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的家庭生活是如此平靜,然而我們相信,就在那時,一場危機已經(jīng)隱伏在某處。我和表弟在院子里的水管那里,用手接滴出來的水滴時,它就已經(jīng)距離我們不遠。那時,我們同時看到,舅舅家的馬從院子?xùn)|北角的馬廄里伸出頭來,看著我們,它脖子上披著一綹綹散落下來的鬃毛,那鬃毛以一種詭異的方式暗示了某種事物的存在。
那是五月份,院子茅廁那里挺立著一株杏樹,一顆顆初生的綠杏正在嫩葉間窺望,不安分的空氣輕輕撥動葉子,把一種沒有來由的躁動播撒在這個靜逸的小院里。使得搖晃的圓杏無法定睛注目一個地方,隱含的混亂與無序也許早已注定。
那時,舅舅和妗子無視了這些隱伏的異常,在他們頭頂,一張陳舊的仙人指路年畫,畫面上有一種過分放松的喜悅與坦然,壽星圓溜溜凸起的額頭,也許已經(jīng)預(yù)示了一個濃縮的風(fēng)暴正在那里形成。一只小鹿看向畫面外面,它溫柔的眼睛有謎一樣的光芒,那個目光如果能穿過墻壁,那正是馬廄所在的地方。
舅舅牽出那匹棕色大馬時,碗口大的馬蹄踩得地面咚咚作響。它又黑又亮的大眼水汪汪地看向院子,眼睛像水簾一樣映照出許許多多影子,細微的影像在里面滑動,一種無法認(rèn)知的影子正在那里匯集。等它噴吐著鼻息的時候,它突然揚起脖子,用狂亂的眼神瞟向天空,用蹄子亂踏著地面,一種無法掌控的力量浮現(xiàn)在周圍。
那天,舅舅家的馬舞動著四蹄,在陽光下放肆地綻露著它閃亮著油光的身體,神秘的關(guān)節(jié)在它的前胸和臀部隱隱起伏,使得馬毛的發(fā)亮區(qū)域隨機地游動。亮光借由一絲絲疊加的鬃毛紋路,震顫著不凡的銀質(zhì)光亮。而驅(qū)動這一切的是它繃緊的后腿,是它的幽魅曲線讓這一切震顫和癲狂。接著,它被舅舅趕到大隊院子里,讓它在那里打滾,它身后一大片空闊之地,空蕩蕩、布滿塵土的戲臺正在那里閑置著,它的花瓣狀頂部讓流動到這一帶的空氣,產(chǎn)生了更多的回旋和曲線。棕色大馬跪在地上,躺下來,開始了它與大地的詭異接觸,圓鼓鼓的扇形肚腹顯露出淺色的毛,一陣戰(zhàn)栗在它凸起的一道道血管里流動,它噴吐著氣息,像是要失控一樣來回擺動,蕩起的粉塵形成一個個淡黃色渦流,向著戲臺的方向飄散而去。
表弟喜歡看著這一切,之后,他發(fā)瘋般跑上戲臺,在戲臺陰森的部分來回踢踏,蕩起一臺臺過往戲劇的命運粉塵,制造出繁多的回音。那時,我們不知道,由于周圍詭異、微妙的浮蕩以及蹊蹺的天命,表弟錯誤跑入微微偏離的空間和軌道。而真實的他,離我們越來越遠,依然滯留在那個不尋常的上午。
那段時間,表弟喜歡在家里四處走來走去,看上去喜氣洋洋,不過,大家越來越覺得,我們看到的表弟只是一個精神贗品,失去了瓷實的內(nèi)核。就在那時,表弟的數(shù)學(xué)課本出現(xiàn)了“X”,地圖冊里有大片藍色的太平洋,對表弟來說,那是過于飄忽和令人癱軟的存在,它們以其無限與虛無性,迷惑和干擾了表弟的生活。表弟行走的動作里含有某種不穩(wěn)的顛簸,那是一種奇怪的忙亂,在左右搖晃中,腳尖的一聳一聳里,有著天然的笨拙和束縛突然解脫的輕快,還有惡作劇般的喜感。在田地里,他不喜歡被莊稼捆綁,舅舅和妗子耐心地抓棉鈴蟲的時候,他只是將幾只蟲子放在農(nóng)藥原液里,看它們白色柔軟的軀體在里面倔強地瀕死爬行。他不會被他們的命令束縛,舅舅要管教,只好在田地里追他,他笑嘻嘻地奔跑,眼神里溢滿了沒有緣由的喜氣,制造出游戲和即興的氛圍。
