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散文）

薛曉

每當(dāng)我突然發(fā)覺所行之事對生命的背叛，便會放任記憶的洪流涌向身體各處。

那污濁的卷著被時間發(fā)酵了的一切的洪流，一旦沖進(jìn)大腦，撞向天靈，就可以讓我在悶痛中重新體察到快感——一種對自己現(xiàn)行的背叛加以肢解與剖析的快感。

此時，我正被這種快感猛烈進(jìn)攻著，因而不得不去天臺喘口氣。這是我來東南城市求學(xué)的第一年，溫吞潮濕的空氣加劇了記憶所帶來的悶痛。所幸那散發(fā)著青苔味道的梅雨暫時停了下來，此處也盡可以極目遠(yuǎn)眺。目力所及之處皆被雨水染成鮮明的深色，尤其是初夏時分的樹木，在鳥鳴中青翠得幾欲哭泣。那是為只得以絕望姿態(tài)固守方寸土地的世代詛咒而哭泣。

等等……目力所及之處？

在未知其名的遠(yuǎn)處樓群的更遠(yuǎn)處，在竭力拱起身體想要征服江流的橋的身后，在鳥陣融化在云中的地方，與灰白天空的盡頭觸碰著的，是……

群山？

方才涌出的記憶瞬間漲潮，像是誤把山群認(rèn)成了月光。脹痛感。罷了，事已至此，便不由得再不去想，不去說，否則會失去修復(fù)水閘的動力，甚至?xí)e過退潮的時間。

群山，不僅指作為形狀的群山，而且指作為概念的群山，自何塞·阿爾卡迪奧·布恩迪亞離開普魯鄧西奧而踏上征程之始，就橫亙在灰色現(xiàn)實與未知之域之間，以沉默對答人類的敵視、恐懼、崇拜與渴望。這種沉默同樣在提問，讓人對“自由”這一抽象之物的存在性永遠(yuǎn)疑慮重重。群山所阻隔的，究竟是什么？或許是這種混沌的感知早已鐫刻于基因，或許是因為降生于兩條山脈間的溝谷，我對群山最初的記憶，竟然來自渺遠(yuǎn)的幼年。

那古老的西北小城是秦州，沒落的文明發(fā)祥地。一旦不小心注意到它如今衰頹的模樣，總是要禁不住感慨一下人類文明的荒謬性。盡管我也以差不多的性質(zhì)同樣荒謬了十八年。是的，就算能夠返回十八年前，去親耳傾聽生命伊始的聲音，也無力改變那個仍是嬰孩的自己啼哭的緣由。那個嬰孩知道，無數(shù)的嬰孩都知道，盡管那時的他們沒有任何語言可以托付，但也正因為尚無語言與情感的禁錮，才可以肆意地為無望的輪回與無謂的征程盡情悲歌。想來十分不可思議，我竟然也曾擁有過這份在荒謬面前高歌的坦然與勇氣。千年前那個古老的秦州想必亦如此。因而，當(dāng)時間徒然掃過，這座城保留下來的最貴重的紀(jì)念物，可能不是脆弱的文明，而是與其同名的那段堅實的山脈——秦嶺。至少于我而言，其珍貴性不容置疑。區(qū)區(qū)十筆便可書寫的“秦”字，前五筆為春，后五筆為秋，一念之間，年歲便落于筆下。窗外那段秦嶺最西端的低矮群山，像提筆寫字一般，不費(fèi)吹灰之力，就將春秋映入我的曈眸中。隔著那扇永遠(yuǎn)落滿雨痕的窗。

三歲是什么樣的年紀(jì)呢？如果記憶力不足以讓一個人回顧那些年久失修的歲月，那么描述三歲無異于描述死亡。然而，就算記憶力如此不可靠，就算記憶會在回憶的過程中被悄然重塑，窗外的群山卻不會欺騙，它們時時刻刻都在提醒我，早在三歲時，一切皆已注定。

