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鈮
午飯時,我對夫說:“給我講講婆婆不經(jīng)意打動你,讓你想落淚的瞬間吧?!?/p>
夫略加思索后,開始了他的講述。夫講得挺粗線條的,但我腦子里還是呈現(xiàn)出了如此畫面:
少年推開已經(jīng)看不清紋理的老木門,朝屋里叫了一聲:“姆媽,我回來了!”昏暗的屋子里,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之后,一道佝僂而急切的身影,一個慈祥而驚喜的聲音將他擁住,“崽啊,你來家了!”
少年隔天就要回學(xué)校,為了多給他湊幾塊錢的生活費,還是這副佝僂的身軀,挑了兩個五六十斤重的大冬瓜,一步一步朝鄰村的土窯走去。
背起一罐子咸菜和二十斤大米,揣上一沓還殘存著冬瓜白霜的零錢,少年走出了家門。那干瘦的身軀落在了少年的后面:崽啊,飯要吃飽。晚上莫熬夜,煤油燈會熏壞眼睛的,曉得不?
走到村口時,少年停下了腳步,想要跟母親告別,卻見她正往旁邊的土墩上爬。爬到最高處,來不及喘口氣,就沖少年揮手,“崽啊,走吧!莫惦念我,我好著呢,你哥哥姐姐們會照應(yīng)我的。你安心讀書!”
少年忍住哭意,快步朝前走著。肩上的米菜似乎沒了重量,機(jī)械抬起的腳卻沉重得總也找不到放下的感覺。少年想,快點走,快點走,走過前面的山坳,姆媽就會回去了。
轉(zhuǎn)過山坳時,少年回了頭。遠(yuǎn)遠(yuǎn)的,那個瘦弱蒼老的身軀成了一幅剪影,只有搭在額頭上的右手是那么的分明;頻頻張望的眼睛里,牽掛和不舍是那么的清晰。少年覺得他看見了那手上滿是褶皺的皮膚和暴突的青筋;看見了那日益干枯的眼里渾濁又澄澈的淚花;看見淚珠爬過溝壑縱橫的臉頰,跌落在地上;聽見淚珠一滴滴砸進(jìn)泥土里的沉悶的聲音……
夫講著講著,有些哽咽了。我不想惹他傷感,趕緊看向坐在我對面的女兒:寶兒,你講講媽媽最打動你的瞬間吧!
女兒看看她爸,又看看我,停下了筷子。好一會兒,一邊搖頭一邊低垂下眼簾,“我想不出來。”
我笑著對夫說,“看看我有多失敗、多不稱職,我居然都沒打動過我女兒?!?/p>
夫也笑了,說,“她才多大,怎么能體會日常細(xì)節(jié)中的情感?我也是爹爹突然離世,我和姆媽兩個人相依為命之后,才能理解姆媽對我的那些牽掛的?!?/p>
夫的話讓我想到了自己。從去年開始,我陸陸續(xù)續(xù)寫過《母親的眉毛》《臨行前,媽媽塞給我兩個橘子》等幾篇關(guān)于母親的文章,虔誠地記錄了生活中母親打動我的許多小事。然而,年少時的我可從來沒有認(rèn)真地去體會過她的愛。俗話說,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現(xiàn)在回想起來,在母親的心里,“難念的經(jīng)”恐怕不是經(jīng)濟(jì)上的困難拮據(jù),而是我牛一般倔強(qiáng)的性格。
母親的性格是暴躁的。這其中,可能有遺傳的因素,更可能是生活重壓的影響。讓人難過的是,它一點兒沒打折扣地遺傳給了我。
外婆在我的記憶里很模糊,模糊到只剩一張黑洞洞的老式木床上傳出的一聲聲痛苦的呻吟。作為家中的長女,母親從小便扛起了生活的重?fù)?dān)。她跟鄰居大嬸學(xué)做家務(wù),什么扎笤帚、包粽子、納鞋底、磨米果……和父親結(jié)婚后,因為沒有工作,沒有一技之長,讀的書也少,稍有些被大家閨秀出身的奶奶所輕視。然而,即便是奶奶,也從來不否認(rèn)母親是個極好的兒媳。母親是家里家外的一把好手:卷起褲腳下田插秧割稻,洗凈泥水進(jìn)屋打掃喂豬,孝敬老人體貼丈夫友愛鄰里。我的同學(xué)里,有幾位一直拿她當(dāng)自己的母親一樣尊敬,說以前受了她太多的恩惠。
小時候,我跟著父親到處奔走,和母親在一起的時間極其有限。偏偏母親對我的要求又極高,稍有不對便會責(zé)罵。每當(dāng)這個時候,我都恨得牙癢癢。尤其是被冤枉時,我必怒目相視,她罵一句,我頂回去一句。氣急了,母親一定會順手抄起手邊的任何東西:筷子、笤帚、火鉗朝我腿上屁股上招呼。
母親一旦拿起東西,我就會停下一切動作,呆呆站立,絲毫不反抗。但只要她動過手,我便會以不吃她做的飯來抗議。即便是父親把我拎到餐桌旁,按著我的肩膀讓我坐下,把筷子和碗塞到我手里;即便是妹妹偷偷給我盛來飯,哭著求我吃,我也絕不會張口。
最激烈的那一次,我當(dāng)時得有十多歲了。如今,我已全然記不得是因為什么事了。但在當(dāng)時,只覺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我一邊哭一邊狠狠地盯住母親一邊扯著嗓子咆哮:“你是我姆媽嗎?有你這樣對自己女兒的姆媽嗎?誰讓你生下我的,當(dāng)時干嗎不一把掐死??!”