啊呀,我的孩兒從來不聽話,妗子跟鄰居說,你看看,他老是沒正經(jīng)。
一天中午,在院子里,一只蒼蠅在妗子周圍忽近忽遠地飛來飛去,它飛出無形而又繁瑣的圓圈,像惱人的網(wǎng)那樣團住了妗子,使她想到表弟紊亂而又毫無意義的種種作為。就像她正受到同一個世界的襲擾,而蒼蠅倏然一聲遠離,在陽光下像和尚隱匿到寺廟一樣,在空中直直飛奔入遠方,直到像箭頭一樣沒入迷離的空氣中時,那就像預(yù)示著什么,令妗子升起一種無限的惆悵。那時,表弟正在院子里,像暮色中的一位老者那樣漫無目的地閑走,盡管就在妗子的視線之內(nèi),但她總覺得,他像是馬上要消失在視野中。
表弟走在了一小畦韭菜地里,開始了無心的探險。他的鞋子陷進還沒有踩實的土壟里,密密的韭菜葉子,承受著越來越強的光,它們不由自主地彎下來,讓刺眼的光留在彎下來的地方,而表弟一踏入韭菜的邊界,它們?nèi)~子上的光就開始微微波動,向表弟頻頻播撒暗號,表弟莫名沖動起來,突然改變方向,去追趕正在旁邊踱步的大公雞,它正像花里胡哨、周游世界剛剛回來的畫舫一樣,停泊在韭菜地旁邊,它的一只圓眼睛,早已一擺一擺注意到表弟。原先它是如此鎮(zhèn)定,花崗巖一般凝重的目光,幽遠而不可捉摸,然而,表弟似乎具有更強的魔力,剛剛伸出雙手,大公雞瞬間已經(jīng)豎起亂蓬蓬的翅膀,毫無征兆地進入浮蕩、飄搖、失措的狀態(tài),這一狀態(tài)就像是它的救命法寶一樣,似乎只有借助這樣一番生死關(guān)頭的驚嚇的偽裝,它才能得以逃避危險。它像馬上就要沒命那樣,騰空飛起,羽毛四濺,把空氣扇動得四處都是黑沉沉的漩渦。在空中,它的臉憋得通紅,眼神狂亂,發(fā)出最為驚險的叫聲。之后,伴隨著翅膀之間石質(zhì)的摩擦,大公雞撲撲撲驚魂未定地飛上雞窩,喉嚨里發(fā)出咯咯咯失魂的鳴叫,用石頭一樣的角質(zhì)爪子摳著雞窩上的瓦片,然后,它輪番用左右眼看向表弟,抖動通紅的雞冠,發(fā)出警覺的咯咯聲。而那時,表弟內(nèi)心那個微弱的暗號已經(jīng)悄然消失。他慢悠悠地走到了像荒原一樣的一塊空地,那里一圈一圈扔著幾個廢輪胎,像命運廢棄不用的輪子,正在艱難時世中勉力維持著圓形。
表弟還喜歡像孩子一樣擺弄家里的鐘表,將它拆成零件。舅舅重新安裝之后,發(fā)現(xiàn)秒針顫巍巍地在那里來回抖動,時間再也無法進入連貫持續(xù)的狀態(tài),一種惱人的躊躇、遲疑和紊亂影響了生活,舅舅和妗子越來越多地在一些事情上優(yōu)柔寡斷起來。面對大片麥地,舅舅甚至無法斷定哪天才是可以收麥的日子。而他們的院子里,有一種遲鈍停滯的氣息,似乎只有表弟的胡鬧才能偶爾激起一陣混亂和波動。有一次,表弟將收音機拆卸成不同的部件,有一個板塊上滿是線路和發(fā)亮的玻片,以及莫名的方塊凸起,不過,收音機依然發(fā)出刺啦刺啦的聲音,有時密集,細尖的聲音像針腳和麻點那樣擁擠在一起,有時是一陣持續(xù)的嗡嗡聲,像幾只牛肚蜂忽遠忽近地飛過耳畔。那聲音像一堆失控的摩爾密碼,提供了很多難以理解的信息。等表弟走過那臺放在墻角的舊電視,電視里常常閃爍出一塊塊白灰色的條帶,條帶扭曲了電視主人公的臉,使他們不停地彈跳和重組。有時伴隨著一陣沙沙聲,畫面完全消失了,屏幕上是一片細微的隨機明滅的碎點。那似乎是一個更為誘人的世界,表弟要對著它看很久,就在表弟的盯視之下,有時,一個淡淡的面部陰影會在一片雪花下面浮現(xiàn)出來,像河流中看到的若有若無的人臉。就這樣,表弟會不停地跟機械所隱匿的世界進行隱秘紊亂的交流。
