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金岳清
這該死的三月,陰雨連綿,已經(jīng)連續(xù)十二天了,人和物都濕漉漉的,連同大地。再說,氣壓也低,很多老人都感到快喘不過氣來。引頸站在門口,瞭望遠處的雨水和小麥,就像梅雨季河塘里缺氧的鰱魚,努力昂起頭來,把嘴露出水面,呼吸水面上新鮮的空氣。
炳善母親用細木棍把二樓南邊開窗的那扇木板支撐起來時,濃重潮濕的水霧就大團大團涌進來。躺在床上的炳善看見水霧漫過頭頂,滾向床中央,那水霧真的像千軍萬馬,殺氣騰騰。炳善看得眼花繚亂,又仿佛聽見那隆隆的滾雷聲,這的確是一場鏖戰(zhàn)前的沖鋒。炳善感覺到額上有些涼意,用手摸了一把,額與頭發(fā)都沾滿了水,就連手掌心也濕漉漉的。炳善把手放回被窩時,蜷曲在另一頭的父親動了一下身子,開始哼哼。炳善說,爸,你的腰還疼嗎?
疼。這鬼天氣都連續(xù)十幾天了,你說,我腰還能不疼嗎?
炳善看見母親一臉怒氣,把剛剛支撐起開窗的細木棍順手一掃,細木棍便從灰黑色的瓦片上骨碌碌地滾了下去,開窗的木板撞擊窗框,開裂的聲音震耳欲聾。炳善分明感覺到連床也顫抖了幾下。父親身上的被子抖了抖,又挪動了一下。父親分明是把身子往里轉(zhuǎn),這樣,父親的身子便側(cè)著,臉正對著墻壁,粗糲的印花藍布被面就像逶迤的山脈,高低不平。
父親又開始哼哼。
疼。疼。誰也沒有害你,都是你自己造的孽。
母親在父親床前走過時,把這話鞭子一樣抽在父親身上粗糲的印花藍布被面上。父親似乎屏住了呼吸,沒有動身子,也沒有聲音。但炳善知道,父親肯定沒有睡著。
父親老是喊腰疼。炳善很小時就經(jīng)??匆姼赣H遠遠地從村口那條大路走來,父親走路的樣子一歪一斜的,等走近了,炳善才看見父親原來用手按著腰。父親看見炳善時,皺著的眉才會舒展開來,一只手摸著炳善的光頭說,炳善,炳善,你看爸的腰又閃了一下,爸的腰動不動就會閃一下,都快要成為絡(luò)麻桿了。父親說話時,往往一臉苦笑,又側(cè)著臉,看著炳善青色的腦袋和圓鼓鼓的臉。這時候,炳善就會把流出來的鼻涕用力吸進去,然后,迅速逃離。炳善很快從屋里搬出一把竹椅,讓父親坐下,又把書包墊在父親的腰上,讓父親的背稍稍向后傾著,靠在書包上。書包的后面有竹椅背頂著,這樣,父親坐著就舒服了許多。父親從口袋里摸出一支煙,叼在嘴上,又從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點紅煙,猛吸兩口,煙草氣味和咳嗽聲便在院子里彌漫開來。炳善很快又從屋里搬出一把小凳子,坐在父親對面。父親說,背呀!炳善馬上就站起來,向父親鞠上一躬,開始背誦課本。炳善會從第一課背到最后一課,把一本書背完。父親仔細地聽著,慢慢地,松開眉頭,臉上爬滿了笑意。有時候父親也累,聽著聽著就睡著了,把頭歪在一邊,還流著口涎,但大多時候父親手里捧著書,兩眼盯著書本,及時指出炳善的疏漏之處。
順順家住在村西,離村子有一段距離。屋是兩間老屋,當然是木結(jié)構(gòu)的。后院子有一道矮墻,里面有很多樹,還有兩株文旦。順順比炳善父親小十多歲,因為說話有點長舌頭,所以很大年齡了還找不到對象。后來順順在海上救了鄰村的吳連,吳連回家后就讓他爸把妹妹吳花嫁給順順。
吳連是那天晚上回來的,他跟順順的那條船捕了滿艙,進港賣了魚,吳連就踏著月光進了家。吳連提著一籃子鯧魚,滿身腥氣站在吳花面前時,吳花被鯧魚的腥氣熏得發(fā)暈。吳連站在院子里,趁吳花接過籃子時,把嘴湊在吳花的耳朵上將事情挑明了。吳花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說,我才不要這長舌頭,要嫁你自己嫁去。吳連看見月光下的吳花冷若冰霜,突然間腦子里變得一片空白。
