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雨
唐朝陸龜蒙《秘色越器》:九秋風露越窯開,奪得千峰翠色來。
秘色雖非“色”,但秘色對釉色的追求,卻引領了中國瓷器色彩的最高審美標準。越窯、汝窯、龍泉窯、南宋官窯……在青瓷的南北巡回之間,皇家獨享的清雅品味日漸下行擴散,對瓷器君子之色的追求一路演變,直至登峰造極、風靡四海。
值得一提的是,陜西寶雞法門寺地宮出土的二件鎏金銀棱平脫雀鳥團花紋秘色瓷碗的青釉已經(jīng)泛黃,但搭配金銀平脫和銀棱裝飾,遂使泛黃的青釉與金銀的色彩輝映成趣,發(fā)酵出青釉難以形成的色彩張力,頗能體現(xiàn)唐朝工匠的精湛技藝和奇思妙想。
唐朝陸羽選茶具,如冰似玉勝過類銀似雪。這大概是因為孔子教導:“君子比德于玉焉,溫潤而澤,仁也”( 西漢戴圣《禮記·聘義》)。越窯青瓷的色澤由此獲得了文化內涵上至高無上的類比,越窯極品秘色瓷器的品質,更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說多了仁義道德,總留給人們一些迂腐的刻板印象。就像假如只有一件秘色瓷器——就算是秘色瓷器,會不會有人覺得單調呢?唐朝懿宗皇帝大概是覺得有些單調,于是就有了二件秘色瓷器。
1987年,陜西寶雞法門寺地宮之門被打開,一地珠光寶氣裹挾著如來佛的真身舍利,震驚世人。在令人眼花繚亂的金銀玉器的反襯之下,十幾件似乎樸素平淡的瓷器卻更引人注目。
這些瓷器究竟是什么寶貝,竟能和金銀玉器相媲美?幸好唐朝懿宗皇帝并不愿讓自己對舍利的一片赤誠默默無聞。供奉之物的“花名冊”被刻成了一塊碑,小心翼翼地留在地宮之中。一千年以后,順著冰冷的石碑逐行讀過,人們才恍然大悟——原來史書中赫赫有名的秘色瓷器就是這樣的!
秘色,此“色”非彼“色”,當為類別、種類之意。而“秘”,從“秘駕”“秘閣”“秘庭”等詞語的運用來看,是指與帝王有關的事物?!懊厣甭?lián)系在一起,當指入貢之物。宋朝文人解說秘色瓷器時說:“錢氏有國日,越州燒進,為供奉之物,不得臣庶用之,故云秘色”,也可作為這種解釋的佐證。
雖然“色”非色,但秘色瓷器,乃至越窯瓷器,主要以純粹瑩潤的釉色取勝,為世間所公認。知道了釉色,有了可資對比鑒定的標準器物,全國各地不少秘色瓷器被甄別出來。線索日積,順藤摸瓜,2016年,秘色瓷器在浙江上林湖的“老家”——后司岙窯址,也被找到了。
然而,陜西寶雞法門寺地宮出土的二件鎏金銀棱平脫雀鳥團花紋秘色瓷碗,卻如遺世獨立,再未得見第三件。這兩件秘色瓷碗與普通的秘色瓷器不同,雖然也是以色彩取勝,但靠的卻是“好色”之多,而非“好色”之純。色彩的添加,靠的是金銀平脫和銀棱。
金銀平脫技術常用于漆器、銅器,極少見于瓷器。具體做法是將金銀箔片貼于器物之上,然后髹漆數(shù)層,待干后研磨,把金銀片上的漆層磨掉,使之顯露出來。金銀色亮,漆面色暗,這樣的對比便形成了色彩的張力。
具體到陜西寶雞法門寺地宮出土的這兩件秘色瓷碗,則是在瓷碗外壁平脫銀鏤雀鳥團花箔片。僅增此一色,似尚不足,雀鳥紋飾上還飾以鎏金,構成唐朝流行的金花銀器。瓷碗外壁由此在漆面的襯托下,更顯奢華。
銀棱是指碗口和器底以銀鑲邊。這種裝飾方法又可稱為“釦”,早在戰(zhàn)國時期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秦漢時期常見于漆器。銀棱用于秘色瓷器,既遮蓋了瓷器支墊露胎之處,又與金銀平脫的質感相呼應。這種做法于瓷器在當時尚屬少見,也有開風氣之先的意義?;蛟S這樣的創(chuàng)意組合讓唐朝懿宗皇帝特別滿意,所以“花名冊”在列舉秘色瓷器時特意指出:在七口碗中“內二口銀棱”。
秘色瓷器釉色如玉,以銀配玉,似是要把唐朝瓷器“南青北白”冰骨雪肌的意象合為一體。雀鳥團花躍然夜色之中,確有唐朝徐夤《貢余秘色茶盞》所稱“明月染春水”“薄冰盛綠云”的詩意。陜西寶雞法門寺地宮出土的這兩件秘色瓷碗內留釉色、外施“粉黛”,隱約之中,似是說君子大可留其內質溫潤,而外在不妨多幾分瀟灑顏色的棱角。
不過,如此為舍利精選供奉之物,也未能讓唐朝懿宗皇帝殘喘多久。大臣韓愈諫唐朝憲宗皇帝迎舍利時總結的規(guī)律,“人主事佛,乃年促也”(五代時期劉昫《舊唐書·韓愈傳》),在唐朝懿宗皇帝身上再一次應驗。于審美而言,唐朝懿宗皇帝或有甄選“好色”的創(chuàng)意,然其政事所為,卻并無君子的擔當識見?;▓F錦簇之下,若內無君子之質堅色潤,祈愿也不過是一番海市蜃樓的幻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