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楚凡
“這是你僅剩的第七根肋骨了,還要交換嗎?”許愿樹長滿褐色尖刺的枝條如同長鞭抽動,一下又一下砍著地面,刻下深淺不一的凹痕,漫天黃褐色的塵土落滿我的西服、皮鞋。
我清楚地記得第一次找到許愿樹時的錯愕。它,只能被稱作它,和人們所期待的枝繁葉茂、祥云繚繞、福澤大地的形象完全相反——它生于混沌的蠻荒,瘠薄干裂的土地,一個執(zhí)著于第七根肋骨的守墓怪人。
我只是盯著某一團被拋起又落下的塵埃,每一粒都是那么逆來順受,沒有風(fēng)過,也絕回不到原處。
第一次交換肋骨時錐心的痛我永遠忘不掉,可這和我得到的相比,真的不算什么。因為我實在是忍不了了,忍不了日復(fù)一日沒有盡頭的工作,忍不了上級過分的嚴(yán)苛,忍不了雞毛蒜皮的瑣碎小事對我東打一下西戳一下,忍不了我似乎怎么努力都無法掙脫的苦命。那場交換,仿佛黃粱一夢,只有運動手環(huán)如實地記錄著我凌晨四點突然升高加速的血壓心率,以及難熬的睡眠空白。日子流水般過去,我似乎順理成章地級級晉升,春風(fēng)得意,門庭若市。所有人都圍著我轉(zhuǎn),除了我的母親。是啊,多少次電話都被我匆匆掛斷,漸漸地她也不再來電話了。我好像弄丟了什么。
“換!”沒有第二種選擇,我咬著牙,“救救我的母親!”
很久沒回家,再回家已是母親病危了。我從沒想過,時間的刻刀在母親身上如此不留情面,她早已不是當(dāng)年那個“豆腐西施”了。豆腐……豆腐!原來,原來我吃遍山珍海味都沒有找到的味道,是母親當(dāng)年做的手工豆腐!幼時清貧的日子里,母親能提供的最好菜肴就是豆腐了。她常常在磨豆腐的時候,一字一句地教我念《三字經(jīng)》:“首孝悌,次見聞。知某數(shù),識某文……”我總是背不會,背著背著便被豆莢上的瓢蟲吸引,她也不惱,只是耐心地慢慢地帶著我背。我還沒背到一半,她已是爛熟于胸。
“母親啊,您教的見聞、知數(shù)、識文,我都做到了,可我單單……單單是忘了最重要的‘首孝!”縱使我在病榻前哭得再狠,再懊悔又如何,母親癌癥晚期,無力回天!只有,只有許愿樹能幫我。
“只交換一根肋骨,我沒法幫你。只有一個法子,接替我當(dāng)許愿樹,延你母親三年陽壽?!?/p>
它,是他,也不過是個執(zhí)念于愛人的傻瓜。“你是我的肋骨”,求婚戒指上的這句話早已被磨得看不清,只是凹痕邊角里暗黑色的血跡,日復(fù)一日地提醒著他,那場車禍永遠帶走了她。一起窩在沙發(fā)上看《我是特種兵》時,她笑著說會為他擋子彈的話,竟以這種方式成了真。手牽手走過的落滿梧桐葉的長街,他寫給她的幾十封信,他們不遠萬里相互奔赴的一沓車票,他為高燒的她哼的小夜曲,被求婚時她圓睜著難掩喜悅的眉眼,她第一次給他做飯時期待表揚的小眼神,他父親臨終前她的日夜照料,他連夜修改項目計劃書時她煮的一杯熱咖啡……仿佛黃粱一夢。
他確信,自己丟了左胸第七根肋骨。他要找回自己失落的那一根肋骨,其他什么,什么都不要。他找到許愿樹,甘愿留下。幾百幾千幾萬年過去,那些回憶里的細(xì)節(jié)越清晰,他越是清楚早已回不到過去,失去了就是失去了。曾經(jīng)緊緊鑲嵌在樹干中間的指環(huán),終是落于荒原之土,仿佛葉落歸根。
“……好。我愿意。”
……
“你有什么愿望?”我看著眼前站得如鋼鐵般筆直的男人。
“只要掩護我的戰(zhàn)友能活著回來,”信奉“流汗流血不流淚”的軍人隱隱紅了眼眶,“他的母親、孩子還在等他回家,我無牽無掛,為什么犧牲的不是我!”
“教我背會《三字經(jīng)》,這是唯一的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