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錢

凡一平

1

頂牛爺八十一歲這年，飛來橫財。

傳說中，有的說是十萬，有的說是一百萬，有的說是一千萬。具體是多少，恐怕只有獲得者頂牛爺知道，或者給予者知道。

給予或贈予者是個女人，叫覃小英。

村里上一定年紀(jì)的人，認(rèn)得覃小英，不認(rèn)得也大概知道有這么一個女人。她是二十多年前逃難到桂北一帶，被頂牛爺撿回來收養(yǎng)的。她做了他的老婆。但誰知道是不是真的做了老婆呢？真是老婆的話，一起生活了幾年，卻不見生育孩子。還有，人們發(fā)現(xiàn)他倆不打不罵、互敬互讓，這哪像一對夫妻呀，倒像是賓客一樣。再說，兩人年紀(jì)相差好大呀，她來上嶺村那年，看上去也就二十多歲，而頂牛爺六十了。差三十多歲的夫妻，在貧困的年代，也太不真實了。他們應(yīng)該是假夫妻，做給別人看的。后面的事情證實了人們的猜測或判斷，那就是沒幾年，覃小英離開頂牛爺，走了。那年，形勢好轉(zhuǎn)，她聯(lián)系上了她的家人，頂牛爺就放她走了。

據(jù)說，覃小英家族原來是做黃金珠寶生意的，形勢好轉(zhuǎn)后仍然干老本行。她后來又嫁給了一個同樣做黃金珠寶生意家族的人。兩個富有家族聯(lián)姻，就像兩座金山疊加，大富大貴是板上釘釘?shù)摹?/p>

她富貴以后，不忘頂牛爺?shù)亩髑?。在頂牛爺八十一歲這年，她把他接去南寧，住了一段時間。名義上是去治病，但頂牛爺哪有病呀，身體硬邦邦的，像棵青杠樹一樣。他兩年前的確生過一場病，但已經(jīng)好了。病好后的頂牛爺生龍活虎，仿佛脫胎換骨。說到底，頂牛爺就是去南寧享受，接受曾有恩于覃小英的報恩。

頂牛爺從南寧回到村里，就變富了，或者說已經(jīng)是富人了。

他從據(jù)說是三百多萬一輛的進(jìn)口車上出來，衣帽光鮮，鞋襪輕厚、綿軟，在俊男靚女的護(hù)送下，像個還鄉(xiāng)的皇親國戚。送他回來的車和人雖然很快被他打發(fā)走了，但看他回來的那個氣勢，那般富態(tài)，就知道他今非昔比，煙袋換吹筒，吹筒換鳥槍。

他開始大把花錢。

首先修墳。上至太祖父太祖母，下至父親母親，以及旁系或庶出的親人，只要是與頂牛爺及家族有關(guān)的先人墳?zāi)梗y(tǒng)統(tǒng)要修。健在的親人們數(shù)了數(shù)，并讓頂牛爺確認(rèn)，一共是十九座。上下二百年，頂牛爺家族才有十九座墳?zāi)?，其實不多。但這是看得見找得著的，像活著的親人親戚看得見數(shù)得著一樣?？床灰娬也恢挠H人，實在是太多了。他們死在何處葬在何方，以及他們的名字，他們的輩分，他們的死因，他們的壽命，都模棱兩可，甚至一無所知，口口相傳，以訛傳訛，以至于家族歷史涌現(xiàn)了許多英雄好漢和少數(shù)的敗類宵小，并且張冠李戴，也是常有的事。這是不正確的，也是對先人的不恭不敬。要是所有的先人死時均有墳?zāi)够蛘业弥鴫災(zāi)?，并立有碑，就不會存在以訛傳訛、張冠李戴的問題。而現(xiàn)在有墳可依有碑可查的先人墳，幾乎都破落矮小、字跡難辨，再不重修，將來難免會出現(xiàn)不見墳亦不見碑的問題。另外，這十九座墳，東一座西一座，遍布十里八鄉(xiāng)，像散兵游勇，再不把它們聚集，先人被淡忘甚至遺忘，是遲早的事。過去這些墳沒有重修和遷移，是因為沒有條件，說白了是沒有錢。如今有錢了，愿望就要實現(xiàn)。

家族整合的墓地選定了，就是祖宅背面的山上，在半山腰，兩邊山丘的中央位置。這似乎是頂牛爺早就盤算好的，一從南寧回來或者說一有錢，馬上擇吉日良辰開工。

半年密鑼緊鼓、精益求精地建設(shè)，墓地各個項目完成。

墓地坐西向東，背靠高高青山，左右山丘擁護(hù)，如一把高椅的坐板。前方山下，是繞村而過的紅水河。墓地寬闊，容下十九座建好的墳?zāi)购笕杂杏嗟亍Ｄ古_更寬闊，全由花崗巖石搭建。通往墓臺的道路斗折蛇行、山花爛漫，像一條飄忽的彩帶。

村人替頂牛爺估算，僅是墓地建設(shè)，至少得花費七十萬。

七十萬在村里可以起三棟樓房，這大家都知道。

那么，頂牛爺就不是煙袋換吹筒、吹筒換鳥槍那么簡單了，而是鳥槍換炮或單車變摩托。

于是，傳說中覃小英贈予頂牛爺?shù)氖f，變成了一百萬。

十九位先人遺骨重新下葬的那些天，上嶺村人潮涌動，鞭炮經(jīng)久不息。山歡地動，風(fēng)含情水含笑。家宴變成村宴，酒肉香飄五里。來者都是客，不僅不收禮，還贈予利是。

下葬及宴饗費用，估算不下三十萬。

那么，頂牛爺從那個女人那里得到的錢，就不止一百萬了。

這事過后，村人追問頂牛爺，問題只有一個：覃小英（你放走的老婆、你那個女人、那個富婆）到底給了多少錢？

追問的人每天都有一串，像蒼蠅圍著香肉或像蜂群跟著蜂王一樣，追隨著頂牛爺轉(zhuǎn)。

頂牛爺都是笑而不答，有求不應(yīng)，像尊佛。

于是，頂牛爺?shù)纳韮r便嗖嗖地往上漲，二百萬，五百萬，八百萬，一千萬。

漲過一千萬的時候，頂牛爺忍不住了，再忍就脹破了，像憋得太久的尿泡一樣。他終于紅著臉，回答：

哪有那么多，我要那么多錢干哪樣？

頂牛爺否認(rèn)身價超過一千萬，那么就是一千萬了。

從來不便或不敢過問數(shù)額的家里人，相信了村人的評估。他們確定各自的親兄、親伯、親大爺、親舅爹、親舅公等，獲得嫂子、伯娘、大奶、舅娘、舅婆等的饋贈，是一千萬。

一千萬是一千個一萬，一百個十萬，十個一百萬。按戶數(shù)或人口均分，按血緣親疏或輩分逐級分。按平日關(guān)照和特別照顧他的功勞或情分，加分或減分。按一選項分，按一、三選項綜合分，是多少，多少……

家里人實際是家族的人拆來拆去，算來算去，分來分去，吵來吵去，最終總數(shù)額是對的，分配的數(shù)目卻不對或有爭議、分歧，就像一道題答案對了解題步驟和方法錯了一樣。

家族的人把幾種分配方案提交頂牛爺，由他定奪。

那是在頂牛爺?shù)睦戏课堇?。墻壁斑駁，門朽梁歪，紅瓦也變成了黑瓦。

他在這座房屋里單身住了很多年了，即使扣除他與那當(dāng)年的叫花女如今的富婆生活的幾年，起碼也有三十年。他是與弟弟分家后，從祖宅搬到這里住的。這原來是生產(chǎn)隊的化肥倉庫，后來生產(chǎn)隊另建了更大的倉庫，就把這里賣了。他不知哪來的錢，也許是閹雞閹豬攢的錢，買了它。還做了一些改造，多開了兩扇窗。別小看或忽視這兩扇窗，要是沒有這兩扇窗，他興許不到兩年就被毒死和悶死了，哪還有機會在稍后的幾年，遇見在許多年后給他帶來富貴的富貴女人呢？