第二天,吳連就跟他父親說,他父親點頭了,吳花也就沒話說了。吳連娘死得早,吳花就沒有人幫襯。他父親向來說一不二,吳連和吳花小時,他父親常常瞪著三角眼,把吳花娘罵得狗血噴頭。后來吳連和吳花長大了,他父親才稍收斂一些。尤其是吳花娘死后,他父親便沉默下來,但要是遇上什么要事,父親只要點頭了,事情就基本上這么定了。但吳花心里還是不舒服,洗鍋時想起來,轉(zhuǎn)過身去偷偷抹淚。吳連見他父親不在,就說,花?。∧阋驳嗟嗄阕约旱姆至?,你的肚子還不是已經(jīng)大過一次了嗎?你當你自己還是個黃花大閨女??!順順有什么不好?不就是人長得矮一點,脖子粗一點,說話那個一點,別的還有什么不好?再說他的力氣還是很大的,那天我落水時,他抓住我的腳脖子,一把就給我提起來,弄得我頭差點撞在船弦上,幸好我雙手抱住了頭,現(xiàn)在我胳膊肘還疼著呢!吳花正在灶臺上洗碗,順手撿起一只缺口的碗扔過去,差點砸在吳連身上,幸虧吳連逃得快,碗打著木門,掉在地上,砸了個粉碎。
這一頭,順順娘也有點急,順順都三十出頭了,說一二個不行,說三四個還不行。況且又都不是順順看不上眼,而是姑娘們不行,只要見了第一面,對方就說遲些日子再說。這樣的意思就很明白了,沒戲了。當娘的就跟順順說,順??!你們見面時你就不說話行嗎?順順說,行,行,我,我,我不不說話話話行。順順娘見順順臉漲得通紅,粗壯的頸項上青筋一條條蚯蚓樣膨突出來,就轉(zhuǎn)過身,撩起灰黑色的衣角去擦眼淚。這次是運氣好,吳連落水時,順順正好站在邊上。當時順順正在拉網(wǎng),吳連在邊上走過時被拉上來的網(wǎng)絆了一腳,就一頭栽進海里。
插圖:包蕊
吳連是頭朝下栽下去的,順順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吳連連個人影也不見了。順順正想喊人,看見吳連一只腳浸在海水中,就在船弦邊,離自己不遠,順順急忙趴下身,左手抓住船舷,右手一把抓住吳連的腳脖子,把吳連拉上船。吳連嗆了幾口海水,嚇得臉色發(fā)青,半天說不出話來。順順扔給他一條舊毛巾,吳連擦了臉上的水才緩過氣來。吳連說,順順,我這條命是你給我撿回來的,我要把我家的花花嫁給你。順順一回家就跟他娘說了。順順心里高興,心里高興的順順說話更結(jié)巴,一句話說了半天也沒有說完,說不出最后幾個字時,因為心里急,還狠狠地往地上跺了一腳。順順娘扁了扁嘴說,順?。∧銊e做美夢了,吳連的小妹長得那么漂亮,她會看上你嗎?順順說,娘,這這又不不是我,我我我說的,是是吳吳連自己己先說說說的。順順一急,舌頭便打了結(jié),把話咬得支離破碎,頸項上的青筋又浮起來,膨突得很厲害。順順娘回頭時,看見順順頸項上的青筋已變成暗紫色,像一條蚯蚓爬了上來,曲曲的,扭動著身子,樣子非常惡心。順順頭頂上是一片被火煙熏黑了的木樓板,木樓板的中央懸著一根紅色電線,電線上還沾著幾只綠頭蒼蠅,下面吊著一個十五瓦燈泡,燈泡已有些發(fā)黃。順順娘看了順順兩眼,不再哼聲,又低頭洗盆里的蘿卜。不爭氣的眼淚不管不顧地流出來,滴在蘿卜上,順順娘用胳膊肘一撩,順手便擦去眼淚。順順壓根兒沒有發(fā)覺娘在流淚。
