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舉起布滿疤痕的手……

陳東

今天班會課的主題是安全教育，給接觸不久的高一新生。

鑒于以往的班會課都是我在上面說他們在下面睡，用他們的話說就是“東哥又用肺講話了”，今天我想換一種方式，希望效果會有所不同。我想講述的不止關(guān)乎安全教育、生命教育，也關(guān)乎人格教育。

“同學們，今天的班會課，我將給大家講一個故事，希望能與大家一起分享我的思考，我的感悟，更希望能帶給大家一些收獲。”同學們懶懶散散地抬起頭，用近乎呆滯的眼神望著我，并不期待我會給他們帶來什么奇特的故事。因為在他們的心目中，班會課無非就是班主任訓訓話、洗洗腦……

“故事發(fā)生在2003年3月27日早上7點。初春的早上，天灰蒙蒙的，下著小雨，淅淅瀝瀝的。他強撐著疲憊的雙眼騎上摩托車飛奔而去，又得遲到了，昨夜熬得太晚……3月的清晨還是有點涼的。車開得很快，風呼呼地在耳邊刮著，夾著雨水打在臉上，他不由得縮了縮脖子，但沒有減速。左突右拐，眼看就要到單位了，在一個下坡的拐彎處，突然，迎面馳來一輛泥頭車。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瞬間就被卷進了車底……那一瞬間，在車輪即將從身上碾壓過去的瞬間，他本能地從輪胎旁彈了出去，碩大的車輪壓著袖子駛過。他以為自己已經(jīng)死了，過了老半天，他才合起嘴巴，扶了下碎了半邊的眼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死神擦肩而過！正在驚魂未定地幸慶時，他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左手耷拉在地上，手肘位置的衣袖裂開了，鮮血噴涌而出，沿著手指滴在地上。他使勁想抬起來，左手卻不聽使喚，唯有手指微微地動了動。拉開衣袖斷裂處，依稀看見一絲白色，是骨頭嗎？他懵了，腦海中一片空白。很快有人圍了上來，卻沒人敢靠近。有人尖叫，有人叫嚷，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仿佛聽到有人在打120……他一臉茫然，不知所措，只是托著耷拉的左手，血還在不斷地往下滴。天有點涼，左手卻沒一點兒知覺，不覺得冷，不覺得痛，似乎已經(jīng)離開了身體，唯有使勁彈動手指時才感覺到它的存在。

“很快，出現(xiàn)了一些熟悉的身影，同事們知悉后都趕過來了，救護車也來了，很快把他送到了醫(yī)院。在急診大廳等待安排手術(shù)，簡單包扎的紗布早已濕透，被子很單薄，很硬，有點冷。剛發(fā)生的一幕還在他眼前回放：呼呼的風聲、刺耳的碰撞、耷拉的左手……事情發(fā)生得太快，他還來不及接受。望著頭上的輸液瓶，心中很焦慮：‘我的手會怎么樣？能保得住嗎？會殘廢嗎……我可不能沒有手，以后還要打球呢，沒了手我可怎么活……要是昨晚沒熬夜，要是開車沒那么快，要是……那一刻，他擔心了，后悔了，害怕了。”

教室里很安靜，同學們都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我，還有女同學緊張地捂住了嘴。不知道他們是同情故事里的主角，還是被驚悚的情節(jié)吸引住了，似乎都很急切地想往下聽。

“血繼續(xù)往外流，被子已經(jīng)濕了一大片，左手依然沒有感覺。他雙眼盯著擔架上的吊瓶，冰涼的藥水一滴滴地經(jīng)過管子流進身體，冷！護士過來告知，手術(shù)室都排滿了，要等，隨即加了一個血袋。他很著急，無助地看著身邊匆忙經(jīng)過的每一個人，希望有人能告訴他什么時候可以手術(shù)，什么時候可以挽救他的左手……然而沒有。已過去了5個小時，依然不能安排手術(shù)，血袋換了一袋又一袋。血還在流，不做手術(shù)意味著手保不住，血止不住，生命也有危險。天越來越冷了，不能再這樣耗著了，去廣州！那里還有一絲希望！家人果斷做出了決定。