我不知道喊出這些大逆不道話語的我是一副怎樣瘋狂的樣子,但我分明看到了母親在聽到我這些胡言亂語時眼里閃過的震驚、心痛、詫異、后悔……她的嘴唇不停地蠕動,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想指著我,但那顫抖不停的手指卻不聽她的使喚。幾經(jīng)努力后,她放棄了,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
我頭也不回地沖進(jìn)自己的房間,用力摔上門,找出削鉛筆用的小刀,按在了左手的動脈上。瞬間到來的劇烈疼痛和絲絲滲出的血痕讓我猛然驚醒。我懊喪地丟下小刀,把自己埋進(jìn)了被子里,號啕大哭。
哭到后來,我睡著了。這一覺一直睡到了半夜。我是被餓醒的,哭過后的嗓子也干啞得難受。我爬下床,經(jīng)過餐廳去廚房找水喝。我看到,餐桌上,放著一碗蛋炒飯,雞蛋有些焦煳,蔥花也不鮮綠。妹妹跟在我后面起來了,她揉著惺忪的睡眼,說,“姐,姆媽被你氣得沒吃飯就睡覺去了,睡了一會兒又起來給你炒了這碗飯,她說你從小餓了就會手腳發(fā)軟的。她到房間看了你好幾次。”
我拿來筷子,一粒粒扒拉著已經(jīng)冷卻干硬的米飯,讓它們尖銳地從我的舌頭上和喉嚨里劃過。我要讓這種不適感提醒自己,到底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
那以后,我們母女的戰(zhàn)爭明顯減少了,雖然還是會有磕碰,但母親總會先讓步??擅棵靠吹侥赣H欲言又止或者雙目圓睜繼而嘆氣的樣子,看到母親某些時候的刻意討好,我又難受不已。母女的相處,不該這樣小心翼翼。
兩個性格太過相似的人生活在一個屋檐下,實在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一樣的愛憎、一樣的心理、一樣的爆發(fā)點,所以也就容易針鋒相對。聰慧的母親應(yīng)該早就想通了這一點,才會有對我這少不更事的女兒的一再讓步。
走出家門后獨立的生活,讓我深切體會到母親對我的嚴(yán)格要求所帶來的好處。所以,為人母的我也學(xué)著她的樣子,事事處處高標(biāo)準(zhǔn)去要求女兒。并且,我的暴躁也會偶爾體現(xiàn)在女兒身上,如是,年幼的女兒想不出來我打動她的事也就很容易理解了。
“媽媽,其實每次我說‘謝謝媽媽的時候,都是我被你打動的時候。我還記得小時候每天晚上睡前你給我讀書,還記得那次被老師罵了之后你的分析、鼓勵……”女兒的話把我拉回到了眼前,她誠懇的眼神、夫贊許的目光,都讓我悄悄松了一口氣。
“母親”是一個偉大的詞,是上天賜予女人的最好身份,更是一項崇高的事業(yè)。不管是婆婆、母親還是我,又或者是以后也終將做“媽媽”的女兒,我們都在努力。
責(zé)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