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劍芬
海神,泛指掌管海事、具有航海保護職能的神靈。中國海神信仰起源于自然崇拜,而它的演變、發(fā)展則與海上絲綢之路息息相關。廣州黃埔村自北宋開村以后,在海上絲綢之路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目前學術界罕有關注海上絲路與海神信仰之間的關系,本文以海絲見證地之一——黃埔村的海神信仰為例進行探討。
秦漢以降,海上絲綢之路開始形成。因當時的航海技術落后,遠航的人們在擷取貿(mào)易果實的同時也要遭遇大海的威力,每一次出海都存在著巨大的風險。因此,海神信仰伴隨著涉海民眾祈盼航海安全的需求而迅速發(fā)展。隨著海上絲綢之路的不斷發(fā)展,沿海地區(qū)的人們參與海事活動的范疇不斷擴大,海神信仰亦隨之向多元化發(fā)展,衍生出具有超自然力量的各路海神,并且隨著海上絲綢之路的發(fā)展而傳播擴散。
中國海神信仰經(jīng)歷了從人面鳥身的早期海神發(fā)展到神格人化海神、人格神化海神的演變歷程。有關海神的記載最早見于《山海經(jīng)》,包括有東海海神禺虢、南海海神不廷胡余、西海海神茲、北海海神禺京。這四大海神中,除南海神外,其余三海神皆為人面鳥身。[1]據(jù)郭泮溪考證,最早的海神是東海海神禺虢,由今山東半島、蘇北沿海一帶崇拜鳥圖騰的濱海東夷人創(chuàng)造。四海之神由漢代開始向人格神轉(zhuǎn)化,人們給他們冠上姓名,配上夫人。[2]隨后出現(xiàn)的四海龍王(東海、南海、西海、北海龍王)在唐代首次獲得冊封:“以東海為廣德王,南海為廣利王,西海為廣潤王,北海為廣澤王”。上述諸神均是歷朝受官方祭祀的國家級海神,其早期發(fā)展自上而下,由官方傳至民間。
隨著海上絲綢之路的發(fā)展,衍生出眾多掌管海事、具有航海保護職能的海神,較為典型的代表是觀音菩薩和北帝。觀音菩薩作為佛教四大菩薩之一,其道場在四面環(huán)海的普陀山,人們認為她能臨危救難、保駕護航,因此迅速發(fā)展為全國性的海上保護神。[3]北帝前身是遠古信仰的一位司水之神。漢代以前即受到人們的尊崇,唐宋以后歷朝均將其視為主管水、火的重要天神,后漸演變?yōu)榧婢哂斜q{護航的海神,成為珠江三角洲地區(qū)最主要的民間信仰之一。北帝于明代被列入國家祀典,屢獲統(tǒng)治者加封。上面這些都是神格人化的海神。
隨著海事活動范疇擴大,有更多涉海歷史人物被神化,尊奉為分管一方海域的海神。這些人格神化的海神源自于民間,獲祀于鄉(xiāng)里,廣東一帶有伏波將軍等、臺灣有倪圣公,請康熙朝收復臺灣的靖海侯施瑯等。[4]有些聲望極高的人格神化地方海神則自下而上,由民間發(fā)展,后因官方認可而載入國家祭祀。其中最具代表的是宋朝出現(xiàn)的女性海神媽祖。
海神廟基本是分布在水域附近。每次航行出海,人們都會到海神廟拜祭,祈禱出海平安。海神信仰隨著海上絲綢之路的發(fā)展而傳播擴散。如媽祖(天后)原是福建沿海地區(qū)的海神。福建泉州是海上絲綢之路的起點之一,大量的景德鎮(zhèn)陶瓷銷售到泉州,由泉州轉(zhuǎn)運至世界各地。天后信仰正是伴隨著陶瓷貿(mào)易從泉州傳到景德鎮(zhèn)的。殷弘緒神父給奧日神父的信中對此有如下記載:“有一豪商為了經(jīng)營貿(mào)易而橫渡大洋之后,覺得多虧天后保佑才免遭于難,說是在遭遇到最強烈的風暴時看見她顯靈?!边@位商人回到景德鎮(zhèn)之后,為報答天后的救命之恩,因此出資建造了天后宮。[5]