那是晚上，冬天的晚上。家族活著的人都集中在了這里。能走動的走來，不能走動的抬來或者背來，總之全部到齊。他們圍著炭火，里三層外三層。

頂牛爺無疑是里邊的第一層。他目前是家族的主人翁，是中心或核心。他的態(tài)度決定一切，他的話一言九鼎。

火光映照著他的臉。他的臉紅彤彤的，像太陽。所有人眼巴巴盯著他，火辣辣的目光，能把他烤熟。他也像是被親人親屬的情熔化，軟和地說：

按人頭來，每人一萬。

大家忙著點數(shù)，除了頂牛爺，在場一共有八十九人。一人一萬，那就是八十九萬。

馬上有人覺得少了，或覺得虧了，指出這種分配不合情理。比如親弟和堂弟，堂妹和表妹，是有近親和遠(yuǎn)親的區(qū)別或差別的，就像細(xì)糧和粗糧的差別一樣，沒有差別的分錢不對。又比如，七十歲的老人和幾個月的小孩，就像老母豬和豬崽的食量不同，長幼一樣分也不對。最關(guān)鍵或最惱火的是，一千萬只拿不到一百萬來分給親人和親戚，就像九牛一毛，太少了。做人不能這么小氣。

聽著親人親屬們的議論和指責(zé)，頂牛爺不慍不怒，平靜地說：

覺得少的和覺得吃虧的，可以不要。就是每人這一萬，我也還得跟小英報告，她同意了，給了錢，我才能分給你們。

眾人納悶。有人說：一千萬都是你的了，你還不能做主呀？還要匯報打報告？

頂牛爺說：不是一千萬不一千萬的問題，就是我從南寧小英那里回來時，她對我講，我想用多少，跟她講，她就給多少。

另有人說：意思是你想用一個億，她也給你一個億？

頂牛爺說：是這意思。不過我用一個億干什么？我用不著一個億。我頂多再用一百萬，用八十九萬打發(fā)你們，就沒什么可用的了。我八十一了。

眾人異口同聲，說他傻和蠢。

頂牛爺說：你們認(rèn)為我是傻和蠢也好，是小氣和摳門也罷，反正我就是這個樣子。我想哪樣，我就那樣子去做。比如現(xiàn)在我想給你們每人一萬，就是一萬。少要，不要，可以，多一分沒有！

親人親屬們頓時醒悟，紛紛表態(tài)要。再不要，傻和蠢就是他們了。

不幾天，八十九萬現(xiàn)金就一一發(fā)放到了親人親屬手上，人手一萬。這是多數(shù)人平生見過和得到的最多的錢，這個錢仿佛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被他們撿著了。他們?nèi)杂X得不夠多，但似乎又心滿意足，他們能獲得這些而其他人沒得，只因為他們是頂牛爺?shù)挠H人和親戚。

頂牛爺?shù)挠H弟弟樊寶羊一家，拿到的錢最多，因為他家有十九口人，那就是十九萬。盡管在分配的時候，他的反對意見最大，建議最多。但錢到手后一想，親哥哥這么分配，其實是偏向親弟弟的。如果按戶平均，按平日對頂牛爺關(guān)心照顧的功勞獎賞，樊寶羊一家能夠得到十萬就不錯了。說明血緣基因的要素是起作用的，親情的堡壘是等級森嚴(yán)和牢不可破的。

經(jīng)過對照、計算和反思，對頂牛爺?shù)木磹酆托㈨?，開始出現(xiàn)在了樊寶羊一家。十九口人，十九份愛，十九種孝敬，爭先恐后，匯聚成河，向頂牛爺奔流。

他們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一部分人著手籌劃頂牛爺房屋翻建事宜，另一部分人出動張羅頂牛爺?shù)挠H事。

兩路人馬都風(fēng)風(fēng)火火、大張旗鼓。

房建計劃，將老房屋推翻，原地建起六層樓房，帶電梯，精裝修，配高檔家具、家電。投資總額預(yù)計二百萬。

親事愿景，成親對象限于四十歲以下的未婚婦女或姑娘，端莊、賢惠、善良，民族不限，文化不限，籍貫不限。談成后送不低于一百萬的彩禮。介紹或做媒的人，帶來見面的，一人一千紅包。最終撮合成功的，獎兩萬。

兩件大事如火如荼開展的時候，被頂牛爺緊急叫停，像一輛快速奔跑的車被踩急剎一樣。

頂牛爺給出的理由是：他八十一了，起新房他還能住多少年呀？說不定房子還沒建好，他就死翹翹了。這是關(guān)于建房的。關(guān)于成親，他同樣強調(diào)已經(jīng)八十一了，沒幾年活頭了，成親干嗎呢。

眾親人堅持己見，予以更充足的理由或合乎人道人倫的解釋。他們認(rèn)為，房子是用來住的，更重要是將來用來紀(jì)念的，是紀(jì)念堂，紀(jì)念上嶺村最傳奇、最富強男人頂牛爺?shù)囊簧?。它還將作為上嶺村最有特點的建筑，是上嶺村的地標(biāo)。說不定它將來會成為旅游景點，來上嶺，必到此一游。而為什么要成親？他們認(rèn)為，頂牛爺活到現(xiàn)在，快一輩子了，從來沒有正式成親，自從覃小英離開后，就一直單身。沒有明媒正娶的老婆，沒有子嗣，也就是說，晚年身邊沒有一個知冷知熱貼身的女人，死后沒有繼承人，百年之后立碑，碑文寫什么好？不好寫呀。后人一看，這里埋的是一個無妻無兒的鰥公。這怎么行？再說，要成親，首先沒有一棟像樣的房子行嗎？

親人們覺得說服力還不夠，請來了頂牛爺相對信服的人，來做他的思想動員工作。他們分別是老村長蒙龍財和退休教師樊寶宗。

兩位說客是同時來的，他們跟頂牛爺一起關(guān)在里屋，進(jìn)行了密閉而又坦誠的談話。

老村長：頂牛爺，我與你從小就在一起，交道那么幾十年，扣除你在外當(dāng)兵十來年，起碼也有五十年。我們的交情，是厚是薄，別人看得到，我們自己也心里清楚。我們的關(guān)系，不是兄弟勝過兄弟，對吧？

頂牛爺：對，上嶺村我信得過的人，就你，還有寶宗。

樊寶宗：頂牛爺，我與你雖然不同族，但同姓還同字輩，其實我很愿意認(rèn)你為堂哥，我是你堂弟。實際上私底下我就是這么認(rèn)的。但公開就不好說了，尤其是現(xiàn)在。假如現(xiàn)在我對你口口稱呼堂哥，別人以為我圖你的錢財。你這次給家族的人分錢，我就沒參與，以后也不會。我們的關(guān)系，就純粹是朋友，是吧？

頂牛爺：你是沒私心的朋友，我曉得。

老村長：我們今天來，要跟你談的事情，想必你是曉得的了。一個是建房的事情，另一個是成親的事情。建房的事情，主要是寶宗和你談，衣食住行方面，他站得高看得透。成親的事情，主要是我和你談，男女方面，我經(jīng)驗足。

頂牛爺：那你們兩個，哪個先來？

老村長：寶宗先來。

樊寶宗：關(guān)于建房的事情，據(jù)說寶羊他們計劃將這座老房子推翻重建，而且要建六層樓高，我是不贊成的。為什么不贊成？我還是相信那句老話俗話，就是“良田萬頃，日食一升。廣廈千間，夜眠七尺”。對我們這些已經(jīng)老朽的人來說，日食一升，夜眠七尺，其實是太多和太寬了，日食五兩，臥榻三尺，比較符合現(xiàn)在的實際。對老了的人來說，房子不重要，重要的是健康，重要的是快樂！至于要搞成紀(jì)念堂呀地標(biāo)呀旅游景點之類，我認(rèn)為純屬扯淡。頂牛爺你雖然厲害，經(jīng)歷傳奇，這點我承認(rèn)，也敬佩你，但你再厲害，那些冠冕堂皇的話都是胡扯，要建這么高的樓是別有用心。別有用心在哪？就是你死后，這棟高樓就是他們的啦。至于他們張羅著給你成親，不過是虛張聲勢而已，哄你高興，引誘你同意拿錢出來建房。你看吧，等房子建好了，幺蛾子就會出來搞破壞，你就算想成親，明媒正娶一個女人，我看難，還想生子嗣，難上加難！