隔了兩三天,吳連提著一籃東西來謝禮,又當著順順娘的面說,嬸?。∥疫@條命是順順從海里給我撈回來的,沒有他,我這條小命老早喂鯊魚了,順順力氣大得很吶,我在水里嚇蒙了,嗆了幾口海水就渾身乏力,是順順,是他一把抓住我的腳脖子,把我拉上船的,我要把我家的花花嫁給順順。順順娘笑得合不攏嘴,一手接過籃子,一邊看著吳連的眼睛說,你家花花能答應(yīng)嗎?吳連拍了一下順順娘的肩膀說,嬸,這個你放心,我爸說了,有恩不報非君子。順順娘聽了,心里也有了幾分底。有了幾分底的順順娘就去找媒婆說媒。媒婆是上村的徐四娘,巧舌如簧,把順順和順順家吹上了天。花花心里還在打鼓,她父親在一旁說,行,就這么定了。媒婆吃了雞蛋酒,提著三尾黃魚鲞和一只老母雞歡天喜地地回來,當天就把好事告訴了順順娘。順順娘千恩萬謝。這以后,順順娘又隔三岔五地給吳花送去一條圍巾,兩塊花布;給她爸也捎上一壺黃酒,一只老鴨。沒幾個回合,吳花臉上就有了笑容,她笑咪咪地拉著順順娘的手說,嬸啊!我聽你的。順順娘聽了,一股暖流涌上心頭,幸福得呆在那里半天說不出話來。
這年冬天,第一場雪剛剛?cè)诨?,吳花就嫁到順順家。吳花嫁到順順家自然就成了順順嫂?/p>
炳善記不得從什么時候開始,村子里的女人們都在鬼鬼祟祟地說著什么。她們總是小心翼翼的,有時還打手勢,使眼色,一看見炳善就轉(zhuǎn)過身去,恨不得把閑長嘴互相插進對方的耳朵里,但她們咬住對方耳朵的時候很快又扭過頭來盯炳善兩眼。炳善對這些女人們的舉動百思不解,但又隱隱感覺到女人們的談話與自己家有關(guān)。炳善想湊上去聽個明白,她們又狠狠地丟給炳善一個白眼,女人們本來幾乎相擁的身體很快又分開。炳善總感覺她們在議論自己,或者是在議論自己父母。自己又沒有做過什么錯事,無非就是黑一點,丑一點,瘦小一點。父母與她們好像也沒有過口角,更沒有得罪過村里這些女人。炳善后來才隱約知道這些人原來在議論父親與順順嫂的事情。
有一天夜里,悶熱得要命,也沒有一絲風,身上黏糊糊的。炳善很久都沒有睡著,透過蚊帳紗眼,炳善看了很久天上的云彩,白云、灰云飄過月亮,晃晃悠悠的,外面的狗老是叫個不停。后來炳善困乏了,就有些迷糊。迷糊中炳善聽見有人在說話,聲音越來越高,話也越來越短促生硬。炳善聽清楚了,原來是父母在吵架。炳善睡意全消。其實,一開始炳善就聽見父母在說話。母親開始時問父親什么,但母親又沒有說明白,父親回答起來也不陰不陽的,好像在躲躲閃閃。母親就盯著一兩句話窮追不舍。后來父親就顯得有些不耐煩,加重了語氣,語氣里分明有些憤怒,這聲音里自然也就有了分量。母親本來就認為自己是受害者,父親做了錯事,不檢點自己,還這樣嗡聲嗡氣地說話,好像真理都在他這一方。母親這樣想著,火氣就突然間躥上來,聲音像老晴竹開裂一樣,在空氣中劈里啪啦的炸響。父親啞了,他想不到老婆突然間會跟母狼一樣窮兇極惡,每一句話語都像尖銳的竹箭,劈頭蓋臉地向他飛過來,令他躲防不及。炳善在黑暗中睜大眼睛,一直默默地聽著。父親很壓抑地吼了一句,還有什么東西掉落在地板上的聲音。
父親吼了一句后就沉默了,一直沒有說話。炳善聽見打火機打火的聲音,炳善估計父親又開始抽煙了。接下去母親的聲音里就夾雜著哭腔,繼而又哭出聲音來,過了不久,這聲音便低了下去,再后來就嗚咽起來。母親嗚咽時在訴說著什么,但聲音十分含糊,炳善屏聲斂息,也只聽到母親好像在說順順嫂什么的。
第二天,炳善起床時沒有看見母親,早飯也是父親給做的。父親坐在灶前矮凳上,埋頭扒著碗里的稀飯。炳善下樓時,父親聽見響聲抬起頭來,炳善看見父親一臉土灰色,知道父親昨夜沒有睡好。父親看見炳善走過來,停下手中的筷子朝桌上指過去,父親不說話,炳善看見桌上放著一碗稀飯,一碟咸菜,一塊豆腐乳。炳善碗里的稀飯喝到一半時,父親把空碗放在桌上,父親走過他身旁,摸了一下他的頭說,你娘到你外婆家里去了。
