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吟方(北京)
史樹青先生去世后,許多人撰文談與他感人至深的交往,談他超群的記憶力,談他深厚的文獻功底,談他的博學多識,談他長達七十年鑒定生涯中的種種奇遇,談他晚年對民間“國寶”超乎尋常的熱忱。在我們這些同他有過不短接觸的晚輩眼里,他不過是個跟文物打交道久了有癖好的一般北方老頭。很多人敬重他,也有些人不認他。晚年他一門心思要把從地攤上買來的“越王勾踐劍”捐獻給國家,他所在的國家博物館不愿收,還有人勸他“算了”,然而他老人家固執(zhí)己見,堅持認真。以我的親身感受,與其說他是文博學家,倒不如說是一位以讀書終老的書生,一生都活在他自己鐘情的文史藝苑世界里。
上個世紀90年代中期我在《文物》雜志工作,一次拿一本冊頁請史先生寫字留念,他爽快地答應(yīng)了。當史先生翻閱冊頁,看到里面有一位江蘇女書家的字,就說寫在女書家后面吧。我忙說您是前輩,您若這么做,今后那些比您年紀小的作者看到了會罵我的,他只好作罷。冊頁上早已有故宮朱家溍先生寫給我的一字一畫,我翻出來給史先生欣賞。我說朱先生的這兩張東西都很精,尤其是那幅《松石圖》,即使放在明清人那里也不遜色,并稱朱老的情致格調(diào)當代少有其匹。史先生當時沒言聲,看了好長一會,說:“冊頁先留著,帶回家,等有空也給你畫畫?!笔窐淝嘞壬纳圃姽俏牟┙绫娝苤模媱t從未見過,我當時以為史先生只是一時興之所至,隨口一說而已,不敢有所奢望。隔了半個月,史先生托助手打電話來,說冊頁畫好了,可以來取。我拿到一看,大吃一驚,果然給我作了幅畫,是《竹石圖》,而且還題了一首詩:“畫圖追慕文湖州,北地應(yīng)推李薊丘;三兩瘦枝倚秀石,伊人照水衍風流?!笔废壬臅S名為“竹影書屋”,想來是深愛竹子的,難怪這竹石畫得那么雅秀。若干年后,我給史先生做過一個訪談,才知道他當初主動提出來給我作畫的緣由。他在談話時無意中透露,年輕時常聽人說北方不出人,有名的學者都出在南方,對這樣的說法他非常不服氣,認為北方也出大學者。也許因這份不服氣,當他看到朱老這位江南學者的畫作后,特意提出要給我作畫,以表明北方學者在舞文弄墨上一點不亞于南方學者。我因史先生性格上的不服輸獲得了一宗難得的墨緣。朱先生高古冷逸的《松石圖》和史先生出筆不俗的《竹石圖》一樣為我珍重寶愛,即使在他們那輩學人那里,這樣的異品也未必多見。
在和史先生的交往中,我發(fā)現(xiàn)他重視現(xiàn)當代史料的保存,這或許因他歷史學專業(yè)出身的習慣,里頭也包含了他的學術(shù)敏感。記得在新世紀初,我有意撰寫民國書畫家潤格方面的文章,當初收集這方面的材料,只能靠查找民國時期的報刊,如余紹宋編的《金石書畫》《湖社旬刊》及上海的老報紙《申報》等等,材料很零碎。當我向史先生吐露這個想法時,他沒有想就說可以幫我找找這方面材料。過了幾天,真的把一卷泛黃的民國書畫家留下來的潤格原件交到我手,有幾十張之多,令我喜出望外。對于研究者來說,材料的收集是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史先生告訴我這是他年輕時專門找書畫家索要的。有些潤格有了折痕破了,他還專門做了托裱。有幾張上面還有書畫家的墨跡、印章。我記得有以畫梅著稱的汪吉麟及金石學家陸九和等人的,雖然潤格來源集中在北京地區(qū),但像這樣的第一手潤格資料,保存至今十分不易,對于分析三四十年代北方的書畫家的創(chuàng)作生活、市場情況無疑是十分有益的。我后來問史先生怎么想起來要保存這些東西的,他說這就是檔案材料,檔案是不分大小的,要了解當時社會生活的細節(jié),就要靠這樣的小材料。也就是這次,我知道他不光保存潤格,還收集門刺、拜帖這類小東西,從中可看出史先生的細心、見識、眼光以及平易踏實的學風。
類似的事還有一些。我一直對現(xiàn)當代書家人事感興趣,留意收集他們的材料。某次與史先生閑談,偶然涉及已故的藍玉崧先生,這位音樂家兼書家的名士,坊間有不少他的傳聞,比如說在大庭廣眾下公然指責他的友人某名家為人圓滑。不料這個話題才展開,史先生就對我說,我和他是同學,家里還有他上中學時給我寫的字。又說藍先生才氣大,中學時候就昂首闊步、自視甚高。我想看看藍先生少年時的墨跡是什么樣子的。對我這個后輩的好奇心,史先生次日就滿足了。這是我見到的藍先生最早的墨跡,恐怕連藍先生自己也未必有保存。寫那張字時,藍先生才十幾歲,落筆提按轉(zhuǎn)折,英邁秀出,意氣風發(fā),日后藍先生的筆墨風神實于其少年墨跡已可窺得一二。以后我把藍玉崧的少作印在拙著《雀巢語屑》初版里,讓更多的人分享藍先生的早年佳筆。