頂牛爺：寶宗一針見血，不愧是老師。我的態(tài)度也是和寶宗一樣，不建房了。

樊寶宗：那我就不用再說什么了。

頂牛爺：龍財，到你。

老村長：我沒寶宗水平高，講話文明、到點。頂牛爺，關(guān)于成親的事情，我有些流氓問題想問你，你可不可以老實回答？

頂牛爺：放！

老村長：關(guān)于你和覃小英，你和她生活的那幾年，是真夫妻還是假夫妻？就是講，你有沒有和她同床睡覺？

頂牛爺：同床睡覺，有過。

老村長：意思也就是講，男人和女人那方面的事情，你們有過了。那為什么沒有小孩？

頂牛爺：沒有同房，怎么會有小孩？

老村長：媽呀，講白了，你們就裝成夫妻，實際關(guān)系是清白的、純潔的。

頂牛爺：小英為什么感恩我，就是因為這個。

老村長：不說你和覃小英了！我另外問你，你有沒有過別的女人？

頂牛爺：我當(dāng)兵從國民黨那邊俘虜過來，沒有。

老村長：意思是你當(dāng)國民黨兵時，有過？

頂牛爺：逛過窯子。

老村長：有過幾多？

頂牛爺：沒有幾多，沒有錢逛，就兩回吧。

老村長：還有嗎？不是窯子里面的。不花錢的，或者強迫的。

頂牛爺：強迫？我又不是日本鬼子。

老村長：那自愿跟你的，姘頭之類的，有沒有？

頂牛爺：沒有。我又不是國民黨軍官。

老村長：也就是講，你這輩子，男人和女人的事情，也就是當(dāng)國民黨兵的時候有過。

頂牛爺：這方面跟你比，我很慚愧。

老村長：覃小英和你在一起的時候，你又不老。

頂牛爺：你講過不扯我和她了。

老村長：你雖然不和她發(fā)生男女關(guān)系，但是我不信你不想。

頂牛爺：當(dāng)然想，但是不行。

老村長：那為什么講不行？

頂牛爺：我和她要是發(fā)生了那種事，就會把她拖住，捆住，要是再生小孩，她更走不脫了，那么就毀了她。這就是我講的，不行。

老村長：覃小英走后，你想沒想過娶個女人當(dāng)老婆？

頂牛爺：想，沒本事娶呀。

老村長：是不是有中意的了，或者講有合得來的女人了，只是沒錢娶？

頂牛爺：這個女人你應(yīng)該認(rèn)得。不過過去好多年了，你應(yīng)該不曉得了。

老村長：哪個？你只要講出地方、名字，我肯定曉得。覃小英不是走的時間更久嗎？我都還記得她長什么樣，她嘴旁長一顆痣，是標(biāo)準(zhǔn)的美人痣。

頂牛爺：你扯遠(yuǎn)了。

老村長：到底哪個嘛？

頂牛爺：算了，我現(xiàn)在沒有決心，也沒有信心，就不講了，免得給人家添麻煩。

老村長：好，不講就不講。我最后問你一個問題。你現(xiàn)在身體健康嗎？

頂牛爺：廢話，你現(xiàn)在不是看見我健健康康在你跟前嗎？我雖然八十一，但沒毛病。

老村長：那就沒問題。那我就明白了，我鼓勵你，找個女人，成親！

頂牛爺：可我已經(jīng)八十一了，好嗎？

老村長：剛才寶宗講了，對老了的人來說，房子不重要，重要的是健康，重要的是快樂！你現(xiàn)在是健康的，但是你快樂嗎？

……

老村長、樊寶宗和頂牛爺三位七十歲以上的老人，在里屋密談了半天，終于結(jié)束了。他們依次走出來，像三位運籌帷幄的指揮官走出指揮部的防空洞，頂牛爺像司令，而老村長和樊老師則像參謀長。在堂屋焦急等待的人們，像摩拳擦掌等待指令的下級指戰(zhàn)員。他們希望即將宣布的決定，與他們期待的一樣，皆大歡喜。

頂牛爺站在老村長和樊老師中間，昂首挺胸，像個首長。他清了清嗓子，氣定神閑地說：

經(jīng)過龍財和寶宗，二位我信得過的人，動員和思想工作，我最后決定，這座房子，只做適當(dāng)?shù)难b修，不推翻重建了。關(guān)于成親的事情，我還是想找一個老伴，不過，找哪一個，該怎么辦，由我說了算！

話音一落，多數(shù)親人出現(xiàn)了失望的神態(tài)，像是被醫(yī)生告知患了嚴(yán)重的疾病一樣。顯然，頂牛爺?shù)臎Q定與他們的計劃落差太大了，如同天壤之別。這個無情冷酷的決定，肯定不是頂牛爺?shù)淖宰髦鲝垼欢ㄊ菂⒖忌踔谅爮牧死洗彘L和樊老師的意見及建議。是老村長和樊老師的羨慕嫉妒恨，導(dǎo)致了頂牛爺昏頭昏腦，做出了大大不利于親人的決定。他們仇怨的目光，箭一樣射向頂牛爺兩邊的老村長和樊老師，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老村長感到害怕，推脫說：房子的事情，我一句話都沒講，主要是寶宗在講。

老村長以為成親的事情，符合頂牛爺大多數(shù)親人的要求和愿望。沒想到，他們不買他的賬。人群中不知道是哪一個罵了他一句：蒙龍財，臭不要臉的老流氓！

老村長惱羞成怒，跳將起來，要揪住辱罵他的人。但罵他的人躲在人群中，被人掩護(hù)和保護(hù)。他只有白挨罵。

退休老師樊寶宗聰明，或者說有涵養(yǎng)。他不申辯、不沖動，默默承受別人的仇視。他淡定沉著，像一只坐看云起或臥聽濤聲的老龜。

頂牛爺觀察到了親人們對他決定的不高興，以及對老村長和樊老師的遷怒，他直率的眼睛，冷冷地掃了一遍還在抱怨和憤懣的親人們，說：

剛才你們的表情、動作和丑話，我沒看見，也沒聽見，請你們再做一遍，再講一次，我好記得哪個爸跳得兇，哪個媽罵得狠。以后，跳得兇的，罵得狠的，我多給好處。

親人們不笨，聽得懂頂牛爺?shù)姆丛挘娂姼淖兞松袂楹蛻B(tài)度，全都眉開眼笑，像一群被狗攆后迷途知返的羊。他們一致?lián)碜o(hù)頂牛爺最終的決定，服從頂牛爺?shù)闹笓]和安排，像另立山頭的各路土匪，歸順能給他們和平和財富。

2

頂牛爺指望能和他成親的女人，叫韋香桃，是本鄉(xiāng)內(nèi)曹村人。

他和她相交來往的那年，他六十五歲，她四十二歲。

那年的一天，頂牛爺正在河里捕魚，他在船上收網(wǎng)，有小收獲。這時，一個約四十歲的男人在岸邊用雙手做喇叭筒狀，朝他喊話：

頂牛爺，內(nèi)曹村一隊韋香桃請你去閹豬！

頂牛爺望見喊話的男人，是內(nèi)曹村人，名字好像叫藍(lán)吉林。他應(yīng)該是路過這里去趕圩，帶話的，因為他腿邊有只籠子，籠子里有雞。他對不常見的藍(lán)吉林回應(yīng)道：我不閹豬了！

藍(lán)吉林喊：啊？你不閹嗎？我記得你還給我家閹過豬，還閹過雞呢！

頂牛爺：那是以前，我現(xiàn)在不閹了！

藍(lán)吉林：韋香桃就想請你去閹，她說你閹得好，干凈！

頂牛爺：她為什么不親自來請？

藍(lán)吉林：她走不開！

我也走不開！我改行了，不閹了！

她老公幾個月前死了，家里有個腦癱的仔，真的走不開！

頂牛爺一愕。他記得韋香桃，認(rèn)得那會，她還是個樣貌好看的姑娘。他去她家閹豬，她還沒出嫁。歲月走得快，一晃二十來年過去了。她嫁了人，又守了寡。他心一軟，一熱，也用手做喇叭筒狀，回應(yīng)：

我曉得了！

頂牛爺回家，從床底拖出閹活的工具箱。他把工具箱打開，發(fā)現(xiàn)閹活的工具都已經(jīng)生銹了，或腐朽了。他重新打磨工具，或補上新的，用了兩天的時間。

他出現(xiàn)在內(nèi)曹村一隊，已是三天之后。自從斷了閹活，他就不曾再來內(nèi)曹村。他進(jìn)了村里首戶人家，打聽一隊在哪里，韋香桃的家在哪里。很巧，接待他的正是藍(lán)吉林。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確定他是藍(lán)吉林了。藍(lán)吉林自告奮勇，帶他去。

路上，藍(lán)吉林說：我以為你不來了。

頂牛爺說：韋香桃的老公多大？

藍(lán)吉林算了算，說：他老公是我堂哥，大我五歲，我四十，那他就是四十五。

怎么死的？

肝有腫瘤，發(fā)現(xiàn)三個月就死了。留下兩個兒子，一個腦癱，好像我跟你講過了。另一個今年剛考上大學(xué)。藍(lán)吉林說，忽然一愣，像是感覺哪里不對。吔，你干嗎問這個？你該問的不是這個呀！