炳善后來才知道父親和順順嫂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南方的夏天,天氣炎熱。男人們大多在白天里洗澡,洗完澡,再赤著膀子,穿短褲坐在院子里吃晚飯,有時候也喝瓶啤酒或半斤黃酒解解乏,抑或興奮一下情緒。村里的女人們都喜歡天黑時到池塘里洗澡。因為,女人們洗澡時還要洗男人和孩子們當天換下來的衣服,所以,女人們往往在男人和孩子們洗了澡換下衣服后再去洗澡。但大多是晚飯后,因為晚飯時女人還要張羅飯桌上的事情。晚飯后最好,晚飯后男人們可以坐在院子里納涼,小孩都會到打谷場上瘋玩。這時候天也黑了,天黑了更好,這是女人們求之不得的時候,因為這時候女人可以把自己身子也一起洗洗。女人們白天里洗澡有諸多不便,夜色朦朧,可以掩蓋一切,這給女人們帶來方便,女人們想把自己浸在水里就浸在水里,想在水里泡多久就泡多久。有的膽大一些,還在水里游泳。要是沒有月光,有些女人甚至會裸露上身,讓清涼的風爽自己一把。有時候,女人們站在水中也會互相比一比胸部和肚子,胸部當然是大點好,堅挺一些好。比肚子時,有人也會拼命憋著氣,不讓小肚子鼓出來,再不濟也不讓贅肉垂下來。有些女人比臀部,看誰的臀部形狀好,誰臀部緊致,看誰的臀部能翹得起來。這樣比來比去,當然會嘻笑起來,水塘里就會風生水起,鶯歌燕舞。
村西邊有一口小水塘,半畝田大小,就只有順順嫂一個人洗。因為村子前面的大池塘正對著村子,離村子近,洗澡的女人多,氣氛就熱鬧,所以大家都往一處去。順順嫂覺得大池塘人多嘴雜,況且人多了也不衛(wèi)生,但更主要的是離自家遠了幾步。小水塘就在自家門前,她就不必趕這樣的熱鬧,自己的小水塘挺好的,自己要怎么洗就怎么洗,偶爾多露一點也不怕人家笑話。再說,一個人洗,不吵不鬧也衛(wèi)生。
剛結(jié)婚的第一年夏天,順順嫂在水塘里洗澡時,順順都會站在門口瞭望。順順擔心她夜里看不見,一不小心會滑下去。有時她會把身子蹲下去洗。把整個身子浸在水里,順順看不見人,踮起腳尖站在自家門前高叫。順順的叫聲雖然高,但從嘴里說出的話支離破碎,連順順娘聽了,都在心里打鼓:幸好花已經(jīng)娶進門了,不然,這門親事就難說了。順順嫂開始心里暖和著,看見站在自家門前的順順在瞭望自己,那副專注的樣子著實讓她滿足,但等到聽見順順的高叫聲,就有點翻胃,酸味和臭氣便在口腔和鼻腔里彌漫開來。順順嫂就會恨恨地在水里跺一腳?!皳淅币宦?,水塘里的水便會發(fā)出響聲,順順要是聽見了,便會箭一樣朝水塘方向射出去。
第二年夏天,順順出海捕魚了。有一天,天氣十分悶熱,白天里汗水汩汩地冒出來,衣服都濕透了,順順嫂關(guān)上門在家里洗了好幾遍。晚飯后,太陽早已下山,地上還是熱氣騰騰。汗水黏著人,癢得人難受。天黑下來時,順順嫂就到門前小水塘里洗澡。小水塘里的水很涼爽,順順嫂洗了好久仍然沒有過癮。村里人都坐在自家院子里納涼,大路上沒有人走動。大路也不靠小水塘,靠小水塘的是一條僻靜小路,小路上也沒有人走動。月亮忽明忽暗的,田野也一片模糊,聽得見蛙聲一片。順順嫂看看四周沒人,感覺不過癮,就脫光上身靜靜地浸在水里。水漫過豐滿的胸部,清涼爽人,順順嫂用毛巾抹著光潔的臉,水里就發(fā)出響聲。
炳善父親這天晚上恰巧從旁邊路過,他看見月光下一個半裸著的女人浸在水里,就想著趕緊離開,路走得急,弄出了很大的聲響。順順嫂嚇了一跳,腳下一滑,整個人都倒在水中。順順嫂倒向水中時動作很驚恐,嘴里還發(fā)出尖叫聲。炳善父親知道這下麻煩了,趕緊跑過去,趟進水里抱起順順嫂……風言風語就此傳開。