歷經(jīng)1000多年的歷史傳承,媽祖信仰由福建傳播至中國沿江、沿海地區(qū),再由沿海向內(nèi)地傳播,并隨著海上絲綢之路、隨著華人的腳步走出國門,目前已傳播至世界五大洲20多個國家和地區(qū)。
黃埔村旁邊的黃埔古港,是海上絲路的重要港口,曾停泊過數(shù)以千計的外商船舶。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黃埔村村民眾多從事與航?;蛲赓Q(mào)有關的工作,并且普遍信奉海神。黃埔古港造就了繁華、開放的黃埔村,也孕育了黃埔村人對外來文化所特有的包容性。直至清代,黃埔村的洪圣殿、玉虛宮、天后宮分別供奉著南海神、北帝、媽祖三位海神,三座海神廟和諧共存。
黃埔村洪圣殿供奉的是南海神。最早的南海神廟由隋朝官方建于番禺扶胥港(今黃埔區(qū)廟頭村)。扶胥港在隋朝時成為海上絲綢之路的重要港口。海上航行存在難以預料的風險,人們祈求海神保護出海平安的愿望與日俱增。在此背景下,隋朝官方于開皇十四年(594)下令在扶胥港修南海神廟。隋朝的中外船舶出海前,按例都會前往神廟拜祭,祈求南海神保佑航海安全。所以,南海神廟成為中國古代海上絲綢之路的重要保護神。南海神廟是中國古代四大海神廟中規(guī)模最大、級別最高的神廟,“海岳之神,惟南海為最貴”,受到歷代統(tǒng)治者的重視。從唐代至清代,各朝皇帝共計給南海神加賜封號十多次,分別有“廣利王”“昭順”“威顯”“廣利靈孚王”“洪圣”“南海之神”“寧海伯”“南海廣利洪圣大王”“南海昭明龍王之神”等不同封號,從隋代享侯一級待遇,到封王封帝,最后奉為至高無上的“神”,歷代統(tǒng)治者對其地位的認可呈上升狀態(tài)。[6]
南海神信仰其發(fā)展自上而下,由官方傳至民間,遍及珠江三角洲地區(qū)。據(jù)廣州市文史專家朱光文考證,番禺茭塘司自宋以后共建有12間洪圣廟(或稱南海神祠),其中較早的是黃埔鄉(xiāng)建于宋代的洪圣殿。其依據(jù)為清代馮某《鳳浦地理人物略記》:“洪圣宮,系宋時之廟,父老相傳,胡梁二祖來時,立此以庇一方?!盵7]筆者采訪黃埔村原住村民胡永湛先生(1935-),洪圣殿在摧毀前確實一直由胡氏、梁氏共同管理。然而,據(jù)胡梁二祖的族譜所載,胡氏于元代遷至黃埔村,[8]而梁氏則于明代才遷至黃埔村。因此,黃埔村洪圣殿是否建于宋代,還有待進一步考證。
洪圣殿原建于梁氏宗祠旁邊(現(xiàn)黃埔中學教師宿舍所在地),“文化大革命”期間被損毀,1989年因建設黃埔中學教師宿舍而徹底拆除。在洪圣殿遺址有一斷柱殘留對聯(lián):“海氣接扶胥,一派恩波……”。“扶胥”是指唐代廣州古港的所在地,在今天的黃埔區(qū)廟頭村南海神廟附近。后因河床淤積,港灣變成河灘,大船不能停泊靠岸,來華貿(mào)易的海船轉(zhuǎn)泊琶洲塔一帶。至清代,黃埔港漸漸取代了扶胥港,成為海上貿(mào)易中轉(zhuǎn)站。我認為,此殘碑不僅見證洪圣殿“接”扶胥港的南海神廟的信仰,同時也見證洪圣殿的所在地黃埔古港“接”扶胥港的海貿(mào)地位。清代“一口通商”,使廣州成為對外貿(mào)易的唯一合法港口,黃埔古港也因此成為海上絲綢之路的重要節(jié)點,帶來了黃埔村洪圣殿香火鼎盛。