有幾頭豬要閹？

藍(lán)吉林又一愣，說：這個我不曉得。

頂牛爺說：就是嘛，該問的你又不曉得。

走了一里山路，在一個山窩里，出現(xiàn)了五六座瓦房子，這是一隊。藍(lán)吉林指了指房子中最破爛矮小的，眼睛凝視房子，吸了一口長氣，又長呼出來，說：她人還蠻好看，身板子更惹眼，唉，就是家太破，命太苦。

頂牛爺看看房子，看看在嘆氣的藍(lán)吉林，不發(fā)言。

進(jìn)了韋香桃家，不見韋香桃，只有她腦癱的兒子在。她兒子斜臥在堂屋一張竹制的躺椅上，有薄被蓋著，一動不動，卻不停地流口水。藍(lán)吉林說這是老二。

藍(lán)吉林在屋前喊了一聲韋香桃，朝屋后喊了一聲阿桃，很快，她從屋后回來了，扛著一捆紅薯藤。她扔下紅薯藤，站著看仍提著工具箱的頂牛爺，茫然不知所措。

頂牛爺說：豬在哪？

韋香桃這才猛醒，帶頂牛爺去豬圈。

豬圈在房子一側(cè)，依托墻面搭建，屋蓋是茅草，圍墻也是茅草。只有隔欄是木頭。隔欄下是糞井。

豬圈里有兩頭豬，差不多一樣小，三十斤這樣，看得出來是一公一雌。

頂牛爺說：都要閹嗎？

韋香桃說：都閹。

我有好多年不閹了。

我信得過你。

頂牛爺對隨后跟來的藍(lán)吉林說：你能不能當(dāng)個幫手？

藍(lán)吉林愉快地說：能。

頂牛爺說：去找把長條凳來。

韋香桃說：我去。

她找來了一把長條凳。

長條凳擺在豬圈外，凳子板面有許多刀痕，像用久的砧板一樣。

頂牛爺將小公豬捉住，提出來，架在長條凳上，背朝前，然后交給藍(lán)吉林掌握。被藍(lán)吉林握住兩只后腿的小公豬，還未被閹就嗷嗷直叫，像一個還未扎針就號啕大哭的男孩。

頂牛爺從箱子里取出必要的工具，有柳葉刀、止血鉗、碘酒、藥棉、縫針和縫線。這些工具其實跟醫(yī)院醫(yī)生的手術(shù)器械是一樣的，只不過醫(yī)院醫(yī)生手術(shù)的對象是人，而頂牛爺手術(shù)的對象是豬。

頂牛爺用浸過碘酒的棉球擦拭小公豬睪丸外面的皮膚， 閹割過程不過幾分鐘就完事了。頂牛爺?shù)氖址ǜ纱嗬?，讓藍(lán)吉林看得目瞪口呆。而小公豬也配合，真正閹割的時候反而不叫了，像是很樂意。

藍(lán)吉林忍不住說：皇宮里的太監(jiān)，是不是也這樣閹呀？

頂牛爺不答，示意藍(lán)吉林將已凈身的豬提回豬圈。

藍(lán)吉林接著提出小母豬。他遵照頂牛爺?shù)闹甘?，將豬仰靠在凳子上，與剛才閹的小公豬姿勢相反。他仍然握著小母豬的兩只后腿。小母豬居然沒有叫，像是生下來就準(zhǔn)備好要挨刀一樣。

頂牛爺給小母豬消毒。手術(shù)一樣很利索，隨后他在切口處涂碘酒，用針給切口縫線，再涂碘酒。

他與藍(lán)吉林聯(lián)手，提起豬的后肢，稍擺動一下，便放下地，松開手，讓豬自由活動。

拾掇工具、洗手，回到堂屋。韋香桃看著只抽煙不喝水的頂牛爺，說：

我該給你多少錢？

頂牛爺說：不要錢。

韋香桃說：那給米吧，該多少斤米？

頂牛爺說：什么也不要。

那不行！你跑那么遠(yuǎn)，那么辛苦，連口水也不喝。什么都不要，那哪行！

一旁的藍(lán)吉林說：有酒的話，也許他就喝了。

這話提醒了韋香桃。她立即快步走進(jìn)里屋，很快抱出一壇酒，放下，又進(jìn)去抱出一壇來。她說：這是孩子他爸留下的，一壇喝了一半，還有一壇沒開封。全部給你。

頂牛爺看著酒，說：這個我要。

頂牛爺挑著兩壇酒，工具箱掛在喝了一半的那壇酒一邊，剛好平衡。他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每天喝著酒，想著那個送酒的人。她真的還蠻好看，身板子更惹人，像藍(lán)吉林講的那樣。但藍(lán)吉林嫌她家太破命太苦，他不嫌。他想入非非，然后覺得說不定人家還嫌他比她老很多呢。不是老很多，是大很多。他覺得他六十五歲，不能算老。

她送的酒全喝完了，他還想她。但也就是想而已，沒有能力和膽量表達(dá)出來，就像窩在肚里的蛔蟲沒有猛藥是不可能驅(qū)出來一樣。

立冬不久的一天，頂牛爺在河里捕魚。藍(lán)吉林又是去趕圩路過，他朝頂牛爺邊呼喊邊招手。

頂牛爺急忙劃船靠岸。他有點喜歡，或者說十分期待可以為他穿針引線的藍(lán)吉林了。

藍(lán)吉林說：韋香桃的豬，被你閹死了。

頂牛爺驚愕，像遭天打五雷轟一樣。

兩頭都死了，藍(lán)吉林接著說，像在重傷的人身上補刀。你是怎么搞的？老貓跌碗架。

我不是故意的。

韋香桃不讓我告訴你，但今天遇見你了，我又忍不住。

這句話讓頂牛爺聽了，有些感動。他翻開船的艙板，指著艙里游動的魚，對藍(lán)吉林說：你挑兩條大的拿走。

藍(lán)吉林挑選著魚，卻左右為難地說：我還要趕圩呢，拎著魚去趕圩，魚不就死了嗎？再拿回家不就臭了嗎？

頂牛爺說：我船就拴在這里，你回來路過的時候，再拿。

通往內(nèi)曹村的山路，走著頂牛爺。他匆匆的腳步，像是急于到達(dá)草原的馬蹄。但實際上，他是在登山，走陡峭和曲折的路。

他走進(jìn)了那座腦子里再也揮之不去的房子，見到了那個醒也想夢也想的女人。她正在給腦癱的兒子擦身，見他來了，很吃驚，但很快就不吃驚了，像明白他為什么來。她羞愧地低下頭，就好像她做了什么對不起他或讓他難堪的事。

頂牛爺徑直去豬圈。他在豬圈里沒有看到豬，連豬糞也沒有。

他回到房屋里，站在繼續(xù)給腦癱兒子擦身的韋香桃身后，對她說：

我賠，全部賠。

韋香桃說：我沒讓藍(lán)吉林講給你曉得，就是不想讓你賠。

我該賠。

豬是病死的，不是閹死的。

不閹肯定不死，我曉得。我好多年不閹豬了，用的還是過期的碘酒消毒。我過來時查過了，怪我買碘酒時不注意看有效期。我其實不識字。豬是感染后才發(fā)病死的。

她開始給腦癱的兒子換衣服，邊換邊說：我兒子成這個樣子，我從來沒怪醫(yī)生。

我肯定賠你，保證賠你。可現(xiàn)在我只有十五塊錢，我先給你十五塊錢，不夠的，我以后抓緊還。

頂牛爺說著把一沓錢遞到韋香桃跟前，一元、五角、兩角、一角的票子疊在一起，參差不齊甚至支離破碎，像一塊從泥沙里撿起來的豆腐。

韋香桃不接受，看都不看，像是沒空。她繼續(xù)給兒子換衣服。

他把錢悄悄放在她身后的凳子上，用一個紅薯壓著。

她給兒子換好衣服，然后抱住兒子，費勁地把他抱起，從堂屋往里屋挪去。她兒子看上去很瘦弱，但她抱起來卻很艱巨，像是抱著一根陰沉木。

他不容她愿不愿意，從她懷抱里攬過她兒子，到他懷里。

他抱她兒子進(jìn)了里屋，放在床上。她給她兒子蓋上被子，用兒子墊在下巴的毛巾，擦拭他剛流出的口水。她麻利、細(xì)心的動作，讓頂牛爺心酸。她活泛、豐腴的身軀，再次讓頂牛爺心動。