第三年的春天雨水特別多,連續(xù)一個月,總是陰雨綿綿。就是有了雨縫晴,天地間也是一片水汽。就連瓦屋上的炊煙似乎都沾了水汽,升不上了,也回頭往下掉。濕漉漉的日子讓人渾身不舒服,順順嫂老是感覺身體奇癢難忍,夜里都會拎一桶清水上樓。春天里,順順大多日子都在海上過,順順嫂上床前就會把自己脫個精光,洗個過癮。有時上床前洗過了,半夜里還癢得難受,又起來擦洗。
到了小麥收割的日子,雨雖然停了。但天仍然陰沉沉的,悶熱得要命,墻角上的青苔長出了一片綠意,房間里老是浮動著一股霉氣。小麥腳稈吸滿了水,軟了,爛了,大都倒伏在田地里。有人發(fā)現(xiàn)打下來的麥穗有些暗紅色,有些甚至是褐黑色。每年到了春天,村子里糧食早早就有些吃緊,都巴不得早點將小麥打下來,以便接濟春糧。但這一次村里的人卻失望了,第一批打下來的小麥有毒。
小麥有毒,是順順嫂先發(fā)現(xiàn)的。第一批小麥打下來,順順嫂見沒有好天氣,就把小麥放在鐵鍋上烘焙。順順娘夸順順嫂聰明,不然,要吃上新鮮麥糕,還要等太陽出來,要是太陽出不來,這麥粒就有可能繼續(xù)壞下去。順順嫂用鐵鍋烘焙麥粒,就不再需要太陽了。順順嫂還很小心,烘焙時,先把發(fā)黑的麥粒撿出來喂雞了。順順娘拿著烘焙好的麥粒去村子里用石磨磨了兩遍,又用粉篩把麥麩篩掉,用精細的麥粉做成麥糕。麥糕出蒸籠時,屋子里浮動著小麥的清香。順順娘順手撿起一個遞給順順嫂。順順嫂狼吞虎咽,轉(zhuǎn)眼間一個麥糕便不見了蹤影。過了半個小時,順順嫂想去院子里割芥菜,剛跨過門檻時,肚子里突然有東西涌上來,就一口吐在門口。接下去便是一陣狂吐,吐得她眼冒金星,把吃下去的麥糕全吐了出來,一種不可名狀的臭氣便彌漫開來。順順娘很高興,這日子都盼了兩年了,終于有了喜,便搶著走過來,在順順嫂的后背輕輕拍打,又輕輕按摩。順順娘笑得合不攏嘴,讓順順嫂快去床上躺下來,自己去燒壺熱水。
炳善父親是在床上聽到這消息的。這年春天他又是腰疼。有人說順順嫂懷孕了,沒有看見順順嫂,是順順娘在村子里說的。但到了晚飯后,傳過來的消息又是另一回事:順順娘自己也嘔吐了。因為有早晨的冷稀飯,所以中午麥糕只吃了一角,等到吃晚飯時,順順娘吃了小半個麥糕,也不行了,站在灶臺前洗碗,差點直接吐在灶臺上。人發(fā)軟,頭發(fā)昏,四肢乏力,怪不得順順嫂足足睡了大半天,連吃晚飯也沒有下樓。這天傍晚順順正好從海上回來,進門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問過娘與媳婦后,把兩人送到鎮(zhèn)衛(wèi)生院,才知道原來是食物中毒。醫(yī)生說,小麥在雨水中時間泡長了,已經(jīng)霉變,產(chǎn)生了細菌。
春三月,炳善父親又閃了一下腰。
清明剛過,天氣就很暖和。炳善發(fā)現(xiàn)學校南門河道上一夜間就泊滿漁船,漁船全都裝扮一新,船頭兩角還插著嫩綠的桃標。炳善知道又到了漁船出海的日子,每年到這時候,村里都要熱鬧一番,出海人家又請戲班來唱大戲,又要打酒斫肉請船神,請完船神又請左鄰右舍和親朋好友到家里來喝順風酒。炳善父親這幾年都被吳連他們請了去,順順一直跟著吳連他們出海,以前都是順順先來請一次,炳善父親說,你們忙,這個時候事情多,不用再來叫,待會兒我自己過去。順順本來就結(jié)巴,不會說話,見炳善父親這么說,就接不上話,有時就乖乖地在炳善父親面前站上片刻才走。等到開宴前吳連再來請時,炳善父親已經(jīng)洗過臉,也刮了胡子,換了一身干凈衣服,上衣口袋上插著兩支鋼筆,走在吳連前面,邊走邊說笑著。
