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唯一是萬泉堂的第三代繼承人,卻一直看不起父輩們經(jīng)營的這家澡堂。他少年游歷四方,要尋找自己在天地間的獨特價值所在。不想最終,卻在自家的澡堂里找到瑰寶和傳奇。萬泉堂里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似一個寓言,如一種象喻,見證著一百多年來北京城的歷史。
引? 子
外國人成了中國通之后尤其討人厭,因為他們不但能看出其中的門道兒,而且忒直率,有啥說啥,讓人臉上不好看。
這次萬唯一陪著麥克唐從“馬家爆肚”出來后,麥克唐一臉失望地說,just so so,那用仿雍正豌豆黃的盤子端出來的肚仁兒,還不如十幾年前在東單夜市路邊小攤兒吃的那碗脆呢。萬唯一也覺得“與有恥焉”,但作為北京人兒,不能跌面兒,嘴上得撐住,于是就說這家店從道光年間就有了,只是1952年公私合營之后換了人,如今掌勺的沒得到老馬爆肚的真?zhèn)鳌?/p>
麥克唐不依不饒,“那還叫什么非遺傳承人?只有幾十年歷史,還敢自稱是‘老字號?”
萬唯一被懟得急了,“幾十年怎么了,已經(jīng)是你們美國全部歷史的六分之一了。”
麥克唐笑了,老同學,我是就事論事。我在日本,那些不到兩百年的店,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老字號,超過五百年的店也不少,我甚至找到過一家開了一千年的溫泉浴室。這些店都是一個家族連續(xù)經(jīng)營,沒有中斷。對了,你們家不也是開浴室的嗎,而且是辛亥革命前就有了,公私合營的時候還是你家來管理,比這個馬家爆肚更是名副其實的老字號啊。
萬唯一苦笑說,日本人家那叫“湯屋”,我們這兒叫澡堂子;人家那兒泡著溫泉看著春花秋月,我們這兒霧氣騰騰里只能看見屁股;人家那兒吃著懷石料理,聽著和歌俳句,我們這兒豆汁兒臭腐乳,聽的是中南海和聯(lián)合國的小道消息。要說年頭兒是不短,但我沒見過啥技術(shù)含量,也沒見過什么別人沒有的服務,這要是能叫老字號,我還真不知道有什么好驕傲的。
看來你是對你們家族的事業(yè)沒有什么好感啊,但是在我看來能在中國最亂的一百多年生存下來,這家店也一定有些不同尋常的秘密,你只不過是當局者迷看不到,改日我一定要去你家的萬泉堂看看。
什么家族不家族的,就算姓愛新覺羅,最后也有把黃褲衩送當鋪的,何況我們家這種從沒封過侯拜過相的一窩蟻民呢,也就是父生子子生孫,生物本能驅(qū)使下的延續(xù)而已。但是我,就跟我的名字一樣,我是唯一的,什么世家、家族,這我都靠不上,也不想著去靠,活出自己的樣子就行。你說到日本,我還真不覺得他們有什么值得欽佩的。你就說小野二郎吧,做了七十多年壽司,還有做了五十多年米飯的,還有你所說的家族炸了幾百年天婦羅的,干嗎???你們贊嘆這種匠人精神,我覺得就是自我迷失。固守傳統(tǒng)的日本人迷失得最厲害,Lost in Tokyo太含蓄了,應該說Lost in Japan。一個人不能被一塊金槍魚壽司、一碗米飯,或者一片天婦羅給定義了,孔子早說過,君子不器?!墩撜Z》里一萬多字,就這幾個字說對了,而且不僅兩千多年前正確,對后現(xiàn)代的人來說,更正確。
對于萬唯一突如其來的這段大道理,麥克唐情不自禁地鼓了鼓掌,從畢業(yè)之后好多年沒見你這么侃過了,但你可是碰上我的強項了,你不知道我跟安樂哲讀的博士嗎?要說起儒家哲學,我可不怕你。君子不器跟你說的后現(xiàn)代人所追求的自我是兩回事兒。在孔子看來,一個人要是不強化他和家族的聯(lián)系,不繼承和發(fā)揚家族的傳統(tǒng),就不可能成為一個真正的君子。
行,我服你,談哲學我肯定掰不過你,但無論如何,我是不可能像我爺爺和我爸那樣一輩子圍著澡堂子轉(zhuǎn),我就愿意做一個后現(xiàn)代意義上的個體,價值和意義都是自己創(chuàng)造出來的,不是遺傳的,不是繼承的。
那是因為你覺得澡堂子不夠decent,如果你爸爸是做阿斯頓馬丁的,你可能就不想做后現(xiàn)代社會的孤獨原子了,你就會像英國王室一樣天天把你們家的傳統(tǒng)掛在嘴邊,因為那很長臉不是嗎?
說來說去,麥克唐的這一刀又直中要害,讓顧左右而言他、天花亂墜的萬唯一痛得無力回擊。
萬唯一的確在腦子里問過自己很多遍,他之所以刻意和萬泉堂保持距離,到底是因為獨立還是想逃避,他到底要不要對他一百多年的家族努力抱有足夠的敬意。
1? 鶴年堂的刀傷藥
南城的老泡們講究個頭池水。
中國人什么都講究占先,就像雍和宮的頭一炷香,龍井的頭一芽茶,頭一遍香椿,頭一茬韭菜,頭一臺新款iPhone……
就如往常,萬泉堂八點一開門,老汪就睡眼惺忪地來了。老板萬福澤在大池里放了幾片陶然亭早市買來的荷葉,他知道老汪好這個調(diào)調(diào)。作為作協(xié)退休的官兒,老汪平時喜歡吟風弄月。老汪看見荷葉,閉上眼睛,很陶醉地說,“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嗨,我本該生在江南的人吶?!崩贤粽f話帶著梅派的韻。
緊隨老汪下池子的大欻坐在老汪對面,你還弄蓮子,你下邊就是倆荸薺。
下——流。老汪并不睜眼。
知道嗎,老汪,鶴年堂又有人半夜來買刀傷藥了。
老汪那一雙修長入鬢的鳳眼就睜開了,眼神里的意思很明顯,扯。
你別不信,我——我家小欻親眼見的。
“您去鶴年堂買刀傷藥吧”,這是老北京說的一句罵人話。因為鶴年堂藥店曾經(jīng)開在菜市口西邊,晚清處決死囚的時候,刑部的官員常常把棚子搭在鶴年堂門前。據(jù)說到了晚上,會有人敲鶴年堂的門,里面值夜的問干嗎的?外邊有人說買刀傷藥。又問,傷到哪兒了,重不重???外面人回答,脖子上,碗大的疤。立馬,值夜的就暈過去了。
老汪挑著的眉梢仍然沒放下來,意思是你兒子是那種放屁都用假聲的孩子,誰信吶。
大欻信誓旦旦地說,那是真的。而且還多了一情節(jié),說小欻嚇得跑到樓上打電話報警,說是門口有人拎著自己腦袋買刀傷藥。警察說,你讓他回去在叮當快藥上下一單不就完了嘛。然后把電話掛了。當天晚上值夜的是小邵,不信你問問他,我兒子是不是報過警。
之后呢?老汪聽到興頭上。
之后我就過去了,騎車子把我兒子接回家,給他喝姜湯,他媽去找個壇仙看看。這幾天他一直把自己關(guān)屋子里打游戲壓驚呢。
聽了這個,大家都會心一笑。老穆忍不住了,要我說,你好好搜搜小欻的房間,看看有沒有什么搖頭丸,聽你說的這些話,我覺得十有八九是嗨粉嗨出幻覺了。大欻當然知道自己兒子沾過毒品,無法斷然否定這種可能性,喪氣地靠在池子邊上說道,老萬,你搭上老畢家的線兒了嗎,那把刀能借到嗎?
老汪耳朵一支棱,什么,老萬,你是找了畢一刀他們家的人嗎?