頂牛爺說：我以后來幫你干活。

韋香桃說：不用。

我用干活來賠錢。

不用。

就這么講定了！

頂牛爺說到做到，他立馬出了里屋，又走出房屋，去找活干。

他干了半天重活，或者說干了該男人干的活，直到韋香桃喊停。

他吃著韋香桃煮好的飯菜，喝了她借來的酒，感到特別爽。

他吃飽喝足后，要回上嶺。

韋香桃將他留下的十五元錢還給他。他推拒。

韋香桃說：不把錢拿走，以后你別來干活了。

頂牛爺把錢收回了。

他果然又可以來韋香桃家干活了。一個孤兒寡母家的活路，有很多?？巢?、耕種、護(hù)理、澆灌，屋頂漏光和漏雨了要換瓦片，曬臺動搖了要換柱子，刀鈍了要磨，缸和鍋破了要補……他間斷地來，其實是常來，做著這些。

韋香桃也習(xí)慣了他來，喜歡他來。他哪天不來，便盼他來。

這天，隔了好多天不來的頂牛爺來了，挑著兩頭豬崽。兩頭豬崽放進(jìn)空了幾個月的豬圈里，活蹦亂跳，像小孩進(jìn)了新的學(xué)校。

頂牛爺對身邊給豬喂食的韋香桃說：這豬都閹過了，觀察了一個月，沒有死就不會死了。

看豬吃食的韋香桃說：我不曉得，以為你把閹活丟了呢。

頂牛爺說：丟了好多年，又撿起來了。閹死的那兩頭，就當(dāng)是練手，重新交了學(xué)費。

這兩頭算是我買，欠你錢。我現(xiàn)在沒錢。等這豬養(yǎng)大了，賣了，就還你錢。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要錢。這豬是賠你的。

你賠過了。在我家，干了那么多活。

干活不算。

不算算什么？

我想，你別把我當(dāng)外人。

她能聽懂他這話的意思，仍看著豬說：我們沒那個可能的。

我是大你太多了，可是……

不是大小的事情，她打斷說，并轉(zhuǎn)頭看他。

那是什么事情？

我家里的事情，你又不是不曉得，又不是沒看見。

那不礙事，我不怕負(fù)擔(dān)，我來負(fù)擔(dān)。

你哪這么快有錢買兩頭豬崽？

我賒我弟的。

韋香桃轉(zhuǎn)過頭，看著豬圈的茅草棚頂，臉色黯然。

頂牛爺說：我重新干閹活就是。這活兒還是能掙些錢的。

那以前怎么把這活兒丟了呢？

閹這門活，不人道，不積德。我覺得我打那么多年光棍，跟我做的這門活路有關(guān)，是報應(yīng)。

你有老婆呀，我曉得。

有過。

她怎么跑的？

不是跑，是我放她走的。

為什么？

為她好。

韋香桃的頭又轉(zhuǎn)向，重新面對頂牛爺，說：

你姓樊，不姓頂，人們?yōu)槭裁唇心沩斉敚?/p>

因為我老愛跟人頂牛。

我以為最牛的頂呱呱的人，才叫頂牛爺呢。

我努力成為你以為的這種人。

你努力多少年了？

我從小就努力，到今年六十五歲，還在努力。

韋香桃忽然變臉，笑逐顏開，說：

你繼續(xù)努力，努力到八十歲，也許你就能成為頂呱呱的最牛的人！

頂牛爺蒙了。

從韋香桃家出來，頂牛爺去找藍(lán)吉林。他想，聰明并且已是常拿他魚的藍(lán)吉林，能答疑解惑，甚至幫大忙。

藍(lán)吉林家的房屋比他死了的堂哥的房屋，也就是如今韋香桃家的房屋，還要破，因為韋香桃的房屋，被頂牛爺簡單修補過了。藍(lán)吉林和母親住在一起。頂牛爺進(jìn)家寒暄后才發(fā)現(xiàn)，四十出頭的藍(lán)吉林還是單身，也就是仍在打光棍。

頂牛爺問藍(lán)吉林的母親：姐姐，我看吉林腿腳勤快，腦子靈活，怎么也找不到老婆呢？

藍(lán)吉林的母親說：他是癩蛤蟆，總想吃天鵝肉。鵝肉又不吃，講鵝肉和天鵝肉不一樣。哪里有天鵝肉給你吃呀？

一旁的藍(lán)吉林揮手將母親驅(qū)趕進(jìn)了里屋，他知道頂牛爺來找他，有事要說。

頂牛爺遞給藍(lán)吉林一支煙后，說：我和香桃來往的事情，想必你是曉得的，也經(jīng)?？匆娏?。可是她對我一忽兒熱，一忽兒冷，是為什么？

藍(lán)吉林抽著頂牛爺?shù)臒煟瑓s冷冰冰的，說：不光我曉得我看見，全村人都曉得都看見了。我的態(tài)度和看法是，第一，香桃不是你叫的，至少目前不能叫，沒資格叫。我也是偶爾叫一下，在她還是我堂嫂時我根本就不敢叫。第二，她為什么對你熱？因為你幫她干活，是她家的短工，講是長工也行。她為什么對你冷？因為你對她動歪心思，想討她當(dāng)老婆。她當(dāng)不成你老婆，自然就對你冷。

頂牛爺說：我除了年紀(jì)大，其他方面還是和她蠻般配，蠻合得來的?？墒撬植幌游夷昙o(jì)大，那嫌什么？

藍(lán)吉林說：嫌你窮！哦，你以為你有條船，就是富人啦？每天捕得幾條魚，就無憂無慮啦？什么般配合得來，差得遠(yuǎn)呢！

頂牛爺說：我覺得她主要是不想連累我，她有一個殘疾的兒子。

她還有個大學(xué)生兒子呢！等她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分配工作，當(dāng)干部有固定工資領(lǐng)，光彩得很！

可目前她是困難的呀，不想為難我。她是好心。

藍(lán)吉林煙癮大，幾口就抽完了。他把煙蒂丟在木地板上，用腳蹍滅。然后說：

你死了這條心吧。我也是好心。

從藍(lán)吉林家出來，頂牛爺呆頭呆腦往上嶺村走，越走越糊涂，越想越不甘心，他又折了回來，去找韋香桃。

他直通通對韋香桃說：嫁給我。

韋香桃正端著一碗玉米粥，準(zhǔn)備喂兒子，被頂牛爺?shù)穆豆潜戆讎樍艘惶Ｋp目圓睜，嘴巴大開。粥碗掉到地上，爛了。灑在地上的稀粥，慢慢洇開，像蠕動的蟲群，從兩人的腳中間經(jīng)過。

頂牛爺攥住韋香桃的一只臂膀，把她拉過一旁。挪動位置后，他沒有松開攥住臂膀的手，還加上了另一只手。他雙手把著她的臂膀，像新司機把著方向盤，興奮而緊張。他此刻只有一個念頭，就是不能放手，一旦放手，她就會跑掉，就像汽車失控亂竄，甚至掉下山崖，車毀人亡。

好在韋香桃沒有反抗，她柔軟順從，像一只落單后獲得認(rèn)領(lǐng)的羔羊。她甚至主動前進(jìn)，靠在了他的胸膛。

他擁抱著她。女人的肉體和氣息，頓時像翻滾的蟒蛇和漫卷的風(fēng)沙，吞沒了他這個多年沒碰過女人的男人。他感到一種窒息的快樂和蓬勃的痛苦，在沐浴他，煎熬他。

他接著表白：我能養(yǎng)活你。

……

連你兒子，我都養(yǎng)活。

……

我上門也行。

她在他的擁抱中，本來只是聽，沒法答應(yīng)，但這個男人說多了，說到上門的份上了，不答應(yīng)他是不會放手的。他已經(jīng)抱得夠久了。她下了決心，說：

我要問我兒子。等他放假回來。只要他同意。他同意，我們才可以在一起。

頂牛爺放開了韋香桃。他似乎滿意她的回答，對她嘿嘿地笑了兩下。對她腦癱的兒子也嘿嘿地笑了兩下，像是需要同意的是這個兒子，盡管他知道不是，而是另一個正在讀大學(xué)的兒子。她在讀大學(xué)的兒子藍(lán)昌福，是她的主心骨、頂梁柱，是她命運的主宰、舵手。他九五至尊，金口玉言。她想嫁給頂牛爺，她自己愿意不行，她兒子同意才行。

他開始等她兒子藍(lán)昌福放假。

每天清晨，他就到河里去，劃船在碼頭附近轉(zhuǎn)悠，看上去像是捕魚，但其實一條魚都捕不著。因為魚很聰明，不會在人來人往的地方聚集。這么看來，老漁民頂牛爺是笨了。在沒魚的地方捕魚，相當(dāng)于在沒草的地方放牛放羊。他怎么突然變得這么笨？笨到半天捕不著一條魚，還不懂得挪地方。還在碼頭附近堅守，守一整天。碼頭艄公收工回家了，他才回家。

