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張敏
中國歷史上,司馬遷無疑是最具抒情性的。魯迅曾將《史記》的成就歸納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這從某一方面說明了能拿來與司馬遷相比較的人物,恐怕只有屈原了。不過,屈原是絕對的詩人。詩自然是抒情的、主觀的、個人化的,但筆者所推崇的司馬遷式的抒情,是從積極入世又超越世俗的對比中而來的悲情抒懷,是史詩式的悲劇抒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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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漢對匈奴作戰(zhàn)時期,將軍李陵因為兵敗投降使?jié)h武帝大怒,司馬遷替李陵辯護了幾句,卻未料遭受宮刑懲罰。受刑之后的司馬遷經(jīng)歷了痛苦的內(nèi)心抉擇,最終,他將自己超越生死的精神勝利過程告訴了好友任安,遂有了《報任安書》這封千年以來始終站在《史記》背后的書信。
信中,司馬遷向任安歷數(shù)十種“恥辱”,并突出“腐刑”的不堪忍受。
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辭令,其次詘體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關(guān)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剔毛發(fā)、嬰金鐵受辱,其次毀肌膚、斷肢體受辱,最下腐刑極矣!
將自己的遭遇和內(nèi)心的受創(chuàng)程度做了最直接的說明,而一旦受腐刑,必然“且負下未易居,下流多謗議”“重為鄉(xiāng)黨戮笑,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復(fù)上父母之丘墓乎?雖累百世,垢彌甚耳!”。
士可殺不可辱,在想要維護自己史官的尊嚴而不能時,我們似乎能感受到那聲在尊嚴殆盡、淪落不堪的矛盾和痛苦中的一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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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遷是想過一死了之的,受辱的悲情是裝不出來的,那些不滿情緒也不是為了寫一封有起承轉(zhuǎn)合的漂亮?xí)哦龅匿亯|。只是他在寫李陵事件的過程、受辱的經(jīng)歷,在一遍遍書寫絕望時,希望不知何時從中迸發(fā)了出來,一種逆境中的求生欲在他心中升騰而起,他筆鋒一轉(zhuǎn)寫下了那句流傳千古的名言: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用之所趨異也。
這句話是他生死觀的顯現(xiàn),不畏死,但要死得其所。當他明白了這一點,他就勝利了。
王小波曾在小說《我在荒島上迎接黎明》中寫到:“我忽然淚如雨下,但是我心底在歡歌,有一柄有彈性的長劍從我胸中穿過,帶來了劇痛似的巨大感,這是我一生最美好的時刻,我站在那一個門坎上,從此我將和永恒連接起,因為確確實實地知道我已經(jīng)勝利,所以那些燃燒的字句就在我眼前出現(xiàn),在我耳中轟鳴。這是一首勝利之歌,音韻鏗鏘,猶如一支樂曲?!?/p>
司馬遷一定懂這種喜悅和勝利的。在后文中,他列舉八種倜儻之人發(fā)憤著書的例子,一個接一個,一例接一例,文字語言上排比闊綽,一股奔涌的氣勢迎面而來。終于總結(jié)而出: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
志存高遠,豈會拘泥于眼前所辱,他再也不在乎同時代任何人的異樣眼光了,因為他面對的是未來,是真正能與自己對話之人。
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底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jié),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乃如左丘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而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仆竊不遜,近自托于無能之辭,網(wǎng)羅天下放失舊聞,略考其行事,綜其終始,稽其成敗興壞之紀,上計軒轅,下至于茲,為十表,本紀十二,書八章,世家三十,列傳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
司馬遷身上本身就具有英雄末路般的悲壯之感,所以他崇拜英雄,否則他不會在《史記》中為項羽寫本紀;他也肯定個人的意識斗爭,否則他不會在歷史的敘述方式上獨樹一幟。《史記》因紀傳體形式開寫史先河而影響深遠,《報任安書》中司馬遷這位史官的受辱經(jīng)歷更是為其增加了許多傳奇色彩成分。而關(guān)于那位收信人任安的經(jīng)歷,也非常值得一提。
任安一生歷經(jīng)坎坷,少年貧困,后得益于大將軍衛(wèi)青的提攜舉薦,升為益州刺史。但在漢武帝晚年著名的“巫蠱之禍”中,他因為接受太子劉據(jù)發(fā)兵造反的命令(受命但按兵未動),后被漢武帝認為有不忠之心,論罪腰斬。
就在任安入獄臨刑前,司馬遷寫了這封《報任安書》。想來如果沒有司馬遷,任安只是一位被漢武帝一句“有二心”而蓋棺定罪的非正面官員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