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東明
內(nèi)容提要:在當(dāng)代研究《薦季直表》的成果中,論其書法風(fēng)格的多,而對其進行考據(jù)、辨?zhèn)蔚难芯繀s很少,將《薦季直表》的自身文本結(jié)合正史、傳世書法文獻以及圖像的比較研究則更為少見。因此,《薦季直表》的研究至今尚未取得突破性成果。此文在借鑒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chǔ)上,從正史、傳世書法文獻、作品圖像等多種資料入手,用綜合的考察方法來求證《薦季直表》的真?zhèn)吻闆r,以對當(dāng)代既定的認知及結(jié)論給予有力的反駁。
關(guān)鍵詞:《薦季直表》;辨疑;反駁
在中國書法史上,鐘繇與張芝齊名,二者的書法皆為王羲之和王獻之的先導(dǎo)。袁昂在《古今書評》中這樣評論鐘張、二王:
“張芝驚奇,鐘繇特絕,逸少鼎能,獻之冠世,四賢共類,洪芳不滅?!焙笫涝u論鐘繇為“正書之祖”,足見鐘繇在書法史上的地位之高。然對鐘繇討論最多、爭議最大的作品,莫過于晚出于元代的《薦季直表》?!端]季直表》歷來被很多人評為鐘繇傳世的唯一真跡,自其于元代被陸行直公布于世后,便名噪一時。由于鐘繇在書法史上有著特殊的地位,他是書圣王羲之書法的取法對象,后人又將二人并稱“鐘王”。因此,對于《薦季直表》這樣一件唯一可能成為鐘繇的真跡,自其問世后乃至今日,對它真?zhèn)蔚挠懻撘恢痹谶M行。
在當(dāng)代研究《薦季直表》的成果中,論其書法風(fēng)格的多,而對其進行考據(jù)辨?zhèn)蔚难芯繀s很少,將《薦季直表》的自身文本結(jié)合正史、傳世書法文獻以及圖像的比較研究則更為少見。因此,《薦季直表》的研究至今尚未取得突破性成果。
在當(dāng)代的書法研究中,越來越多的現(xiàn)象是忽視一手文獻的考察和研究,而過于依賴點校本的文獻,面對真跡直接識讀篆、隸、草、行等各種書體文字的能力越來越弱,更缺少翻閱原典回歸正史考察的笨功夫。在當(dāng)代,《薦季直表》為鐘繇真跡似乎已經(jīng)成為定論,然而當(dāng)我們梳理史書、書法文獻中關(guān)于鐘繇的相關(guān)內(nèi)容,分析《薦季直表》的作品圖像,以及考察祝允明、文徵明、徐用錫等明清人關(guān)于《薦季直表》的評論,我們發(fā)現(xiàn)“《薦季直表》為鐘繇真跡說”并不成立。
當(dāng)代研究《薦季直表》多從風(fēng)格入手,對其自身文本的考察所見不多,且未能深入。對于《薦季直表》存疑的問題主要有以下幾點:1.《薦季直表》的傳藏與著錄不明確,于元代橫空出世;2.《薦季直表》中的“關(guān)內(nèi)侯季直”名不見經(jīng)傳,在《后漢書》《三國志》《資治通鑒》等史書中并未發(fā)現(xiàn)有此人;3.《薦季直表》中稱鐘繇為“司徒”,而史書并未記載他曾任司徒;4.《薦季直表》的末款中,黃初二年(221)鐘繇的官位不是司徒,其爵位也不是東武亭侯;5.《薦季直表》的墨跡本與《真賞齋帖》刻本皆有“米芾之印”,而該印章可疑,且作品中存在荒誕的避諱問題。
下面針對以上問題,進行考察和論述。
一、祝允明和文徵明對《薦季直表》的質(zhì)疑
