唐人李朝威的《柳毅傳》(又名《洞庭靈姻傳》),講述儒生柳毅偶遇遭夫厭棄的洞庭龍女,并代龍女傳書娘家。幾經(jīng)曲折后,龍女最終嫁給了柳毅。身份尊貴的龍女到底經(jīng)歷了怎樣的愛情和婚姻,其背后又折射出怎樣的社會生活圖景?
遭夫厭棄,牧羊于野
小說開篇云唐儀鳳(676—679年)年間,儒生柳毅科舉落第,將還湘濱,在前往涇陽(今陜西省涇陽縣)途中,突然“鳥起馬驚,疾逸道左”,之后與“牧羊于道畔”的龍女相遇。這時的龍女,“蛾臉不舒,巾袖無光,凝聽翔立,若有所伺”,雖然美麗無比,卻十分憔悴。柳毅因奇怪而詢問,龍女便將其身份和遭遇坦誠地告訴了他:“妾,洞庭龍君小女也,父母配嫁涇川次子。而夫婿樂逸,為婢仆所惑,日以厭薄。既而將訴于舅姑,舅姑愛其子,不能御。迨訴頻切,又得罪舅姑,舅姑毀黜以至此?!辈⑼辛銈鲿赐?,“聞君將還吳,密邇洞庭,或以尺書寄托侍者”。
柳毅所見的洞庭龍女,“乃殊色也”,她出身高貴,是洞庭龍君的愛女,不但外表美麗,還具有“淑性茂質(zhì)”的品性。這不僅從其在柳毅面前的自述可知,如勸導丈夫,“訴于舅姑”,也從后文在洞庭龍宮的宴席上,龍女的叔父錢塘君向柳毅的介紹中得到進一步證實,“涇陽之妻,則洞庭君之愛女也。淑性茂質(zhì),為九姻所重。不幸見辱于匪人”。這樣的完美女子,嫁于涇川龍子,卻因規(guī)誨耽于樂逸的丈夫,被舅姑厭薄,毀黜于野外牧羊,遭遇可謂不幸。
龍女為了托柳毅傳書,直接亮出自己的身份和要求。這里不禁讓人陡生疑惑,既為龍女,神仙身份,遭遇虐待,為何不駕云離開,還要麻煩一介凡夫俗子千里傳書?
其實,遭遇逆境困厄而不能脫身,不僅龍女如此,《太平廣記·任頊救龍》中的大湫龍也是如此。這與中國古代龍神信仰有關(guān),所謂“龍游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當然,龍在困境中也并不是完全失去了神格和神力,否則柳毅為何會在行路時突然馬驚,并來到龍女身邊,顯然不能排除是龍女施行了法術(shù)。
經(jīng)柳毅傳書,洞庭龍宮知曉了龍女的遭遇。脾氣火爆的錢塘君立即掙脫枷鎖,“擘青天而飛去”,直奔涇陽,殺“六十萬”,傷稼“八百里”,吃掉涇川龍子,救出龍女。歸來的龍女,駕“祥風慶云”,有“幢節(jié)玲瓏,簫韶以隨”,簇擁著“紅妝千萬”,恢復了本來的模樣,“自然蛾眉,明珰滿身”,不再是“風鬟雨鬢”。而“若喜若悲,零淚如絲”的描寫,又寫出了她擺脫了不幸婚姻、重獲自由而悲喜交集的復雜心情。
錢塘為媒,弄巧成拙
為表達對柳毅的真誠感謝,洞庭龍宮大擺宴席,歡慶數(shù)日,贈送柳毅無數(shù)珍寶。在第二次宴會上,龍女的叔父錢塘君“因酒作色”,向柳毅提出要將龍女嫁與柳毅:“將欲求托高義,世為親戚。使受恩者知其所歸,懷愛者知其所付,豈不為君子始終之道者?”
這無疑是一件好事,且龍女、柳毅本也有意。當初,龍女在請求柳毅傳書時,所言“脫獲回耗,雖死必謝”便是暗示,柳毅半開玩笑所說“吾為使者,他日歸洞庭,幸勿相避”,雖是玩笑之語、無心之語,實際上也隱約透出柳毅的心理。龍女的回答“寧止不避,當如親戚耳”,更是一種有意無意的表白。后來龍女回想當時之事,又說:“君附書之日,笑謂妾曰:‘他日歸洞庭,慎無相避。誠不知當此之際,君豈有意于今日之事乎?”這一切說明,在第一次相見之時,柳毅、龍女已相互悅慕,種下了姻緣的種子。
然而,錢塘君做媒,卻采取了一種居高臨下的逼迫方式。他先說:“不聞‘猛石可裂不可卷,義士可殺不可羞耶?愚有衷曲,欲一陳于公。如可,則俱在云霄;如不可,則皆夷糞壤。足下以為何如哉?”然后做媒。這種方式激怒了柳毅,因而被柳毅斷然拒絕。后來,龍女詢問柳毅,為何拒絕當初錢塘君的做媒,柳毅提到錢塘君的“逼迫”是主要原因,并列出了三條理由:一是不能殺其婿而娶其妻,二是不符合柳毅的志向,三是當時意氣用事。所以在第三次宴會上,龍女出見,當柳毅見龍女“有依然之容”時,“殊有嘆恨之色”,已有悔意。不過,事已至此,雖“心甚恨之”,也只好作罷。
在某種意義上,錢塘君居高臨下的做媒方式,是傳統(tǒng)婚姻中“父母之命”的一種體現(xiàn)。龍女與涇川龍子的婚姻,如龍女自言,是“父母配嫁涇川次子”,就是這種方式下的婚姻。悲劇剛剛過去,對于見證了悲劇的柳毅而言,受到的震動無疑是巨大的,這恐怕也是他斷然拒絕的原因之一。