平日與友朋談起心目中的史樹青先生,總覺得他為人隨和、寬厚,屬于容易接近、比較平民化的一類學者。他的平民化和沒有架子,表現(xiàn)之一是經(jīng)常出入古玩攤,可以和古董商人在一起隨便說話。沒想這竟差點影響到他評正高職稱。據(jù)說北大的宿白先生在“文革”結(jié)束后的某年的國家文物局的高職評審會上,明確反對史先生晉升高職。理由無外乎作為國家博物館的研究人員,史先生出入古玩攤,和古董商人混在一起,沒有一點學者的樣子,不配評正高職稱。宿先生和史先生年齡不相上下。1972年國務(wù)院成立由王冶秋負責的出國文物展覽工作室,宿白和史樹青一度還是同事,夏鼐是國務(wù)院任命的業(yè)務(wù)組長,宿白、史樹青則是這個小組的兩名副組長。但他們的學風、為人完全不同。宿先生是經(jīng)院式的,要求學者嚴格自律;史先生帶點名士風度,三教九流,不分朝野,都可往來。史先生所踐行的正是宿先生深惡痛疾的,故宿先生在那次高職評審會上才有那么激烈的反應(yīng)。后來還是啟功先生出來打了圓場,說史樹青同志是建國前輔仁大學歷史系的研究生,長期在博物館工作,對國家的博物館事業(yè)是有貢獻的。結(jié)果史先生雖有周折還是晉升了高職。但說起這事,史先生心里有氣,甚至破天荒地開罵了,神情頗為激憤。這是我看到的史先生少有的發(fā)脾氣的場面。
史先生為人平易,但在人格上有勇于擔當?shù)囊幻妗0l(fā)生在上個世紀60年代的“蘭亭論辯”,是一次有政治背景的學術(shù)之爭,幾十年后自然成了一個敏感話題,特別是對當年參與爭辯的學者。像啟功先生,當年他是挺郭(沫若)派,利用他在文獻學上的專長,撰文證《蘭亭序》為偽作;“文革”結(jié)束后啟先生改變了自己的看法。一個學者在不同階段認識不同,對某些看法作修正乃至全盤推翻,是可以理解的,更何況從前是奉命作文。史樹青先生也是“蘭亭論辯”的參與者,但他沒有輕易否定自己的老觀點。當“蘭亭論辯”過去三十多年后,在回應(yīng)日本《金石書學》雜志采訪提問時,史先生明確表示郭老的立論是對的,不反悔也不改變過去支持郭老的立場。作為一個知名學者,史先生如此坦然地面對過去的歷史,這是需要勇氣的。在這一點上最能見出他作為燕趙人的俠氣。
史先生擔任過國家鑒定委員會的副主任。據(jù)說要他擔任這個職務(wù),是因為他看東西的面廣。許多專家謹慎,只愿鑒定自己本專業(yè)內(nèi)的東西,這固然是嚴謹學風的體現(xiàn),問題是一個國家級專業(yè)委員會,遇到要鑒定的東西,總不能推說沒有專家能鑒定。史先生在這方面顯得勇于承擔責任,別人不敢的或不愿問津的,他都愿意嘗試或有興趣,接觸多了,經(jīng)驗積累自然多些,久而久之比別的專家有了更多的發(fā)言權(quán)。當年啟先生領(lǐng)銜國家鑒定委員會,文物局領(lǐng)導(dǎo)要他推薦副手,啟先生想都沒想,就說讓史樹青同志擔任吧。在文博界史先生的學識廣博人盡皆知。
史先生晚年喜歡向來訪者出示一本冊頁,這是他的中學畢業(yè)紀念冊。冊頁由于非暗題簽,一筆瘦金體,神采飛揚。冊內(nèi)有一頁是他中學老師張鴻來題贈的一首詩,其中二句是:“書畫常教老眼花,鑒藏年少獨名家。”我曾有幸不止一次聽史先生背誦這首詩,每在這個時候,我的耳畔突然閃過:“時光吹老了少年,誰的等待,恰逢花開?!?/p>
史樹青先生去世至今七八年了,他熟悉的收藏市場幾經(jīng)變幻,從收藏家時代到資本時代,藝術(shù)品被富有想象力的市場不斷塑造,不斷被賦予新的內(nèi)涵。要是史先生還在,還會讓晚輩推著輪椅帶他到京城那些大大小小的古玩市場轉(zhuǎn)轉(zhuǎn)、淘寶嗎?我們還能聽到他中氣十足的聲音“好東西,收著”嗎?
2014年2月21日 北京仰山橋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