他其實是在等她的兒子。她讀大學(xué)的兒子放假回來，要省車錢和抄近路，必經(jīng)過碼頭和這條河，沒有另外的通道。

進(jìn)入臘月，春節(jié)臨近，她兒子快回來了，該回來了。

臘月十七這天，她兒子藍(lán)昌?；貋砹?。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子，登上了艄公得康的船。艄公得康看了看小子胸口佩戴的校徽，迅疾朝不遠(yuǎn)處的頂牛爺做了個手勢，就是發(fā)信號。這是頂牛爺和得康約定好的。頂牛爺收到信號，立即將船朝碼頭劃去。他的船尾隨艄公得康的船，從這邊的碼頭駛向那邊的碼頭。他聽到得康和藍(lán)昌福的對話——

藍(lán)昌福，你媽訂了一條魚，在我船上。

是嗎？可我媽不曉得我哪天回來呀。

是呀，在我船上養(yǎng)了好多天了，你哪天回來，就哪天帶回去。

你擺渡，還有空捕魚呢。

魚不是我的，是捕魚的人寄放在我這里。你媽跟捕魚的人訂的魚。

哦。

渡船靠岸。艄公得康從前艙拎起一條魚，是約半米長的芝麻劍。他將魚放進(jìn)提桶里，交給藍(lán)昌福。

藍(lán)昌福說：我媽付錢了嗎？

艄公得康說：這個你不用管。

藍(lán)昌福一手拎著行李一手拎著提桶上岸。他忽然回首，看著渡船，發(fā)現(xiàn)渡船后面還有一條船。那尾隨的船上站著一個穿蓑衣戴草帽的老頭，正朝他張望。他猜想老頭或許就是捕魚的人，因為信不過或不放心艄公，才一直跟隨，監(jiān)視魚的交付。不管猜想對不對，他舉了舉提桶，還沖著老頭笑了笑，然后繼續(xù)上岸。

待藍(lán)昌福走遠(yuǎn)不見了，頂牛爺上了艄公得康的船，給得康煙抽。

得康抽著煙，說：他拿走這條魚，八字多了一撇，我看成了。

頂牛爺嘿嘿笑，說：功夫不負(fù)有心人。

得康說：你一年捕的魚，最大也就是這一條，還白送人，你夠舍得。

頂牛爺又嘿嘿笑，說：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

等回了韋香桃讀大學(xué)的兒子，剩下的就是等她兒子的同意了。

頂牛爺?shù)劝〉?，等到春?jié)，又等過春節(jié)，韋香桃一直沒有回音。她應(yīng)該是等時機跟傲嬌的兒子開口，不能急，得一點一點地吐露，像一針一線織一幅錦繡。

陽春三月，花紅勝火。上嶺小學(xué)開學(xué)了，難道大學(xué)還不開學(xué)嗎？韋香桃的兒子藍(lán)昌福回校上課了，頂牛爺從艄公得康那里得到確認(rèn)。那么，決定或結(jié)果，一定是有了。

頂牛爺上內(nèi)曹村韋香桃那里，要結(jié)果。

他在半路遇到藍(lán)吉林。

藍(lán)吉林似乎是專程為頂牛爺而來，他把頂牛爺堵住，說：你別去了。

頂牛爺愣怔，他感覺到情況不妙。

我是來傳話的。藍(lán)吉林說。韋香桃的兒子不同意。韋香桃也不同意。我們整個家族都不同意。

頂牛爺腦袋一片空白，喉嚨卡頓，連一句為什么也說不出口。

藍(lán)吉林說：你是不是當(dāng)過國民黨兵？

頂牛爺點頭。

這就是不同意的原因。藍(lán)吉林說。我侄子是大學(xué)生，將來畢業(yè)是要分配當(dāng)國家干部的，是要當(dāng)官的。假如有你這么一個當(dāng)過國民黨兵的繼父，他就沒有前途了，曉得吧？

頂牛爺點頭，表示明白了。

他轉(zhuǎn)身回了上嶺。

從此，他再沒去往內(nèi)曹村，再沒見內(nèi)曹村那個他想娶的女人。直到十六年后他滿八十一歲這年，他有了錢，他當(dāng)國民黨兵的身份不再被歧視，他的身體仍然很健康，他埋藏的欲火被村人和親人煽動、挑撥，死灰復(fù)燃，于是，那個惱人的內(nèi)曹村不再惱人，那個他想娶而娶不成的女人，水到渠成或唾手可得。

只要他肯花錢，把錢花出去。

3

他首先把錢花在她腦癱的兒子身上。

頂牛爺當(dāng)年與韋香桃來往時，她腦癱的兒子十八歲。中斷來往十六年，那這兒子便是三十四了。他叫藍(lán)昌壽，對一個從兩歲就腦癱的人來說，活得是夠長的了，生命力極其頑強。他除了腦子不開竅、不發(fā)達(dá)，其他器官還算是發(fā)育正常的，像是一棵長枝吐蕊只是不掛果的果樹。他能活到現(xiàn)在并且逐漸可以活動，無疑得益于母親的不放棄和堅持不懈的按摩、啟發(fā)及扶持。也正是他的存在，讓許多想娶他母親的男人望而生畏，打退堂鼓。讓其實對他母親甚至對他念念不忘的頂牛爺，有了重續(xù)前緣的機會。

八十一歲的頂牛爺是不方便登山去內(nèi)曹村了，他不能親自登門與韋香桃說事，主要是面子問題，但強調(diào)的卻是腿腳的問題。他現(xiàn)在是有錢人了，得端有錢人的架子，擺擺譜。他在這點聽從了親人們的勸告，按兵不動，而只通過別人去傳話，把愿望、溫暖和福利送到韋香桃那里。

韋香桃接受了。

第一步，便是送二兒子藍(lán)昌壽去治病。

藍(lán)昌壽被抬下山來。這是他三十年來第一次離開深山。他上一次離開深山，是五歲前，為了治病。這一次也是為了治病，但境遇和意義與以前有大不同。一是醫(yī)院不同，以前去的是縣醫(yī)院，這次要去的是省城的醫(yī)院。二是發(fā)愁的地方不同，以前是為錢發(fā)愁，這次是為治不治得好發(fā)愁。三是護(hù)送的人不同，以前是親生的父親母親，這次只有母親，還有一個不是父親勝似父親的男人。

這個男人就是頂牛爺。他在山下等著，坐在一輛房車?yán)?。?dāng)他得知人們從山上下來了，便從房車?yán)锍鰜?，溫和地迎候。藍(lán)昌壽被他的堂叔藍(lán)吉林抱上車，安放在床上。他的母親韋香桃跟著頂牛爺上車，坐在一張舒服的沙發(fā)上。房車上有兩個女孩，一名是護(hù)士，一名是覃小英的秘書。剛剛好，再上人就顯得擁擠了。女秘書卡在車門口，給不能隨車的到此為止的內(nèi)曹村人每人十張鈔票。領(lǐng)到鈔票的內(nèi)曹村人圍成一團(tuán)，看著嶄新的連號的第一次接觸的一百元面額的人民幣，嘀咕了半天。等他們散開，想向再出發(fā)的韋香桃母子送去祝?；蛳虬l(fā)錢的人提出疑問時，發(fā)現(xiàn)房車已經(jīng)一溜煙跑得沒影了。

開往省城南寧的房車上，兩個隔離十六年沒接觸的相好坐在一起，像兩盆在山林分開卻在市場重合的花木。時隔多年，她雖枯黃，卻還芬芳，他已老邁，仍然硬朗。他和她的心跳都像小鹿在撞，甚至彼此聽見。他倆的目光不時對接，像兩根渴望和努力變成一根的斷弦。山區(qū)的路又彎又長，他們希望車走得越慢越好。車?yán)锏墓饩€亮堂，他們盼著天黑。黑暗中別人看不見，他們好勾手。

車行小半天，便到了南寧，直接駛進(jìn)醫(yī)科大附屬醫(yī)院。

藍(lán)昌壽住進(jìn)了提前聯(lián)系和定好的病房。這是單人的病房，通常只有高級干部才能住，偶爾有錢人也能住。藍(lán)昌壽顯然是劃歸到了后者，他是以富商覃小英侄子的名義住進(jìn)來的，只是他不知道有這么一個富婆“姑媽”而已。

從兒子上了房車或住上高干病房的那時起，便沒母親韋香桃什么事了。她目睹從前豬狗不如、生不如死的兒子，如今被百般善待，細(xì)心呵護(hù)，如眾星捧月。仿佛母因子貴，她也被周到地照顧著，住賓館或住到覃小英家里，由她挑選。她無所適從，征求頂牛爺?shù)囊庖姟?/p>