祝允明的《懷星堂集》中載有《跋鐘元常薦焦季直表真跡》一文,其文曰:“弘治初,客從越來,持鐘元常書《薦焦季直表》,示予察驗真?zhèn)?,將售諸博文家。予未敢決,亦以歲月綿闊已甚,不能不傳疑也。后乃歸之沈先生啟南家,先生長子云鴻為予中表姊夫,更諏于予,予應(yīng)之猶是也。他日外舅太仆李公閱而賞嘆不置,特為鑒定,題曰:‘此干二百年之真跡,希世之寶也。然后眾論乃定?!边@段文字透露了祝允明對鑒定《薦季直表》(祝允明稱其為《薦焦季直表》)真?zhèn)螒B(tài)度的轉(zhuǎn)變。祝允明說他的朋友將要把《薦季直表》賣給博文家,讓他查驗真?zhèn)?,他起初未敢斷定,因鐘繇與他那個時代間隔1300多年,歲月久遠,還有些懷疑,故保留意見不下定論。后來《薦季直表》歸沈周家收藏,沈周的長子沈云鴻請祝允明鑒定,祝允明“應(yīng)之猶是也”。這里面存在一個問題,就是祝允明說了假話。沈周為當(dāng)時著名的大畫家,是祝允明的前輩,其長子又是祝允明的表姊夫,在多種關(guān)系的交織中還夾雜著親情,在這種特殊的情況下既然請了祝允明做鑒定,祝允明該怎么說?為了應(yīng)和一下自己的表姊夫,祝允明就說了它是真跡。后來祝允明的舅舅李應(yīng)禎看到了《薦季直表》,贊嘆不已,特鑒定此表為鐘繇真跡,于是眾人都來附和,《薦季直表》就這樣被定為鐘繇真跡了。
文徵明在《薦季直表》題跋中說:“右鐘元常《薦山陽太守關(guān)內(nèi)侯季直表》,《宣和書譜》及米《史》黃《論》與他名家品目,皆不見記載。惟近時張士行《法書纂要》嘗一及之。”文徵明指出了《薦季直表》直到明代張士行的《法書纂要》中才被著錄,而宋代的《宣和書譜》、米芾的《書史》、黃伯思的《東觀余論》皆沒有記載,實則已經(jīng)委婉地進行質(zhì)疑。文徵明又說:“先友李公應(yīng)禎又嘗親為余言其妙,謂‘雖積筆成冢,不能得其一波拂也。公書法妙一世,其言如此,余又安能置喙其間哉。”此語暗示文徵明面對自己的書法老師李應(yīng)禎不便說他所鐘愛的法書是偽作。我們從祝允明和文徵明的論說中,都可以看到他們是存疑問的,又都受人情所迫,未能直接道出真言。
二、《薦季直表》落款中鐘繇的官位及爵位有誤
《薦季直表》末行的落款“黃初二年八月日,司徒東武亭侯臣鐘繇表”。存在著兩個重要問題:其一是,鐘繇沒做過司徒;其二是,在黃初二年,鐘繇的爵位不是東武亭侯。不論是官名還是爵位,或是二者的匹配,都不符合史實。
(一)正史中表明鐘繇沒有任職過司徒一職
《后漢書》記載:“皓孫繇,建安中為司隸校尉。”在《后漢書》中,關(guān)于鐘繇的記述寥寥無幾,但我們可以知道,在建安(196—219)年間,鐘繇曾任司隸校尉一職?!度龂尽ょ婔韨鳌分杏腥舾蓷l關(guān)于鐘繇重要的任職內(nèi)容:
舉孝廉,除尚書郎、陽陵令,以疾去。辟三府,為廷尉正、黃門侍郎。
拜御史中丞,遷侍中尚書仆射,并錄前功封東武亭侯。
太祖方有事山東,以關(guān)右為憂。乃表繇以侍中守司隸校尉,持節(jié)督關(guān)中諸軍。
太祖征關(guān)中,得以為資,表繇為前軍師。
魏國初建為大理,遷相國。
文帝即王位,復(fù)為大理。及踐阼,改為廷尉,進封崇高鄉(xiāng)侯。遷太尉,轉(zhuǎn)封平陽鄉(xiāng)侯。時司徒華歆、司空王朗,并先世名臣。
明帝即位,進封定陵侯,增邑五百,并前千八百戶,遷太傅。繇有膝疾,拜起不便。時華歆亦以年高疾病,朝見皆使輿車,虎賁舁上殿就坐。是后三公疾,遂以為故事。
在《后漢書》《三國志》這樣的正史中,通過系統(tǒng)地梳理與鐘繇相關(guān)的官職史料,便可看到鐘繇清晰的任職脈絡(luò)。《三國志》中沒有記載鐘繇曾任司徒一職。《資治通鑒》記載:“(黃初四年)秋,八月丁卯,以廷尉鐘繇為太尉?!笨梢娮渣S初元年(220)至黃初四年(223),鐘繇從官復(fù)大理,至改遷廷尉,又遷太尉,其未曾任過司徒一職。又司徒在當(dāng)時作為三公之一,這種級別的要職若是有變動,在朝中為大事,史家安能遺漏?