然而,那畢竟是表弟迷失時期的早期,像空地上長出的一團無名的花草一樣,它們不停地提供無人可以預(yù)料的枝葉和花朵,表弟的隨機性令我們領(lǐng)受了生活的驚喜和訝異。作為親戚,我們也可以像看到遠遠奔來的波浪那樣,感受到某種紊亂和力量的侵襲。在某種程度上,表弟還影響到了微觀世界隱秘的潮汐。每個家庭都感受到一種被拆散的無意義的狀態(tài),同時,還有某種散亂的信號在不停游蕩。那時的某個清早,我看到院墻下面,一只土色圓蓋的簸箕蟲摩擦著翅膀沙沙行走,不停地在虛土里拱動身體,我會心有靈犀地感受到表弟傳遞過來的那種力量。
舅舅最有雄心的那段時間,在村邊種了一塊大棚菜,每天早晚,像漁夫沒入江湖一樣,推開大棚的塑料門,進入潮濕悶熱、別有洞天的大棚之內(nèi)。他與不按季節(jié)喚醒的各類難纏的野草搏斗,像老天爺一樣耐心地掌控棚內(nèi)的溫度,那些被天氣的假象催生出來的野花,在田地邊緣瞇著困惑的睡眼,昏昏沉沉地混著日子。而那個時期,表弟早已退學(xué),在幾年的時間里,一股力量失控般將他的身體投擲到了一米八的空中。他絲毫也沒有意識到,他的下巴上長出了幾根彎曲的胡須,那或許就是一個征兆,他具有了越來越倔強的性格,他開始變得難以捉摸,乖張,突兀,危險,像一塊難以擺弄的莊稼,長出一片紊亂、無法遏制的雜草。他越來越喜歡穿行在村莊的巷子里,在看戲的人群里游走,他還將目光閃爍在姑娘們的臉上。他在姑娘毛茸茸的睫毛下面,似乎發(fā)現(xiàn)一片掩映著波光的神奇世界。
表弟越來越頻繁地到處游蕩,那是一個激情洋溢的春天,路邊的各色花朵肆無忌憚地吐蕊,就像大地內(nèi)部隱秘的火焰從枝頭噴發(fā)出來。一個清晨,如同開天辟地的第一天,四處洋溢著新鮮又陌生的氣息。表弟散漫地走在大路上,之后,慢慢閑蕩過數(shù)個小巷,來到村頭一口老井那里。井架上的轆轤已經(jīng)發(fā)黑,一只孤獨的蜻蜓在那里穿梭,老井旁邊的屋后,伸張著一片密密麻麻的蓖麻葉,串串深紅花朵探出剛剛出現(xiàn)的陽光地帶。終于,他在蓖麻叢中,發(fā)現(xiàn)有一個肉嘟嘟的臉在吸引他:眼睛細長,面孔白皙,那是三十歲的女瘋子花花,她坐在蓖麻叢中一個廢棄的石頭馬槽上,正久久地看著他。她的身上流溢著混沌曖昧的氣息,就像馬上要來的炎熱夏季一樣,充斥著恣肆而瘋狂的力量。女瘋子穿著肥大的花衣,敞著領(lǐng)口,嘴角流著口水。然而,她渾圓的身體鼓鼓囊囊,一種說不清的力量支配著表弟,使他覺得,他應(yīng)該完全聽從她,只等她向他發(fā)出哪怕是最微小的命令。他似乎終于明白,世界是由她來指揮的。
然而,舅舅強行阻止了表弟,他和妗子出門干活兒的時候,開始關(guān)上大門,防止表弟出行惹事。
