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之旅

沈唯

1943年7月，一輛北上的火車徐徐向前行駛。車上坐滿了乘客，有逃荒避難的，有投親靠友的，個個都是一臉疲憊。一位三十出頭的男子臨窗而坐，瘦削的臉上寫滿了憂思。他身邊坐著一位和他年紀(jì)相仿的漂亮女子，圓圓的臉蛋，水汪汪的大眼睛。一個兩歲左右的小女孩躺在他們倆身上，正在熟睡。

“檢查了！檢查了！把‘良民證都掏出來?！币魂嚧拄?shù)慕泻奥暟研」媚飶乃瘔糁畜@醒，她揉著惺忪的睡眼，懵懂地看著周圍。年幼的她不知道“良民證”為何物，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和爸爸媽媽這趟出遠門是去哪里，為了什么，只知道自己在感受了最初的新奇和快樂之后，便總覺得累和困，因為爸爸媽媽帶著她不停地從一個地方奔波到另一個地方。一旁的媽媽見狀，笑著溫柔地把女兒攬入懷中：“乖，別怕。閉上眼睛再睡一會兒?！闭f話間，幾個日本憲兵和偽警察已來到他們面前：“這是誰的？”一個日本憲兵指著行李架上的竹箱子問?！笆俏业摹！迸R窗的男子不卑不亢地回答。“打開！”箱子里面除了幾件換洗的衣裳外，并沒有什么東西。日軍剛想關(guān)上箱子，忽然兩個又紅又大的蘋果從衣裳堆里滾了出來?！斑@是南方的食品，有傳染病，不準(zhǔn)許帶！”日本憲兵操著蹩腳的漢語對著男子叫著?！斑@個蘋果沒有病毒，很干凈，是給孩子吃的?！蹦凶尤滩蛔』?fù)舻?。“我說不許就不許！”日軍一邊惡聲惡氣地吼著，一邊用蘋果敲打著男子的頭。最后，日軍硬是打開車窗，把蘋果扔了出去。小姑娘嚇得大氣都不敢喘，眼巴巴地看著自己一直沒舍得吃的寶貝滾落到軌道外……

男子叫段煥競，是新四軍一師二旅的副旅長，女子是他的愛人，叫李珊，是二旅衛(wèi)生部的教導(dǎo)員，那個小女孩是他們的大女兒蘇淮。

幾個月前，段煥競夫婦接到新四軍政治部讓他們?nèi)⒓又泄驳谄叽稳珖泶髸拿?，兩人又驚又喜，去革命圣地延安，去參加黨的代表大會，這是多么神圣的事?。《蚱迋z同獲此殊榮，更是難得?？紤]到他們的實際困難，同時便于路上掩護，組織上批準(zhǔn)他們帶一個孩子赴延安。因小女兒尚幼，夫妻倆便將其托付給了一個老鄉(xiāng)，而是帶著兩歲的大女兒和簡單的行李，于1943年3月中旬，與其他同赴延安的團旅級干部一道，從江蘇省東臺縣大橋鎮(zhèn)出發(fā)，奔赴革命圣地延安。

從師部出發(fā)后，一行人走了一整夜，人困馬乏，尤其是小蘇淮更是疲憊不堪，商量之后，他們決定在距離漣水縣城西北十多公里的大黃莊附近住下來，稍事休整。誰知剛剛吃了口飯，準(zhǔn)備躺下休息時，就遇上日軍下鄉(xiāng)“掃蕩”。作為一個父親、一個丈夫，段煥競甚至來不及安頓一下妻兒，便帶領(lǐng)護送部隊迅速拿起了槍。一番激戰(zhàn)之后，新四軍在村莊的西北角撕開一個口子，順利撤出。此時，段煥競才顧得上自己的妻子和女兒，他四處尋找，妻女卻不知所蹤。望著劫后余生的村民，段煥競心中一沉，只怕二人兇多吉少。吉人自有天佑，第二天，李珊母女毫發(fā)無損地被地方干部送了回來。多虧李珊機智，知道抱著孩子跑不快，恐難脫身，便就近在老百姓家里躲藏起來。日軍“掃蕩”過后，地方干部找到了她們。段煥競抱著失而復(fù)得的尚在熟睡的小小的女兒，這個堂堂七尺男兒淚流滿面。此去多艱，生死未卜。

時值日軍對淮海及淮北地區(qū)展開大掃蕩，新四軍軍部發(fā)出指示，要段煥競一行暫到黃花塘小住，接下來何去何從再作決定。不久，他們又接到軍部讓他們暫時先去華中黨校學(xué)習(xí)的通知。這樣走了七八百里路，段煥競他們居然沒有走出江蘇。

