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悠
編者按:
唐維虹避雷成功,反手一個漂亮的近乎直接點名,搞得對手只好把一肚子火氣發(fā)泄在會議通知上,用指甲劃了一道道重重的痕跡。
其實,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社會很單純,復(fù)雜的是人。
下午一上班,顧不上開電腦,唐維虹就趕緊打開二版。熟悉的版樣昨晚剛簽發(fā),究竟是哪張照片出了問題呢?又是哪位省領(lǐng)導(dǎo)“百忙之中”還會來關(guān)心日報二版的一張照片呢?帶著這些疑問,她一張一張地過目。
終于,一張省第一人民醫(yī)院專家組赴廬源市馬家門社區(qū)開展義務(wù)巡診的照片引起了唐維虹的注意。照片背景是社區(qū)辦公樓,懸掛的“不忘初心”四字標語,“不”字被剪裁掉了。留在畫面里的就是“忘初心”三個字。若一定要說有問題,也只能出現(xiàn)在這里了。
“在這兒等著我呢?!碧凭S虹自言自語了一句。她隨即拿出手機,給朱敏之回復(fù)了消息。上次是圖片,這次又是圖片。下次要來的,恐怕不是這么簡單的招數(shù)了。
此刻,朱新平的心也懸著。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桌上的手機,似乎在等它響,又似乎不希望它響?!岸b忊彙?,它還是響了。
“張?zhí)庨L你好!”朱新平接了之后立即以一副謙恭的語氣打了招呼。沒錯,對方是陳偉達的秘書、省政府辦公廳綜合一處處長張清元。
“朱總編啊,你交辦的任務(wù)我可完成了。你還滿意嗎?”電話那頭,張清元一副高不可攀的語氣聽得朱新平既生氣又不敢言。
當(dāng)初,要不是朱新平在陳偉達面前多次力薦,剛考進省政府辦公廳的張清元怎么可能在電子政務(wù)處才干了一年半就擢升到綜合二處服務(wù)時任常務(wù)副省長的陳偉達。如今陳偉達成為省長,他成為省政府辦公廳的“大秘”,轉(zhuǎn)眼就對自己的“伯樂”這副嘴臉。真應(yīng)了阿慶嫂的唱詞了——人一走,茶就涼。
不過,也不怪張清元傲氣。這次朱新平托他辦的事實在拿不上桌面。那天清晨,還沒來得及吃早飯的朱新平就匆匆撥打了張清元的電話。省長大秘一開始還很熱情?!爸炜偩幰淮笤鐏黼娪泻钨F干啊,請我吃飯請按1,約我打牌請按2,有事求我請掛機?!敝煨缕娇蓻]有心思跟他開玩笑?!皬?zhí)帲愂¢L看過今天的報紙了嗎?”一聽“陳省長”開頭,張清元頓時就沒好氣。作為省長大秘,見多了想通過他打通和陳偉達關(guān)系辦事的,但多數(shù)都還含蓄委婉,先跟他套套近乎再說。這位昔日的“伯樂”居然這樣圖窮匕見,一點客套都沒有就找陳偉達,這著實叫他很生氣。
“看報紙?你們報紙今天有什么花頭精啊要請省長看?”張清元耐著性子問。朱新平說請省長看看今天二版的照片就行。
朱新平深知,不同于李俊康對輿論的寬厚,陳偉達從當(dāng)廬源市委書記開始就對輿論十分看重,尤其喜歡挑刺兒,一旦遇到不滿的細節(jié)就喜歡叫人打電話給報社、電視臺提意見。有一年國慶長假,《廬源日報》因為校對差錯,頭版的日期準確的應(yīng)是“10月2日星期二”,二版編輯在畫版時忘了修改,變成“10月2日星期一”,值班編委也沒留意到就簽發(fā)付印了。按說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差錯,社長也被陳偉達在節(jié)后第一個工作日就打電話狠批了一通。當(dāng)年弄得《廬源日報》和廬源廣電集團的老總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就怕大早上接到市委辦公室、市委宣傳部的電話。一遇到陳書記的批評,輕則口頭檢討、寫情況說明,重則要寫檢查了。所以,當(dāng)陳偉達轉(zhuǎn)任常務(wù)副省長后,至少廬源的新聞單位是由衷高興的,人人肩頭都松了一把勁兒。
“小張,今天的報紙來了嗎?”剛掛了電話,張清元就忙不迭地給陳偉達拿今天的《人民日報》和《桂湖日報》。陳偉達從當(dāng)市委書記開始就喜歡一邊吃早飯,一邊翻閱報紙。既是放松頭腦,也是了解市情、省情的另一個途徑。
“陳省長,今天《桂湖日報》二版有張照片放得蠻大呢,以前不怎么多見?!睆埱逶贿叢榭粗裉斓男谐?,一邊看似無意地對陳偉達說。
“是嗎,什么刺激的大片要放很大啊,我來看看?!标悅ミ_咽了一口雞蛋,把《桂湖日報》翻到了二版。
“這不亂彈琴嘛,堂堂黨報鼓吹要忘初心?我看這個女總編是昏了頭了啊。”陳偉達重重把拳頭砸在二版上,吐槽了一句。張清元知道,朱新平的目的達到了,盡管手法有一點卑劣。于是,就發(fā)生了前面提及的一幕。
剛上班,陳偉達沒像以往一樣先去自己的辦公室,而是乘電梯直達省委辦公廳所在的28樓,去參加李俊康召集的書記辦公會。離開會還有10分鐘,李俊康已經(jīng)坐在了省委常委會議室里翻閱文件了。
看到這個情景,陳偉達似乎又想起了討論《桂湖日報》新社長任職人選的那個晚上,他一邊放下茶杯在李俊康左手邊的位置上落座,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問李俊康:“李書記看今天的《桂湖日報》了嗎?”