頂牛爺說：住小英那里吧。她是我妹。

南寧邕江邊超級豪華的一幢別墅，住進(jìn)來自窮鄉(xiāng)僻壤的三個人：頂牛爺、韋香桃，以及藍(lán)吉林。他們一進(jìn)門便換鞋，也可以不穿鞋。藍(lán)吉林便光著腳，因為他一眼就看見了地面毛絨絨的毯子。他光腳走在毯子上，感覺從未有過的舒服和溫軟。溫軟的體驗，他是有過的，那是踩在牛屎上。毯子的溫軟和牛屎的溫軟，原來是大不相同的，就像大房子有貴賤之分一樣。比如眼前這幢樓房，寬敞亮堂，鑲金貼玉，色彩紛呈，纖塵不染。它跟農(nóng)村同樣大的房子比，就像毛毯和牛屎、芝麻劍魚和草魚的差別。他把他的猜測和想象發(fā)揮到了極致，問頂牛爺：

建這幢房子，要花個兩百萬嗎？

頂牛爺說：我也不曉得，等小英回來，你問她吧。

很晚的時候，富態(tài)的覃小英回來了。她醉醺醺卻興沖沖的，鞋也不脫不換，跑向起立的頂牛爺，摟抱頂牛爺，說：

我好想你，大哥。

頂牛爺不說話，輕輕推開她。她看見沙發(fā)邊也已經(jīng)起立的韋香桃和藍(lán)吉林，于是走到韋香桃跟前，抓著韋香桃的雙臂，邊端詳韋香桃邊叫喚：

大嫂。

韋香桃的臉倏地紅了，像要生蛋的雞一樣。

覃小英接著說：大嫂對不起，我知道你和我大哥來了。但今天我有重要應(yīng)酬，這么晚才回來見你們。

韋香桃只是笑，沒有回話，像是羞赧或樂得說不出話來。

覃小英接著一邊牽著頂牛爺，另一邊牽著韋香桃，將他們拉上二樓。她腳推開一個房間的門，把頂牛爺和韋香桃拉進(jìn)去，才撒開手，說：

這是你們的房間。很晚了，你們先睡。不多說了，明天我們再聊。我也累了。

頂牛爺與韋香桃見房間里就一張大床，不由得面面相覷，待反應(yīng)過來，覃小英已經(jīng)出去并把門關(guān)上了。

他和她看似不得已其實也默認(rèn)了同處一屋。這屋的床像一艘大船，占了房間的一大半。他們坐在床沿，手勾搭在了一起。是韋香桃主動的，她覺得她兒子和她享用這么好的待遇，是身邊這個男人的功勞。她得感謝他，也是報答他的時候了。

觸摸著間隔了十幾年仍然喜歡的女人的手，頂牛爺冷血變熱了，或者凝血變得活泛起來。他周身溫暖通暢，朝氣蓬勃，可以隨心所欲，像船行在平靜開闊的河面上，沒有任何障礙。

障礙在頂牛爺與韋香桃即將翻云覆雨的時候突然出現(xiàn)了。她的兩個兒子在他的腦海忽然涌現(xiàn)，像兩座冰山，橫亙在他和她之間，阻斷他和她要做的事情。

緊急剎車的頂牛爺驚魂甫定，像剛躲過一劫，他看著仿佛被他救了的女人韋香桃，說：

還不到做這個的時候，我覺得。

莫名其妙的韋香桃不說話，她像一艘都靠岸了又被推開的船，納悶地面對拒絕她的人。

昌壽的病還沒治好。還有，昌福還沒正式同意呢。

聽到頂牛爺說出不能行房的原因，韋香桃摸了摸他那冒出細(xì)汗的臉，說：在別人家做這種事，也不好，會給別人家?guī)砘逇狻?/p>

頂牛爺說：我倒沒顧慮到這點。這是我妹妹家。

她原來不是你老婆嗎？怎么又變成妹妹了。

老婆沒做成，自然就變成是妹妹了。

剛才差一點，我就是你老婆了。

等你一個兒子治好，另一個兒子同意，他們都是我兒子。

昌壽以前治不好，是因為沒錢。昌福原來不同意，是他腦子糊涂。

昌壽肯定能治好，現(xiàn)在我們不缺錢。昌福腦子可不糊涂，他現(xiàn)在當(dāng)官了。

昌壽治好后，昌福就可以成家了。他至今沒成家，就因為他這個弟。

昌壽也要成家。他們兩兄弟，都要幸福。

托你的福。昌壽治病，肯定要花好多錢。

小英有的是錢。

我們今天來，沒見小英的……沒見妹夫哦。

我上次來，見了一面。

他們真忙。

……

一個寡婦和一個鰥公躺在一張床上，不做事，只聊家常。聊著聊著，困了，都睡著了。燈也沒熄。

頂牛爺和韋香桃起床下樓。他們看見覃小英和藍(lán)吉林在樓下，邊吃早餐邊有說有笑。藍(lán)吉林眼睛瞪得比手里的雞蛋大，像是已經(jīng)知道這幢房子不止兩百萬，而是兩千萬。頂牛爺和韋香桃聽見他對擁有這座兩千萬房子的女人說：我們內(nèi)曹村和上嶺村所有的房子加起來，恐怕全鄉(xiāng)的房子加起來，都不值兩千萬。

房主覃小英分別點了點雙手的兩個翡翠手鐲，說：其實房子，還沒有我這兩個手鐲貴。

已來到餐桌邊的韋香桃見聞，嚇得后退，生怕碰壞了手鐲一樣。

覃小英當(dāng)即擼下其中一只手鐲，遞向韋香桃，說：大嫂，這個給你。

韋香桃頭搖得像撥浪鼓，不敢接。

覃小英走過去，攥起韋香桃的一只手，硬生生地把手鐲給她穿上。

韋香桃的身價立馬漲了一千萬。她差點就暈了過去。

送出一千萬手鐲的覃小英興高采烈、輕輕松松，像是莊稼人送給別人一包玉米那么自然。她對一旁咽口水的藍(lán)吉林說：你也有。方便的時候，去我的珠寶店，挑一樣。

藍(lán)吉林急忙答話，放下碗筷，說：我現(xiàn)在就方便。

覃小英說：好呀，等陪大哥大嫂吃完早餐，你跟我走。

藍(lán)吉林看看默默吃著東西的頂牛爺，想到什么，看看覃小英，征求說：頂牛爺也該有的。

覃小英看著身旁的頂牛爺，情不自禁地依偎著他，驕傲地說：他不需要。他本身就是一尊金佛，我的佛，大家的佛。

頂牛爺依然默默吃東西，覃小英對他的夸贊，他像沒聽見。

吃完早餐，韋香桃由覃小英的秘書帶著，去醫(yī)院看兒子。

藍(lán)吉林與允諾他的覃小英出去，再回來的時候，他的脖子上已經(jīng)多了一樣金光閃閃的東西，是一條金鏈子。金鏈子有小指那么粗，像纏在樹上的一條金環(huán)蛇，讓頂牛爺看了極不順眼。藍(lán)吉林還把金鏈子從脖子上取下來，向頂牛爺炫耀：

這是店里最粗大的一根，三百五十克，七兩重，我選了它。

頂牛爺說：在我船上挑魚，你也是挑最大的。最大的魚不一定最好吃，就像最大的金鏈子，就好看嗎？你覺得好看嗎？我覺得不好看，土豪才這個樣子。

藍(lán)吉林說：這你就不懂了，魚能和金子比嗎？貴重貴重，金子重就貴。土，我不在乎。土豪，關(guān)鍵我要后面那個豪字！

你夠狠。

不是講讓我隨便挑嗎？那我就挑咯。

藍(lán)吉林，乞丐捧著金碗討飯，還是乞丐，你不覺得害臊嗎？

這是我該得的！藍(lán)吉林脫口而出，氣足聲大。你和韋香桃的親事，我是有貢獻(xiàn)的，是功臣。

都講講，你有什么貢獻(xiàn)？

藍(lán)吉林像準(zhǔn)備了一肚子的話，和盤托出：

韋香桃是我的堂嫂。她年紀(jì)還輕的時候，我堂哥就死了。我堂哥死的時候，我光棍一條。我本可以娶了韋香桃的，順理成章。但是我沒有娶。我忍痛割愛，把她留給你。當(dāng)初我要是把韋香桃娶了，能有你和她今天的黃昏戀夕陽紅嗎？我把這么好的女人讓給你，這是不是貢獻(xiàn)？

