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婕,石碧球
(陜西師范大學 哲學與政府管理學院,陜西 西安 710119)
維特根斯坦寫作《哲學研究》的目的之一就是澄清其前期形成的本質主義思想,而“家族相似”就是一個用以消除本質的極為重要的替代性描述。不把“家族相似”稱為本質的替代性概念,是因為它并非作為一種概念而存在,而只是對“家族成員”之間關系的描述——諸多對“家族相似”的批評與反駁都源于對這一點的誤解。相似性的認知方式瓦解了本質主義的認知方式的起點:沒有了本質,本質主義者的整個認知體系的構建都將崩塌。所以,“家族相似”意料之中地受到很多本質主義者的抨擊。
近年來,國內學者對維特根斯坦“家族相似”的反本質主義思想給予了極大的關注。董志強教授就對這一理論進行了批評性的回應。他針對“家族相似”這個隱喻的本體以及繩的類比本身提出了富有啟發(fā)性的質疑:(1)家族之所以被稱為一個家族,不是因為他們有相似的外部特征,而是因為他們之間有諸如血緣這樣的本質聯系;相似的外部特征只有在這個家族事先被認定為一個家族之后才能被觀察出——即本質性是相似性的前提。(2)如果相似性在本質性之前,那么由相似性構成的家族便沒有辦法形成一個既定的邊界,其邊界可以擴大到包羅萬物,也就使“家族相似”失去了意義。[1]對于這樣的質疑,李紅教授和蔡祥元教授都寫了專門的文章替“家族相似”辯護。李紅教授指出:(1)家族相似并不是普適的概念,而是僅適用于哲學概念的一種批判性描述;(2)針對類比的批評并不重要,因為這些類比只是說明的輔助。[2]蔡祥元教授在此基礎上,將語言游戲的確定性引向生活形式的一致性。[3]但在筆者看來,兩位教授的辯護是有裂痕的——他們繞開了董志強教授提出的邏輯上的先在性問題。同時,對于李紅教授的“家族相似”不能認識事物的觀點,筆者也有不同的看法。因此,本文試圖以回應董志強教授的質疑的方式,找出本質主義提出此種批評的原因,并對造成這種批評的誤解進行澄清,以期消除籠罩“家族相似”的認識層面的迷霧。
對于本質主義的反擊,最先產生的疑問或許是“本質主義是什么”。其實,此種發(fā)問的方式就是本質主義的。從古希臘時期起,此種思的方式就已存在:巴門尼德對“一”的執(zhí)著,蘇格拉底所謂“助產術”的核心便是“是什么”的追問方式……總之,在哲學史的長河中,有一眾哲人紛紛認定,在人們所認識之物的背后有一個將其串聯與支撐起來的本質,抑或本體——可以說,人們的追思中包含著一種尋求普遍性的傾向。但是這樣的思維方式容易將人們導向一種困境:“有關這一問題之思考的思想困境就在于:我們找不到一個沒有 ‘例外’和 ‘反例’的答案或定義,但我們卻覺得合理的和令人信服的答案恰恰應該具有 ‘無例外’的普遍性?!盵4]人們總是習慣性地追尋能統(tǒng)攝、包含一切事物的普遍性,卻往往容易忽略是否存在這樣的本質,這也是本質主義常遭受抨擊的原因。
在《哲學研究》中,維特根斯坦引用奧古斯丁對語言的闡述作為本質主義語言觀的代表,對傳統(tǒng)的本質主義語言觀發(fā)起了猛烈的進攻,指出人們總是想用“某物標示什么”的方式思考和提問。而“家族相似”作為這場大戰(zhàn)中的“攻城槌”,其目標就是要擊破本質主義在語言領域經年累月筑起的防線,讓人們從迷夢中驚醒,看清并沒有所謂串聯起所有的本質,有的只是人們對相似性的誤解。
對于維特根斯坦的“進攻”,國內學者董志強教授并不認同,他指出,維特根斯坦“家族相似”的論證中存在著漏洞,也即在相似性的背后依然存在某種本質的支持。第一,他剖析了維氏的“家族相似”的隱喻。家族作為隱喻的原型,其成員間確實具有維氏所說的“交叉重疊的相似性”,但這是在已知某些人同屬一個家族之后我們再進行比較的結果。當剔除這一前提時,我們很難認同外部特征(例如外貌、步態(tài)等)相似的人就是一個家族這樣的說法。例如,我們絕對不會說一個明星和他的替身同屬一個家族——這是符合常識的。“所謂‘交叉重疊’的‘相似關系’,只是在確定了一個家族之為一個家族之后, 對其成員之間的關系進行某種‘特定’的考察顯現出來的, 而并非是家族成員之間所存在的具有 ‘判定性意義’ 的關聯關系?!盵1]基于此,董志強教授認為,相似關系只是家族的表現,而不具有界定家族的能力,它只是當我們邏輯上先在地認定了一個家族之后才得出的結論——正是因為一個家族成員之間有其本質聯系,我們才能先在地認定其為一個家族。因此,本質性是相似性的前提。