洪圣殿現(xiàn)留存有5塊洪圣殿石碑,分別為清乾隆四十年(1775)重修洪圣宮殿捐銀芳名碑、清嘉慶癸酉年(1813)“重修洪圣宮殿碑記”、清道光二十三年(1843)“重修南海神廟碑”、清道光二十三年“重修南海神碑”(見圖1)等。它們記載了清代對洪圣殿的多次修繕,彰顯了南海神的尊貴地位。從碑記可看出,黃埔村洪圣殿有主殿、東殿、西殿、正間、偏間等。結合重修碑記及對村中老人的采訪,可證當時的洪圣殿規(guī)模應為三間兩進。
圖1 清道光二十三年“重修南海神碑”
洪圣殿歷次修繕均是胡氏族人為主力,其中清道光二十三年(1843)重修南海神廟的修繕規(guī)模較大。石碑上首先說明“胡族喜認重修”,明確這次修繕以村中胡氏族人主持。胡宏浩、胡宏根、胡宏壯等200多位胡氏族人捐資修繕。另有神像工金由捐資人員、神前供器捐資人員、喜認神器人員等。雖然修繕是由胡氏族人主持,村中馮、李、植等各姓氏的村民也有捐款。此外,“新昌號”“李泉盛當”“聚利號”“怡順當”“普和堂”“恒豐店”等40多家店鋪均捐資贊助這次修繕。據(jù)村民相傳,清代黃埔村眾多店鋪從事與海外貿(mào)易相關的生意,這些老板也信奉南海神。當時很多男性作為家中頂梁柱也出海從商或從事海貿(mào)相關工作,家中的婦女經(jīng)常膜拜南海神,以期保佑家人出海平安、生意興隆。如嘉慶癸酉年(1813)的重修碑記,捐款芳名全是嫁入胡家或梁家的女性,說明當時的南海神在民間享有極高的地位,被視為海上絲路的重要保護神。
天后,亦稱媽祖,原名林默,來自福建莆田湄州,生于北宋建隆元年(960)。相傳她自幼水性好,又有預測天氣的異能,經(jīng)常救助海上遇難之人。人們認為她死后亦能在海上搶險救難,保護船只、人員平安,因此被奉為海神。元代海上絲綢之路發(fā)展迅速,福建莆田航海發(fā)達,媽祖信仰由此興盛,從民間神到國家神的地位正式確立。[9]媽祖先后獲封5次,被冊封為“天妃”“天后”“圣母”等,供奉媽祖的神廟通常稱為“天后宮”。
關于天妃海上救難的靈驗之事,廣東民間有著眾多傳奇的故事。清代屈大均在其名著《廣東新語》中就有記載。[10]神奇的天后何時開始為黃埔村民保駕護航?非常遺憾,黃埔村民并不知道村北面的天后宮最初建于何年。20世紀80年代,廣州市建設東環(huán)高速公路,剛好要經(jīng)過天后宮所在地,天后宮因此被拆毀。對于它的歷史,已難以考證清楚。
據(jù)天后宮毀后僅存的一副石對聯(lián),可追尋到一些歷史的碎片。石對聯(lián)云:“跡著莆田恩流鳳浦,德敷海國澤被凰洲”。[11]它告訴人們:(1)“跡著莆田恩流鳳浦”,指出天后信仰是由福建莆田傳至黃埔村。(2)“恩流鳳浦”“澤被凰洲”寓意天后護佑黃埔村。黃埔村原稱“鳳浦”,明代以前就有東、南、西、北等多個門樓,其中南門樓銘刻“鳳浦”二字,北門樓銘刻“凰洲”二字。(3)“德敷海國澤被凰洲”,說明天后信仰已在濱海之鄉(xiāng)廣為傳播。(4)落款為清同治二年(1863),可證天后宮重修時間。用麻石雕刻好此對聯(lián)后鑲嵌于宮門兩側(cè),說明天后亦為當年庇佑黃埔村民的重要海神之一。
黃埔村81歲的胡永湛回憶,天后宮為三間兩進,主殿后面有天井。81歲的馮泰斌(原黃埔中學校長)、82歲的梁嘉和則一致記得,天后宮前面有個小廣場,左右分別有一棵古老的木棉樹和鳳凰樹,兩樹的樹干相交在一起,拱衛(wèi)著天后宮。
