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書立了什么“范”

王培友

如果說，20世紀初問世的謝無量《中國大文學史》，是受“西學”學科分置影響未深之際的時代產物，那么，歷經百年探索而中國文學史家重新標舉“大文學史”理念，顯然是基于中國傳統(tǒng)學術的中國氣派、中國道路的自覺理論追求。在我看來，劉懷榮、張新科、冷衛(wèi)國主編的《魏晉南北朝大文學史》（全三冊，164萬字，高等教育出版社2019年版，以下簡稱“該書”）在確立研究范式、重視研究方法論探討、遵循史學科學規(guī)范與突出文學本位研究等方面，取得了突出成績，因此而表現(xiàn)出文獻可靠、立論公允、科學準確等特點。

該書在承繼前賢文學史撰寫經驗的基礎上，在“大文學史”的撰寫目的、撰寫理念和體例等方面有所突破，確立了新時期文學史理論研究和文學史撰述實踐的一類基本范式。百多年來，文學史家對于中國傳統(tǒng)之“文學”的認識，經歷了從“泛文學觀”“大文學觀”到“大文學史觀”的認知過程，已有逾1500余種各種文學史著作，就是這種“文學觀”發(fā)展歷程的階段性記錄。相較而言，以“大文學史觀”來作為研究理念來審視中國歷代文學的發(fā)生、發(fā)展歷程，探討其文學發(fā)展道路、制約文學品格生成的諸因素以及作家作品的生成條件等，為學界矚目的成果尚不多。在當前這一學術研究背景下，該書研究目的、撰寫理念、結構安排等著實令人耳目一新。其“導論”部分，對于“大文學研究的背景和前提”“大文學的理論探索”等予以探討，說明著者具有清醒的研究方法論自覺和體系建構意識，這就為本書后續(xù)框架體系設置等打下了堅實基礎。在結構安排上，該書注意到中國古代獨特的“文學”屬性，主要從文體和文學理論兩個層面來設置研究體系。該書除了按照詩、賦、駢文、小說等文體來進行專題研究外，還特別注意到中國古代文學的發(fā)展實際，把“文”分為“散文”“駢文”和“史傳文學”來分類研究。這樣一來，魏晉南北朝文學諸文體發(fā)展的歷程、代表性人物及作品、影響文學品格生成的諸生態(tài)等，就容易加以梳理。由此，該書也就體現(xiàn)出鮮明的中國特色、中國氣派的文學史撰述特征。

該書重視文學本位的文學體裁發(fā)展歷程描述和發(fā)生學意義上的生態(tài)、機制和代表性文學作家作品的研究，以此為主線而勾勒出了魏晉南北朝四百多年的文學發(fā)展歷史，具有鮮明的中國“文學”立場。該書著眼于中國文學史之“大”，但有所抉擇，而非泛泛而談。書中選取了對文學發(fā)生發(fā)展歷程、文學體式、內容、風格等產生重大影響的生態(tài)部類，如第一編選取了“詩人個體生存狀態(tài)和思想情況”“社會政治和地理環(huán)境”“士族政治”“文人生存狀態(tài)”“玄學思想”“佛道思潮”“地域文化”等文化生態(tài)要素，來探討彼時詩歌題材、內容、主題和風格等生成原因，視角獨特且尊重歷史客觀事實，所得結論自然也是可靠的。尤其值得肯定的是，該書較好地處理了“歷史文獻”和“歷史規(guī)律”的關系，重視以遵循邏輯的歷史美學相統(tǒng)一的認識論方法來探討文學樣式的發(fā)展規(guī)律和審美特征，標志著著者堅守了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立場，實現(xiàn)了與當代占主流支配地位的西方史學“年鑒學派”及其附庸史學流派思想理論的自覺疏離。如該書第二編“玄釋合流對于賦的綜合影響”“辭賦與詩歌關系”“連珠文體嬗變及其文化意蘊”，第五編“史學發(fā)達與史家思想的弱化”“以簡為美的敘事模式”等，均能立足歷史文獻而抽繹其歷史規(guī)律，并進而歸納其歷史貢獻，這一研究理念與方法顯然與當代英國歷史學家柯林伍德所提倡的“歷史即思想史”相一致，也契合于英國近代著名歷史學家卡爾·皮爾遜在《科學的規(guī)范》所倡導的“科學和審美判斷”的統(tǒng)一性問題。