2? 畢家的刀
南城畢家早在道光時候就出紅差,吃劊子手這碗飯。后來,畢家又有一支專門給宮里生產(chǎn)太監(jiān)。別人說,畢家一把大刀,一把小刀,一個割上面的大頭,一個切下面的小頭,都是要命的營生。
畢家人出了紅差之后,總是到萬泉堂來洗澡。老萬的父親并沒有因為畢家人帶著橫死鬼的血就不讓他們進來。其實就跟人血饅頭總有銷路一樣,出了紅差之后的劊子手,也有獨特的功用:他來泡澡的時候,早有一池子的人等著他了,都是那些據(jù)說中了邪祟病病歪歪的人,劊子手身上煞氣重,那些附體纏身的不潔之物,望風而逃,病自然就好了。這也算是中國文化中以氣治病的絕佳例子了,靈不靈沒人統(tǒng)計,畢家又能多收幾吊錢是千真萬確。大清亡了之后,處決人都用槍了,畢家也就沒了用武之地。但那把世代相傳的刀沒丟,據(jù)說仍然在畢祖光他們家藏著。老汪聽到這個線索,來了精神,他還真想見見劊子手世家的后人,尤其是那把殺人無數(shù)的刀。
畢祖光的兒子人稱畢九,他答應萬福澤借刀一用,但也有條件,就是他要借老萬的那個刮痧板用用。老萬笑了笑,我那刮痧板無非就是材料好點,是象牙的,但你問問老中醫(yī)去,沒一個人說象牙刮痧板就比牛角的、砭石的效果好的。至于說用它刮,包治百病,那純粹胡扯,否則我老伴兒也不至于那么早就去世了。
畢九和萬福澤都赤身裸體泡在午夜的池子里,一個吉祥如意圖案的塑料托盤在他倆之間漂著,上面的兩杯茶,裊裊娜娜冒著熱氣,里面的茶葉一根根立起來,仿佛云氣里走出來的青衣女子。
我們家世代砍人,不是沒有道理的;你們家世代守著護城河二閘這里開浴池,也不是沒有由頭的,咱們都有祖上傳下來的秘密,何必說破呢。畢九微笑著說,然后就把左肩膀上搭著的毛巾拿下來,又把右腳腳心亮給萬福澤看。畢九左肩和右腳心都有兩個紫紅色圓溜溜的疤。中國人常說三魂七魄,外來的魂魄據(jù)說可以從肩井進去,而自己的魂魄可以從涌泉出來,所以用兩把鎖把出入口鎖住了,這樣就可以不讓陰魂附體,又能防止自己魂飛魄散。只是這兩把鎖要在肉皮上用烤紅的銅錢生生燙出來,不是常人能忍受的。也只有這等狠人才能吃刀頭飯。
萬福澤見話頭參到這兒了,確實也不能再褶了。照道理說,這年頭了,還燙鎮(zhèn)魂鎖似乎沒什么必要了,除非還靠殺人落頭這種事情過日子。畢九大概就是這么一種人,聽人說過他先是考了警校,后來被開除,做了富豪的私人保鏢,他的主子名聲可是不太好,開發(fā)的樓盤總是糾紛不斷,還有業(yè)主離奇死亡的事情。現(xiàn)在想來,畢九的手大概仍然跟他的祖上一樣沾著別人的血,只不過他祖上殺人有執(zhí)照,畢竟是皇上點了朱批的,可是到了他這兒,全都是看在錢的面上。
這么一尋思,老萬都不想把那塊象牙刮痧板借給這種手上不干凈的人了。
可是還不能不借,因為大欻的忙必須得幫啊。
3? 義和團奶奶
大欻,旁人以為只是萬福澤的老街坊,實際上淵源可深呢。
八國聯(lián)軍進北京城的時候,紅燈照的幾個師姐妹被洋人追得慌不擇路,其中一個闖進了萬泉堂,求萬福澤的父親萬德光救救她,把她藏起來。萬德光沒辦法就讓她脫光了和剛從東洋留學回來的欻琦華一起泡木桶里,冒充一對日本夫妻,說是新婚后第二天兩口子來潔凈。她心里覺得這是澡堂老板乘人之危,在木桶里緊抱著雙臂,還橫眉冷對的,但洋鬼子一進來,她立刻把頭埋在欻琦華的懷里。那個年代,這就算是生米煮成熟飯,順理成章地她成了欻琦華的小老婆。但她并不愿意嫁給一個給日本公司做事的。說是妾,其實比正妻還霸道呢,生了一個兒子叫欻滅洋,也就是大欻的父親。這位前紅燈照師姐俠心不死,鼓動老公跑到廣東參加國民革命軍,跟著孫中山北伐,后來打南昌的時候男人死了,女英雄就領(lǐng)著欻滅洋回到萬泉堂,非要萬德光負責他們娘兒倆的生活,說是誰讓你當初作孽了。萬德光就這樣不清不楚地養(yǎng)起這個“外室”,他的人品還真跟內(nèi)聯(lián)升的千層底一樣,太厚道,對欻滅洋如同自己兒子一樣。
就沖這個,老萬也不能不把這個象牙刮痧板借給畢九。
關(guān)鍵是畢九怎么知道他有這塊板子的呢?
不會是林艦父子倆走漏的風聲吧?
4? 南海艦長
林艦,是林艦長的簡稱。他參加過西沙海戰(zhàn),當時還是389艦上的炮手,中國海軍以小勝大,把多于自己兩倍噸位的南越10號艦擊沉,這對于一個長期在海上被虐的國家來說,是特長臉、特解氣的勝利。過了十年他果真就成了一名副艦長。后來因為海戰(zhàn)時撞傷過脊椎,有了后遺癥,就早早退休頤養(yǎng)天年。林艦長雖然在海軍大院有高干住房,但平時還是喜歡住宣南的老宅子,也喜歡到萬泉堂泡澡。他喜歡坐在漆成碧綠色的長凳上坐著抽煙,看白墻上刷的兩條藍杠杠,就如同凝視風平浪靜的海面。這也是打小養(yǎng)成的習慣。林艦長的父親小名叫寄生。因為從生下來就大病小病不斷,還不會吃飯呢就先會吃藥了,他爸他媽就把他送到弘恩寺做記名小和尚,希望菩薩能保他一條命。
寄生的父親是杠夫,也就是抬棺材的,在南城挺有名氣,以平穩(wěn)著稱,外號林鐵腳。每次接活之前卸活之后都來萬泉堂洗一回,不僅僅是洗掉一身臭汗,還要洗掉抬杠的陰氣。
有一次接了一個活兒完事之后,他私自跟主顧多要了兩塊大洋。那主顧瞅了瞅他,也沒問為什么,掏出來就給他了。可是當晚后半夜,他和他老婆就被人摸進屋勒死了。林鐵腳死前那晚上來萬泉堂泡澡,還悄悄和萬德光說過這事兒,當時他還洋洋得意,說那棺材里絕不是一個人,至少兩個人。因為那主顧是富人,絕不會為了省一副棺材硬在里面塞兩具尸首,所以很可能有一個是死于非命,而且被偷偷藏在棺材里的。萬德光一聽就覺得后背發(fā)涼,整夜里都沒睡著,尋思幾遍就覺得這事兒可不簡單,打算一早找人給林鐵腳捎個話,提醒他提防些。沒想到主顧家如此心狠手辣,干凈利索,嚇得萬德光連著兩三個月心神不寧,生怕林鐵腳死前又把他供出來。但終究沒有發(fā)生。
林鐵腳死了,沒人惦記他們寄養(yǎng)在廟里的兒子。廟里的和尚大多也是勢利眼,沒爹媽送錢送糧,寄養(yǎng)的孩子終究要被送到福利院,或者賣給自稱沒兒沒女的人,其實那些人都是人販子。萬德光就如同林鐵腳死前那晚一樣心緒不寧,當初如果有了念頭就去提醒,也許林鐵腳夫妻就不會喪命了,他莫名其妙地有種負罪感,于是第二天一早立刻就去了弘恩寺把寄生領(lǐng)出來。臨出來的時候,還按照俗例,沒從山門出來,而是讓寄生從寺墻上翻墻而出,這叫跳墻和尚,表示消了業(yè)障,可以還俗做人了。等出來之后,萬德光對寄生說,既然你爸你媽得了急癥去了,北京城里也沒別的親戚,今后你就在我家做小伙計吧,你什么時候不愿意干了就走。那一年寄生在萬泉堂洗了還俗后的第一次澡。林寄生十六歲的時候他有個廣州的遠房叔叔帶他去南方了。孫中山北伐勝利那年,一個穿著軍裝的人開著車突然出現(xiàn)在萬泉堂門口,正是林寄生。他上了黃埔軍校,被派到北京任職,就住在牛街,離萬泉堂不遠。林寄生是個懂得感恩的人,經(jīng)常帶著兒子來這里洗澡,他兒子就是后來的林艦長。
林艦知道萬家的推拿手法是祖?zhèn)鞯?,他脊椎痛,每隔幾天就來萬泉堂讓萬福澤給捏巴捏巴,雖不能去根兒,但卻能止痛。有一天,林艦帶著兒子林虎虎又來了。萬福澤一上手,忽然臉色一變,心想林艦離半身癱瘓不遠了。調(diào)理了一番,林艦覺得舒坦多了,坐起身,剛要下床,忽然眼前一黑就栽倒了。萬福澤恍然大悟,他剛才一陣疏導,清通了上行經(jīng)脈,氣血如同閥門大開的水直往上涌,把腦袋里的血管給頂爆了。撥打120,少說要二十多分鐘,也不能坐等著啊。老萬這時候想起來那塊象牙刮痧板了。這東西其實也在自己身上用過,沒見過有什么靈驗,所以就當是個值錢但沒啥用處的東西鎖保險柜里了。但既然當初吉大先生說,這東西十萬火急的時候能用得上,不妨拿出來試一試。
這刮痧板一碰到林艦那油光光的腦袋,令人驚訝的事情就發(fā)生了,一根根細細的紅絲在潔白的象牙上由隱到顯,猶如人身上的血管網(wǎng),隨著刮痧板的移動,紅絲也會不斷變化,就好像一個透視鏡,能夠看到腦殼里面的東西。接著就在百匯下兩寸的地方,看見一攤血暈在慢慢擴散,老萬就用刮痧板對著那個地方輕輕往下刮,就看見血暈也跟著往下走,老萬是大驚喜,這下林艦有救了。萬福澤由百匯順著夾脊往下刮,一直刮到會陽和長強穴,頃刻間就聽見林艦肚子汩汩作響,接著放了幾個屁,拉出一攤黑血來。幾分鐘后他的臉色恢復了,嘴角也松弛了,呼吸也勻乎了,就跟睡著了一樣。
萬福澤這才明白,這塊刮痧板不是凡品,更舍不得示人,除了他自己和林虎虎父子,應該沒別人知道這塊刮痧板的秘密。
5? 南城之花
畢九接著又將了萬福澤一軍,小欻這孩子雖然不成器,但畢竟是大欻的后,你忍心看著他們家斷子絕孫嗎?
