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隱秘舞動在他左手的燈盞和右手的銼刀上

六七年前，《滇池》文學雜志借“滇池之友”活動兩次擇發(fā)過姚波的詩歌，每次一兩首，不多，主要本著鼓勵初學者的初衷，這是雜志不可少的取向之一。姚波那時的詩歌還顯得簡單青澀，淺顯單薄，作為編輯，我們能知道的止于詩歌本身。前不久，我們又收到姚波的來稿，其詩歌創(chuàng)作脫胎換骨般斐然的進步，著實讓人心生驚喜。

我們迫不及待聯(lián)系上當?shù)氐淖鲄f(xié)，對姚波其人其事做了進一步了解。一個出生不久就橫遭腦系統(tǒng)癱瘓厄運的不幸者，居然一路跌跌撞撞地在舉步維艱的詩歌寫作道路上闖出了屬于自己的高地，這需要多么堅忍不拔的頑強和持守。孟子說，“人之有德慧術(shù)知者，恒存乎疢疾。”大意如此。

姚波的新浪博客名為“姚波的快樂生活”，已經(jīng)開通六年多了。那是一片隱秘的私人空間，潛伏在密碼背后，是植入他酸甜苦辣的自留地，然而“快樂”才是永恒的主題詞。在博客中，他認識了全國各

編輯部與安寧作協(xié)相約到昆鋼橋鋼探訪姚波

地的文學愛好者，交流詩歌，暢談寫作，同時把自己的幸福和快樂傳遞給每一個人。

出于這份由詩而來的觸動，《滇池》編輯部決定進一步深入了解并走進姚波的快樂世界。于是，在一個酷熱難耐的夏日，《滇池》全體編輯協(xié)同安寧市作家協(xié)會專程前往姚波在昆鋼橋鋼的家中探望了他。

1

喜歡一棵蛻盡纖塵的銀杏

喜歡這個早晨小鳥站在枝頭的樣子

喜歡陽光投在枯枝上的幸福

如此溫暖的冬天

所有掉落葉片的樹木

都是隱居山林的老僧

這是姚波的短詩《落發(fā)》，本來黯然神傷的情景，在他的眼中卻充滿了暖意。詩歌是個體明心見性的絕佳載體，一連三個“喜歡”，甚至不用過多了解，就可以想象他樂觀明亮的陽光心態(tài)。我們多次走錯岔道，終于找到了隱在山中的昆鋼橋鋼廠老舊的生活住宅區(qū)，和詩中所描述的一樣，姚波像一個隱居山林的僧人，通過詩歌接通了和外界的聯(lián)系，而詩歌，就是他心中神圣的信仰之光，燭照和呵護著他前進的路。

我們正聊著他的情況，他搖搖擺擺掀開門簾進來了。姚波的母親告訴我們：聽說我們要來，他非常高興，提前到路口接我們?nèi)チ恕Ｒ驗槁凡皇?，岔道多和正在施工的緣故，我們終究沒有途中相遇，他興許是等了一久而不得懷揣著期待踉蹌著回來的。

他的雙手一直在無序地揮動，頭左右搖擺著，整個身體也不由自主地跟著晃動，初見會給人總是就要失衡的感覺。瘦小，短發(fā)，膚色健康，天生的敏感，說話顯得混沌卻滿面笑容，可以憑猜測明白他要表達的意思。談起詩歌，姚波滿心歡喜，有說不完的千言萬語需要傾訴，他本能的快樂是寫在臉上的。他只能相對順暢地完成不長的一兩句話，然后要停下來略作思考調(diào)整，語速又慢，交流起來比較困難。因此，我們做了簡短的交談之后提出想去看看他的書房，他欣然應允，高興地為我們帶路。

姚波的母親說，差不多半歲的時候，一場突發(fā)的高燒和打針不當導致了姚波腦部系統(tǒng)癱瘓，從那時起，他就搖搖擺擺跌跌撞撞走到今天。和我們說話的時候，姚波面部明顯地本能抽搐著，努力擠出一個個字詞，要費好大的勁才能理順簡短的連貫話語，看得到他交流的努力和表達的迫切。

