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斯拉大戰(zhàn)金剛：怪獸源流考

烏鴉火堂

隨著好萊塢電影《哥斯拉大戰(zhàn)金剛》的上映，“怪獸電影”—最能代表大銀幕奇觀效果的電影題材，終于重回大眾視線。

哥斯拉與金剛，一個被稱為“怪獸之王”，一個被稱為“怪獸之祖”，它們都是主流流行文化的產(chǎn)物，卻來自不同的文化體系，并有著足夠的代表性。這足以令人們在二者身上尋找東西方文化的差異。

同源不同流

在人類文明的發(fā)展史上，只有那些體型足夠大且未知的生物才有被冠以“怪獸”的資格。怪獸的英文“kaiju”，是一個日本詞語，字面翻譯為“奇怪的生物”?！発aiju”一詞起初在西方用來形容日本特攝片中的怪獸或者日本民間傳說中的鬼怪，后來被引申為特指“體型巨大的非自然性生物”。而異形、狼人、吸血鬼這些小一號的生物，通常被稱為“怪物”，英文為“monster”。

無論是西方的“monster”還是東方的“kaiju”，它們共同代表著未知與奇觀。文學(xué)作品中，很早就出現(xiàn)了怪獸的身影，但19世紀(jì)末電影被發(fā)明以來，苦于技術(shù)無法實現(xiàn)，怪獸的身影在20世紀(jì)才出現(xiàn)。

1933年由梅里安·C.庫珀導(dǎo)演的《金剛》可以說是怪獸類電影的鼻祖，雖然該片不是最早的怪獸電影，但絕對是那個年代最知名、最時髦的作品，并開創(chuàng)了“特技電影”的先河。《金剛》的成功影響了后世許多電影，也為西方怪獸電影衍生出一套“基本法”，這個模式至今未被打破：第一，怪獸生活在遠離人類文明的荒蠻之地，要么在叢林，要么在海底，反正是人類去不到的地方。而且怪獸身上保留著原始生物的特征，它們不會遵循各種規(guī)則，唯一的行動指南就是破壞。

第二，怪獸會“進入”人類文明，登陸大都市，第一任務(wù)就是攻擊地標(biāo)建筑，像帝國大廈、金門大橋、埃菲爾鐵塔—就跟怪獸提前預(yù)習(xí)過旅游指南一樣，哪座建筑最有名他們就朝哪里下手。

由此可見，稱金剛為“怪獸之祖”，當(dāng)之無愧。

不過，在西方的怪獸電影中，以金剛為代表的怪獸，荒蠻、野性的特性被進一步放大，這個特點卻成為了東西方怪獸最大的不同之處。

《金剛》在模式、特效方面的創(chuàng)舉影響深遠，最大的受益者是日本。日本特攝電影是將怪獸電影發(fā)揚光大的關(guān)鍵一環(huán)，最大的功臣就是特攝導(dǎo)演本多豬四郎與設(shè)計師圓谷英二。

圓谷英二受到《金剛》的啟發(fā)，融合了暴龍、禽龍、劍龍以及鱷魚的外形，設(shè)計出了哥斯拉的形象。本多豬四郎當(dāng)年騎著自行車去過剛遭受原子彈襲擊的廣島，目睹了人間地獄般的慘狀，又在電影里融入了末世危機、存在主義恐慌、反戰(zhàn)和科技恐懼的主題，這是《哥斯拉》區(qū)別于《金剛》的主要特點，并且發(fā)展為一套獨立的類型。

1954年，東寶公司出品的《哥斯拉》橫空出世，哥斯拉在電影中被描述為被核輻射污染的巨大、暴力的史前生物。這個怪獸是人類改造自然的副產(chǎn)品，更加兇殘、為毀滅人類而生，影片充斥著戰(zhàn)爭陰霾和末日景象。

在早期的《哥斯拉》作品中，這個大家伙遭受了核污染，具備了“原子吐息”功能，象征著撒向人類的怒火。哥斯拉代表著以核威脅為首的科技恐懼，在當(dāng)時冷戰(zhàn)、核武器陰霾下特殊環(huán)境下，是它走向世界的主要原因。