畢九終于拿到了傳說中的那塊象牙刮痧板,露出一絲深奧的笑,開著路虎走了,留給萬福澤一個蛇皮盒子。那蛇皮是貨真價實的黃金蟒皮,里面用層層紅布、紅絹、紅緞子包著一把手鍛虎頭鋼刀。
老萬把它遞給大欻,哥哥我能力有限,這是最后一次幫你了,我已經(jīng)把壓箱底的寶貝換給人家了,你要我砸鍋賣鐵貼給你們父子,那也不成體統(tǒng)啊,我也有老婆孩子呢。
說起萬福澤的兒子,那也是萬家的榮耀,人稱南城之花。
萬福澤給他起名叫萬小泉,與萬泉堂有呼有應。但懂事后的萬小泉不想沾澡堂子的氣味,于是就改成萬唯一。他爸自然不同意,但擋不住他拿了戶口本給自己辦身份證,辦證的時候就要求警察叔叔把名字給改了。那時候他才十四歲。他跟小學的加州外教處得很磁,所以初中的時候就經(jīng)常去美國訪友,每次辦簽證的時候在窗口都能跟簽證官聊半個小時,談笑風生。那個時候去美國簽證可是特別難,很多碩士博士都常被拒簽。大概簽證官對澡堂子這種事情特別好奇,其他美國人也一樣,因為這種公共浴池似乎只有在古希臘羅馬的時候風行一時,所以簽證官覺得北京的澡堂子很有古風,當然這是一種誤解。去了美國后,萬唯一被外教邀請給一所中學做了一次交流演講,他講了很多中國澡堂子的段子,加上其他老泡們在池子里說的江湖逸聞,這都是他耳濡目染的,又扯了一通老子的水的哲學作為升華,這是聽老泡界文豪汪爺爺說的。結(jié)果很轟動,他聰穎的天資、流利的口語、獨特的生活,京式幽默很快讓他在一個暑假成了舊金山中小學的紅人,還被請到東海岸去做演講。幾所私立高中紛紛表示給他全額獎學金讓他去讀高中。于是萬唯一進了著名的南卡磁石中學,成了這所學校第一個中國大陸來的學生??傊f唯一大學畢業(yè)之前的生活是連綿不斷的巔峰,經(jīng)常在美國各所學校大出風頭,各種嘉獎也是拿到手軟。后來被國內(nèi)某著名網(wǎng)媒錄用為頭條頻道主編,第一個任務就是要他去專訪一個正紅得發(fā)紫的流量青年作家。這位號稱拒絕保送名牌大學的意見領(lǐng)袖徹底震驚了萬唯一,不是人們所說的他的桀驁不馴或反智主義,而是他根本就是個精神意義上的小義和團,對任何文化傳統(tǒng)都表現(xiàn)出一種無知和抵觸,他嫻熟地使用一些討巧的時尚概念和詞語,加上一些小聰明和忽悠的小伎倆,就成了很多媒體口中的意見領(lǐng)袖。關(guān)于他那些水分飽滿的小說,萬唯一強忍著鄙薄想和他聊聊,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這哥們兒對自己的小說細節(jié)就像對月球背面一樣生疏,“啊,我是這么寫的?”幾乎成了他的口頭禪。但現(xiàn)實就是這么殘酷,雖然如此不堪,但老板要求萬唯一親自“潤色”這篇專訪,還要把這個膚淺油滑的普通青年一下變得睿智犀利、光彩熠熠,而萬唯一連姓名都沒出現(xiàn),通篇只有一個個“問”,以免“干擾”對主角的認知,“網(wǎng)民就這樣”“流量就是硬道理”,老板說。
萬唯一一怒之下戒了網(wǎng)。后來又跑到油管和臉書上傳自己的言論視頻,以及他拍的北京土著的紀錄短片,多少也算社交平臺的紅人,反正能養(yǎng)活自己。他也漸漸適應了這種狀態(tài),畢竟作為北京土著有自己的優(yōu)勢,不用買房,掙一口吃一口也活得神清氣爽。
萬福澤從來沒表現(xiàn)出任何失望,萬唯一跟他提任何自己打算的事兒,他都說挺好。老泡們對于萬小泉,這朵曾經(jīng)的南城之花,最后淪落為無業(yè)青年,都特別惋惜。萬福澤說,現(xiàn)在的北京孩子,能養(yǎng)活自己不啃老就得給五星好評了,還指望光宗耀祖嗎?再說了我們家上數(shù)三代都開澡堂子,我給孩子什么啦?他能靠自己去美國見識了世面,還上了大學,一分錢沒跟老子要,這都是我的福報。
6? 一塊象牙
這一天,萬唯一去經(jīng)廠胡同拍了一段鴿子勇家的視頻,那窩號稱雪底兒菩提的鴿子據(jù)說是當年溥儀出宮的時候流出來的御鴿后代。離萬泉堂老遠就發(fā)現(xiàn)隔十幾米就停著一輛陰森森的豪車,隔著玻璃也看不見里面坐的是誰,只覺得里面的人在看著他。
畢九和萬福澤在里面。
看見萬唯一進來,畢九瞅了幾秒,然后對萬福澤說,哥哥,您在宣南也是一人物啊,萬老實說的是您吧,沒想到您跟我玩貍貓換太子啊。
萬福澤說,這么跟你說,我是開澡堂子的,不是開天上人間的,屋里屋外就這塊板子算是貴重的,你說我給你的是假貨,家里還放一真的,那你還真是高看我了。
你這東西是象牙,一點不假,我太認識了,老板沒病的時候每年都陪他去東非打大象,當?shù)卣嘏覀內(nèi)夜珗@里撒歡兒打,我能不認識嗎?象牙不稀罕,關(guān)鍵是哪頭象的牙。
人家給我這塊象牙板,我還真不知道那頭象姓甚名誰呢,你每天早上吃雞蛋,還非得問是哪只雞下的嗎?我萬福澤敢這么說,我家就這么一塊,要是有第二塊藏著掖著,我就不姓萬,隨你賞我個姓行嗎?
畢九撇了撇嘴,聳了聳肩,咱們兩家都是百年前就有過往的,我是真心為你好,但我老板脾氣可是真不好啊,我今兒就這么出去了,下次別人怎么進來我可攔不住。
你丫嚇唬誰呢?萬唯一忍不住了,這還是天子腳下,我武警、公安、城管浩浩蕩蕩的地方嗎?
萬福澤對畢九說,我也不為難你,這么著,我跟你去一趟,我家祖?zhèn)鞯耐颇檬址ǎ蛟S比不上中南海的保健專家,但偏方治怪病,好歹去試一次。那塊刮痧板你說不靈,但在我手里靈過,或許這東西也認人呢。
畢九要帶著萬福澤出去,萬唯一哪干呢,這些個黑惡勢力還不得把他爸弄消失了。
這時候老汪、大欻和其他一幫老主顧、街坊趕到了。畢九一絲冷笑,報警?去,隨便報,撒開歡兒地報。警察真來了,我給你們獎金。
老汪把那個黃金蟒皮的箱子往地上一杵,你說老萬給你的東西是假貨,那你這東西是真的嗎?