(二)“黃初二年八月日”“司徒”與“東武亭侯”無法匹配
從前面所列的鐘繇歷任官職情況,再結(jié)合具體的歷史時間可得知,黃初元年文帝登基,把鐘繇系大理一職改為廷尉,同時進封崇高鄉(xiāng)侯。后來鐘繇又從廷尉一職升為太尉,其爵位轉(zhuǎn)封平陽鄉(xiāng)侯。黃初七年(226),明帝即位,鐘繇被封為定陵侯,同年他官位又升遷為太傅。也就是說,鐘繇在黃初元年開始至黃初七年,其官位和爵位一直處于晉升的狀態(tài)。鐘繇被封東武亭侯的時間大約在建安元年(196),與黃初元年相差近24年。黃初四年,鐘繇又升為太尉、平陽鄉(xiāng)侯。因此,史料證明,黃初二年,鐘繇處在晉升的狀態(tài)中,不可能再重新封回二十幾前的“東武亭侯”。即使鐘繇在昔初二年任司徒一職,其官位和爵位的匹配關(guān)系也應(yīng)當(dāng)是“司徒崇高鄉(xiāng)侯”;而黃初二年鐘繇的官位是廷尉。如果在正史中不進行一番梳理,就無法發(fā)現(xiàn)鐘繇的官位與爵位的匹配問題,很容易人云亦云。因此,《薦季直表》末行中的落款不符合歷史的真實,試想:鐘繇能同時將自己的官名及爵名寫錯?
徐用錫跋《真賞齋帖》中的《薦季直表》,對其辨?zhèn)晤H為精當(dāng)。他說:“義門向余云:‘真賞齋鐘帖,李太仆信之甚真,祝京兆便有異議??肩娫T跐h為侍中尚書仆射,封東武亭侯。魏國初建為大理,遷相國,數(shù)年坐魏諷謀反策罷。文帝即王位,復(fù)為大理,及踐阼,改廷尉,封崇高鄉(xiāng)侯,遷太尉,轉(zhuǎn)封平陽鄉(xiāng)侯。至明帝進封定陵侯,遷太傅。太和四年薨于位,黃初二年豈有仍東武亭侯之理?惟華子魚為文帝相國,改司徒,余無是也。薦季直表,疑唐人偽作,又復(fù)有筋脈不聯(lián)屬處,恐尚是宋薛紹彭輩為之?!蓖ㄟ^分析徐氏的這段跋文,我們可了解到,徐用錫也發(fā)現(xiàn)了祝允明對《薦季直表》存有疑義。又徐氏以史為證,辨析了《薦季直表》末款中的時間所對應(yīng)的鐘繇官職和爵位與史實相違。最后徐氏提出,《薦季直表》可能是唐人偽作。
三、書法文獻中明確指出“鐘司徒”是鐘會而不是鐘繇
袁昂《古今書評》有不同的版本,分別有唐張彥遠《法書要錄》本、南宋陳思《書苑菁華》本、清王原祁《佩文齋書畫譜》本等。張彥遠《法書要錄》云:“鐘司徒書字十二種意,意外殊妙,實亦多奇。”陳思在他的《書苑菁華》中沿襲張彥遠的說法,也稱“鐘司徒書字十二種意”。而在王原祁《佩文齋書畫譜》中,他直接斷定“鐘司徒”為鐘會,說“鐘會書字有十二種意,意外殊妙,實亦多奇”可見鐘司徒的歸屬問題有了明確答案。
梁武帝《書評》也有數(shù)種版本,其中也論及鐘司徒“書有十二種意”的問題,我們發(fā)現(xiàn)傳唐韋續(xù)《墨藪》、南宋陳思《書苑菁華》、明陶宗儀《書史會要》以及清王原祁《佩文齋書畫譜》的數(shù)種版本皆明言“鐘會書有十二種意”,只有北宋朱長文《墨池編》中延續(xù)“鐘司徒書字有十二種意”的說法,其也應(yīng)當(dāng)是延續(xù)張彥遠《法書要錄》的說法。但是不論怎樣,“鐘司徒”的歸屬問題已經(jīng)較為明朗,他指的就是鐘會,而非鐘繇。對于鐘會任司徒這一問題,《三國志》中有明確的記載,鐘會任職過司徒,而不是他的父親鐘繇。