針對董志強教授的觀點,蔡祥元教授給予了反駁。他認為,“不同的家族的‘血統(tǒng)’之間是也是互相重疊交錯的。要想確定一個家族的血統(tǒng)中哪些成分是這個家族的‘本質血統(tǒng)’,就和要想確定哪些外部特征是一個家族的‘本質特征’一樣,都是不可能完成的?!盵3]血統(tǒng)不能說明家族具有本質性的聯系,因為與家族外成員的通婚會導致血統(tǒng)的不純正,這樣,通婚生下的孩子與族人具有的就是相似性,而非本質性。另外,通過通婚,本家族與其他外族就有了交叉重疊之處,因此也很難劃出每個家族準確的界限。
在我們看來,蔡祥元教授的這一反駁并未指出問題的關鍵。董志強教授反對“家族相似”的關鍵點并非在于劃分方式——血統(tǒng)只是例子,而是他提出的邏輯上先于“家族相似”而存在的對家族的本質性的認知。對于家族的劃分我們可以找到比血統(tǒng)更加貼切的例子:族姓的延續(xù)。通常我們通過共同的祖先來劃分家族,例如斯塔克家族,不論他們的成員如何通婚,按照約定俗成的規(guī)則,家族中男丁的孩子都將繼續(xù)沿用斯塔克這一姓氏,我們甚至可以得到清晰的族譜。但是這樣的劃分能說明什么呢?維特根斯坦認為我們不能說出界限,但我們可以劃界限,因為此前從未劃過(§68①),即我們可以有各種各樣劃定的方式,因為那是人為解釋的、某種程度上任意的。蔡祥元教授的舉例只說明了我們無法說出界限,卻沒能處理邏輯上先在的家族認知。
第二,董志強教授批評了維特根斯坦的繩的類比。一開始,他指出,維氏借用繩子中沒有一根貫穿始終的纖維來說明家族相似,相當于說一堵墻沒有一塊貫穿全部的磚。這個觀點可以理解成繩子是由纖維組成的,因此,繩子作為纖維組成的整體,而纖維則是這個整體的組成部分,我們不能說一個整體沒有一個貫穿整體的部分,這顯然是荒謬的。所以董志強教授提出,當談及共同性時,必須涉及兩個及以上的對象,而不能自身同自身談論共同性,否則將是一個無意義的討論。緊接著,他提出:“維氏用繩中纖維的纏繞來比擬數的延伸(§67),這是不成立的,因為在繩的類比中好像預設了某種先在性——我選擇將纖維與纖維交叉重疊來構成繩子,而不是用一個木塊與纖維交叉重疊構成繩子,這說明我已經先在的知道繩子是由纖維構成的,并且這些纖維之間是有某種共同性的——這種共同性使它們能重疊成繩?!盵1]為了更加形象地說明董志強教授提出的問題,我們將這一思路類比回數的家族相似中去,即若我們說數是一個家族,其成員可以有無理數、有理數等等,那么有理數、無理數中必然是有共同之處,我們才將他們交叉重疊,共同構成數——就像我們不會認為一個詩句可以和無理數交叉重疊構成數。所以,這是一種邏輯上在先的本質,正因為有這種本質存在,我才能將無理數和有理數看作屬于數的類。這又是一個邏輯上的先在性的問題。
針對以上問題,李紅教授予以側面的反駁:“家族相似”不是一種理論,不能把它作為一種認知性的研究。她通過梳理維氏的寫作思路提出:“家族相似”是一個否定性、批判性的詞。在結構上,它存在的意義更多的是轉向遵守規(guī)則問題的一種過渡;在內容上,它講求的不是認識事物,而是澄清概念。[2]而恰好董志強教授上述的兩個批評都是從認識事物的角度提出的。但在我們看來,這一觀點雖然準確,但對“家族相似”的批評并不是一記重拳,因為它還是繞過了邏輯上的先在性問題。正因為“家族相似”的目的是為了澄清概念,所以它才更迫切地需要對邏輯上先在的所謂“本質主義”的問題進行解答。但遺憾的是,李、蔡兩位教授都未正面回應這一問題,他們對于董志強教授的一些反駁是“脫靶”的。