畢九臉色一變,夾起那個箱子就走了。呼啦啦的十幾輛車也轉(zhuǎn)眼間沒了蹤影,胡同里又恢復了悠閑平靜,蟬聲細碎,鼾聲綿長。
幸好老汪一雙眼睛有些功力,及時看出破綻,讓畢九失了道理。但萬福澤知道,畢九接下來肯定要來武戲了,畢九的主子看來根深樹大,這下惱了可是了不得。他跟兒子說,能不能先回美國見見朋友,畢竟回來好幾年了。
您不是老說邪不壓正嗎,我干嗎躲他們吶?
我是說終究邪不壓正,但甭管邪不邪的,正義的一方肯定得付出代價,我可不能把兒子當成代價。
他們到底是誰啊,干嗎非要你那塊象牙刮痧板啊?那東西誰給的,怎么就入了這些人的法眼了呢?
7? 吉大先生
兒子這么一問,萬福澤心里真想哭了。
但他得忍住,這個家族秘密,只有等到六月六之后才能對兒子說。
這塊象牙刮痧板已經(jīng)在他們家放了四十多年了。
那還是一九六幾年的時候。雖然四處都在搞運動,但到了年根兒,都還得洗澡。以前的北京,很少有在自己家洗澡的,在自己家洗澡那都是近二三十年來的事情。中國房地產(chǎn)發(fā)展對北京人生活的一個最重大的改變,就是拉屎和洗澡由集中變成了承包責任制了,公廁和澡堂子也就此不再是人們社交的公共空間了。
那一年年根兒大雪齊腳踝深。萬福澤正要打烊,忽然看見一個破衣爛衫的人走到門口,這人說要洗澡。萬福澤心想這叫花子肯定是天太冷怕自己凍死在外面,所以想找個地方過夜來了,再說他身上的虱子估計都六世同堂了,誰敢讓他進來洗啊,不夠惡心的。但他還真是個善人,就說誰家過年還不吃頓餃子呢,以前吶,朝廷還給冬天里那些無家可歸的人準備雞毛房,至少不至于凍死。這樣吧,你就進來洗洗,不過可不能給你換一池子新水了,如果不嫌棄就用別人洗過的行嗎?那人咧嘴一笑,只要是水,我就不挑。臨脫衣服的時候,那人忽然說,我洗澡的時候怕人看,你們在外面可別進去,把燈關(guān)了。萬福澤一笑,說:你是楊貴妃嗎?誰稀罕看你。
萬福澤自己在外面等著,聽見里面嘩啦嘩啦的洗澡撩水的動靜還挺大,不過很快就被外面漸漸密集的迎神爆竹聲蓋過了。萬福澤坐在柜臺后面聽著廣播,恍惚中看見一個特別大的黑影從浴池里出來,到門口時卻一縮身變成一小團然后就出去了。但他大概終究是睡過去了,等醒過來,池子里已經(jīng)沒動靜了,他拉開燈走進去,大罵我操。池子里厚厚一層黑泥,足有三寸厚。這么多泥難不成都是從身上搓下來的?仔細看泥上還有字:“子時泉涌,百年塵垢,雪夜蘭湯,古道熱腸。我無所有,切齒以報,來日救急,必見其效?!甭淇钍羌笙壬T谀嗌下冻鲆粭l潔白的東西,挖出來一看,是塊象牙做的刮痧板。這一池子泥怎么辦呢?萬福澤的娘萬老太太說,這還不好辦,前些天摶煤球還缺泥呢,這不正好嘛。奇的是用這泥摶的煤球,火又旺,煙又輕,又耐燒,老萬家才把這當寶,平時跟冬菜一樣存地窖里,緊省著用。這么一想,那塊刮痧板也必定不一般,但在自家身上刮了幾次,也沒見什么奇異,萬老太太說,吉大先生說了“來日救急,必見其效”,我們吃飽喝足了在身上刮,這算什么救急啊,要我說,咱也別碰上那種救急的事兒,就當是件首飾,好好收著吧。
可吉大先生留下的東西絕不是沒用的。
1980年,萬小泉生下來剛過了百天,就發(fā)了兇猛的熱病,大醫(yī)院怎么都治不好,牛黃安宮丸也用上了,但終究還是翻了白眼。來洗澡的人都不再說笑,嘆息萬福澤好不容易五十歲來了個兒子,還沒抱熱就沒了,要說積善之家必有余慶,萬家也是夠了,怎么就遭了這殃?
萬福澤看著兒子的尸體,直到凌晨一點,也不覺得困,心魂都蕩散了,怎么會感到困呢。他也不敢再放聲痛哭,怕他媽甚至他老婆那邊悲傷過度死過去。
正在這時候,一個人撩開門簾子就坐在他對面。
你們這些人,雖然心地善良,可是腦子太笨,我明明給你們留了救命的東西,你們卻不用。這個人長得肥白胖大,慈眉善目,整個一彌勒,大屁股簡直把那小凳子包起來了。
你是……
我給你那塊刮痧板怎么不用呢?
萬福澤這才記起來,這人難道是二十年前除夕雪夜來洗澡的叫花子,不,吉大先生?
吉大先生抄起冰涼的萬小泉風一樣進了里面的池子。等萬福澤追過去,只見兒子懸在池子里,離地一尺,身子底下一股泉水汩汩而出,托著他柔弱的身子。吉大先生了無蹤影。家人都聽到動靜過來了,奇怪萬福澤(吉大先生)干嗎把兒子的尸體放在干池子里,難道是失心瘋了?可是忽然間就聽見萬小泉晴天霹靂式的一聲哭響。
這孩子活了。
萬福澤說池子里涌出泉水,可是別人都沒看見,池子是干的。
萬小泉一歲多開始學說話,那天正趕上六月六,萬福澤一個人抱著兒子坐搖椅上,看著欒樹開出一片片金燦燦米粒般的碎花。忽然聽見有人說,泉水喝一口能活三十年,三十年后的這天,我還會來把泉眼打開,你可別不來。
萬福澤看看四周,沒人啊,只有他們父子倆。莫非是兒子說的,可是兒子剛學會說話,不可能說出這么有頭有尾的話。但他深信自己聽見了。
這個秘密,萬福澤沒有對外人說過,怕泄了天機,而且說了也沒人信。但他從沒有一天忘記,數(shù)著日子,一天一天近了。
8? 畢九的主子
萬福澤成天催兒子趕緊出去躲躲,后來索性把機票先買了,硬要拽兒子上車去機場。
萬唯一把他爸爸拽回屋里,父子倆正襟危坐,認真地討論起這件生死攸關(guān)的事兒。
萬唯一這幾天沒閑著,把油管上的好友發(fā)動起來,人肉這個畢九到底什么來頭。有個數(shù)學命題叫“小世界悖論”,也就是說世界上隨機抽取相隔萬里幾十輩子無任何瓜葛的兩個人,通過他們的朋友圈,不斷擴展,一般只需要拐個十次八次彎,就能建立起人際聯(lián)系。也就是說,某村子的翠花就能托人給特朗普帶一封信,盡管中間輾轉(zhuǎn)的人可能多點。這就是不管多神秘的人,只要一高調(diào),總會被人肉出來的數(shù)學解釋。
畢九當時是警校里的精英,他根本就不是被開除,而是被他現(xiàn)在的老板看中了。如果按部就班在警校畢業(yè),費勁巴拉,好點進個市局省廳,差的就去片所了,對于一個平民出身的來說,要想在警察行里出人頭地,那就得把腦袋別褲腰帶上拼命才行。這和做一個億萬富豪的貼身侍衛(wèi)可是萬萬沒法比的。畢九的老板是久立集團的副總蕭某某,據(jù)說在香港神通廣大,獲得過英國女王的冊封,所以被稱為蕭爵爺,當然也有人說這個爵位是花錢買的,女王也做這貼牌生意。這人名義上搞什么風投、融資并購之類的,實際上是大名鼎鼎的白手套,他上面還有更不得了的主子,每年他就是把這些主子的滾滾財富,利用名下的公司,運作到香港,然后洗干凈,分發(fā)到世界各地的賬戶。畢九則是這個白手套的馬仔。
“爸,你別說把我送到美國,除了送我上聯(lián)盟號空間站,只要在地球表面,他們都有手段弄死我?!比f唯一說。
萬福澤真沒想到畢九的來頭這么大,嘆了口氣說,他們到底想要什么呢,那塊刮痧板都給了他們了?