“從上學的第一天起，他就異常聽話、踏實，對待學習一絲不茍，從來不需要我們過多的操心。他從不遲到早退，盡管雙手不靈活，卻從來不缺交一次作業(yè)?！币Σǖ母赣H——橋鋼廠退休的老工人——在一旁補充道，“初中畢業(yè)后，考慮到身體的不便和諸多實際困難，他就回家了，沒有繼續(xù)升學。”

2

與法國梧桐站在一起的

是幾棵櫻花

夢幻一樣醒過來

就是春風十里

拐角處的粉紅臉

擠出幾分醉意

像沒有眼睛的蚯蚓

沒頭沒腦的爬行

像沒有眼睛的蚯蚓一樣沒頭沒腦向前爬行的《行道樹》，何嘗不是姚波自己呢。我們似乎看到清晨下班回家的姚波，拖著略微疲憊的身子，一整夜的閱讀和構(gòu)想，補充著他耗于長燈的體力。近一公里的歸途，對身強體壯者不過是隨意的閑散，對于行動不便的姚波，無異于考驗耐力的亦步亦趨，他數(shù)著路旁的行道樹，法國梧桐和浪漫櫻花錯植，借身體和四肢的搖擺慢慢向家的方向行進，或許每走幾步就要停下來調(diào)勻呼吸，撫摸春風中櫻花粉紅的臉。

所幸家中有溫暖的棉被，有電腦打印機，有通往花花世界的微信、博客、QQ、詩歌網(wǎng)站……家永遠張開雙臂呼喚姚波詩意的回歸。在姚波的世界中，他永遠只能感到自己身體的搖搖晃晃，而身體之外的人間，總是充滿了夢幻、美好、溫暖，詩意、歡樂……他擁有春風十里，人生拐角處粉紅的臉蛋總是讓他樂享絲絲醉意。他不抱怨人生，不控訴苦難，心懷善意，笑對人世的破碎和不完美。拋開身體的因素，姚波活脫脫就是一個陽光大男孩的樣子，快樂是他擦亮黑夜的火光，并且時時感染著近旁的人。

“我從初中時就喜歡文學了，也是差不多從那時起開始試著詩歌創(chuàng)作，每年都會堅持寫幾十首詩歌，不過我的詩歌還不好，它們和我心中滿意的詩歌還相差甚遠?！背藘?nèi)心的善良和樂觀，姚波還特別謙遜?！拔乙婚_始讀聶魯達、博爾赫斯、拜倫和狄金森的詩歌，他們太偉大了，自己也禁不住模仿他們進行創(chuàng)作嘗試，大約第二年，我的詩歌就在《詩神》雜志發(fā)表，我至今還保留著發(fā)表我詩歌的雜志，包括后來的《滇池》兩次發(fā)表過我的詩歌。”姚波對自己寫詩和閱讀的歷程記憶猶新，心懷感恩。

“初中畢業(yè)后的頭幾年，姚波賦閑在家。他開始了自己的寫作，早期是他口述，我們幫他記錄，后來，我們給他買了電腦，他就慢慢試著在電腦上寫作了?！币Σǖ膵寢屢彩菢蜾搹S的退休工人，她告訴我們，“時間長了，廠里知道了姚波喜歡寫作，開始讓他試著起草一些材料。后來，廠領(lǐng)導出于照顧，讓姚波到橋鋼長福利院門衛(wèi)處去值守，連上三個夜班，再連休三天，依此往復?！?/p>

“廠領(lǐng)導對我很好，為我安排了工作，我有了穩(wěn)定收入，靠自己的勞動供女兒上高中綽綽有余。上班的時候，我會帶上書，或者在手機上閱讀，只需要看看門，也沒有太多的事，靠閱讀打發(fā)著漫長的午夜時光，文學讓我更加自信，慰藉著我的孤獨，它讓我超脫小我的困厄，給我向上的力量，給我指明人生的希望和未來。”姚波不無自豪地說。