首先,兩位教授認為,董志強教授提出邏輯上先在性問題的這兩個例子——不論是有關血緣的質疑,還是纖維之間具有同質性的批評——都不構成對維氏的反駁,因為維氏舉出這兩個例子的目的只是為了類比,為了說明家族相似是通過交叉重疊的相似性而將各種東西擴展到一個族類的概念的,所以他們并沒有給予這兩個質疑應有的重視。
其次,他們對于董志強教授的批評都是基于維氏在第6 7節(jié)預先假想的對于批評者的回應展開的:“但若有人要說:‘所以,這些構造就有某種共同之處,——即所有這些共同性的選言結合?!敲次覍⒒卮鹫f:現在你只是在玩弄字眼。人們同樣可以說:有某種東西貫穿著整根線,——那就是這些纖維不間斷的交纏”(§67)。這種批評針對的是一種詭辯,但這顯然不是董志強教授的觀點。邏輯上的先在性問題不是維氏所說的以析取的方式玩弄“共同性”這個詞,而正是維氏所批評的本質主義者的主要思維模式,也就是說,對這些質疑的解答可以讓我們更好地理解維氏的批判的目的所在。另外,這也不是把纖維的不間斷的交纏這種關系當作貫穿繩子的東西,而是指出了維氏舉例的不當之處。因此,筆者認為,簡單的把這些質疑歸入67節(jié)的假想敵人之中,是過于草率了。
所以下面我們就來直面這一問題。我們需要想象這樣一個場景:在一個異國的宴會中,面對初次謀面的陌生人,我們能否在事先不知道他們家族的情況下,僅以觀看的方式判斷其中哪些人屬于同一家族?或者我們可以讓這一辨析的內容擴展到概念上:假設向一些5歲的小孩出示混合著各種哲學概念、經濟學概念、數學概念、物理學概念的集合,這些小孩子是否能根據其相似性劃分出其中的族類?這兩種情況是如出一轍的,都是有關本質主義的問題:只有在預設本質存在的前提下才能劃出我們設想的類。但事實是,通過常識我們可知,若我們真的讓一些小孩子去做此事,我們不會得到設想的族類,反而會有以下的結果:(1)在沒有族類認知的前提下,每個人可以任意地以他的方式劃分這些概念(此任意性并非完全的任意,因為人的語言是局限于其生活形式的(§19)),這個概念集合將會被分成各種各樣的族類,因為族類本身的界限就很難劃定(§68);(2)我們可以推論,對于5歲的孩童或50歲的大人也好、甚至在不同文化背景下長大的不同國家的人也好,即使在同一時間、同一空間設定同樣的詢問方式,對于每個人來說,他們也是處于不同的語境——因為每個人已構建的語言所依賴的共同體是不同的,其生活形式也是不同的。很明顯,這樣的結果反駁了本質主義:在只看而不思的層面上,人們是通過日常的生活經驗、習慣來進行區(qū)分,而非某種本質;就算人們把尋找其本質作為目的去探究,也難以得到確定的結果,即所謂本質,對不同的人,可能會展現出不同的樣式。
目前,我們完成了對邏輯在先的本質認知的否定,但這一論證引發(fā)了新的問題:站在本質主義者的角度上,我們可以問,當我同一個與我在截然不同的文化環(huán)境中長成的人談論“數”時,我如何確保他所說的“數”與我說的是同一個?這是邏輯在先的本質認知被否定后本質主義必然提出的補救措施。對本質主義來說,以數為例,數自有其本質,而與人的生活背景無關,本質是它進行認識活動的前提,而維氏的反駁將所謂“數的本質”抽走,轉而移步生活形式這樣充滿不確定性的基底,導致本質主義必會無所適從——它的認知活動被剝奪了起點。在本質主義者看來,具有共同性才是人們能順利地交流的前提。實際上,在維氏看來,人們不需要、也不可能確保他們所說的某一個東西所意謂的范圍是完全相同的,為了讓對方了解這個類,可以用列舉的方法去描述,從而通過描述達成理解,這樣就有了交流的前提。這對我們來說也是一個重要的啟示:若本質主義者不跳脫出本質主義的思考框架,不改變這種既有的思考模式,那他就可以依照這種思路不斷地追問,直到將自己的根基完全剝離,將自己陷入虛無主義的恐慌。從這樣的角度看,維氏的理論是一把錘子,敲碎了本質主義者構建的夢境。但維氏絕不單單是一個“破壞者”,他將本質主義者從美夢中敲醒,是為了讓他們直視現實:用眼睛看吧!不需要用思想去構建本質,語言自然而然有其根基!