蕭爵爺?shù)拇笾髯又夭±p身,據(jù)說肝換了一次,腎換了兩次,天天離不開透析機,我想畢九就是為了這事兒來找咱家的??墒俏也幻靼琢耍枪勿鸢逵猩队媚??刮痧倒是能養(yǎng)生,但是對于一個病入膏肓的人來說,還能有作用嗎?
萬福澤看著兒子凝視的眼睛,下意識地扭頭躲開,誰說不是呢,象牙筷子能驗毒,沒聽說過象牙能治肝硬化、腎衰竭的,非認死理,也不知道誰忽悠他們的。
爸,您知道農(nóng)夫和蛇的故事吧,您想想這刮痧板救過誰的命,除了你,當然他也知道。
你說你林艦叔?他不能干這事兒。
他是正人君子,但他兒子林虎虎在干嗎,您知道嗎?
這孩子很小的時候見過一次,后來他媽肯定覺得泡大池子惡心,再也沒讓他來過。
他跟蕭爵爺是一丘之貉,雖然掛著公職,但干的都是和蕭爵爺一起在海南和東南亞各地投資開發(fā)地產(chǎn)項目。他平時老穿古裝掛佛珠的,特仙兒。專喜歡結(jié)交各種大師、天師、真人、仁波切啥的,我看他微博上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世界上沒有傳說,只有沒開天眼的俗人。”所以,我判斷咱家這塊刮痧板一定是被林虎虎盯上了,或許是從他爸那兒聽來的,說者無心,聽者起意,加上他這些年修煉出來的神神道道的世界觀,肯定把這東西當成個世間神器了,非要攛掇病急亂投醫(yī)的蕭爵爺來搶。
萬福澤認真地看著兒子的臉,他也不知道兒子分析得靠不靠譜,但他真的感覺到兒子挺讓他吃驚的。
接著,兒子說的話更讓他大驚失色。
爸,當年你真是靠那塊刮痧板把我林叔的腦溢血治好了?這東西真是一個要飯的給的?
嗨,這都是你奶奶跟你講的故事。
那這個呢?萬唯一就把一張發(fā)黃的紙擺在桌子上,死亡診斷。這東西您不能說是故事了吧,幸好您沒扔,把這東西夾咱們?nèi)腋O嗫蚶锩?,醫(yī)院可不是隨便開這東西的,我是真死過了,怎么又活了呢?咱們家這點秘密,您還是告訴我得了。
萬福澤瞠目結(jié)舌,不知道該說什么。父子倆就沉默相對,只聽見窗外悶雷不時從霧霾彌漫的夜色里傳來,北京的雷聲是戲精,有可能預示暴雨將至,但也可能啥事沒有。
萬福澤還是決定,不跟兒子攤牌,難免這孩子太過聰明,有了別的想法,所謂好奇害死貓。于是就說,死亡診斷也有開錯的時候,就算只有萬分之一、百萬分之一,那咱們就正好是那一唄。
看來這幾天萬唯一是真沒閑著,加上他又聰明,他還有牌呢。爸,從那叫花子第一次進門,到把我救活,這些您跟我說都是故事,我可是好好研究了一番,我推斷,這個人來頭也不小呢。
老萬的心跳得厲害,覺得自己都能聽見了。
咱們這個萬泉堂是道光年間就有了,可是當初叫涌泉堂,老板也不是咱們家,而是姓馬,是個穆斯林。后來咱們家接手,那應該是我爺爺。我爺爺最開始是干嗎的?他可不是開澡堂子的,我給您講講我爺爺前半生的故事,您聽對不對。
9? 鎮(zhèn)南將軍的失蹤
萬德光最后一次牽著鎮(zhèn)南將軍去護城河宣南的響閘下洗澡是光緒二十年六月六。
河岸上站得人山人海,樹上和男人脖子上爬滿孩子。宮里象房的三十三頭大象每年下護城河洗澡是帝京的節(jié)日,不僅是皇家內(nèi)藏的寶物讓子民們開開眼見見遠方奇珍,同時也是人為的祥瑞,象者吉祥之兆也。當時所謂同光中興,其實是大清正好處在兩次重擊之間的喘息時期,慈禧覺得國勢正在蒸蒸日上,所以這每年的洗大象也讓鑾儀衛(wèi)弄得務必氣派。那次還拉了御輅出來,停在岸邊,估計皇上也沒坐過幾回。外面髹紅鍍金,銅龍頭、銅龍尾,內(nèi)飾綠地描金的六禽六獸。
這些大象受夠了京城酷熱的盛夏,在護城河里肆意戲水,象公還特意讓大象吸足了水往岸上人群里噴,人們也不躲,被淋到的還特高興,說這是象露,誰淋著誰有福。岸邊店鋪生意也是格外的好,尤其是二樓三樓,提前幾個月就被預訂了,坐在窗邊一邊喝酒呷茶,一邊看著河里幾十頭大象洗澡,那絕對是一樂事兒。
實則從明代以來,皇家內(nèi)苑供養(yǎng)著好些個異域的珍禽異獸,不只有象房,還有豹房、虎房、獅房……不過只有大象每年可以讓老百姓見一面。
萬德光是上百個象奴中的一個,平時主要負責給鎮(zhèn)南將軍這頭暹羅進貢的大象洗澡。這頭大象體格健壯高大,在象班里無出其右,品階也是最高的。但是它的象公劉小辮卻老跟鑾儀衛(wèi)的掌事說,這象天生反骨,必須像武則天當年馴悍馬一樣,否則以后在朝慶典禮之時發(fā)了狂,那是要掉腦袋的。凡是當官的就怕出亂子,所以哪會在乎一頭大象的悲歡死活呢。劉小辮得了憑恃,對鎮(zhèn)南將軍兇狠至極,動不動就用象刺扎它,而且劉小辮特詭,專挑耳朵后面、皮褶里面這種旁人看不見的地方使勁扎,他每次馴完大象,血就順著四個象蹄流到地上。平時負責給鎮(zhèn)南將軍洗澡的萬德光對此一清二楚,他去掌事那里告狀,掌事對他說,這用不著你操心。他就去鶴年堂買些止血收斂的藥給鎮(zhèn)南將軍敷上,有好幾次,大象竟然看著他流出眼淚來。萬德光嘆息說,人常說象是獸中之神,可送吉祥,你啊卻被區(qū)區(qū)一個象公虐待,無可奈何,你還怎么保人平安呢?劉小辮知道了萬德光對鎮(zhèn)南將軍好,也知道了他去告狀,就和萬德光口角動起手來,結(jié)果卻被萬德光狠狠揍了一頓。掌事的權(quán)衡輕重,洗象的人天底下有的是,能馴象的卻不多,所以就把萬德光攆出了象房。
萬德光心里始終惦記鎮(zhèn)南將軍,聽象房里其他象奴說,劉小辮更發(fā)瘋了一樣折磨鎮(zhèn)南將軍。萬德光打聽劉小辮的住處,心里發(fā)了狠,想去偷偷宰了這個王八蛋,至少讓他殘廢,作不了惡。哪知道還沒等他動手,就聽說象房出事了。劉小辮牽著鎮(zhèn)南將軍到西單的演象場去馴象,為了招攬看客,弄點酒錢賭資,他讓大象踩釘山,鉆火圈,結(jié)果大象驚了,發(fā)了狂,用象鼻子卷起劉小辮摔釘山上,又狂踩了一通,接著就順著大道狂奔而去,一路上行人商販四處逃避,搞得雞飛狗跳、人仰馬翻。據(jù)說見了護城河就踩碎了薄冰,扎了個猛子消失了,再也沒人看見上來。鑾儀衛(wèi)派了象奴跳冰水里去撈,什么都沒撈著,反而凍死好幾個。
萬德光聽說劉小辮死了,忒高興,去酒鋪打點酒。酒鋪門口碰上一個瘦小的人,裹著厚厚的皮袍,入冬天也黑得早,看不清楚這人長得什么模樣,就聽那人說,能不能給他喝兩口,太冷了暖暖身子。萬德光心想這人估計也是無家可歸的,大不了自己再去打一壺,就給他喝了。那人喝干了酒,把嗝兒打得隆隆作響,他給了萬德光一個包裹,你出了象房現(xiàn)在也沒啥營生,我勸你去把南邊的涌泉堂盤下來,他家澡堂子下有一個甜水泉眼,以后我去你那里洗澡,你別收我的錢就行。
萬德光心想他怎么知道我是從象房出來的,走到酒鋪燈幌子下邊,打開包裹,里面是一個象轡,金子鏤刻的,還鑲著幾顆紅紅綠綠的寶石。這東西他可是太熟悉了,不正是那頭失蹤的鎮(zhèn)南將軍的象轡嗎,嚇得他趕緊包上。抬頭時,那人卻已不見了,順著雪上的腳印找下去,在一面高墻下消失了,心想那人又瘦又小,腳印怎么比大力士的還大還深。
萬德光偷偷把寶石撬下來,把金子化了,就把涌泉堂盤下來,改成萬泉堂。每年六月六,萬德光關(guān)門打烊,仔仔細細把大池刷了三遍,恨不能一根腿毛都不能落在池子里。刷完了,又換上一池干凈水,撒了早市賣的荷葉、干玫瑰、花椒……然后拿出一個油光锃亮的紫銅香爐,插上香,點燃了,放在池子邊上。
浴池的燈熄了,黑暗中三根香頭發(fā)著三點紅光。
萬德光就坐在外間的棗木板凳上,等著故人來洗澡。
之后他也告訴他兒子這么做。輪到最小的兒子萬福澤接管萬泉堂,等了十年也沒見人來,也沒聽見動靜,后來也就懈怠了,沒承想在一九六幾年的除夕雪夜,來了一個不速之客,大概就是他爸爸說的那位。
如今那個棗木板凳還在那兒。
10? 神的孩子
萬唯一就坐在那張棗木板凳上娓娓道來,萬福澤沒想到他兒子把萬家一百多年的事兒捋得比他還門兒清?!澳膊豢次覡敔斄粝碌臇|西,雖然比不上汪叔叔祖上那么風雅,但透露的信息也很重要。比方說‘將軍昨天來沐浴,說要吃一斗豆子……我想,哪個將軍跑咱們這小池子來洗澡,大概就是那個鎮(zhèn)南將軍吧,否則是個人也吃不了一斗豆子啊。鎮(zhèn)南將軍也就是吉大先生,對不對?”