順順結(jié)婚后,請人喝順風酒的事全由順順嫂來打理,順順嫂來家里還沒坐下,炳善父親就會放下手中活計說,好好好,我這就走,這就走。順順嫂說,炳善呢?炳善哪里去了?炳善母親就會告訴她,炳善還在學校里讀書。順順嫂就會對炳善母親說,等會兒我再來。這一次炳善卻沒有去,是母親不讓他去。順順嫂請走父親后過了一會兒又來叫炳善,炳善母親遠遠地看見順順嫂走過來,就讓炳善趕快上樓躲起來。炳善有些不愿意,母親就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炳善才很不情愿地上樓,炳善上樓時還故意把木梯蹬得很響。順順嫂還沒跨進門,炳善母親就站在門口擋住她。炳善趴在樓板上,瞇著眼睛從樓板縫中看下去,順順嫂站在門口,看著炳善母親的臉說,阿嬸,炳善回來了嗎?母親說,炳善,炳善,炳善是你生的?炳善母親說話時沒有看順順嫂,而是抬起頭看門前的水塘。順順嫂怔了一下,滿臉通紅,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過頭悻悻地走開。那一晚,炳善等了父親很久,父親都沒有回來。后來實在忍不住了,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第二天一早,太陽剛上山,炳善上學時站在石橋上,看見順順他們的船向太陽升起的方向駛?cè)?,漁船首尾相接,一路浩浩蕩蕩。炳善估算自己大概還需要等六七年,到那時,自己也能上船,春天里也能站在船頭,沐浴著那一縷縷溫暖的陽光。
那一晚父親醉得很厲害,是順順把他架回來的。順順嫂走在前面幫著打手電筒,光在泥地上不停地晃動著,他父親想踩住地上的光,可每一腳都像是踩在棉花上。順順把炳善父親架到門前時,看見炳善父親已經(jīng)把手放在木門上,就跟炳善父親說,阿阿叔,你你自己叫開開門。炳善父親滿身酒氣,打著飽嗝說,這個我知道,別啰嗦,你們先回去。順順走后炳善父親沒有敲門,在門前待了一會兒,自言自語說自己走錯了門,又在院子里走來走去,后來推開的是豬圈的門。炳善父親進門時罵了一句炳善母親,罵她讓他在外面等了這么長時間。炳善父親罵完就一頭栽在豬圈里,呼呼大睡。第二天清晨,母豬醒來后發(fā)現(xiàn)邊上躺著一個“怪物”,就用長嘴狠狠地拱了他一下,炳善父親突然間覺得腰被什么東西撞了,一股鉆心的痛把他從夢中驚醒。
父親腰又閃了,是被母豬的長嘴給拱的。炳善開始也不知道,后來炳善聽母親跟父親斗嘴時,母親一不小心說出來的。炳善父親很生氣,臉色發(fā)青。炳善母親說,家里又沒有外人,你丟什么臉,誰讓你這么貪吃,吃人家的,喝人家的。母親說話時,拿眼睛看著父親,父親就蔫了,很多話都涌到喉嚨里就是說不出來,把臉漲得通紅。接下去父親就不斷咳嗽,他咳嗽時小心翼翼的,生怕牽動了腰,但還是防不勝防。有幾次根本無法控制,咳嗽聲就接二連三地像爆米花一樣蹦出來。他用手按住腰,滿臉痛苦。炳善走過去,把兩只臟小手搭在父親的腰上用力揉著,父親扭曲的紅臉才慢慢平和下來。這天晚上睡覺時,炳善生怕自己的腳搗了父親的腰,就把自己蜷曲在一個角落里。第二天起床時,炳善還聞到一股濃重的豬的臊氣,惡心得差點讓他吐出來。