空房，白墻，臟玻璃，三輪小車，這些便是我三歲的背景。房門緊閉，窗戶緊鎖，但對那時的我而言，這樣并不殘酷，因為可以在客廳里騎著三輪小車，單純地為了轉(zhuǎn)圈而轉(zhuǎn)圈，一圈又一圈，直到天旋地轉(zhuǎn)。那真的是十分純粹的轉(zhuǎn)圈，不上升為任何意義。僅僅是，轉(zhuǎn)圈。況且那個年紀(jì)無需任何“意義”的禁錮。而如今我早已喪失這份不因意義受限的本領(lǐng)。直到有一天，又一次轉(zhuǎn)到頭暈?zāi)垦Ｉ裰净秀睍r，我忽然覺察到遠(yuǎn)處有目光投過來。也許是因為與無生命之物作伴太久，我一下子就精準(zhǔn)而敏銳地判斷出了目光的來源。窗外，群山。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波及靈魂的愕然與驚異。不是因為群山也有目光，而是被“窗外”這一概念驚得啞然。我踩上踏板飛蹬，緊緊盯著群山不斷前進(jìn)、倒車，日復(fù)一日，甚至忘記了轉(zhuǎn)圈。我前進(jìn)時，山便后退;我倒車時，山便上前。那時我根本不知道這是視覺上的錯覺，只是不斷重復(fù)著，希望能靠近群山哪怕一點(diǎn)點(diǎn)——甚至悄悄退到墻根，接著突然猛蹬車，想趁群山不注意讓它來不及后退。而群山絲毫不愿接近，它只是盯著我，似乎有著什么徒勞的希冀。這在年幼的我是無法理解的，為什么不湊到我耳邊告訴我它究竟有什么希冀呢？那時我所能做的只是騎著車追它，追窗外的它。這一旁人看來怪異至極的行為終結(jié)于父母將小車送給了山里的某位親戚，我的童年也在那時戛然而止。

但我對群山的情感日益濃厚且復(fù)雜。三歲之后那長達(dá)十年的時間，與其說是每分每秒均勻地流進(jìn)我的身體，讓我不得不變成狂熱的青春期少年，不如說是在每天傍晚時分慢慢沉淀于我的身體內(nèi)部的。我與窗外的群山相約于每個傍晚。吃罷晚飯，父親洗碗，母親忙些瑣事，那是我一天中最自由的時段，盡管只有十余分鐘。就是這樣的零碎時間一點(diǎn)點(diǎn)蓄積起來，轉(zhuǎn)化為能量供我揮霍。若要迅速講清十年三千余天的傍晚，可以用那一天來概括。窗外，初秋的夕陽有如幻夢，神秘的橘色光芒抹去人類有關(guān)時間的所有知識，白霧迷蒙，群山似乎也開始深呼吸，對面中學(xué)的晚自習(xí)鈴聲應(yīng)景而起，巴赫B小調(diào)第二組曲。在這樣的氛圍中，我與群山無聲地探討深奧的秘密：比如即將來臨的黑夜，比如此時從窗口跳下去的感覺，比如意義，比如時間，比如它用偌大的身軀遮擋著什么，阻礙著什么，束縛著什么?？傊?，我就是這樣在每天的傍晚一截又一截地長上年齡來——用從群山那里獲得的知識與能量。因而，就算是我這種自幼行為怪異、孤僻寡言的人，也竟然莫名其妙地來到了青春這座大山的腳下，并且犯了一個與普通人相同的錯誤：以為上坡的路永遠(yuǎn)沒有盡頭。

我開始瘋狂地爬山。青春期就此開始，十三歲。至于情欲萌動什么的，那些遠(yuǎn)不足以消耗我過剩的能量與欲望，家庭和學(xué)校根本無法承受它們的爆發(fā)。畢竟這股能量與別人的不同，它源于秦嶺。源于群山的能量，總得歸還給它才好。當(dāng)然，那時爬山的目的并沒有這般高尚。我只是為群山總是對它自己的秘密緘口不語而憤怒。青春期就是這樣憤怒得輕而易舉，憤怒得無緣無故。在這樣一個青黃不接的年齡，我也像普通人一樣，會在四下無人的時候，為身體表面的那些變化驚異不已，而這些外表的變化無不暗示，自己對自己來說仍是個謎，身體內(nèi)部肯定還保留著大片大片未開發(fā)的土地。而土地里的種子，早在三歲那年就已經(jīng)埋下。它們在我踏入青春之時終于長成了花朵——植物的生殖器官，它們也像當(dāng)時的我一樣充滿激情?；ǘ浏偪竦卣蟹湟爷偪竦嘏郎?。

山那邊是什么呢？我竟然問出了和初中課本中的糟糕詩句一模一樣的句子！但糟糕遠(yuǎn)不止于此。盡管當(dāng)時不愿承認(rèn)，但一切都已經(jīng)發(fā)生了，只是那樣發(fā)生了。那是無數(shù)次的瘋狂爬山告訴我的真相：群山的阻擋根本無法被我的狂熱征服。我不遺余力地爬上山頂，帶著青春期的憤怒，而和書本里說的一樣無趣的是，群山那邊，依舊是群山逶迤。我究竟要找到什么呢？事到如今，也不得不承認(rèn)，青春期的我，就算是我，也是那樣堅定地相信“自由”的存在。說來的確幼稚而滑稽，但我逃離學(xué)校、逃離家庭，甚至妄想逃離群山的終極目的就是這個，自由。我就是抱著可笑的對自由的幻想一次次登上秦嶺，從而一點(diǎn)點(diǎn)接近青春的山峰。青春之山，我用了三年登頂——上坡的路終究還是結(jié)束了。但是，在那座山頂上，所能看到也只不過是云蒸霧繞，往事縹緲，以及曾經(jīng)不相信其存在的下坡路，且是完全超乎我接受范圍的陡轉(zhuǎn)突降。