表弟馬上進行了心醉神迷的反抗,他的臉上浮現(xiàn)出詭異的表情,那是一種危險的笑意。他不再說任何話,喉嚨里發(fā)出意義模糊的哼哼聲。等舅舅以父親的名義發(fā)出命令時,表弟卻發(fā)出猥瑣的嘻嘻笑聲,似乎里面包含著無數(shù)的嘲弄和玄機。吃飯的時候,有時他會無緣無故將飯碗掃到地上,就像只是為了看看父母狼狽的模樣。他站在院子里,院子里立刻有了狂躁不安的氛圍。幾只四處游走的雞下意識拍拍翅膀,發(fā)出咯咯的聲音。那時,沒有來得及吃的韭菜已經(jīng)變老,伸出厚厚的、粗野的葉子,散發(fā)出羊膻一樣的腥臊味道。一株錯季生長的西紅柿苗剛剛結(jié)出青白色的果實,然而,蜜蟲正密密地散布在葉子和莖稈上,一動不動地噬咬和侵蝕著,在葉子上留下一個個細碎的洞眼,失去完整邊緣的西紅柿葉像被火炙了似的卷曲起來。似乎受到表弟世界的侵襲,院子里的雞窩、馬廄,鄰居的后墻,自己家的房屋,全部封閉在舊青磚灰茫茫的意志里,布上了青灰色的敵意。
他在院子里走來走去,像無助的漂泊者一樣。有一天,表弟在馬廄門口,再次注意到正甩來甩去驅(qū)趕蚊蠅的馬尾巴,那散亂的馬鬃毛在臀部發(fā)出簌簌的聲音。這已經(jīng)是一匹安靜疲倦的老馬,沉浸在倦怠的老境。然而,一種潛在的激情驅(qū)使表弟將它趕到圈外,老馬試探著在地上踢踢踏踏走了幾步,熟悉的馬蹄聲慢慢驚醒了老馬未熄的活力。它在地上打了幾個滾,抖掉身上的塵土,它的脊椎和一圈圈的肋骨、后臀的兩塊龐大的骨頭已經(jīng)無法掩飾,浮雕一樣展露出來,它頭骨上的棱角清晰地從馬臉上露出來,一雙大眼變得更加深邃和混沌。表弟揮起一根舊木棍,驅(qū)使它奔跑,老馬匆匆疾行了幾步,就走到了被關(guān)閉的大門那里,它站在那里,猶疑了一下,又返了回來,開始在院子里轉(zhuǎn)圈奔跑。那時,表弟就像在世界邊緣的一個行旅,在不停地驅(qū)趕一匹瘦馬。
這就是舅舅中午回來時的情景,舅舅走到表弟跟前,奪下他手中的樹枝,責(zé)備表弟。沒有想到的是,表弟絲毫沒有畏懼,也沒有發(fā)出奇怪的笑聲,他只是冷冷地回看著舅舅,一雙眼睛像冷峻的馬眼一樣,盯著舅舅,這反而令舅舅心有余悸。
那時,他們沒有注意到,表弟已經(jīng)表露出最后的征兆,距離那片原始的蠻荒之地已經(jīng)不遠。
那個冬天似乎拉開了一場退化的大幕,退化首先在舅舅脆弱的肺部開始,那是一種局部的肌體的懈怠,舅舅患上了肺氣腫,他的喉嚨像破風(fēng)箱一樣發(fā)出吱吱嗚嗚的聲音。太陽變得更為古老、混沌,像回到寒武紀(jì)似的,含混慘白的光難以讓事物顯影,像在舊照片里一樣,事物之間總有模糊不清的邊界。院子里那棵杏樹似乎正在退縮進土里,變得更瘦更小,干樹枝銹跡斑斑,長了更多黑乎乎的疤痕。那些村莊路旁的兩排光禿禿的白楊樹,滋生出白粉,干裂的樹干上,裸露出石化的、難以辨識的橢圓形表面。
這一退化過程變得越來越無法控制,最終在表弟那里得到最嘆為觀止、最瘋狂的體現(xiàn),也許這才應(yīng)當(dāng)是事物發(fā)展的客觀規(guī)律:表弟像猿人一樣長出一層絨毛來,似乎正在倒退回到古人類時代,他干脆住進了馬廄里。在他的影響下,馬廄變得更加荒涼和原始,老馬糊里糊涂卷入了這一不可遏制的進程,它的毛變得越來越短和灰,像用舊的毛氈一樣。它的眼睛像罩上了一層薄膜,顯得遲鈍,老眼昏花。為了不引人注目,更徹底地從人間消失,老馬的身體也不知不覺縮小了尺寸。那年春天,村莊像銹住的僵硬手風(fēng)琴一樣,用了很長時間才舒展開它皺縮的巷道。