該書兼顧史學研究、文學研究的基本學術規(guī)范要求，重視文獻梳理、文體文學類型探尋、文學發(fā)展史規(guī)律探討和作家作品歷史定位等多層次研究，體現(xiàn)出對百多年來中國文學史研究前輩學者和文學史經典的敬意和溫情。經過百多年的史學研究，學術界公認，文學史學與一般的通史或政治史、思想史等是有顯著差異的。作為專門史的中國文學史學學科，有其更為細分的研究對象以及與此相應的研究目的和研究方法。具體說來，文學史所關注的對象，除了應該滿足一般史學研究的基本要求，如重視展現(xiàn)客觀歷史事件和歷史環(huán)境、重視歷史細節(jié)考察等之外，作為史學研究的文學史還應關注文學發(fā)展歷程中的文學人物、文學事件，以及在此發(fā)展歷程中的文學諸部類的體式特征、題材內容和風格氣象等屬性特征及其發(fā)展歷程。顯然，除了與一般歷史學種類同樣具備“史”學屬性之外，知識性、審美性、藝術性和情感性，亦應是文學史撰寫者必須關注的。因此，文學史撰述就要求文學史家在兼顧中國之“大文學”發(fā)展史諸文化生態(tài)部類對中國文學諸體式發(fā)展歷程、生成機制和屬性特征影響的同時，充分注意“科學”與“審美”、有限文獻與普遍規(guī)律等相互關系。而這兩者，又是中西方史學界頗為糾結的重大理論問題。

認識到這一點，再來看該書對諸如此類的理論問題的處理方式，就顯示出其獨特高妙之處。具體說來，該書在行文中重視突出歷史敘述與文獻的統(tǒng)一性，多能于有限的歷史文獻中發(fā)掘其獨特歷史信息，進而總結其類型特征和發(fā)展規(guī)律，予以適當?shù)奈膶W史定位。如該書第二編各章就處理得非常精彩。其第一章“儒家與魏晉南北朝賦”第二節(jié)，著者在分析庾信《哀江南賦》時，緊密聯(lián)系侯景之亂前后的歷史事件進行分析，知識性、藝術性闡釋與嚴謹?shù)氖穼W敘述相結合，所得結論令人信服。本編第四章“魏晉南北朝辭賦與其他文體的關系”，第五章“魏晉南北朝辭賦與藝術”；第五編第二章“史傳文學由性格化向敘事化的演變”，第三章“門閥世族的出現(xiàn)與史傳文學人物類型的變化”等，均能從史學典籍文獻和文學文本文獻中見微知著，在突出史學的客觀真實性要求的同時，較好地兼顧了“科學”和“審美”，在突出“史學”的同時，始終保持著對文學史“文學”本位的重點關注。

尤須稱道的是，該書重視歷史發(fā)展的內在性和歷史事件的完整性，遵循了歷史哲學所強調的“科學規(guī)范”，重視使用學術界公認的學科術語和規(guī)范概念，特別是在引入或使用涵蘊豐富的名詞術語時，對其由來、歷史涵義等皆有所交代，然后再展開對于本文敘述或研究。如涉及到名稱界定的就有“七體”“設論體”“連珠”“駢文”“徐庾體”“子史同波”等。在具體的行文時，該書亦注重對相關概念的由來作適當說明，如第七編對“人的自覺”“言意”“形神”“雅俗”“剛柔”等概念的由來，皆有簡要說明。特別值得稱道的是，該書尤其重視依靠文學發(fā)展的自身邏輯和歷史邏輯來設置章節(jié)，依靠章節(jié)間的互相支撐、補充和說明來展示文學史發(fā)展。如該書第一編第四章“玄學思想與詩歌”第三節(jié)“玄學影響下的魏晉詩歌”，在梳理歷代對于“玄言詩”的評價之后，在對魏晉南北朝時期玄言詩進行細致分析時，往往能夠緊扣詩歌文本進行精當?shù)牧x理闡釋并述引相關玄學文獻來佐證。其第五節(jié)“玄學思想方法與魏晉詩歌的藝術風貌”則屬在前述闡釋的基礎上對于玄言詩藝術風格的內在成因機制等進行歸納、提煉。在此基礎上，著者順乎自然地談及玄言詩的“淡乎寡味”問題，這就令人信服地揭橥了歷史上先賢對于玄言詩特征認知的局限性問題。

當然，該書亦有一些不盡人意之處。如著者對于文學生態(tài)與文學內部要素特征及其生成的關系，似還缺少共識；部分章節(jié)體例不甚統(tǒng)一、有關文學生態(tài)部類與文學樣式之關系的探討或失之隨意；有的章節(jié)仍然從靜止的文學類型劃分來書寫文學發(fā)展進程或文學批評類型，這與該書倡導的“大文學史觀”的撰述理念尚有一定距離；卷末的“余論”對于魏晉南北朝文學史的歷史地位和影響的總結，亦稍嫌簡單，深入不夠。此外，書中對魏晉南北朝大文學史的屬性特征、價值規(guī)律進行歷史定位固然是題中之義，但確認魏晉南北朝文學史在文學樣式定型或完善、文學作為獨立文化部類而得到確認、有別于前代的文學精神之生成等，亦應受到更多的關注。當然，作為團體協(xié)作的結晶，該成果能取得如此成績已屬不易。上述幾點不足，實因愛之深而責之也嚴。雖不一定合理，但確是筆者閱讀的真實感受，亦愿借此機會向著者請益。

（作者系北京語言大學人文社科學部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