著名外交家梁誠(1864-1917)為黃埔村人,其后人梁嘉邦回國時贈與我一張攝于晚清的老照片(見圖2),內(nèi)容為梁誠與美國朋友在黃埔村一座廟宇前合影留念。梁誠的五位美國朋友分別是一位身穿西裝的男紳士以及四位穿著西方禮服的優(yōu)雅女士,旁邊還有十幾位梳著長辮子的村民及中國游客。僅憑照片建筑物的博古脊飾及灰塑圖案等建筑特征,很難判斷它到底是洪圣殿、天后宮還是北帝廟。筆者采訪了胡永湛、馮泰斌等村民,他們一致認為照片中建筑物門前沒有石獅子,而北帝廟前一直有對石獅子,據(jù)此首先排除其為北帝廟的可能性。根據(jù)他們回憶,洪圣殿門口沒有鑲嵌石對聯(lián),殿后面也沒有大樹,而該照片中的建筑物非常清楚地顯示門前有副石對聯(lián),后面有大樹蔭護。他們認為此建筑應為天后宮。照片中外游人與村民和諧共處的鏡頭,反映了黃埔村作為海絲見證地所具有的開放性。
圖2 梁誠和外國朋友在黃埔村
北帝廟(又稱玉虛宮,見圖3)位于黃埔村柳塘大街,為廣州市文物保護單位。黃埔村北帝廟是三座海神廟中唯一幸存的。廟內(nèi)供奉的北帝,又稱為玄武、真武、玄天上帝、黑帝等,其前身是遠古信仰的一位天神——北宮七宿之神,尊奉為水神,認為它具有消災解難、治水御火的神力。北宋祥符年間,為回避宋真宗追尊為圣祖的趙玄朗而易名為“真武”。宋后,因?qū)耀@統(tǒng)治者加封,其地位越來越顯赫。至明代,由于明太祖和明成祖都以為他們得天下為北帝蔭祐,把祭祀列入國家祀典,北帝信仰遍及全國。
黃埔村何時建北帝廟?筆者細看北帝廟內(nèi)的8塊重修碑記,時間最早的為清乾隆十一年(1746)“重修北帝廟碑記”有“(北帝廟)創(chuàng)自皇宋,來世運代更垣”。[12]另有其他碑文也刻有“創(chuàng)建在于宋”等句,由此可確定,黃埔村北帝廟最早建于宋代。
圖3 北帝廟(玉虛宮)
由碑記可知,北帝廟每次修繕均是以馮姓族人捐資為主。馮氏族人何時遷至黃埔村?北帝何時被村民奉為海神呢?據(jù)清光緒十七年(1891)“重建玉虛宮碑記”載:“初廟之創(chuàng)建在于宋,而族始祖亦自宋淳祐間(1241—1252)來居是鄉(xiāng)”。[13]另據(jù)道光二十九年(1849)北帝廟重修碑有云:“濱海之鄉(xiāng),則奉司水之神,皆是也。余世居黃圃,環(huán)鄉(xiāng)皆水,族姓咸奉北帝神廟于鄉(xiāng)北”。黃埔村為“濱海之鄉(xiāng)”“環(huán)鄉(xiāng)皆水”,出海的村民及其家人都要祈求北帝保佑航海平安,因而黃埔村馮姓村民世代信奉“司水之神”北帝。據(jù)此,筆者認為北帝在南宋之時已被黃埔村民奉為具有保駕護航功能的海神。
現(xiàn)存的北帝廟重建于清代,“文化大革命”期間變成“黃埔衛(wèi)生站”,2006年修復重光。它坐東南朝西北,中路為主體建筑,三間兩進,總面積近600平方米,廟后有占地約250平方米的風水林。據(jù)清代重修北帝廟碑記可知,北帝廟自清代以后就在正殿供奉北帝,同時還在偏殿供奉觀音菩薩,以及廣州本土神靈金花娘娘、張王爺?shù)壬耢?。而現(xiàn)在的北帝廟,除繼承供奉上述神靈,還供奉關帝,可謂是各路神仙共聚一廟。而人們也是多神崇拜,進廟后對所有的神靈都一一膜拜。古時人們面對海神祈禱的重要內(nèi)容為“出海平安”或“風調(diào)雨順”?;诙嗌裥叛龅膶嵱眯院凸?,如今,人們祈禱的內(nèi)容已越來越多,包括消災解難、生兒育女、求姻緣、求學等,各位神靈的職能已類似于今天的復合型人才,逐漸被人們賦予更為廣泛的職能,好像能同時滿足民眾多方面的訴求。