多半個月了,炳善父親還不能下床。這春雨是他躺到床上第二天晚上開始下的,藕斷絲連地下了十幾天,空氣中到處彌漫著濃重的水霧,村子里老屋的灰磚吸進了很多水,顏色醒目了許多。還有老屋門前的芥菜,也一碧如洗。炳善每天都看見父親拉著瘦長的臉,翹著幾根山羊須,嘴里叼一根煙,一手按著腰不停地揉著,有時還哼哼。炳善母親也用盡了辦法,開始給父親喝三七湯,后來又在父親腰上貼膏藥。父親喝三七湯時臉上的青皮都皺成一條一條的,看上去有好幾個川字,特別是眉頭那個川字立體感很強。還有他的眉毛,都幾乎扭結(jié)在一起。
盡管父親喝了一星期的三七湯,他的腰還是沒有明顯好轉(zhuǎn)。炳善母親又去鎮(zhèn)上慶隆堂找陳三裕,讓陳三裕配膏藥。陳三裕手上的膏藥是祖上傳下來的,方圓幾十里的地方都知道慶隆堂有一貼好膏藥,專治跌打損傷。不過陳三裕的藥貨好錢也貴,背地里有人說他賣的是烏金餅子。炳善母親咬咬牙,就買了三個。回到家用文火慢慢給膏藥加溫,溫熱了,膏藥慢慢軟塌下來,再溫下去,膏藥就冒青煙,滿屋里到處彌漫著清香的氣息。這時候,母親就讓父親把被子揭開,一手捋起父親的衣服。炳善父親趴在床上,把瘦硬的腰露在外面。母親說,哪里?哪里疼?父親用右手指點著左腰上青紫色的部位說,就這里,就這里,這個位置最疼。母親把一紙膏藥攤在手掌心,烏黑的膏藥熱氣騰騰。炳善母親深吸一口氣,一掌拍在父親腰上。父親像殺豬般嚎叫,母親嘴角上卻露出一絲笑意。母親說,很疼嗎?我也沒辦法,人家老陳太醫(yī)說,一定要把膏藥全部化開,軟了,會流了,再貼上去,這樣才有效果。父親一句話也沒說,只是把腦袋耷拉在床邊,滿臉虛汗。
貼過第三個膏藥后,父親的腰起了許多水泡,但疼痛仍然沒有減輕多少。雨還在不緊不慢地下著,空氣里全是潮濕濃重的水霧,父親整天一臉苦相。母親說,都說慶隆堂的膏藥好,看來也是吹牛的。父親說,也可能是天氣的原因,這種鬼天氣,慶隆堂的膏藥不失效才怪。母親說,我還是再走一趟,看看能否抓幾貼中藥。父親就把嘴歪到一邊,說中藥又苦又臭又難喝,能否換成別的。炳善母親狠狠地丟給他一個白眼,說,這可不由你,我得聽太醫(yī)的,太醫(yī)說你該喝什么,你就得喝什么。
炳善母親從鎮(zhèn)上回來時,天淅淅瀝瀝地下著小雨。炳善也剛回家,正忙著把雨衣掛在門口的墻壁上。母親打著一把油布黃傘從外面走進來,褲腳口上有些泥水,肩膀上的衣服也有一些水跡。站在屋檐下把黃傘合攏起來,對炳善說,你到屋里把鋤頭拿出來。炳善說,要鋤頭干什么?母親說,太醫(yī)說藥生在地里。炳善從屋里拿了鋤頭,母親又讓他去拿小竹簍。炳善拿了門后那個最小的竹簍,母親又讓他把墻壁上的雨衣取下來。母親打著傘,扛著鋤頭,炳善把雨衣披在身上,一手提著小竹簍。小路上盡是浮泥,炳善看見母親的身子一歪一斜的。母親走幾步又停下來回頭看看炳善,讓他小心,腳下打滑,千萬別跌倒,這樣的天氣衣服很難曬干。炳善跟著母親走到屋后的菜地里停下來,炳善不知道母親要干什么,就站在她身邊看著她。母親在泥地上看了一會兒說,炳善,你知道哪里有蚯蚓嗎?炳善說,你要蚯蚓干嗎?太醫(yī)說的,蚯蚓熬成湯能治你爸的腰。母親說話時把鋤頭擱在泥地上。炳善說,蚯蚓是喂雞鴨的,人怎么能喝這種湯。母親說,只要能治好腰,不管什么湯都得喝,就連……母親把后半句話咽了下去。炳善說,什么東西?母親看了他一眼說,不說了,你還小。
泥地里蚯蚓很多,一鋤頭下去就有七八條,一條條跟筷子一樣粗壯,粉的,綠的,晶瑩透亮,軟軟的伸縮著身子四處爬散,有一兩條還纏著鋤頭爬上來。母親說,炳善,撿啊!炳善蹲下身子,抓住一條蚯蚓,蚯蚓滑溜溜的,又從炳善的指縫中鉆出來。蚯蚓一邊爬,一邊拉出很多屎,蚯蚓的屎是軟軟的新泥,不停地從蚯蚓的屁眼里涌出來。竹簍里的蚯蚓纏成一團,也有幾條沿著竹簍壁往上爬,腦袋一愣一愣地頂上來。炳善拍打了幾下竹簍,蚯蚓又紛紛掉下來,摔在竹簍底。