另一篇唐人小說《靈應傳》中龍女靈應九娘子,就堅決反對這種“父母之命”強加給她的第二次婚姻。靈應九娘子乃龍王普濟王第九女,“年可十七八,衣裙素淡,容質(zhì)窈窕”“容儀綽約,有絕世之貌”。其夫早死,父母逼其再嫁,靈應九娘子堅決不從,父母怒其剛烈,貶居在外,不問音訊。后朝那小龍厚幣通好普濟王,為其季弟求婚,被靈應九娘子拒絕后便縱兵逼婚。靈應九娘子無奈之下,只好向涇州節(jié)度使周寶求助。值得一提的是,在《靈應傳》中,靈應九娘子稱洞庭君是其外祖,這一方面說明《柳毅傳》的巨大影響,另一方面也說明民間習俗和信仰與小說之間的密切互動。
不過,《柳毅傳》中的洞庭龍女與靈應九娘子不同,她是希望再嫁的,只不過必須是柳毅。這其中無疑有報恩思想的存在,正如龍女所說的“脫獲回耗,雖死必謝”。
從這里可以看出,雖然中國古代社會多單方面要求女性“從一而終”,但在《柳毅傳》發(fā)生的唐儀鳳年間,女性再嫁還是守節(jié)并無限制,女性并不以改嫁為恥,而且還得到父母的支持。這是因為唐太宗在貞觀元年(627年)頒布的《令有司勸庶人婚聘及時詔》既肯定女性守節(jié),又鼓勵女性為亡夫服完喪期后再嫁,這實際上給予了婦女再嫁還是守節(jié)的自由。安史之亂后,唐代國力由盛轉(zhuǎn)衰,統(tǒng)治階級為了維護其統(tǒng)治,極力倡導禮教,整個社會從開放轉(zhuǎn)入內(nèi)斂,對女性的行為規(guī)范由寬松到嚴格,朝廷才開始約束女性的再嫁行為。
誓心求報,如愿以償
柳毅離開洞庭龍宮,“因適廣陵寶肆,鬻其所得,百未發(fā)一,財已盈兆”,到廣陵變賣龍宮贈送的珍寶,成為巨富。先“娶于張氏,歲余張氏亡。而又娶韓氏,數(shù)月,韓氏又亡”,于是徙家金陵,有媒氏向其介紹盧氏女:
有盧氏女,范陽人也。父名曰浩,嘗為清流宰。晚歲好道,獨游云泉,今則不知所在矣。母曰鄭氏。前年適清河張氏,不幸而張夫早亡。母憐其少,惜其慧美,欲擇德以配焉。不識何如?
柳毅應允,于是成婚。而這盧氏正是龍女:“視其妻,深覺類于龍女,而逸艷豐厚,則又過之?!钡埮豢铣姓J,直到“有一子,端麗奇特,毅益愛重之”時,龍女才向柳毅表明身份,并向柳毅講述了自己執(zhí)著的心路歷程:先是錢塘君論親不從,柳毅歸去,于是天各一方,龍女悵望成疾;繼而父母欲配嫁于濯錦小兒,龍女閉戶剪發(fā),堅決不從;待父母可憐,欲馳白于柳毅,又發(fā)現(xiàn)柳毅累娶;最后柳毅卜居于茲,終于得以盧氏身份嫁給柳毅。而支撐龍女如此堅持的理由,正是“當初之心”“銜君之恩,誓心求報”。
不難看出,龍女歷經(jīng)曲折,甚至在無望的等待中也不改“當初之心”,實際上已經(jīng)超出了“銜君之恩,誓心求報”的報恩思想。這份執(zhí)著背后的原動力,應該是她對柳毅的愛情,“銜君之恩,誓心求報”實際上成為龍女的一種借口。在此借口下,龍女可以理直氣壯地追求自己的愛情。好在皇天不負苦心人,龍女最終如愿以償。
嫁給柳毅后,龍女開始的不表明身份和后來的表明身份都是有原因的,不言是不能確定柳毅對自己的感情,坦言是確定柳毅對兒子的“愛重”。在言與不言之間,龍女一直“愁懼兼心,不能自解”,其原因就在于她無法確認柳毅對自己的感情。
可以說,即便身份尊貴的龍女,在愛情和婚姻中也是很卑微的。這實際上是唐代社會婚姻關(guān)系中女性地位的真實投射和寫照。而龍女化為范陽“盧氏”、母“鄭氏”,也是唐代婚姻講究門第的體現(xiàn),因為“盧氏”“鄭氏”是高門“五姓七家”之列,而娶高門女子是當時青年男子的婚姻理想。
《柳毅傳》在傳統(tǒng)龍神信仰的基礎(chǔ)上,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的神話,塑造了一個既具神格而更具人格的龍女形象,是唐人小說人物中獨特而典型的女性形象之一。其在表現(xiàn)作為神仙的龍女與凡夫俗子的柳毅之間的傳奇愛情婚姻的同時,也投射出唐代現(xiàn)實生活中男女愛情和婚姻關(guān)系的方方面面,并為我們展現(xiàn)出一幅多姿多彩的唐代社會生活圖景。
熊明,中國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