萬福澤不管兒子說什么,只是不搭這個茬。
你原來老說六月六是咱們家的吉日,那天,全家務必回來守夜,等的就是他對嗎?我原來不明白,現(xiàn)在終于明白了,我還真是想見見這個神出鬼沒的人。
你可別起這個心,那是不敬。
但萬唯一心里卻更確信了。
他經(jīng)過這個契機,重新了解了自己的家族過往,發(fā)現(xiàn)一個開了幾代澡堂子的賤民世家忽然有了反轉(zhuǎn)的可能。開澡堂子在封建社會是一個下賤的行當,跟戲子、窯子等并稱“九子”,也就是下九流。生在新社會的萬唯一當然沒充分體會過這一點,但他發(fā)現(xiàn)爸爸、媽媽、奶奶等,平時的為人處世、待人接物都講究隨順忍讓、低調(diào)謙卑。他爺爺請人寫的中堂叫:“上善若水?!彼麊栠^他爸爸,什么叫上善?他爸爸說,你看這水啊放碗里就是碗的形狀,放瓶子里就是瓶子的形狀,千變?nèi)f化無所不能……萬唯一帶著諷刺地說,那不是無所不能,那是無可奈何。
長大了以后,想起小時候別人說的一些話,才明白里面是什么意思,比方說同學取笑他,嘿,你們家拖鞋有能湊成一雙的嗎?他后來才明白舊社會的時候有人經(jīng)常穿著澡堂提供的拖鞋就走了,為了防止這種占便宜的,澡堂老板經(jīng)常給客人一雙順撇的拖鞋。
還有大人笑話他長得慢個子矮,就說你們家晾衣繩你得搬梯子才能夠得著吧?也是舊時候澡堂子把客人的衣服掛得很高,得用竹竿取下來,防止有的客人洗完之后不給錢穿上衣服偷偷溜了。雖然在他們家的澡堂子從來沒見到過這些古怪的事情,但他也漸漸明白了,澡堂老板根本不像真正的老板那樣說出來長臉。但他奇怪的是,他爺爺、爸爸似乎從來沒盤算過積累點資本,干點別的,來個產(chǎn)業(yè)轉(zhuǎn)型或者升級成洗浴中心之類的。
萬唯一從心里覺得這個家庭沒啥希望,自己的人生絕不能像祖上三代那樣跟著別人的洗澡水一起流走了,所以他發(fā)奮上進,憑著他的天資聰慧也一度活得金光閃閃。但隨著后面的幾次挫折,他有些迷失了,懷疑家族世代操持的賤業(yè)投下了長長的陰影,不論他如何上躥下跳,最后還是被陰影追上了。在油管上雖然可以汪洋恣肆嬉笑怒罵,但每次關(guān)了直播,他會看著鏡頭發(fā)呆很久,想想自己都三十了,發(fā)現(xiàn)仍然沒辦法憑自己的才能一鳴驚人。看著那些小屁孩在抖音上曬貓曬狗都比他的粉絲多,他越來越難以堅定自己追求卓越的意義何在。
直到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家族竟然跟一個傳說有關(guān),就如命運的重重霧霾忽然被神劃開一條裂縫,露出湛湛青天。他意識到自己如此天賦異稟,和平庸認命的父親、爺爺不是一類,或許是因為他注定承擔某種神秘的使命。
但如何驗證自己的人生使命呢?
他可不愿意像爸爸、爺爺那樣把一生敬獻給時間,等待某種降臨。他要通過自己的運作,來試一試,所謂置之死地而后生。
于是他在油管上發(fā)了一些偽歷史檔案式的象房怪談,還PS了很多晚清民國時期的舊報紙,弄得煞有介事。他又編了一個蕭爵爺、畢九等人盯上萬泉堂的事情,說這幫背景深厚的灰色勢力其實根本不在乎區(qū)區(qū)這個澡堂子,而是因為澡堂子下面壓著一個神奇的泉眼。此地元朝的時候,據(jù)說是安南進貢來的一頭大象用象鼻勘定了下面有甘泉,所以皇家建寺于此,因為大象乃普賢菩薩的坐騎,所以此寺敕名普賢寺。據(jù)說此泉每年六月六的午夜噴出的泉水,輕如云霧,在空中可幻化白象,飲之則沉疴惡疾立愈。還把萬唯一的死亡診斷書也貼上去,以證明萬泉堂的泉眼確實可以讓人起死回生。
然后把這個托油管上的朋友“失眠的盤古”@給林虎虎,投其所好嘛,因為林虎虎喜歡這些神神道道的事情,最關(guān)鍵的是他也許會跟蕭爵爺說。
這招叫仙人指路,也可以說是引蛇出洞。
這招還真靈了,畢九再也沒來要過象牙刮痧板。
換華清集團出面了。
華清是大集團,洗浴界的航母啊。焦副總親自出面要“并購”這家百年老店。萬福澤坐在焦總的對面,一時間有點蒙。焦副總見機出手,給出三千萬元的開價,前店后宅一起端了,滿以為老萬正在腦子里數(shù)3后面有多少個零呢,沒想到萬福澤呆子一樣喃喃說出,我這店給多少錢都不賣。焦副總語重心長地教育萬老先生,大概您聽說過二環(huán)里哪個四合院賣了幾個億,不過那可是天地齊全、四梁八柱的品相,和咱家這個不能比啊。要不這么著,我在我的權(quán)限內(nèi)加一點,就不用回去跟總裁商量了,三千六百萬,這個數(shù)也吉利,我知道咱們老北京講究這個。小昭,趕緊把合同拿出來吧,一條一條跟老先生過,千萬別有一丁點藏著掖著,都是厚道人。
萬福澤對著金魚池下面趴著的巴兒狗使了個口令,那狗就跑過來對著焦副總一個勁兒叫。這就是送客的意思。
一些老泡聽說有人花三千六百萬元盤萬泉堂,萬福澤沒賣,都不能理解。
萬福澤半是敷衍地說,我開這個店,就不是為了賺錢,就圖每天街坊朋友能在一起樂一樂。
沒過一星期,就有區(qū)消防局的人來查,說有十九項消防隱患,其實總結(jié)起來就一句話,這浴池得拆了重蓋。于是萬泉堂浴池幾十年來頭一次被停業(yè)。上一次碰上這事還是1951年公私合營的時候,萬德光堅持不同意,結(jié)果被人民政府給查封了一個月,后來因為林艦長的援手,才解了圍。消防局的官把萬福澤拉到一間屋子里,你那澡堂子早就是過時的東西啦,人家現(xiàn)在都是洗浴中心、養(yǎng)生會所啦,趁還有人有興趣趕緊出手得了。萬福澤說,什么時候消防局成了地產(chǎn)中介了?