因海神崇拜衍生出的廟會,主要有農(nóng)歷二月十三日的“波羅誕”、三月三日的“北帝誕”以及三月二十三日的“天后誕”,分別紀念南海神、北帝及天后的誕辰。海神廟會最早產(chǎn)生于何時?宋代劉克莊《即事十首》詩中有海神廟活動的記載:“香火萬家市,煙花二月時。居人空巷出,去賽海神祠。東廟小兒隊,南風大買舟……”。[14]“二月”兩字,可確定這次海神祠活動為二月十三日的“波羅誕”。南海神廟分東廟和西廟,詩中“東廟”指隋開皇年間在番禺扶胥港(今廣州黃埔區(qū)廟頭村)建的南海神廟?!熬尤丝障锍觥狈从吵龌顒又r。此詩可證,廣州宋代已有“波羅誕”廟會。廣州民間有俗語云:“第一游波羅,第二娶老婆”。游波羅排在人生大事娶老婆的前面,可見其重要性。
據(jù)村民介紹,黃埔村世代相傳,盛行“波羅誕”和 “北帝誕”廟會。[15]人們希望通過廟會活動,人們祈求得到海神庇佑而風調(diào)雨順、平安幸福。清末民初,黃埔村隆重的廟會在珠江三角洲一帶方圓幾十里的眾多鄉(xiāng)民慕名前來觀看。兩廟會除祭祀的海神不同,其他主要內(nèi)容基本相同,如舞龍、“上匾”儀式、海神巡游活動、搭臺唱大戲等。
中華民族稱為龍的傳人,舞龍是中國傳統(tǒng)的民俗文化。黃埔村廟會的舞龍活動是由女將完成的。一英姿颯爽的女將領前,手持頂上有大繡球的竹竿。威武的長龍每隔五六尺就有一女將掌竿,隨著樂鼓隊前行。領前的繡球前后左右搖擺,龍首作搶繡球狀,支撐著龍身的女將通過揮動手中竹竿,共同舞動龍身,游走的巨龍呈現(xiàn)出扭身、仰頭、跳躍、搖擺等各種姿勢,惟妙惟肖?!拔椠垺卑帮L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的美好祈愿。
圖4 舞龍
“上匾”是黃埔村男子的人生大事。男人“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過了不惑之年的男人才有資格上匾。按世代相傳的規(guī)定,男子凡在40 歲以上,年齡尾數(shù)為1 的,如41、51……,直至91歲的男子,在北帝誕當天到北帝廟參加上匾。他們向北帝燒香禮拜,然后抬著刻有上匾人姓名的牌匾在廟內(nèi)轉(zhuǎn)一圈,再將匾高掛在北帝廟內(nèi)。首次參加上匾的男子就意味著成為家中可以交付重任的“頂梁柱”。選擇北帝誕當天上匾,祝壽和祈福并舉,主要是讓他們沾上北帝誕辰的榮光,以示對他們作為家中支柱的尊重。
圖5 北帝廟內(nèi)刻有上匾人姓名的牌匾
海神巡游是廟會最為重要的一環(huán)。巡游隊伍中有一頂特殊的轎子抬著海神像(洪圣王或北帝像)“行鄉(xiāng)”祈福。伴隨海神巡游的有彩旗隊、彩車隊、嗩吶隊等,但最為引人注目的是“飄色”隊伍。黃埔村中12個坊[16]各派出童男童女各一參與“辦色”,24個孩子濃裝扮演為神話或歷史故事中的人物(稱為“色仔”),站在精心偽裝的、高高的支架上,仿佛“飄”起來凌空而立。[17]每個“色仔”分別由4人抬,陪伴著海神“行鄉(xiāng)”祈福。巡游隊伍由村口牌坊出發(fā),前往海神廟禮拜后,沿固定路線在村中巡游一圈?!吧小卑缪莸膫鹘y(tǒng)角色有岳飛、花木蘭、梁紅玉等。岳飛的精忠報國、花木蘭代父從軍抗擊外敵的故事隨著巡游活動深入民心,喧囂的巡游背后常蘊含著除惡揚善、保家衛(wèi)國的民族大義和愛國情懷。這種古老的民間藝術集戲劇、雜技、音樂、舞蹈、文治教化于一體,極受民眾喜愛。正誕當天的巡游稱為“出色”,第二天的巡游稱為“散色”。
圖6 北帝誕“出色”巡游
圖7 2016年黃埔村唱大戲現(xiàn)場
