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年
《報任安書》是司馬遷回復好友任安的一封信,信中感情真摯,行文痛快,是一篇非常有名的文章,流傳極廣,也是了解司馬遷生平的一篇重要文獻,雖經(jīng)后來學者的注釋與研究,但是由于學者對中國古代社會習俗不熟悉,仍對其中個別語詞有誤解,本文專門討論的“戴盆”即是一例,在論證這一問題之后,筆者對《尚書》中與之有一定關聯(lián)的“戴璧秉珪”問題也進行了討論。
《報任安書》見于《漢書》《文選》等文獻?!捌鸵詾榇髋韬我酝臁本洌稘h書》如淳注:“頭戴盆則不得望天、望天則不得戴盆,事不可兼施。言己方有所造,不暇修人事也”[1],《文選》李善注“言人戴盆則不得望天,望天則不得戴盆,事不可兼施。言己方一心營職,不假修人事也”,呂向注“戴盆則不見天,既為太史,欲兼諸事,恐隳先人之業(yè),故欲絕諸事,以專其職位”[2]。三注大意略同,皆為串講文意,也就是說,“戴盆”喻指一心不可二用,專心服侍主上之意,實際于“戴盆”詞義并未交代,這種說法為后來解釋“戴盆”者所從,《漢語大詞典》(1995編號珍藏本)、《辭?!?2009版)、《辭源》(第三版)等重要辭書,以及通行的大學古代漢語、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等教材的解釋皆是如此,如王力主編《古代漢語》:“這是說戴著盆子與望天,二者不可得兼。比喻自己既一心營職,就無暇再管私事?!盵3]當然,有學者關注到“戴盆”需要作進一步解釋,如清人王啟原曾據(jù)《易林》“戴盆望天,不見星辰”、《后漢書》“戴盆望天,事不兩施”兩例,“疑漢世有此諺”[4]。即是說,王啟原懷疑是漢代的諺語,是一種語言習慣。其實,從訓釋角度看,以往訓釋均未能確切揭示“戴盆”一詞的本來意義。那么,“戴盆”究竟指何?僅僅是行文隨意作的比方,還是漢朝人語言中的諺語?如果是諺語,其具體所指又是什么?對此,有必要作進一步討論。
那么,古文獻中對這種用頭頂著東西運送方式的記載又是怎樣呢?由于早期中國古文獻中的記載與日常生活關系并不密切,關于這方面的記載并不多,這里試舉幾例:
《孟子·梁惠王上》:“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于道路矣?!苯寡睹献诱x》:“負謂負于背,戴謂戴于首?!盵9]簡單來說,用后背背東西叫作“負”,用頭頂著東西叫作“戴”。
《荀子·富國篇》:“譬之是猶使處女嬰寶珠,佩寶玉,負戴黃金,而遇中山之盜也?!薄柏摯鼽S金”,就是背著或者用頭頂著黃金。
《莊子·讓王》:“于是夫負妻戴,攜子以入于海,終身不反也?!薄肚f子疏》也有類似語句,一處是“楚王知其賢,聘以黃金百鎰,車駟二乘,并不受。于是夫負妻戴,以游山海,莫知所終”,另一處是“妻遂舍而去。老萊隨之,夫負妻戴,逃于江南,莫知所之”。以上三處的說法大致相同,但是此處透漏出一個重要的信息,就是丈夫多是用后背背東西,妻子用頭頂東西。
《淮南子·泰族訓》:“孔子為魯司寇,道不拾遺,市買不豫賈,田漁皆讓長,而斑白不戴負,非法之所能致也?!边@里可以說明,在《淮南子》寫成的時代,人們對于用腦袋頂東西是不陌生的。
《漢書·朱買臣傳》:“家貧,好讀書,不治產(chǎn)業(yè),常艾薪樵,賣以給食。擔束薪,行且誦書。其妻亦負戴相隨,數(shù)止買臣無毋謳歌道中?!边@是漢代的事情,畫面比較鮮活,我們不難想象朱買臣前邊挑著薪,邊走邊誦書,妻子負戴跟在后面的情境。
這些例子足以說明我國古代人確實有用腦袋頂東西的生活習慣。