老泡們特仗義,跑到消防局那里抗議,“你們消防局不去查合租房、網(wǎng)吧、地下工廠,來欺負澡堂子,是吃飽了撐的嗎?”這社會也真是,千般不行,一鬧就靈。封條就揭了,萬泉堂重新開業(yè)。
但萬唯一似乎一點也不振奮,心有不甘地對他爸說,躲過了初一躲不過十五。
果然,草長鶯飛,野貓叫春的時候,又出事兒了:在萬泉堂抓住一個嫖客一個妓女。那嫖客長得——跟泰國特產(chǎn)似的,不在人前脫光了,憑誰也看不出是個男的啊。澡堂子又不可能對所有客人驗明正身,人家說是姐妹,誰也不能往別的地方想啊??墒牵苣愕览沓汕先f,治安規(guī)定打倒一片。于是百年老店萬泉堂“因涉嫌色情活動”,被勒令停業(yè)整頓。顯然蕭爵爺他們是不會收手的,只要不讓出萬泉堂,麻煩就像大海之濱,一浪接著一浪。
但萬福澤無論如何都不松口,姓蕭的威逼利誘也罷,兒子百般糾纏也罷。就是老街坊老泡友也漸漸覺得他是個傻橫傻橫的。誰說父愛如山來著,那就那么氣派了,多數(shù)時,父愛如龜,就是死活都在扛著而已。
11? 六月六
很快老萬就接到畢九的電話。老萬說,能不能等到六月六以后。結(jié)果畢九說,您是揣著明白裝糊涂啊,過了六月六這澡堂子還值一分錢嗎?您家那點壓箱底的秘密,我碰巧也知道了。
老萬說,那就沒得談了。你們就硬來吧,是開裝甲車還是轟炸機???
幾個月里,再也沒有什么事兒。
老萬整日坐在被查封的澡堂子里,除了自己養(yǎng)的畫眉和萬唯一回來打個招呼之外,靜得放個屁都有裊裊回聲。但他明白,這都是決戰(zhàn)前的寧靜。
他告訴兒子,六月六這天一定要待在家里。
萬唯一呵呵一笑,您看您這是不打自招了,我就說六月六這天,咱家必有蹊蹺,您先前還不承認,我猜,這就是鎮(zhèn)南將軍回訪的日子。您放心,就是您不說,我也一定守一天一夜,看看真神降臨時是什么場面。
萬福澤真想拿雞毛撣子抽他幾下,讓他收起吊兒郎當?shù)膭艃?,吉大先生庇護萬家的福祉,尤其是他兒子的命,容不得半點不敬,偷看仙尊本身就是極大的不敬。
六月六那天終于到了。
老泡老街坊老朋友等一干故人都聚集過來,要跟老萬同仇敵愾。老汪真是有文化,領(lǐng)著一幫老頭老太唱誦道:“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唱著唱著,萬福澤就哭了。并非是他懂得三代詩教,而是想起和這些客人幾十年來的相處,從他們風華正茂到垂垂老矣;又想起父親從梳辮子的朝代開始經(jīng)營這個池子,其間不知經(jīng)歷了多少兵荒馬亂、點燈熬油的風波,他們是怎么挺過來的,他們?yōu)榈木褪亲訉O延續(xù),遙遙一脈傳到他這里,而他也是義無反顧為了兒子守住這里,守住吉大先生沐浴的泉眼,也就守住了兒子的命。
當然除了萬福澤,沒人會相信這一天對于萬唯一是生死攸關(guān)的一天。萬唯一自己當然也是渾然不覺,一大早去肯德基吃了帕尼尼,喝了咖啡,一會兒打算去鴿子勇家一趟,因為鴿子勇說今天一大早他家的那只“雪中飛”盤回來一只五彩鴿子,清宮的《鴿譜》里都沒有的極品。這只鴿子絕對非同凡鳥,不是人間產(chǎn)物,大概是今天下凡,通往人間的路不熟,正好趕上鴿子勇家的這窩鴿子一大早在天上遛彎,就給帶回來了。車打著火,剛踩油門,忽然就看見前面一個人穿著一身黑衣服,直愣愣地就沖了過來,萬唯一一個急剎車,心想他媽碰瓷的如今也太不矜持了。哪知道那人如同光一樣穿過車窗撲進來,萬唯一就覺得一件空蕩蕩的黑衣服如同一張剛剛剝下來的人皮一樣,劈頭蓋臉蒙在自己身上,五官七竅全被堵死,一口氣吸不進去,也呼不出來,一下子就失去了知覺。
老穆最先發(fā)現(xiàn)萬唯一趴在方向盤上一動不動,嚇得趕緊跑到萬泉堂通知萬福澤。
萬福澤心里倒是安定了,吉大先生的預言應驗了,而午夜的象泉能救兒子的命,也一定能應驗。別人都說趕緊送宣武醫(yī)院急救吧。萬福澤謊稱,他這是常常不吃早餐,習慣性低血糖,不是一次兩次了,不用急,躺一會兒,等醒了喝點蜂蜜水就好了。
將至午夜,一條車隊,漆黑烏亮如暗夜之蟒,開進胡同。
畢九帶著頭走到門口,看見一堆老頭老太嚴陣以待、橫眉冷對,忽然哈哈大笑。
老穆說,告訴你們我現(xiàn)在還是北京市衛(wèi)生委員會的顧問呢,我爺爺開設(shè)了東升平浴堂,那是北平第一家豪華洗浴,袁世凱、段祺瑞、孫中山可都在那里洗過澡,你們想在這兒撒野,除非從我身上蹚過去。
畢九說,我就是來洗個澡,你們這是干嗎呢?
萬福澤一愣,不是被你們查封了嗎,還洗個妖精。
畢九回身一努嘴,一個穿制服的人掏出解封通知,畢九說,“人生在世,誰能不犯點錯誤,蕭總久慕盛名,怎么可能讓這家百年老店從此關(guān)門大吉呢?!?/p>
老汪說,喲,這是顯擺你們手眼通天呢,不過巧了,今天沒水。
明明我們已經(jīng)掉進人民群眾的汪洋大海了,還說沒水。一個鬢發(fā)蒼蒼、雙頰如削的人顫顫巍巍被攙過來。這就是蕭爵爺了。
萬福澤也沒轍了,既然開店就不能無緣無故把客人關(guān)外面啊。
那個曾經(jīng)在午夜涌出泉水的池子一滴水也沒有。只有畢九、蕭爵爺、萬福澤、萬唯一四個人進了澡堂子,而說好了,只有蕭爵爺和萬唯一兩個人進里面大池,畢九和萬福澤在外面守著。萬福澤和畢九把萬唯一放在池子里,直挺挺地躺著。蕭爵爺陰慘慘地惋惜道,“也太年輕了?!比f福澤白了他一眼,把里面的香爐花果布置好,熄了燈,然后就坐在簾子外面的棗木板凳上,盯著三根香頭慢慢往下走。
澡堂子外面站著兩方的人。畢九的一個小弟看見萬泉堂門口放著一個石缸,里面幾條金魚游來游去挺自在的,正看著,忽然一小飛蟲叮臉上了,啪,給自己一耳光,攤開手一看,小飛蟲扁了,冒出一丁點血,忽然間拍死的飛蟲一分為二,嚶嚶地又飛起來,仍撲向他的臉,他用手一劃拉,兩只變四只……片刻間,旁人發(fā)現(xiàn)這哥們兒整個腦袋都被一團飛蟲圍住了,臉都看不見了,就聽見他嗚嗚地叫。他的一個同伴趕緊過去,脫了衣服朝他頭上就是一扇,結(jié)果就好像打爆了一包煤灰,砰地射向四周,全都是小蟲子,碰到人立刻就一變十十變百……每個人都被一團團的飛蟲把臉包住,越打越多,場面極其恐怖,好像《舊約》里的埃及十難一樣。
畢九和萬福澤聽見澡堂子門外有動靜,彼此面面相覷,猶豫了半天就一起出來看看,發(fā)現(xiàn)所有人都橫七豎八躺在地上呼呼酣睡,幸虧是夏天。但看上去真像邪教集體去彼岸的場面。而且還拍不醒。兩個人急忙又跑回澡堂子,萬福澤老遠就看見三根香頭怎么出來一會兒就燒完了,聽見一陣風吹過塑料珠串成的門簾子。畢九正要沖進去看看,忽然從里面噴出一團白茫茫的霧氣。等白霧慢慢散開了,就看見萬唯一和蕭爵爺躺在池子中心,像兩條濕漉漉的魚。
尾聲一
蕭爵爺三天后的一個午夜,開著蘭博基尼,帶著拉美小國的兩個選美小姐,從一條高架匝道上飛了出去,劃出人生的最后一道軌跡。