“伴隨著刺耳的呼嘯聲出發(fā)了，他躺在車里，左手依然在不斷冒著血。車開得很快，快速流動的空氣使他更冷了，不停地哆嗦。他咬牙堅持著，只希望快點到達廣州，快點能夠手術(shù)。塞車，又塞車，大雨，大塞車……屋漏偏逢連夜雨，司機竟然錯過路口！后來他才知道，高速路上的救援車輛在緊急情況下是可以鳴笛倒車的。3個多小時的車程，過了5個小時還沒到。他欲哭無淚。被子都濕了，血沿著擔架往下流，凝結(jié)在不銹鋼管上，來不及凝結(jié)的慢慢往地板上流。長時間的顛簸下身體開始僵硬，他多次虛弱地問：‘姐姐，還有被子嗎，我冷！

“經(jīng)人介紹，他去了一間知名的手外科?？漆t(yī)院，時間緊迫，醫(yī)生們就在擔架旁會診?！２蛔×?，要鋸掉了！一位稍微有點年紀的醫(yī)生這樣說道。‘啊——他幾乎叫了出來，醫(yī)生的診斷猶如晴天霹靂，直接給他判了死刑！‘手指還能動，說不過去??！‘但長時間失血和暴露，壞死組織太多了……不行，轉(zhuǎn)院！親人再一次替他做出了決定！被推出門的那一刻，他看到了墻上的掛鐘，已經(jīng)晚上8點了。怕死嗎？很怕！后悔嗎？他腸子都悔青了！

“終于，來到了南方醫(yī)院，全稱‘南方醫(yī)科大學南方醫(yī)院，傳說中的軍人醫(yī)院。晚上已經(jīng)沒有專家會診，只有值班醫(yī)生，察看了傷勢后，直接安排手術(shù)?！畟ゴ蟮能娙耍业纳癜?！他心里一次次地感激醫(yī)生，終于可以手術(shù)了！得知這一消息時，受傷的左手似乎有了一絲痛覺，他心中卻很欣慰。此時，掛鐘的時針已經(jīng)指向了9。拍片的時候，躺在冰冷的不銹鋼板上，他冷得牙齒顫抖，卻叫不出聲。有個環(huán)節(jié)需要直立拍片，他卻已無法站立，要靠人在下面扶著雙腿。接下來的事情，他都不知道了，后來得知，手術(shù)做了5個小時……劇痛、干嘔，劇烈的術(shù)后反應(yīng)使他醒來，望著吊起來像個粽子般的左手，啊，保住了！麻藥的藥效一過，就是刀鋸般的痛，但極其虛弱的他卻在欣慰中再次睡著了?！?/p>

教室里依然一片寂靜。

“手術(shù)很成功，但康復(fù)的過程無疑是痛苦的。他頭上也有傷，包著厚厚的紗布。失血過多使得全身浮腫，術(shù)后幾天有幾個死黨來看他，都認不出來了。手雖然保住了，但腫得像豬蹄一般，每晚夜里他痛得直咬被子。早上換藥，是最期盼也最痛苦的時候。大手術(shù)都需要主刀醫(yī)生親自換藥，他期盼聽到醫(yī)生的好消息，哪怕一點點也好。換藥時，包扎的紗布被血滲入，新長的肉芽緊緊地貼在紗布上，需要把紗布掀開，清洗傷口。醫(yī)生很有耐心，但他撕裂般的叫聲傳遍了走廊。每次結(jié)束，褲子都是濕的。

“良好的體質(zhì)使得他康復(fù)很快，灰褐色的‘熊掌脫了一層皮后，呈現(xiàn)出嬰兒般的粉紅嫩白，有點‘鳳凰涅槃的感覺。偶爾他也能下床走走了，只是受傷的左手臂還是90度地彎曲著，吊在胸前。2003年，廣州是非典震中，當時整個城市沉浸在白色口罩的恐慌之中。這是出事前身處四五線城市的他所無法體會到的。在這里，到處都拉著警戒線，聽說還有武警持槍把守。病毒的威脅無處不在，看著白發(fā)蒼蒼日夜照顧他的父母、挺著大肚子奔波在醫(yī)院和家里的二姐，他深深地自責，為自己的魯莽和無知！