基于這一點，哥斯拉也被稱為“怪獸之王”。

一個是怪獸之祖，一個是怪獸之王，金剛與哥斯拉可謂同源不同流，它們不同的出身，也代表了東西方文化的巨大差異。

有異有同

首先，在體現(xiàn)荒蠻與文明的對弈上，東西方怪獸電影有所不同。

以《金剛》為代表的西方怪獸電影都有一個共同點，更加突出原始的奇觀性。

比如《侏羅紀(jì)公園》《極度深寒》等怪獸類電影，代表著人類對史前生物的好奇以及恐懼；《巨猩喬陽》《尼斯湖怪》代表著人類對神秘大自然的向往和史前類動物的癡迷；《失落的世界》《海底兩萬里》《被時間遺忘的土地》則突出人類在探索大自然中遭遇不可預(yù)知的前景。

無論哪種類型，荒蠻、原始成為西方主流怪獸電影的一個標(biāo)簽。在這些怪獸身上，擁有自然界生物的特質(zhì)，雄壯而危險，人們對抗怪獸，代表著人類征服自然、改造自然所面臨的可能性，同時，也象征著未開化的自然對人類文明的沖擊。

東方的怪獸電影，怪獸們不但都是科技的產(chǎn)物，誕生地也大都出現(xiàn)在地球另一半甚至來自外星，而自身原因被撇了個干干凈凈。

而東方怪獸電影，無論是《哥斯拉》還是《奧特Q》，乃至韓國出品的《漢江怪物》，有的是人類科技的副產(chǎn)品，有的來自外星—它們都是科技的產(chǎn)物。

因為在以佛教、道教盛行的東方人信仰中，原始與自然早不是荒蠻，更偏向于圖騰。在以《山海經(jīng)》為主的文學(xué)作品中，那些奇形怪狀的生物善惡有別，但從根本上來說，東方人對自然的崇拜因素要大于獵奇性，因此也會塑造出龍、麒麟、鳳凰這些代表著吉祥的生物，將其稱為“瑞獸”“神獸”。

同時18、19世紀(jì)西方工業(yè)文明對東方文化的沖擊，一方面?zhèn)鞑チ讼冗M的技術(shù)，另一方面也使得東方文化產(chǎn)生抵觸，這一點也投射在了文學(xué)、影視作品中。東方的怪獸電影，怪獸們不但都是科技的產(chǎn)物，誕生地也大都出現(xiàn)在地球另一半甚至來自外星，而自身原因被撇了個干干凈凈。

比如韓國電影《漢江怪物》，擅長階級和文化隱喻的導(dǎo)演奉俊昊，將電影打造成一個典型的政治寓言：跟《哥斯拉》相同，漢江怪物也是來自美方的試驗副產(chǎn)品，將怪獸的誕生源頭推給了西方世界，而且怪物登陸城市之后，第一個受害者就是一個美國大兵，而美國大兵為何成為受害者？他是為了救韓國平民而被怪獸攻擊……

其次，來去之間的模式不同。

從劇作的角度上而言，西方怪獸電影受到了美式西部片的啟發(fā)，后者的典型模式就是外來人進入特定的區(qū)域打破當(dāng)?shù)氐募榷ńY(jié)構(gòu)，代表著人類文明對荒蠻之地的征服。同樣地，西方怪獸電影也是如此，人類總是會有意無意踏入怪獸的領(lǐng)地，破壞了原有的生態(tài)結(jié)構(gòu)，因而引發(fā)出文明與荒蠻之間的沖突。

無論是《金剛》還是《大白鯊》《史前巨鱷》，人類與怪獸之間都形成了一種文明沖突。多數(shù)情況下，怪獸的一方總是代表著原始自然的壯闊或兇險，影片往往諷刺人類改造自然可能出現(xiàn)的惡果。

對于東方怪獸電影來說，大多怪獸本身就是科技的產(chǎn)物，并不存在自然與文明的對沖，而是突出人類科技文明進程下自然界的反噬。

怪獸的領(lǐng)地被破壞，生存空間縮小，這是整個事件的起因。如《哥斯拉》誕生的根源，一個受核輻射污染而基因突變?yōu)楣肢F的生物，帶著二戰(zhàn)罹難者的怨氣和人類對原子戰(zhàn)爭的恐懼逆襲。

西方怪物遭遇到入侵者，出于自我保護意識和原始本能與入侵者形成沖突；東方怪物則在人類干預(yù)的情況下，成為人類社會的入侵者，它們暴戾、陰郁讓人不寒而栗，明顯隱含著對人類文明的反思。