四、《薦季直表》中的“米芾之印”與避諱問題
《薦季直表》的墨跡本和其《真賞齋帖》刻本均有“米芾之印”,而米芾在他的《書史》中說:“余閱書自首,無魏遺墨?!泵总兰热欢家衙餮云渥允锥嘉丛娺^魏人書法,那么米芾的印章“米芾之印”怎么會在《薦季直表》中出現(xiàn)?容庚對這方印亦存疑問,他說:“米芾印亦偽,字形扁闊,筆法不古。”在這里要指出的是,三希堂法帖本《薦季直表》的章法布局被人為地改動了,也包括印章的布置,可通過與墨跡及《真賞齋帖》刻本比照觀之。但不論是哪個本子,“米芾之印”仍當(dāng)屬偽印。
不論是《薦季直表》的墨跡本還是其《真賞齋帖》刻本,其文本的第六行“民”字與第七行“朕”字都有筆畫的缺失。墨跡本雖然有些漫漶不清,但此二字還是能夠看得出筆畫的明顯缺失,其刻本則更加明顯。墨跡本和刻本中“民”字均少一筆斜鉤,墨跡本“朕”字略有漫漶,不確定少幾筆,而在刻本中明顯缺三筆?!懊瘛弊质抢钍烂竦拿?,而“朕”字是皇帝的代詞,“民”“朕”二字之所以這樣來寫實則是為避唐代皇帝李世民之諱,試想鐘繇屬漢末三國時人,安能避后人李世民的諱?因此,從作品圖像中所見的避諱問題,亦證明《薦季直表》為偽作。
結(jié)語
通過對正史、傳世書法文獻以及作品圖像的三種資料的綜合考察及分析,我們對鐘繇的官職歷任有了較為清晰的了解,從而以史為主要依據(jù),其他為旁證,揭示了《薦季直表》末款“黃初二年”所對應(yīng)的鐘繇真實的官位及爵位。
當(dāng)代還有很多關(guān)于《薦季直表》研究的論文,然大多沒有學(xué)術(shù)史的研究做鋪墊,不辨真?zhèn)?,而徑論《薦季直表》的書法風(fēng)格。類似這種書法評論的現(xiàn)象在當(dāng)代有很多,它們的最大問題在于沒有分辨真?zhèn)味苯诱務(wù)擄L(fēng)格。這樣會存在一定的隱患:如果確定某件作品為偽作,那么前面的結(jié)論及所用筆墨也就可能付之徒勞。《薦季直表》雖然為偽作,但并不代表它的藝術(shù)水準不高;即便它是偽作也應(yīng)當(dāng)是古代書法名手所造,非一般人所能及。因此,它傾倒了元明清以至今日的無數(shù)書家,可見其影響之深遠。
我們在當(dāng)今通行的美術(shù)史、繪畫史、藝術(shù)史或書法史的著作中,通常也會看到對一些存疑的古代書畫作品不加辨別真?zhèn)味M行評論、研究的現(xiàn)象,這是值得我們研究美術(shù)史和進行古代書畫評論需要注意和思考的問題。筆者冀以拙文為研究其他的古代書法作品提供一種思路和方法參考。
約稿、責(zé)編:史春霖、金前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