接下來再說“戴盆”。除了開篇王啟原所舉兩例,漢代文獻中還有相似的例子,比如《焦氏易林》“東方孟春,乘冰戴盆。懼危不安,終失所歡”。民國時期尚秉和注云:“首二句,謂當春暖,戴盆行冰上,故危而不安也。古人以頭戴物,孟子所謂斑白者不負戴于道路也。”[10]這個注釋是很正確的,可惜并未能引起學者的注意。需要指出的是,“戴盆”一詞在中古以后的詩歌、文章中出現(xiàn)頻率極高,但并非用的是其本來意義,而是用了《報任安書》中的典故,喻指一心不二用。需要補充一點的是,古人尤其是宋以前的學者未必不知道“戴盆”具體所指,只是由于后來生活習俗變遷,漢文化圈中這種習俗越來越少,人們也就不清楚“戴盆”的真正含義了。
現(xiàn)在,我們知道用腦袋頂東西是一種較常用的運送方式?,F(xiàn)在有些國家仍保留有這種生活習慣,如非洲一些國家、韓國等。事實上,在古代其他文明中也有過這種習俗,比如,古埃及有婦女頂桶的雕像,這表明埃及婦女有以頭戴物的習慣,在德國柏林埃及博物館藏品中便有一組古埃及時期女子頭頂筐或木箱的雕像,筐和木箱里面還裝著祭品[11]。應該說,人類文明的不同區(qū)域的人們的搬運方式不同,有用手的、有用肩的、有用后背的,等等,各具特色,日本學者西村真次《文化移動論》對此有所記述[12]。但不可否認的是,用腦袋頂東西具有相當?shù)钠毡樾浴?/p>
那么,為何要采取這樣的搬運方式呢?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以頭頂物相對要省些氣力,有學者做過這方面的科學測試,證明用頭頂東西遠比用手提要省力很多。實際上,云南哈尼族等許多民族把背繩套在頭頂背東西,他們認為這樣更容易發(fā)力,也是同樣的道理。這種運送東西的方式除了上面所說的便利,還有另外一層意義,即在祭祀、宴會等莊重場合使用這種方式,往往更具有儀式感,戴物者多為底層民眾或貴族人家的仆人,尤以女子為多,除去省些力氣,更容易保持身姿,看起來更加莊重,晉寧石寨山貯貝器、柏林埃及博物館藏品的女子形象就能很好地說明這一點。
回到《報任安書》原文,司馬遷以“戴盆”這個不難見到的生活習俗喻說一心不能二用,而自己服侍皇帝,也相當于仆役,這個比方是非常貼切的。
關于“植璧秉珪”,傳本《尚書·金縢》原文作“公乃自以為功,為三壇同。為壇于南方,北面,周公立焉。植璧秉珪,乃告太王、王季、文王”。其中“植璧秉珪”是經(jīng)學史上一個比較復雜的問題,《尚書孔傳》認為:“植,置也。置于三王之坐?!编嵭骸啊病?,古‘置’字,故為置也。言置璧于三王之坐也?!盵13]另外,清人段玉裁《古文尚書撰異》:“今文《尚書》作‘戴璧秉圭’?!妒酚洝斒兰摇贰稘h書·王莽傳》《太玄掜》皆作‘戴’,可證。《易林·無妄》之繇曰:‘載璧秉珪?!d、戴古通用也。此文作‘植璧’,恐是后人改之?!盵14]即是說,段玉裁認為“植璧”當作“戴璧”。
段玉裁、陳劍所說“植璧秉珪”當作“戴璧秉珪”是正確的,其說可從。“戴璧”就是將玉璧頂在頭上,至于是否是將玉器戴在頭上模擬“犧牲”的行為,還有待討論。經(jīng)前文對“戴盆”討論,這一行為應與古代的戴物習俗有關。中華禮儀多與日常生活習俗有密切關系,周公祭祀先王,本身就是禮,把玉璧頂在頭上與“戴盆”本質沒有什么不同??蔀閰⒆C者有兩例,一為《新書》卷七:“越王之窮,至乎吃山草,飲腑水,易子而食。于是履甓戴璧,號吟告毋罪,呼皇天?!盵18]“甓”即磚,“履甓戴璧”意為腳踩著磚、腦袋頂著玉璧。另《后漢書》卷八十三:“逢萌素明陰陽,知莽將敗,攜家屬于遼東,乃首戴盆盎,哭于市,言曰:‘新乎新乎!’遂潛藏。”[19]“盎”是一種腹大口小的器皿,“首戴盆盎”意為頭頂著瓦盆。這兩例語意清楚,除去用腦袋頂盆,其禮儀指向顯然是與“戴璧秉珪”相一致的。
“戴盆”是用頭頂著盆子,即用頭部頂著東西運送物品的方式,在上層社會正式場合具有一定的禮儀意義。而《尚書》“植璧秉珪”中的“植璧”即“戴璧”,意為用頭頂著玉璧,其禮儀精神與“戴盆”也是相通的。
秦 云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