融會貫通

最先發(fā)生改變的是哥斯拉。當(dāng)金剛等怪獸在好萊塢廝混于B級片之時，哥斯拉則率領(lǐng)著東方怪獸，先一步打入主流文化。

哥斯拉的“出身”不太好，在早期的《哥斯拉》作品中，這個大家伙是可怕、兇猛的象征，形象可謂負面。但無心插柳之處在于，當(dāng)時哥斯拉是演員鉆進模型里去扮演，模型過于笨重，導(dǎo)致銀幕上的哥斯拉動作笨拙可笑，反倒贏得了很多觀眾喜愛。

隨著科技恐懼的淡化，哥斯拉逐漸成為一個中性怪獸的代表，有時甚至?xí)驹谌祟惖囊环奖Ｗo地球免受外來者入侵。再后來，怪獸特攝電影也漸漸向兒童開放。1967年，根據(jù)劇情和市場的需求，哥斯拉變得更加“柔和”，深受小朋友的喜愛。甚至在1975年之后，哥斯拉成為了正義的化身。雖然這個大怪獸依然會搞破壞，但是，只要地球受到威脅，哥斯拉總是會在合適的時間出現(xiàn)在合適的地方，其“核輻射變異”的出身，也早已被時代所拋棄。

從核威脅的代言人到自然界的守護者，從人人畏懼的陰郁怪獸到中性呆萌的哥斯拉，這一點正是這只大怪獸走向世界的關(guān)鍵之一。2014年由好萊塢拍攝的新版《哥斯拉》的設(shè)定大致如此。

怪獸電影誕生于美國，漂洋過海去日本“留學(xué)”之后歸來，又被以美版《哥斯拉》《環(huán)太平洋》為首的好萊塢風(fēng)格粉飾一新。

金剛的轉(zhuǎn)化大致也是如此。金剛在影史生涯中出鏡率并不是很高，但作為“怪獸之祖”，金剛可以說是見證了西方怪獸電影的蛻變。就拿2005年的彼得·杰克遜版《金剛》來說，該片與1933年老版《金剛》最大的不同之處，就是女主角對金剛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

怪獸喜歡追美女，大部分怪獸電影中都會存在一個花瓶角色，她們是怪獸追逐、綁架的主要目標(biāo)。這也是當(dāng)年金剛為后世同類電影定下的“基本法”之一。倒不是怪獸喜歡美女，這樣設(shè)定只是為了突出懸殊的實力差距，增強戲劇張力。

如2005年《金剛》中的女主角與史前巨獸之間產(chǎn)生的那種跨越種族的情感，則是隨著時代審美的進化而來—自然不再是我們的敵人。人類在征服自然的過程，越來越多地注重人與自然的和諧。這是東西方文化求同存異的地方。

《侏羅紀(jì)公園》也是東西方文化融會貫通的典型例子。電影帶有西方怪獸電影的特征，但恐龍則是科技基因的產(chǎn)物，也有著科技恐懼的心理在其中?？萍际侄沃皇恰皬?fù)活”了恐龍，但恐龍在一座小島上與世隔絕，代表著原始自然之力；整部電影象征著自然的狂暴，最終結(jié)果指向人類科技無法干預(yù)自然。在2015年的《侏羅紀(jì)世界》中，這樣的特征更加明顯—人類科技原創(chuàng)的T-REX基因恐龍，就被自然象征的暴龍、迅猛龍、滄龍聯(lián)手消滅。

如今，代表主流文化的商業(yè)電影為了保證票房，早已淡化了地域間的差異，追求的就是求同存異、融會貫通，很多怪獸電影都具備了《金剛》與《哥斯拉》的雙重特點?？梢哉f，怪獸電影誕生于美國，漂洋過海去日本“留學(xué)”之后歸來，又被以美版《哥斯拉》《環(huán)太平洋》為首的好萊塢風(fēng)格粉飾一新。

《哥斯拉大戰(zhàn)金剛》中，哥斯拉與金剛，除了各自招牌的原子吐息與金剛捶胸等特征外，在它們身上，幾乎看不到早期出身的影子了。哥斯拉被設(shè)定為史前巨獸種族之一，象征著自然之力；金剛來自荒蠻，是地心世界的統(tǒng)治者，甚至可以與聾啞小女孩進行手語交流。兩個電影中曾經(jīng)“不共戴天的種族”，最終在東西方文化交匯之地的香港，聯(lián)手消滅了誕生于人類科技并失控的機械哥斯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