我對爬山的熱情萎靡得十分迅速，也不再眷戀窗臺的傍晚時光。但這并不是說我對相伴自己十五年的群山喪失興趣，相反，它在我心里愈發(fā)牢固，像是夢魘，又像是幻夢。群山不是作為形象而存在——青黑而堅實的山體的形象，而是作為概念，“群山”的概念，刻印在我心臟里最深的溝壑。事物一旦被賦予概念，其存在的穩(wěn)固性便被加深了一層?！芭郎健币彩歉拍?，“青春”也是概念，“花朵”亦是概念。因而具體的形象變得不再那么重要，甚至?xí)蔀橥ㄍ鎸嵉淖璧K。比如群山用它龐大的形象遮擋我的視線，由此讓我誤認(rèn)為它是有意阻擋著什么。

然而群山并沒有阻隔什么?！白杂伞辈⒉淮嬖?。我與真實相距甚遠(yuǎn)?，F(xiàn)實世界光怪陸離。剝離感就此產(chǎn)生。我從青春的山巔跌下。我的軀殼從山崖跳落。一次，兩次，三次。頭破血流，血肉模糊，肝膽涂地。而靈魂并沒有得以解脫。一切癡狂換來的只是由軀殼刺入靈魂的痛楚。然而我那時并未發(fā)現(xiàn)這一切純屬徒勞。軀殼即是群山，跳崖即是爬山，靈魂的解脫即是自由。它們都是相同的概念。我卻竟然將其又重復(fù)了無數(shù)次，在一個又一個無眠的深夜。我一次又一次墜落于崖下的空谷，那是一個另外的世界，是我們所處的意義世界的對立面。在那里，稍一抽泣，便會激起巨大的回音，那回音撞向虛空，與我的心臟共振。這一次為什么也沒有死去呢？——每一次跳落造成的傷痛讓我越來越向往死亡。軀殼化為白骨，靈魂飛向海洋。盡管我明知死亡無法描述，但在每個躺在谷底的深夜，我依然會向群山訴說，執(zhí)著地訴說，說死亡就是脫離軀殼走出你，走出你的身軀，走出你的概念，飛向純粹的海洋，僅僅作為海洋的海洋，沒有傳說中的生命輪回，不必在過去與未來間的征程中跋涉。那盡是些無望的輪回與無謂的征程。而我，僅僅是皈依海洋。我躺在谷底，徹夜失神。在那無盡的極夜里，我就是以這種姿勢度過了最后的少年時光。

起風(fēng)了，天臺的風(fēng)顯得十分無拘無束。是東風(fēng)，有海洋存在的方向。我的視線仍然停在遠(yuǎn)處的群山，盡管準(zhǔn)確來說那只是些丘陵。但我看到它時并沒有失落，也沒有憤怒，更沒有絕望，因為即使距秦嶺兩千公里的距離與海岸邊的生活都沒有帶來所謂“自由”。其實我早已料到此時的平靜，而且一年以來一直平靜地活著，不再會有少年時的狂熱抑或空虛。因為，早在三歲那年，早在那個三歲的孩童被窗外的群山震驚靈魂的那一天，便已注定此時的一切——一個十八歲的異鄉(xiāng)人站在海邊的樓頂凝視群山。

在離開那座古老的西北小城前夜，我躺在谷底，久違地入眠了。夢里，我擁有了雙重視角，來自我，與我的靈魂。我們從谷底走上山巔，千千萬萬各種各樣的黑暗盡收眼底。我啞然，我原以為世界上僅有一種名為死亡的黑暗?？吹轿业捏@異，我的靈魂輕聲低語，那些盡是生命所須面對的黑暗，死亡僅僅是其中一種。脫離了生的束縛，又將被死亡束縛。而死亡也被束縛于死亡本身。即便是死亡，也有其限制，它與自由的概念無法相混。

然后它指向上空。那是我從未發(fā)現(xiàn)的星河。星河周圍的夜色無比澄澈，像是萃取出了所有黑暗的精華。我站在群山之巔，與星河對視，它的光通過眼睛流入我心臟中最深的溝壑，為那里的群山注入閃爍的山泉。

我想，我終于脫離了生的禁錮。

而真正的生，正向我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