你和韋香桃，有沒有發(fā)生過……那種事？

藍(lán)吉林見頂牛爺問得嚴(yán)厲，表情嚴(yán)肅，急忙說：沒有，絕對沒有！

我不大信你。

你放心，我就是有那種想法，韋香桃也不會順從的。別看她命苦，其實是一個心氣很高的女人。她看不上我的。

你敢發(fā)誓？

我發(fā)誓。我要是與她有過那種事，天打五雷轟！

頂牛爺見藍(lán)吉林信誓旦旦，心里的一塊石頭落地，他對金鏈在手的藍(lán)吉林說：昌壽的病治好，你這根金鏈子，才能戴得踏實。

腦癱的藍(lán)昌壽在廣西最好的醫(yī)院治療腦癱，手術(shù)的時候，還請來了上海的專家主持手術(shù)。手術(shù)很成功，癡呆了三十多年的他終于開竅了。他逐漸像正常人一樣思維、說話和活動。在不久的將來，他還能像健康的男人一樣，娶妻生子，體味人生的甘苦。

大家心里明白，也都看在眼里，藍(lán)昌壽的病愈，與其說是醫(yī)生治好了，不如說是錢造化的。三個月的精心治療，陪護(hù)家屬的吃喝拉撒睡，究竟花了多少錢，恐怕連出錢的覃小英都不知道。她或許知道，只是不肯說。這個富貴而慈悲的女人，為了恩人的種種愿望，在所不惜地幫助實現(xiàn)和滿足。她對恩人有求必應(yīng)，不是菩薩勝似菩薩。對于恩人的搭救之恩，她也只能用錢來報答。而對恩人的完婚之愿，她也只能花錢去幫助。治愈韋香桃的兒子，便是恩人的完婚之路邁出了一大步。盡管她自己的婚姻，早已亮起紅燈名存實亡。她的丈夫在外面養(yǎng)有女人，并有了私生子。這都是錢造的。錢既能造福也能造孽。只是造孽的事情，覃小英盡力掩藏，不讓頂牛爺和其他人知道。

藍(lán)昌壽出院了。臨別南寧和覃小英前夕，邕江邊最豪的別墅里燈火通明，觥籌交錯。除了頂牛爺、韋香桃、藍(lán)吉林和藍(lán)昌壽，又添了不少上嶺村及內(nèi)曹村的人。他們像一大家子歡欣鼓舞，開懷暢飲。

藍(lán)昌福來了，來接他的弟弟和母親。他現(xiàn)在在H市Y縣當(dāng)副縣長，公務(wù)繁忙的他出現(xiàn)在家庭中，讓所有人喜出望外。

他似乎也是專程來應(yīng)允母親和頂牛爺?shù)挠H事的，看他對頂牛爺滿意的眼神，看他頻頻主動給頂牛爺敬酒，儼然是認(rèn)可了頂牛爺做自己的繼父。而且，他已經(jīng)稱覃小英為姑姑了。這個從天上掉下來的姑姑，是他弟弟的救星，也能成為他的救星。他現(xiàn)在迫切需要一大筆錢，希望得到姑姑的支持。但他不好意思向姑姑開口，而通過頂牛爺索取是最保險的手段。在得到這一大筆錢之前，他不會輕易表態(tài)同意母親和頂牛爺?shù)挠H事。他對頂牛爺親熱的眼神和舉動，不過是為錢鋪墊而已，就像釣大魚之前先打窩一樣。

多數(shù)人困倦或酒醉，藍(lán)昌福抓住了與頂牛爺獨處的機會，與他談判。

在茶室里，藍(lán)昌福沏茶，敬頂牛爺茶和煙，像個懂事和孝順的孩子。他開始傾訴，從十六年前他不同意母親與頂牛爺?shù)挠H事談起，為頂牛爺那個當(dāng)過國民黨兵的荒唐原由后悔和道歉。接著，他講自己的成長。他大學(xué)畢業(yè)，踏踏實實，一步一個腳印。三十一歲的時候，當(dāng)上Y縣副縣長。他今年三十六，就是說當(dāng)了五年副縣長了。他當(dāng)副縣長這五年，很努力，也很辛苦，但仍然原地踏步，沒有進(jìn)步。他想進(jìn)步一下。

頂牛爺耐心地聽著，以為藍(lán)昌福講完了，說：你該成家了，可以成家了。成家要用錢，我讓小英幫你。你都叫她姑姑了，她也應(yīng)了，她會幫你的。

藍(lán)昌福聽了，搖頭，表示頂牛爺誤會他要表達(dá)的意思了。我確實要用錢，但不是為了成家。他說。

頂牛爺說：你現(xiàn)在這個年紀(jì)，所說的情況，還有什么比成家更重要的事？不光你要成家，你弟弟也要成家。你是哥哥，先帶頭。成家要花多少錢，我讓姑姑給。

我想再上一級，才成家。升級比成家重要。

什么是升級？是打牌嗎？

升級就是升官。跟打牌也差不多像，我想成為贏家。

這關(guān)錢什么事？

沒有錢，不花錢，我就很難升上去了，我以為。我需要錢打點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

我聽明白了，你想用錢買官。

買官難聽，但是這意思。

頂牛爺?shù)芍X買官的藍(lán)昌福，說：

昌福，用錢買官，我不同意。

也就三百萬左右，對姑姑來說不多，依你對姑姑的恩情，她會給的。

這不是錢多錢少的問題。昌福，做官升官，不能走歪門邪道。

我也不想這樣，都是迫不得已。潛規(guī)則，不走不行。

什么是潛規(guī)則？

就是悄悄地交換好處。

這等于打牌偷牌，出老千，很不光彩。不光不光彩，還遭人恨，要被剁手的。買官賣官比偷牌出老千更嚴(yán)重，是犯罪，要坐牢的。

藍(lán)昌福這時也朝頂牛爺?shù)裳?，說：你同意花錢幫我升官，我就同意我媽和你成親。

頂牛爺愣怔，說：這樣呀，這不對吧，這兩樣事不應(yīng)該扯在一起的。

我不同意，我媽就不敢同意。

我不同意，姑姑就不會為你花這個錢。

你不同意，我叫姑姑就叫早了。

你不同意，我和你阿媽會很難過。

你和我阿媽難過，我更難過。我還年輕。

我和你媽都老了，我更老，沒多少年可活了。你還不同意我和你媽成親。

跟我媽成親是有條件的。你不同意我提的條件，我就不同意你和我媽成親。

你要錢做其他事，比如買車買房，我都同意。就是買官，我不同意。

半夜三更，頂牛爺和藍(lán)昌福唇槍舌劍，眼瞪眼，像勢不兩立的老公牛和年輕公牛。最終，老公牛氣急敗壞，體力不支，倒躺在沙發(fā)上，睡著了?？赡苁蔷坪榷嗔耍曂Υ?，像打雷。臨近夏天的南寧已十分燥熱，藍(lán)昌福臨離開茶室，還把空調(diào)關(guān)了，像是預(yù)防他著涼。

頂牛爺一大早醒來起來，發(fā)現(xiàn)別墅靜悄悄的。他挨個樓層和房間去看，空無一人。他慌忙出了別墅，不見人影，又垂頭喪氣地回來。

他坐在客廳里發(fā)呆。那只覃小英贈予韋香桃的翡翠手鐲擺在茶幾上，發(fā)著寒光，等于一千萬擺在那里，他都看不見，或視而不見。

覃小英從外面走進(jìn)來，也是垂頭喪氣。她不知不覺，坐在頂牛爺身邊。

頂牛爺發(fā)覺是覃小英，說：他們都走了。

我送他們走的，覃小英說，不想驚擾你。

你曉得是因為什么事嗎？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韋香桃，我叫不成大嫂了。

都是錢鬧的。

她不貪財，一千多萬的手鐲，堅決退了回來。

她一個兒子的腦癱治好了，另一個兒子的腦子又壞掉了。

覃小英像猜測到了什么，說：其實，我什么錢都可以出的。我也經(jīng)常送錢。不送錢，事就辦不成。

頂牛爺說：花錢做壞事，這坎我過不了。

可是大嫂飛了呀，我也沒法做孩子的姑姑了。

飛了就飛了，她比我年輕。我都八十一，快八十二了。

我花錢找一個比她更年輕的，做我大嫂。

我再也不花你的錢了。

為什么？

沒用。

我有錢，只有錢，你的恩情，我只有用錢報答你。

人死后，錢不能帶進(jìn)墳?zāi)估锶ァ?/p>

你能活一百歲，超過一百歲。

我能嗎？

能，一定能。

……

頂牛爺今年一百歲，他的這些事，發(fā)生在他八十一歲那年，也就是，這個故事已有十九年的時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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