搭臺唱大戲,通常是表演廣東本地特色的大戲——粵劇。唱大戲的地點通常安排在海神廟附近(現(xiàn)在的戲臺設在云隱馮公祠旁邊)。新中國成立前,唱戲的時間由5天至10天不等,可謂是一場粵劇文化盛宴。著名粵劇表演藝術家薛覺先、馬師曾、紅線女等都曾被邀請到黃埔村演出唱戲。各地民眾匯聚黃埔村,兩廟會極具社會影響力。
新中國成立后,黃埔村廟會活動沉寂了五十多年。“波羅誕”隨著洪圣殿的坍塌,自此銷聲匿跡。直至2006年,北帝誕隨著北帝廟的重光而再次盛行于黃埔村。現(xiàn)今北帝誕仍由馮氏族人主持,廟會的經(jīng)費主要由馮氏宗親會籌集,但各項活動由村中各姓氏共同完成。因黃埔村尚未能恢復本村的飄色隊,聘請附近鄉(xiāng)村的飄色隊前來表演,只保留了正誕當天的“出色”,省略了次日的“散色”活動?,F(xiàn)代的北帝誕,除“上匾”等傳統(tǒng)節(jié)目外,還增加了吃“阿公飯”一項。2016年北帝誕當天,眾多旅居外地的黃埔村人會相約回到家鄉(xiāng),為北帝“祝壽”。全村各姓氏的祠堂前共計擺有600圍桌椅,傍晚吉時一到,各姓氏村民及其親朋戚友齊聚一堂,6000多人團聚在一起吃“阿公飯”,同慶北帝誕辰,盛況空前。如今的北帝誕廟會集宗教信仰及娛樂、商業(yè)經(jīng)濟于一體,成為黃埔村獨具特色的民俗活動,對促進村民和睦相處、增強凝聚力具有重要作用,因此也得到當?shù)卣闹С帧?/p>
圖8 2016年黃埔村吃“阿公飯”現(xiàn)場
海上絲綢之路打開中外交流之路,在不同文化背景之下進行物質(zhì)與文化的交流,因而海絲文化本身具有重商性、實用性、開放性、兼容性等特質(zhì)。黃埔村是海上絲綢之路的見證地,地域文化深受海絲文化影響。黃埔村的海神信仰同樣折射出海絲文化實用性、開放性等主要特質(zhì)。
一是實用性。古代海上絲綢之路,從貿(mào)易的角度又可稱為“陶瓷之路”“茶葉之路”“香料之路”,重商性與實用性是其最為突出的特征。海神信仰伴隨著海上絲路而演變、發(fā)展,它所注重的實用性亦是最為明顯的。每次出航,信眾會到海神廟拜祭,祈求親人出海平安,帶有明顯的功利色彩、注重實用性。
二是開放性。黃埔村為海上絲路見證地,獨特的地理環(huán)境和自然環(huán)境,使其本土文化與外域文化不斷碰撞和交匯,形成一種開放的文化心態(tài),敢于大膽地走出去,以開放姿態(tài)去接受新鮮事物,因而在黃埔村出現(xiàn)了外交家梁誠等一批走在時代前列的名人志士。黃埔村的開放性,同時還體現(xiàn)在村民對女香客的認可和關注。道光二十三年(1843)“重修南海神廟碑”不僅記下捐資的男性,把胡門潘氏、凌屈氏等30多位女香客的捐款也刻在石碑上。而再往前追溯,發(fā)現(xiàn)更早期的乾隆、嘉慶兩重修碑記所銘刻竟然全是女性的名字!嘉慶癸酉年(1813)“重修洪圣宮殿碑記”中刻的200多位婦女捐款者大都是嫁入胡家或梁家的婦女,或是外嫁的胡、梁姓女子;乾隆四十年(1775)重修洪圣宮殿捐銀芳名碑記中刻有133 位為嫁入胡家女性或是已出嫁的胡姓女子,另有信女44位刻上名而省去姓(如“信女瑞蓮”等)。在北帝廟清代以前的碑記中,其中一碑名曰“各信女助金開列”,上面共刻有180多位信女的捐資情況,除刻有嫁入馮家的婦女(如馮門黎氏等)、外嫁的馮家女子(如霍門馮氏等),還直接刻有各信女的全名,如馮貴平等。在封建社會能把婦女的全名刻在碑記上,是極其罕見的(當時幾乎所有族譜、縣志等均只記錄婦女的姓氏而沒有名字)。由此說明黃埔村的婦女地位相對較高,可窺見海上絲綢之路的開放性對黃埔村的影響之大。