我們可以想象一千種姚波在燈下苦讀的樣子，他深諳夜晚的隱秘，借著文學之光，把自己從溺水的暗黑中一點點解救出

姚波打開他的電腦向編輯們介紹他的博客

來，并且活成了自己喜歡的快樂樣子。

3

你，扮演春風

搜刮了一遍，還不夠

又搜刮了第二遍，第三遍，第四遍……

N遍之后，土地該綠的地方

都綠了，不綠的地方

也開始，欣欣然起來

是文學和詩歌的《春風》吹亮了姚波不盡完美的人生，很難想象如果沒有詩歌，姚波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子。

安寧市作協(xié)的老師告訴我們，姚波的女兒出生不久，他的妻子就離開了。后來，有異地的詩歌愛好者讀了姚波的詩歌以后，慕名前來，想要照顧他的生活。天性善良的姚波，由于不想拖累自己的“粉絲”，委婉地拒絕了她。

姚波的幾首詩歌寫到了愛情，寫到了對愛情的渴望?？茨銜r /你不看我 /仿佛我欠你什么 /光從夢里折回 /唯有蜜蜂是安靜的 /我等你回來 /可我等了好久 /你都沒來 /然而，我還不死心 /讓春轉(zhuǎn)到冬 /找到風雪夜歸人 /讓夏連著秋 /聆聽烏衣巷口 /搗衣聲《側(cè)面》。他在傻傻地等待著她，或許是希望妻子回來重歸于好，或者僅僅是等待著遠方不確定的佳人，又或許只是盼望高雅的詩歌女神常常光顧。不管如何，他不會踏破理智的底線，他只屬于詩歌，身外的紅塵萬象次之又次。

因為詩歌，姚波左手高高舉著燈盞，深諳午夜的隱秘，那里有助他找回自我的嫻靜，有釋放自我的閃閃微光。他不僅僅是自己的點燈人，他還點亮了破舊工廠的老舊和暗黑。與詩為伴，快樂生活，這是他堅守不渝的處世信條。

姚波告訴我們，昆鋼橋鋼廠已經(jīng)停產(chǎn)了，現(xiàn)在它歸屬華創(chuàng)集團旗下，轉(zhuǎn)型做旅游文化項目。無論工廠如何改制調(diào)整，似乎對姚波不會帶來太大影響，隨著旅游文化項目的推廣，他會有更大的發(fā)展空間。一個擁有知識文化、內(nèi)心執(zhí)著堅守的人，時代變遷只會給他提供更大的舞臺，助推他不斷自我完善和成長。

在姚波的生命里，永遠吹刮著和煦的春風。春風過處，土地該綠的地方自然綠了起來，不該綠的地方也欣欣然起來，這是多么蓬勃的力量。手中有燈盞，眼里就會有光亮，內(nèi)心就會有源源不斷的溫暖，被照亮的地方總是干凈而單純。

“一直以來，我僅限于從博客和網(wǎng)站論壇上取得和外界的聯(lián)系，在網(wǎng)絡上拜讀一些好詩人的詩歌，感覺自己的文學圈子太小了，缺乏交流，詩歌寫作沒有質(zhì)的飛躍?！币Σㄓ行濄?，“我通常在晚上寫作，寫詩前一般會喝點酒，感覺那樣詩歌會離我更近一些。”

通過苦行僧般的努力，姚波不僅點亮了自己的人生，他還照亮了身側(cè)腳邊最平凡不過的物事。今夜，我想到許多事 /不是我的事，是一群小螞蟻的事 /整個螞蟻王國，在午夜搬家 /蟋蟀沒有鳴叫，好像也沒有送別 /整片土地，白茫茫 /聽命的事物 /不再那么緊迫《想到很多事》。屬于他的執(zhí)著和樂觀，也在濡染著周圍的一切，你看世界和處理與客觀世界的方式，取決于你內(nèi)心的干凈和單純，姚波做到了，他完成了生命一次又一次漸進的升華。