1943年7月，段煥競一家三口在新四軍軍部見到了代軍長陳毅，陳毅深知此行路途遙遙，荊棘遍布，段煥競又缺少在敵占區(qū)工作的經(jīng)驗，便勸他道：“我看你還是不要去延安了吧，路上太危險了！”誰知，段煥競卻很自信：“秘密交通員跟我們談過了，進車站走鐵路，我都練習(xí)過了，不會出問題的?！?在一旁的華中局組織部長曾山也說：“你說話一定要當(dāng)心，不能開口閉口就是‘同志。再有，你的假扮身份是商人，在北方不興叫‘老板，而是叫‘掌柜的。你可千萬要記住。”陳毅聽了，上下打量著段煥競，不無擔(dān)憂地說：“你這也裝得不像??！”段煥競聽了哈哈大笑，但去意不改。

離開軍部，夫妻兩人帶著女兒在盱眙碼頭上船，北渡洪澤湖到了泗陽縣青陽鎮(zhèn)（今泗洪縣城）。為了給敵占區(qū)的地方干部一些時間去搞“良民證”，他們在四師的師部住了下來。幾經(jīng)努力，當(dāng)?shù)氐耐静泡氜D(zhuǎn)托人搞來了一張假的商人“良民證”，段煥競、李珊夫婦便化裝成做生意的商人上路了。

他們一路西行，穿過泗縣縣城，走了足足180里，才在靈璧縣的任橋車站上了火車。火車開到南徐州（今安徽宿州）車站時，遇到日軍檢查，于是便出現(xiàn)了文章開頭的那一幕。

面對日軍的無理和放肆，段煥競氣得青筋暴起，怒火中燒，但一想到“良民證”是假的，再想想陳毅說自己“裝得不像”，小不忍則亂了大謀，硬把心頭的惡氣咽了下去。

火車駛?cè)胄熘菡荆螣ǜ偡驄D下車，第二天換乘隴海路到了開封，準(zhǔn)備繼續(xù)北上鄭州。正趕上日軍大調(diào)防，車輛調(diào)度緊張，到鄭州的車輛特別少，幾天才一趟，他們在開封的一家小旅館一連等了好幾天也沒有動靜，段煥競不免心焦。一天早起，段煥競要喝茶，一時口誤，竟忘記了曾山的交代，習(xí)慣性地高聲喊著“同志”，嚇得李珊慌忙伸手捂住他的嘴巴，那第二聲“同志”才沒喊出來。段煥競也意識到自己差點害了大家，紅著臉，低下頭，默不作聲了。

經(jīng)過兩個月的跋涉，1943年9月，段煥競夫婦到達了八路軍總部山西省麻田縣，這里也是一二九師師部所在地。短暫休整之后，他們在兵站交通員的護送下，經(jīng)沁縣，翻太岳山，過汾河，轉(zhuǎn)戰(zhàn)西北。

過汾河時，生死考驗再次降臨。

李珊背著女兒，突然陷入了泥潭。危急時刻，李珊的頭腦非常清醒，知道此時千千萬萬不能動彈，否則會越陷越深，如果淤泥深陷至喉嚨，人就會窒息而亡。她很緊張，生怕年幼的女兒會因害怕而哭鬧，那后果可就不堪設(shè)想了。真是老天保佑！年幼的小蘇淮似乎和媽媽心有靈犀，竟然趴在媽媽的背上，一動不動。一旁的好心人見了，冒著生命危險，平躺在周邊的淤泥上，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將她們娘倆一點點地拉出來。又是一次死里逃生，段煥競長長地吁了口氣。

段煥競一行經(jīng)過呂梁山到達石樓縣，從河口渡黃河至陜北的清澗縣，最后經(jīng)過子長縣到達了革命圣地延安。

從1943年3月下旬離開江蘇東臺大橋鎮(zhèn)，段煥競夫婦跨過20多道封鎖錢，走過10多個革命根據(jù)地，越過400多平方公里的敵占區(qū)，行程5000里，歷時大半年，過千山，涉萬水，一次次闖關(guān)過隘，一次次犯難歷險，甚至是生死考驗，猶似一個“小長征”。

手捧“七大”的代表證，夫婦兩人感慨萬千。這是一張小小的普通的紙片，長8厘米多，寬6厘米，對折成長方形，紫紅綾布鑲面，封面上既沒有文字也沒有標(biāo)識。段煥競打開自己的代表證，左頁的上方橫印“中國共產(chǎn)黨第七次全國代表大會”字樣，下方豎印“代表證”和“第六二二號”，右頁上方橫印著座號：22排14號，還有自己的名字?！鞍l(fā)姑，快看，這兒還有印章呢！”段煥競興奮地指著代表證內(nèi)頁對妻子說。鮮紅的橢圓形“中國共產(chǎn)黨第七次代表大會秘書處”騎縫印赫然在目。那一邊，李珊也在仔細(xì)端詳著自己的代表證。“我的代表證比你的還多兩個字呢！”李珊調(diào)皮地對丈夫說。段煥競伸頭一看，果然妻子的代表證，在印章的左側(cè)，蓋有紅色的“候補”兩個字。夫婦兩相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