從菜地里回來,炳善母親讓炳善去河塘提了一桶水,自己在門后找了一個破瓦罐,抓了一把蚯蚓放在水桶里,蚯蚓在水里慢慢散開,有些沉入水底,有幾條在水面上飄游,樣子十分歡快。炳善母親抓過一條捏在手里,另一只手把蚯蚓肚子里的泥慢慢擠出來,每擠過一遍,她又把手中的蚯蚓放在水里洗一次,這樣擠上兩三遍后,她手中的蚯蚓早已奄奄一息,擠去泥后的蚯蚓比放進水桶前更加透明且富有肉感,她就把這些洗過后的蚯蚓一條條放在破瓦罐里。等全部洗過一遍后,她又讓炳善再提一桶清水,又把破瓦罐里的蚯蚓倒在水桶里,蚯蚓都沉入水底。這時候,炳善發(fā)現(xiàn)自己和母親身上都很臭,是一種令人惡心的腥臭,尤其是母親。
蚯蚓湯是晚飯后開始煎的。盡管母親放了生姜、大蒜、紅糖、黃酒,但蚯蚓湯的腥氣一直彌漫著整個房間,還有一些飄到院子里,又通過院子飄到隔壁人家的屋里。開始的時候炳善也沒有覺得臭,但慢慢地這臭氣就有了感覺,后來就逐漸濃重起來,拼命往鼻孔里鉆。再后來炳善就感覺到自己的腦袋開始迷糊,炳善好像聽見樓上父親的聲音,是父親在叫他,問他打翻了什么東西,臭得這樣惡心。母親讓炳善說,沒什么,是隔壁伯母在煎羊油。父親說,煎羊油沒這樣臭,這臭氣纏人,頭疼,讓人惡心,一定是你們不告訴我。母親說,炳善,你買醬油去。炳善從母親手中接過錢和玻璃瓶,憋著氣,很快跑出自家的院子,走出好長一段路,炳善看看一片綠油油的麥苗,才大膽地吸了一口氣,這空氣清新甘洌,炳善從來沒有這樣感覺過。
母親把煎好的湯倒在大海碗里,蚯蚓早已被燉得稀爛,這稀爛的渣被留在陶瓷藥罐里,大海碗里的湯很濃很釅。母親把大海碗放在木盤里,又舀了一調(diào)羹白糖放在湯里,用調(diào)羹慢慢攪了幾下,捧到炳善父親床前。湯還沒放下,父親就大叫,臭,這湯臭死人了。母親狠狠剜了父親一眼說,臭,臭什么?陳太醫(yī)說的,不喝這個,就得喝炳善的童子尿,這慶隆堂陳家的祖?zhèn)鞲嗨幎假N不好,天下就只有兩味藥了,這是一味,另一味就是尿。要是再治不了,那你的腰就廢了,等你廢了腰,我一腳踹了你,讓你滾出這門檻,你愛跟誰睡就跟誰睡,愛跟豬睡就跟豬睡。炳善母親數(shù)落完就站在一邊看著,炳善父親剛把嘴湊到碗邊,一股惡臭直沖腦門兒,酸水一陣陣從胃里泛上來,很快穿過喉嚨,溢滿口腔。炳善父親一張嘴,酸水就吧嗒吧嗒落在床沿上。
晚飯是炳善送的,炳善上樓時一只手捧飯碗,一只手捏鼻子。炳善父親斜靠在枕頭上,臉色幽暗。右指夾著一支煙,也沒有開燈。炳善把飯放在床前的木凳上,給父親開了燈。父親說,炳善,你能撒尿嗎?炳善看著父親手中微暗的煙火,有些莫名其妙。炳善父親說,炳善,你現(xiàn)在有沒有尿?炳善說有啊。炳善父親說,你去找只碗來。炳善去樓下拿了一只粗碗,又匆匆忙忙跑上樓,站在父親床前。炳善父親看著炳善的臉,認真地說,你尿吧。用碗接住,千萬不要把尿撒在樓板上。炳善轉(zhuǎn)過身,把褲襠里的小東西掏出來,等了好一會兒,卻怎么也尿不出來。炳善父親說,炳善,怎么啦?炳善說,爸,我也不知道,怎么一點也擠不出來。炳善父親說,過來,過來,讓我看看。炳善遲疑了一下說,那不行。炳善一邊把小東西放回去,一邊把身子轉(zhuǎn)過來。炳善父親笑笑說,這小東西。
第二天一早,炳善父親剛醒來就看見炳善站在窗邊撒尿。太陽從窗口照進來,炳善右手拿著昨天那只粗碗接著,樣子很專注,那噴出來的尿,細細的,彎彎的,晶瑩發(fā)亮,熱氣騰騰。炳善左手指里夾著的小東西,看上去很像一條晶瑩發(fā)亮的大蚯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