“非典、美國攻打伊拉克、張國榮自殺……在那段時間里，伴隨著大大小小的新聞，他又做了幾次修復(fù)手術(shù)。時間過得很快，幾個月過去了，他的臉色逐漸紅潤起來，但彎曲的手臂依然還是掛在胸前，直到有一天，主刀醫(yī)生過來：‘你過兩天出院吧！‘??？可我的手都還這樣……‘受傷太嚴重，有塊功能肌肉沒了，送來時很多組織壞死，能保住都算萬幸了。‘那我以后就是這樣？‘應(yīng)該差不多，你就多進行功能鍛煉吧，或許會有奇跡出現(xiàn)。醫(yī)生沒有直接抹殺他的希望，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出了病房。突如其來的結(jié)果狠狠地撞擊了他。不是說手術(shù)很成功么？搞了這么久，還是殘廢了？他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發(fā)瘋似地摔打著那受傷的左手。母親驚慌失措地護著他的手：‘孩子別哭，你哭媽媽也要哭了……母親哽咽地說著。他愣住了，停止了摔打，母親的那句話觸動到了他的心。轉(zhuǎn)過頭，看到的是一雙充滿血絲的眼睛、滿臉的皺紋和滿頭的白發(fā)，第一次如此認真地看著母親的臉，這段時間她變得越來越老了，而他自己卻絲毫不覺。孩子受傷，無疑父母是最心疼的。自己的任性和魯莽，給父母和家人帶來多大的悲痛。這段時間里，有誰比母親更煎熬更痛苦？

“接下來的一整天，他不再哭泣和吵鬧，只是呆呆地站在陽臺上，雙目無神地看著樓下的一切。從此以后就成了殘疾了。從被卷進車底的那一瞬間，無論之后受過多少苦，做過多少努力，都于事無補，早已成了定局……以后就只有一只手了？不再能打球了嗎？‘不！不！不！他內(nèi)心再次激動起來，扶著臺階的手顫抖著。他無法接受這一事實，一切的美好早已把他拋棄，面對的是無法想象的人生。病房在5樓，他盯著樓底下的草地，似乎能清晰地看到草葉上的露珠。草很綠，躺在上面仰望著天空的白云，一定很舒服。從此不再有煩惱，不再為殘廢而痛苦……一陣風吹來，他打了個冷顫，怎么會有這種想法？難道這就是最好的結(jié)局？整整一天，他都站在陽臺邊，很安靜。手機響了一遍又一遍，一次又一次地被按成了靜音。風吹著很舒服，躺在草地上一定也很舒服，他一直這樣想。自從有了這個念頭，心中很是坦然，這樣的結(jié)局應(yīng)該是完美的，不用面對，沒有煩惱，一了百了。

“入夜了，母親累了，很快就睡著了，而他卻久久不能入眠。白天的想法一直在眼前重放，怎么抹都抹不去。悄悄地下了床，又來到了陽臺。夜，很安靜！天空，很清澈！風，很涼爽！他爬上了臺階，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似乎是甜的。他感到很安逸，很幸福，這種感覺很久沒有了，仰著頭閉著眼，享受著這一刻。他睜開眼睛，回頭看了看熟睡的母親，眼淚悄無聲息地流了下來。他心中充滿內(nèi)疚：‘請原諒我，媽媽！兒不孝！閉著眼睛，很多美好的事情都浮現(xiàn)了出來：歡愉地在運動場上奔跑、和好友去旅行……同學、同事、家人、媽媽充滿血絲的眼睛、滿臉的皺紋和滿頭的白發(fā)……身體在微風中慢慢地往前傾?！⒆觿e哭，你哭媽媽也要哭了！……這時，媽媽的聲音仿佛在耳邊響起。他恍然醒悟，一個踉蹌，腳一麻，直接坐了下來。他大口大口地呼吸著，額頭上滿是汗水。就差那么一點點，一切都成了歷史，跳下去的結(jié)局是明顯的，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那是世間最悲慘的一幕?？此谱约簽⒚摿?，卻置自己最愛的人于痛苦的深淵之中！‘不，媽媽！您別哭！不，我不能這樣！不能只為自己而活，更不能不顧他人而死！出事的時候，牽動著多少人的心;手術(shù)的時候，家人在外面站了5個小時;住院期間，媽媽熬了多少個不眠之夜;姐姐挺著大肚子，天天穿梭于家和醫(yī)院之間，在那非典病毒流行的恐怖中。如果我就這樣死了，他們怎么辦？人，不能僅僅為自己而活，還要為愛人而活！從那天起，他學會了一個詞——‘設(shè)身處地！