4

我想靜下來想想

想想婚姻與命運的糾結(jié)——想想錢與酒，哪個更接近生命的終點

想想下午見到的腦癱孩子，怎么站起來行走：她和我一樣沒有未來

想想那個濃妝艷抹的女子，為何眨了眨眼，對我莞爾一笑

想想明天中班，回不回家，看看女兒的作業(yè)，讓她知道有些事物，不會盡善盡

美

想想不可擺脫的負重，給我的尷尬和人們的冷眼，哪一個更讓我心悸膽寒

想想再想想，死神的鐮刀劃過脖頸，回望家鄉(xiāng)不在眼前

想想一襲紫衣的女子，穿過蓮荷不為情動

想想生活的美與自然的美，讓我著迷于腳下土地的到底是誰？

想想這一切會在某一天終止，我也成為匆匆過客，匆匆而過

姚波擁有足夠的內(nèi)省，他習慣不時《坐下來想想》，一個善于做自我反思與不斷優(yōu)化彌補自己的人，上帝和神都不會虧欠他太多。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和命運，但幸好姚波還擁有專屬的“秘密武器”——握于右手的鋒利銼刀。

別人眼中的腦癱孩子，總是沉淪于命運的糾結(jié)，時時感到接近命運的終點。雖然看似沒有未來，不過依然要站起來行走，爭取甜蜜的莞爾。姚波認定了自己的命運之后，不悲觀沉淪，不陷于絕望，他揮動手中的銼刀，于荊棘叢中闖出屬于自己的路?？释y得的中班，那樣就可以回家陪女兒做作業(yè)。人生不會盡善盡美，有負重、冷眼和尷尬，難免讓人心驚膽寒，那又怎么樣，一個擁有自信和牽掛的人，永遠不會被困難打倒。

“我女兒學習成績還不錯，受我的影響，她語文學得也挺好，也喜歡作文，有時候我還可以輔導她的寫作，我希望我們能永遠并肩讀書，不斷進步。”談起女兒，姚波眼底溢滿了驕傲，“如果有機會，我希望能出去走走，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通過網(wǎng)絡了解到的外界信息，總感覺不夠真實?！?/p>

我們參觀了姚波的書房，他獨創(chuàng)的手跡幾乎難以辨認。他的父母說，有了電腦之后，他還是會不時進行手寫，雖然寫得少，很慢，不過對身體和大腦的調(diào)節(jié)是很必要的。姚波的書不多，也有些單一，“沒有網(wǎng)絡的時候，我主要去工廠圖書室借閱，偶爾也會去路邊攤上買書。有了電腦和手機之后，主要就在網(wǎng)絡上閱讀了。我非常喜歡紙質(zhì)書籍，可身體不方便出去，身處偏遠之地，快遞也不方便，所以紙質(zhì)閱讀對我顯得奢侈?！?/p>

把陽光填充進去 /她會溫暖起來 /空氣清新的早晨 /如果你翹起鼻子嗅一嗅 /就會嗅到，一種暗香進入 /你的血脈 /走起來的一棵樹 /在廣場上 /和許多樹一樣/跳起舞來 /她們的舞姿 /反襯出天空的藍 /但這藍并不真實 /在遠處的一間咖啡屋旁 /騰起的霧 /讓我永遠也看不透（《填充一個秋天》）。往肅殺的秋天里填充陽光和溫暖，他分明在做春天的事情，擁有清新空氣和暗香。他擺脫了搖搖晃晃的命運，在廣場上，跟著許多樹跳起舞來，把人生越涂越藍，越涂越亮。姚波堅信：只要不放棄，不退縮，勇敢投入充滿無限可能的詩歌之旅，撥開命運的蕪雜和逆境，他就會成為自己心中靠努力觸摸藍天的勇者。

無疑，他擁有了整片明凈的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