三是兼容性。中國民眾接受多神信仰,但一般多數(shù)人會在同一類型的廟宇中選擇其一膜拜。而黃埔村同時存在三座海神廟,不少村民是三個海神都膜拜。三座海神廟的日常管理及廟會活動有相對固定的分工,但“管理有分工,參與無界限”。如道光二十三年(1843)洪圣殿的修繕,雖是由胡氏族人主持,村中其他姓氏的村民也鼎力支持,馮、翁、簡等20多姓村民均有捐款。每到廟會之日,黃埔村全部村民都會興高采烈參與其中。又如廟會的“飄色”活動,全村12個坊選派出24位孩子同時參與波羅誕和北帝誕“辦色”,充分體現(xiàn)出黃埔村民的團結和包容。他們允許多神信仰和諧共存,沒有發(fā)生沖突。這一優(yōu)良傳統(tǒng)一直延續(xù)至今的北帝廟會,由馮氏族人主持,廟會各項活動卻由各姓氏村民共同完成。不同的信仰文化在海絲見證地黃埔村兼容并蓄,充分體現(xiàn)出海絲文化所具有的兼容性特質(zhì)。
(本文撰寫過程中,采訪過參與編撰《走進黃埔村》的黃銀英老師,以及黃埔村長者馮泰斌、胡永湛、胡惠顏、梁嘉禾等,謹此致謝?。?/p>
注釋:
[1] 袁柯譯注:《山海經(jīng)全譯》。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第215、275、284、299頁,1991。
[2][3][4] 郭泮溪:《中國海神信仰發(fā)生演變過程及其人化影響》?!睹袼籽芯俊罚?009年第4期。
[5] 景德鎮(zhèn)陶瓷文物資料編印級《陶瓷資料》,1978年,油印本。轉(zhuǎn)引自李松華等撰《水系、船幫與景德鎮(zhèn)水神信仰》,內(nèi)蒙古大學藝術學院學報2012年第2期。
[6][清] 崔弼輯:《波羅外紀》?!稄V州大典》230,第三十四輯,史部地理類,第二十一冊。陳建華、曹淳亮主編;陳錦鴻點注:《南海神廟文獻匯輯》,廣州:廣州出版社,第1頁,2008。
[7] 朱光文:《官祀在民間——番禺縣茭塘司南海神祭祀與地方社會》,《廣州文博》,2010年第00期。
[8] [清]胡宏基:《黃圃胡氏族譜》卷一,慎徽堂藏板,同治丙寅(1866)刻本,第3頁。
[9] 劉福鑄:《元代福建媽祖信仰的發(fā)展原因試探》?!陡=ㄊ分尽?,2006年第6期。
[10] [清]屈大均:《廣東新語》。北京:中華書局,第205頁,1985。
[11]石對聯(lián)現(xiàn)藏于廣州市黃埔古村人文歷史展覽館。
[12] 清乾隆十一年(1746)“重修北帝廟碑記”,現(xiàn)存于黃埔村北帝廟。
[13] 清光緒十七年(1746)“重建玉虛宮碑記”,現(xiàn)存于黃埔村北帝廟。
[14] [宋]劉克莊:《后村集》卷十二,四部叢刊景舊鈔本。
[15] 海神廟日常管理有相對固定分工:胡、梁氏聚居地在洪圣殿周邊,負責管理該廟;馮氏、羅氏聚居地在北帝廟、天后宮一帶,負責兩廟的管理(19世紀末,羅氏族人大部分外遷,北帝廟的管理由馮氏族人主持至今)。北帝誕、天后誕都在3月,廟會的慶?;顒哟笾孪嗤?,而馮姓自宋代遷到黃埔村就世代信奉北帝,因此選擇舉辦北帝誕,不舉辦天后誕。
[16] 黃埔村在清末民初分為太平里、大道里等12個坊。
[17] 介紹此段歷史的黃埔村民胡永湛曾于1947—1949年代表太平里參與波羅誕及北帝誕的“飄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