在小而昏暗的馬廄里,一個完整的史前世界袒露在表弟面前。一副開裂的馬套扔在墻角,蕩滿了灰塵,像動物橢圓形的遺骸,隱匿在塵土中。有時候,老馬會慢慢抬高尾巴,將一顆顆鵝蛋狀的深綠馬糞排泄出來,堆積在兩條后腿中間,升起最為粗野的酸腐味。表弟陶醉在老馬純屬動物性的冷靜里,耐心地看著它在馬槽上慢慢咀嚼麥秸,就像是履行一個古老的儀式。晚上,他經(jīng)常睡在馬槽另一側(cè)的麥秸上。等他偶爾頭上頂著一兩根麥秸碎屑出現(xiàn)在院子里時,像是猿人走在森林邊緣那樣,帶著同樣的茫然。那時,馬廄似乎已回到最為原始的境地,表弟正在經(jīng)歷自己的穴居時代。
那年夏天來到的時候,舅舅家處處留下被季節(jié)磨損的無法彌補的破洞,像是剛剛經(jīng)歷過洪水一樣,到處留下衰敗的印記:院子墻角留下了鹽堿一樣的漬痕,磚墻上是沒有來由的不規(guī)則的橢圓形痕跡,舅舅的脖子里有了一塊癬一樣的白色瘢痕,而妗子的心里則留下了一個圓圓的空洞。為了將表弟從馬廄里拯救出來,舅舅打開了院門,然而表弟早已不再為此糾結(jié),他只是從馬廄的小小窗口茫然地看了看大門。那時,他似乎已經(jīng)完全不需要除馬廄之外的任何事物。
最終,誰也沒有想到,將表弟驅(qū)趕出來的是雷聲。那是一個下午,天空先是填滿了一朵朵奇怪的大塊白云,像一匹匹粗礪石頭樣的白馬在天空奔跑,接著,凝凍在天邊、膠泥一樣的大片黑云涌上天空,那些白馬很快被漫進無邊無際的淤泥里。風(fēng)像被無名事物吸引一樣,在院子里不固定地盤旋,并突然躍升到空中,颯颯響著在屋頂走失。接著,一陣稀疏的雨點落在院子里,它們質(zhì)詢似的敲打著舅舅家的院子。
第一聲驚雷轟然響起的時候,表弟像臟兮兮的野人一樣走出馬廄,他久久站在那里,任由雨點落在頭上。那時,表弟似乎完全進入到了原始的混沌之中,雷聲像是標(biāo)示出了宇宙的源頭一樣,引導(dǎo)表弟進入完全的迷茫和虛無之中。他身上的毛已經(jīng)又長又黑,面孔和目光更像野獸。大風(fēng)裹著一道閃電席地而來的時候,舅舅和妗子在窗口那里看到了他,他們發(fā)現(xiàn),表弟完全像一只落魄的老猿猴,在風(fēng)和閃電中低著頭,慢悠悠地蹙著眉。然后,為了抵御大風(fēng),他半俯著身子,最終,他嫻熟地四肢著地,爬行著沖出大門,露出有了厚繭的光溜溜紅屁股。舅舅妗子奔跑出去,只看到他在雨中的一個模糊的身影。表弟或許一直在耐心地等著這一刻,那是屬于他的遲來的一場風(fēng)暴?;蛟S正是在這一風(fēng)暴里,他再次感覺到那個隱秘的指揮者。
之后,表弟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
作者簡介:浦歌,山西文學(xué)院第五屆簽約作家,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xué)創(chuàng)造性寫作研究生班。曾獲趙樹理文學(xué)獎等獎項。2011年起發(fā)表小說,有中短篇小說若干。長篇小說《一嘴泥土》入選“三晉百部長篇小說文庫”。出版中短篇小說集《孤獨是條狂叫的狗》《麻雀王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