我們知道,維特根斯坦在《哲學研究》中的工作主要有兩個方面:一方面,維氏要破除傳統(tǒng)哲學語言觀中的本質主義傾向——換句話說,他要推翻他在前期得出的“鏡子”隱喻②,轉而用“家族相似”隱喻來表示事物之間的關系——在鏡子隱喻中存在一個一以貫之的邏輯形式,語言就是這種邏輯形式的反映,而“家族相似”就是要說明并無這樣獨一的形式;另一方面,維氏要糾正心理學的傾向。對于第一個方面來說,他所批駁的本質主義的觀點可以這樣描述:從本質主義出發(fā),我們必然會認為一個家族之間有共同之處,正如圖1所示,圖A作為一個家族,a b c三者有共同的交集——正是這個交集使其成為一個家族。而從家族相似出發(fā),一個家族中的所有成員之間并無共同的交集。維氏以“數”為例表明了這一點,他說:“我們?yōu)槭裁匆Q某種東西為‘數’?有時因為它與一向被稱為數的某些東西有一種——直接的——親緣關系;于是又可以說它和另一些我們也稱為數的東西有著一種間接的親緣關系。”(§67)因此這種關系或許可以用圖B表明:a與b相似,b與c相似,a與b就是直接的親緣關系,而a與c則是間接的親緣關系,另外還可以有d或e……它們靠相似性鏈接而成。但它們構成家族嗎?若它們構成家族,那么我們肯定很難為它找到邊界。例如,數學與邏輯學有相似性,我們可以說它們有親緣關系,而邏輯學又與日常語言相似,但我們很難認為日常語言和數學屬于同一族,并且這種相似性可以繼續(xù)延伸,包含一切直至無物可包。
圖1
董志強教授也就邊界問題提出了反駁:由于相似性構成一個家族,那么這樣推論下來會發(fā)現,“不可能有一個家族區(qū)別于另一個家族意義上的任何‘家族’的存在”[1],即家族的邊界被模糊了。隨即他把這一結論推廣到全人類,甚至世界上的所有事物,得到的結果是:既然世界上的所有事物都同屬一個家族,那么也就無所謂“家族”這個概念了。
李紅教授指出了上述觀點中的問題。首先,我們要明白,“家族相似”并不是一個一般形式的概念,它是一個描述性概念(我認為稱為描述性理論更合適)。其次,從維特根斯坦的論證中,我們并不能得出“家族相似”適用于所有的概念:“我們看不出‘家族相似’這個概念是適用于所有概念或‘共相’的,而且維特根斯坦根本沒有必要這樣做,他并不想提出一種關于所有概念的共同特性(哪怕是家族相似性)的普遍理論。”[2]李紅教授認為家族相似有其適用范圍,而對這一范圍的確定是與維氏的目的有關的:既然后期維氏是為了治療哲學中本質論和心理學(意象論)的問題,所以家族相似的概念應該適用于哲學概念和心理學概念?!凹易逑嗨聘拍畹奶岢鲋饕菫榱说种七@兩種深層誘惑。這個概念本身只是一個描述性的概念,用以指導我們對語言現象的觀察,而不是形式概念或心理學概念;或者說,它不是傳統(tǒng)的“哲學”概念,雖然它并不缺乏哲學上的功用。”[2]據此她認為,“家族相似”僅能運用于在澄清本質論和意象論的范圍,而不能延伸進所有范圍,不能認識事物。
對此,筆者有不同的意見。家族相似是一個描述性理論,但它并非不能用于認識事物。這是因為,首先,若按照這樣的限定,“家族相似”就變成了某種不與事實范疇相涉及的邏輯形式,這并非維氏的意圖。本文已反復提及,維氏并非要提出某種形式的理論,而是要通過描述的方式進行澄清。若他的理論不與事實范疇相涉,那他所做的不過就是從一個他要破除的獨立的邏輯形式轉到了另一個。
其次,“家族相似”是描述性理論就意味著僅適用于澄清本質論和意向論只是它的語言游戲之一,若結合其它適合的語言游戲,它將有別的用法——如果我們認為家族相似僅有一種用法,我們就又跌進了本質主義的迷霧。所以我們不能像圖1那樣,用圖像來表示家族相似的關系,因為在不同的語言游戲中,它會有不同的用法——利用圖像進行探討,這種方法本身就已經為它固定下了一種本質,而這顯然是片面的,因為它的用法應該是豐富的。