“出院后，他回到了家，吊著的左手上還纏著厚厚的紗布。父親是一名教師，家住在學校對面的樓房，每天都能看到學生在操場上跑啊、跳啊，在籃球場上快樂地玩耍。他每天都在陽臺上默默地看著，似乎看到當年在球場馳騁的自己，那時灑下了多少快樂的汗水，多少學生為自己尖叫、喝彩……如今，一切都成為了過去！他看著胸前垂吊著的左手，‘我是個殘廢！他狠狠地握著拳頭，咬著牙齒，眼淚直往下流。家是頂樓，樓下沒有軟軟的草地，是一大片水泥地，可他不會再有這念頭了，不為自己，為了父母，為了親人……

“中午1點，學生們都已經(jīng)休息去了，他悄悄地來到了球場。太陽毒辣地烤著草地，他安靜地站在單杠下，閉著眼睛，呼吸著潮濕的青草味，很熟悉。任憑陽光直澆在身上，還有那垂吊著的手上……單薄的T恤都濕透了，他很久沒這么舒服了。仰著頭，天好美，清澈的天空萬里無云，還有那熟悉的單杠，似乎還留著昔日的汗水?？墒乾F(xiàn)在……他的心一揪，不行！世界這么大，這么美，我豈能放棄？！

“他鼓起勇氣，把手搭在久違的單杠上，隨著力量的增強而感受著單杠對手掌的壓迫感?？粗⑽㈩澏兜淖笫?，他很興奮。突然一個念頭爆發(fā)出來：‘大難不死，已天不負我，我的命運我做主！他這樣想著，閉上眼睛，咬著牙，雙腳一騰空……?。∷刂氐厮ぴ诹说厣?，左手一陣劇痛?？稍偻匆脖炔簧闲耐?，剛萌生的希望隨即灰飛煙滅。太陽無情地烤在身上，一切都顯得那么刺眼！托著左手，他的眼淚流了下來，但并不是因為痛。他無聲地哭泣著，全身都在顫抖……突然，好像，似乎，仿佛，左手、受傷的左手似乎直了點，沒那么彎了？他抹掉淚水，瞪著眼睛，反反復(fù)復(fù)地伸展著左手，一遍又一遍，有點不敢相信。有希望了？他一下子蹦了起來，眼睛狠狠地盯著單杠：‘我的命運我做主！大不了還是殘廢一個！雙手重新抓在單杠上，這次，并沒有懸空，而是慢慢地感受拉力對左手的刺激，痛！還是痛！而且是刺骨的痛！汗水大滴大滴地流了下來，流進眼睛，流進嘴里，他咬著牙，實在是堅持不了了，唯有松開手。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反復(fù)地伸展著那只手，真的！真的直了一點！‘哈哈！哈哈哈……他大聲叫著、笑著，在空曠的操場，聲音沒進了蔚藍的天空，天藍得很透徹，很美！

“接下來的那段日子里，每到中午學生們都去休息的時候，他的身影就出現(xiàn)在跑道上。跑了一圈又一圈，一次次地上單杠，一次次地摔下……風雨無阻，痛并快樂著！蒼白的臉逐漸變得黝黑，彎曲的左手竟然也慢慢伸直了，每當他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時，看著每天逐漸康復(fù)的左手，欣慰地笑了。兩個月后，他回到了教壇，帶著那基本康復(fù)的左手，一只布滿了疤痕的手……”

故事講完后，我挽起了衣袖。

“啊——”同學們發(fā)出一陣陣驚叫，“老師！是您？！”我微笑著說：“同學們，對每一個人來說，生命只有一次。無知，所以無懼。不怕死，是因為沒死過。請善待和珍惜自己的生命！多為親人著想，多寬容與理解別人，凡事都要設(shè)身處地考慮。遇到挫折，不要自暴自棄，要自強不息，我的命運我做主！”教室里響起熱烈的掌聲，講臺上的我舉起拳頭，舉起滿是疤痕的左手……

（作者單位：廣東兩陽中學）

責任編輯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