李俊康抬起頭望著他。陳偉達、《桂湖日報》,兩個“關(guān)鍵詞”讓李俊康不由得聚焦起了精神。“有話直說。”他依然是措辭簡練。
話一出口,陳偉達似乎覺得自己有些沖動了。但書記開了口,他也不好就此閉嘴,便一邊翻閱著會議材料,一邊裝作無意地說:“沒什么,就覺得今天一打開《桂湖日報》看到二版難得一張照片放得很大,看著很打眼呢?!?/p>
李俊康就讓秘書江宏去取了今天的日報,迅即翻開一看,他“噗嗤”一笑?!瓣愂¢L也是當(dāng)過市委書記的,每年春節(jié)也該慰問過新聞單位,也應(yīng)該知道報紙采用照片會進行剪裁,不過是剪裁的時候多剪了一個字,至于拿上省委常委會會議室來說嗎?你說呢,馬部長?”李俊康眼一轉(zhuǎn),調(diào)頭對剛剛進來的組織部長馬濤說。馬濤上任以來歷經(jīng)了兩任省委書記,這種問題自然是難不倒?!皩ΠΠ?,李書記說得對。我在安江當(dāng)市委書記的時候就每年都去報社慰問,知道他們發(fā)照片要剪裁。偶爾裁掉個字,算什么嘛。文革都結(jié)束40年了,不要再搞那一套嘛?!?/p>
這一唱一和,聽得陳偉達想罵娘。當(dāng)初他在廬源任市委書記還未當(dāng)省委常委時,馬濤在安江任市委書記。中央組織部要從他倆中提拔一人進常委班子,他拼盡渾身解數(shù),卻不見馬濤有什么動靜。提拔得手后,他還曾明里暗里譏諷過馬濤“無能”。沒想到一年過后,當(dāng)時的省委常委、組織部長調(diào)任全總副主席,馬濤竟然接任了這個含金量不比省城市委書記低的職位。從此,陳偉達不再不把馬濤當(dāng)回事。
聽在場的張清元轉(zhuǎn)述完,朱新平也想沖唐維虹重重地啐上一口。這娘們究竟有什么魅力,叫省委書記這么“力挺”?
新聞界里無秘密。上午省委常委會會議室里的簡短對話,下午一上班,唐維虹就知道了。她也早就知道,自己一個局級干部為什么會得到省長的“垂青”,不為別的,堵了他親信的上位之路。但是一個省長竟然為下屬牟利做出這樣小家子氣的事情,還是著實讓唐維虹很震驚?!安幌肓?,一會兒還要開黨委會?!彼龑ψ约赫f。
根據(jù)辦公室的安排,本次黨委會的主題是學(xué)習(xí)交流新修訂的《中國共產(chǎn)黨紀律處分條例》,加強黨紀黨風(fēng)建設(shè)。唐維虹覺得,需要通過這個契機給總是想背后潑臟水的人敲敲警鐘。于是,在班子成員相繼交流了學(xué)習(xí)心得后,她開了腔。
“我們有些黨員干部,心思是有的,腦子是活的。但是就不喜歡花在工作上,喜歡花在搞人上?!边@句分量很重的話一出來,班子成員立即抬起原本低頭翻文件、看手機的腦袋,盯著這位女總編看。
唐維虹也毫不畏縮:“總是喜歡抓別人的小辮子。自己的頭發(fā)呢?是不是就一點屑子都沒有???”說完,她把目光如鏡頭一般聚焦到朱新平身上。
班子成員都知道,朱新平一直疏于對自己形象的管理,經(jīng)常頂著一肩膀頭皮屑來上班。此刻,唐維虹用這么一個近乎直接點名的方式對他加以批評,或是譏諷,讓其他班子成員不得不屏住呼吸,看看這個新任一把手會怎樣繼續(xù)。
朱新平此刻心里也往唐維虹身上扎了成千上萬把刀子??梢园∧?,不顯山不露水,就把我罵了個徹徹底底。我還不能直接反駁,否則就是承認抓你小辮子的人就是我。他只好把一肚子火氣發(fā)泄在會議通知上,用指甲劃了一道道重重的痕跡。
看到朱新平的窘態(tài),唐維虹滿意地笑了。她知道這個官僚沒什么業(yè)務(wù)本事,一門心思放在唯陳偉達馬首是瞻上,所以也不會有什么得體的回復(fù)來為自己解困。于是,她繼續(xù)了。“我覺得,如果真的心思、精力都很活泛,不如花在工作上??纯醋约鹤鳛楦笨偩幱卸嗑脹]有親手寫稿子了,還會不會寫稿子、起標題。自己業(yè)務(wù)水平江河日下,憑什么對一線記者、編輯指手畫腳,今天說這個不努力,明天罵那個不敬業(yè),叫人家怎么服你?最近《人民日報》開展了新一輪‘走轉(zhuǎn)改,編委會領(lǐng)導(dǎo)都動起來了。我看我們也應(yīng)該迎頭趕上,弄一些新鮮的故事上頭版。就怕有些同志,不是‘茶壺煮餃子,有貨倒不出,而是已經(jīng)根本沒有貨了?!?/p>
這段沒有任何問題可指摘的話說完,會場響起了掌聲。既可以理解為對唐維虹發(fā)言的贊同,也可以理解為終于打破了之前的緊張氛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