在我們看來,“家族相似”是可以用于認識事物的。我們可以從維氏的論述中舉出這樣的例子:“這里的討論還涉及下面這種想法:把這片葉子看作‘葉子一般形狀’的樣本,或把它看作某些特定形狀的樣本,所看到的是不一樣的。即使真是那樣——雖然實際上不是那樣——那也不過是說,就經驗而言,你以某種方式看到一片葉子,你就是以如此這般的方式或按如此這般的規(guī)則使用它?!?§74)對葉子的認識就是對事物的認識。本質主義試圖從每個類別中找出其本質,例如為“葉子”這個類別找到像“葉子一般形狀”的本質。而維氏說的正是沒有“葉子一般形狀”的樣本,只是人這樣或那樣在那種情境下對葉子的使用,即是說,我們對事物的認識就是對事物用法的認識。而我們對事物的用法的認識,則取決于當下所處的語境(或者說語言游戲),不同的語言游戲下,雖然同樣是“葉子”這個詞,但它們由于不同的使用就有不同的意義,這些不同的意義之間就是家族相似的關系,而對語言游戲進行某種意義上的統(tǒng)一的則是生活形式。
經過上述的討論,我們最開始的質疑也有了答案。我們可以說,“家族相似”本身自己不具有界限,界限是由對它的使用劃出的,確切地說,是由使用它所在的語言游戲劃出的——它自己本身并不存在什么界限(§68)。所以不能說董志強教授對維氏的質疑是錯的,他說的正是“家族相似”失去語言游戲的參照系后必然導致的結果——家族相似只有在失去參照系后才會混淆一切區(qū)別,以至于使自己陷入說謊者悖論的混亂境地。我們需要做的是將“家族相似”置入參照系中使用,以避免為了澄清混亂而產生混亂。當然,董志強教授擔心“家族相似”會引起虛無主義也并不必要,因為只要做到維特根斯坦所說的多看而不要想,“家族相似”便自然在使用中存在,不會脫離其參考系。
經過本文的討論,我們了解到,雖然“家族相似”只是一種隱喻,但是家族作為隱喻的原型啟示著,本質主義認知方式的前提就是邏輯上的先在性。正是因為過分地關注先在性,才使他們封閉起來拒絕了其他可能性,致使其脫離了先在性便無所適從。所以他們才被維氏作為一種患有哲學病的患者,他們的思路框架就是追問“這些語詞標示的是什么”,并且總要達到什么才能安心,“就好像這種描述里非得包括‘這個詞標示這個’這樣一個表達式似的”(§10)。維氏指出癥結,讓他們用眼睛去看,即讓他們從向內看轉變?yōu)橄蛲饪?,從自己構筑的境遇中醒來,看看現實的模樣。就像夢見自己一腳踏空然后猛然驚醒,最先感受到的便是深深的恐懼與虛無,但是當徹底從夢境回到現實,當夢境的余波消散,本質主義者就會清晰的看見:語言的運作并非依靠先在性而存在,一個概念下的相關類別、一個家族中的相關成員之間的關系是相似的,而非本質的。生活形式早就將語言的形式一覽無余地展現了出來,其中并無隱藏的東西。沒有邏輯上的先在,人們依然可以通過諸如舉例的描述方式形成交流的前提。另外,針對“家族相似”邊界的界定問題的質疑是有道理的,它提示我們,“家族相似”不是一個懸置的空中樓閣般的概念,而是一個描述性理論,這決定了它必須在語境(語言游戲)中使用,否則孤立的思索家族相似必定導致其無邊界性,從而使其失去了意義。
注釋
① 下文此種引用(§××)都源自維特根斯坦《哲學研究》,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
② 鏡子隱喻即維特根斯坦認為語言是世界的反映。在《哲學研究》中,維特根斯坦通過設置語言游戲的方式說明語言的意義不在于對世界的映射或圖像化,而在于伴隨著各種語言游戲中的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