但對于蕭爵爺意外死亡前的神奇康復,心理醫(yī)生也有科學的解釋:當一個人極其絕望的時候,他非常容易相信一些超自然的力量,當信仰的強度突破某個臨界時,真的有可能發(fā)生身體方面的驚人改變,即使是暫時的。遠的例子如少女貞德,近的如拉美的靈恩派。
從蕭爵爺?shù)乃蓝鴱蜕?,生而復死,萬唯一忽然悟道,人們老說性命,性命,可見命取決于人的情性。就像這,命是給續(xù)了,可是性情仍然是這樣糜蕩,最后還是一死。
關(guān)于那個六月六的午夜,別人以為昏迷中的萬唯一肯定無知無覺。但他自己卻記得,自己好像從被活埋的墓穴中一點一點挖出來,土越來越薄,能透出一點呼吸,接著捅出一個窟窿,露出雪白的光,光暗下去,看見自己躺在池子里,雖然他仍然不能動,不能叫出聲,但心里卻興奮而又不安地等待即將發(fā)生的某種降臨。黑暗中的蕭爵爺說,小伙子你真是幸運。
這時候萬唯一在黑暗中看見一股雪白的泉水從池子中間涌了出來,起初只有腳踝那么高,后來越來越高,并且像珊瑚寶樹一樣向外散開,在泉水之上是一只若有若無的白象,安如山岳。但這一切沒有一點聲息……忽然泉水之樹整個崩碎,他感覺無數(shù)水滴從他身體里貫穿而過,五臟六腑都能感受到一種無上的清涼。
但除了他,別人什么都沒看見,包括蕭爵爺。
萬唯一沒有跟別人說自己看到的奇觀,別人會說這就好比貞德式的精神現(xiàn)象,因為你太期待了,你就會相信你看到了。
同樣,那天晚上可怕的小飛蟲,汪爺爺也找到了解釋。那種小飛蟲比蚊子小,學名叫蚋,俗稱小咬兒。當年北京鼓樓有兩個謎,一個是鼓槌老是丟;再一個就是夏天傍晚城樓頂上會有一片黑云,飄來飄去,這黑云后來有人發(fā)現(xiàn)就是小咬兒成團了。
尾聲二
萬小泉大難不死,就一個人經(jīng)常沿著宣南西河沿街走幾個來回。
他想象著,一抬頭時看見高大的內(nèi)城城墻如同山脈聳立,城墻之下一條護城河,水光澄凈,倒映著城墻,左右延亙,極目東西,墻上的一塊塊方磚,甚至磚縫里雜生的酸棗樹、構(gòu)樹和瓦松都如同工筆描畫得那么清晰……
然而城墻,連同這條河,都被埋進了時光的塵埃中,被一起掩埋的還有他家那個萬泉堂的緣起。他就站在路邊的這個位置,一百多年前,就應該能看見他祖父萬德光牽著那頭巍峨如山岳的大象從宣武門里緩緩走出來,慈悲眾生的目光掃過人群……忽然停在他身上,他低頭看自己時,見自己全身透明如水晶,看得見自己的心肝脾肺、血肉骨骸。他看見兩腎之間一股黑水如虹一樣被象鼻吸出來,他覺得一陣劇痛,就好像一塊巨大的痂被生生從肉皮上撕掉,幾乎讓他暈倒。等他清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條長椅上。一個遛彎的老者站他身邊,小伙子,得定期做體檢啊,幸好暈倒的時候我在旁邊。
他躺在長椅上,看見柳樹的樹冠像抽象主義繪畫一樣布滿翠藍的天空,感覺劇痛之后沉疴拔除的寧靜和愉悅,這個視角之下的北京城,還是孩提的歲月里看到的樣子,此時想來遙遠如前世。這大城的余暉照耀在自己身上,他頭一次感到一種廣袤的愛徐徐覆蓋在他身上。他曾經(jīng)在世界很多地方漂泊游蕩,想從人海中超離出來,確認自己的個性和獨一無二的價值,但這庸眾之海卻強大無比,每次都把他的與眾不同悄悄磨蝕成蕓蕓眾生中的一個,和所有人一樣,都如同一顆顆作布朗運動的原子,相互獨立,但其實卻沒有獨立的價值,只是社會學家和政治家們用來建構(gòu)理論的統(tǒng)計數(shù)字,是量化社會的一個微渺的量而已。
但在這里,從此以后,他不一樣了,他是真正的chosen people,那種真實的被賜福的感覺遠遠勝過猶太人,使他從一顆社會原子一下子變成了真正的生命體,因為他有了自覺的使命,即便他坐在那張酸棗木小板凳上,也如同棲于奧林匹斯山上的眾神,用平靜而深邃的目光守護著塵世。
他主動提出接手萬泉堂,讓萬福澤退居二線。
栽石榴,養(yǎng)蟈蟈,支上老唱機,熬上秋梨膏,每天都有些變化,卻不是朝著新潮的方向,而是往舊日的時光里走,連老汪這樣的老泡都覺得太古意盎然了。但萬唯一卻樂此不疲,甚至可以說是徹底沉迷于此。他甚至想讓一切回到最初的原點,回到那頭泰國大象駐足于此的時刻,它聞見此地九尺之下的泉水散發(fā)著甘洌清香,并在一個午夜從地下噴出,如云如樹。
對了,萬唯一又把名字改回萬小泉。
原載《作品》2021年第1期
原刊責編? 李京春
本刊責編? 黑? 豐
創(chuàng)作談
捻開一座大城,處處都是故事之泉
王好獵
在很多人的認知中,北京和大象是不會有關(guān)系的,即便對北京人也是如此。
所以當我第一次在明清筆記里看見一百多年前的某個溽熱的夏日,宣南護城河里有一群大象在洗澡,岸上人山人海地在觀看,我覺得這場面非常奇幻、非常超現(xiàn)實主義。由此稍加了解,就發(fā)現(xiàn)北京不僅有飼養(yǎng)大象的象房,還有豹房,等等。這些異域的動物為什么來到北京,它們后來又在這座城市經(jīng)歷了什么,它們和北京人之間發(fā)生過什么?
這只是一個例子,當我不斷深入北京的歷史之中時,無數(shù)令人驚異的事情就如同泉水般汩汩而出,以至于會讓我產(chǎn)生一種幻覺:北京城是一座半昏半晝半人半神半真半夢般的城市,老舍、林海音、王朔這些作家以前呈現(xiàn)的北京或許只是這座城市面目的一半,如果將另一半也呈現(xiàn)出來,那一定比馬爾克斯筆下的馬孔多要精彩、瑰麗、魔幻得多。
于是我起心動念,著手去寫一個系列,《午夜的泉水與大象》是最先完成的一篇。
寫這種融匯歷史、掌故、傳說、民俗的小說,就好像捻開一把精描細繪、鏤金錯彩的扇子,但這把扇子存放的年頭太多,漆也干了,紙也脆了,能捻開自然奪人眼目,捻碎了也就玉石俱焚了。說實話,完成之后,我不像對以前的作品那樣能清晰地判斷成了還是砸了。相反,這一篇我自己讀了幾遍還是恍恍惚惚,崔欣編輯提出了一些誠懇的批評,使其得以刪去一些冗余逞蕩之筆,徐晨亮和王十月兄則對作品的創(chuàng)造性給予充分肯定,堅定了我的想法。
“呈現(xiàn)歷史的奇觀”的確是這篇以及這個系列的一個目的,但和馮驥才老師偏重“奇異”不同的是,我還想在講傳奇的同時去找尋歷史與當下個體之間的關(guān)系。換句話說,我不是想隔著遙遠的時光,去觸摸某個奇人的背影,而是想讓他轉(zhuǎn)過身來,和我對視。但是否做到了呢?我自己也不確定。
我已經(jīng)在這座城市生活了二十多年,它對我來說卻越來越神秘。城市和人不一樣,它越巨大反而越年輕,會不斷生產(chǎn)傳奇。而傳奇是時間之流上的天光云影,它讓往昔變得熠熠生輝。
王好獵,男,北京大學哲學系畢業(yè),現(xiàn)就職于出版社。
2018年起開始在《人民文學》《作品》《中華文學選刊》等雜志發(fā)表小說作品,
有《天食,地食》《世界的風都住西伯利亞》《午夜的泉水與大象》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