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正虎
收莊稼
立秋了,麥子快要成熟了。麥子顏色溫暖,踏實,閃著誘人的光澤,空氣里飄著麥子特有的清香。
初秋的風仍然是熱的,吹過來,麥浪在大地上前呼后擁,氣象萬千。陽光照著照著,熱風吹著吹著,地里麥子慢慢就扯了黃綠。父親感嘆一聲:哦,麥子扯黃綠了!父親感嘆的不僅僅是一年時光的迅速,更感嘆著麥子成熟了要收獲的喜悅。
首先,秋收的訊息是從磨刀石上傳遞過來的。父親在晚飯后,將磨石從某個角落里找出來,就著夕陽的余暉,坐在門檻上,或者坐在一條舊麻袋上,淋著清水,打磨一把把鐮刀。父親先用粗磨石打磨,磨上一陣,再用細磨石細磨,并不時用拇指肚兒在刃口上試一試,然后再磨再試。直到一把把锃亮的鐮刀閃耀著銳利的光,父親才滿意地收起。
立秋之后,我們北方的天空變得多雨起來。前幾日,人們還熱得汗水涔涔,經(jīng)過幾次陰雨的洗滌,瞬間就變得有了涼意。一場秋雨一場寒啊。秋雨一旦下起來,往往是最為纏綿的那種,沒有夏日氣勢磅礴的恢弘,也不似春天小家碧玉的秀氣。秋雨簡直就不識一點顏色,自顧自地下,下了停,停了下,沒完沒了。濃霧裹著山頭,空氣里飄著水霧,莊稼人的心也隨之潮濕了起來,焦躁起來。
在這當兒,父親焦急地等待麥子的成熟,他喜悅而擔憂,祈禱著陰雨天氣不要來臨。這是一年中最操心的農(nóng)事,麥黃豆焦,龍口奪糧。父親唯恐在這樣的天氣里,來不及收割打輾,麥子生了芽。粒粒歸倉是父親最大的心愿。
于是,父親一次次著急地行走在田間地頭,察看麥子的變化。當一塊麥地邊角有一塊炕面大的麥子變黃了,這時父親已按捺不住焦急心情,終于開鐮收割了。這么一開頭,仿佛應了“人老一年,田黃一夜”的俗語,一夜之間,一塊又一塊麥子都黃了,田野被這溫暖的金黃占領(lǐng)了。
割吧,完全能割了。田黃十分收七分,田黃七分收十分。我們終于放開手腳收割麥子了。
天剛麻麻亮,我們已邁向麥田,昏暗的影子在晃動著,鐮刀割麥子的聲音咔擦咔擦地響。父親割上一把麥子,這把麥子在他手里迅速地分成兩股,利索地不知怎么一繞,就打成了腰子。一個麥捆需要兩個腰子,父親兩把一個披雨,三把一個卷芯,披雨和卷芯打顛倒放上,然后緊緊擰住腰子,再順手捋一根麥稈,給麥捆兒繞上一個尖尖的頭,這樣一個麥捆就捆好了。父親順勢用衣袖抹去額頭上的汗珠,再彎下腰割下一個捆子。捆好的麥捆子,怎么看也像一截蓮藕,這是我們的心愛啊。我們把麥捆十個立成一碼,一碼一碼的麥捆像等待檢閱的士兵。
我們起早貪黑,忍受著太陽炙烤,忍受著胳膊和腰的酸痛,經(jīng)過十天半月終于將麥子收割完了。先前收割的麥捆子已干透了,然后陸續(xù)將這些麥捆拉運到打麥場上,垛成垛。麥垛或圓或方,都需要考驗垛麥垛人的水平,麥垛底盤兒的大小、高低,以及什么時候收尖,都要從麥捆數(shù)量的多少來定。父親是垛麥垛的把式,他的麥垛就是藝術(shù)品,無可挑剔。我在下面挑麥捆,用鐵杈一個一個往上丟,每一次丟上去,都呈現(xiàn)出一個漂亮的弧線。父親和我互相喊叫著,應和著,一個麥垛垛好了,不偏不倚,周正,垛尖兒也收得恰到好處,一層一層密密地壓著,雨水滲不進去。父親從垛上溜下來,兩手叉腰,站在遠處欣賞自己垛好的麥垛,心里暖暖的。父親說,麥子在垛里捂幾天,吃起來更筋道。
打麥場上垛下了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好幾個麥垛,像連綿起伏的小山。我們看著高興,心里暖暖的。有時候,我背了被褥,晚上睡在麥垛上,頭枕五谷大地,聞著麥稈兒發(fā)出的清香,勞累了一天的身體舒坦了,心里也踏實了,在星星的陪伴下,酣然入睡。
我們選擇天氣晴朗的日子打碾。一大早,我們拿上木杈、掃帚、鐮刀、推板、木锨、簸箕、背篼等工具上場了。父親將場清掃一遍,我麻利地爬上垛頂,用木杈一個個往下挑麥捆子。父親抓住麥捆的腰子,一手一個,往場上提,一會兒,場上就擺滿了麥捆子。我用鐮刀一個個砍開腰子??逞拥臅r候,我瞅中腰子,一鐮刀一個,嚓嚓嚓,似乎越砍越有勁,很刺激很過癮的感覺。父親跟在后面微微笑著,似乎滿意我勇猛的樣子。他用木杈將麥捆攤開,待我砍完麥捆的腰子,父親也差不多將麥捆攤開在了場上,厚厚的一層。
攤開的麥稈需要讓太陽照一照,麥稈在陽光的照射下,發(fā)出嗶嗶的聲響。這時候,我也和父親回家喝茶吃饃饃,給騾子吃料飲水。然后,拉騾子到場上,套上石磙,嘰兒嘰兒,一圈圈地轉(zhuǎn)了起來。麥稈兒攤得很厚,我走在上面感覺有點兒費勁,磙子時不時就被麥稈兒擁住,不能轉(zhuǎn)動,這時候,我抓住一邊的磙臍,使勁一甩,將石磙從麥稈堆上甩過去,父親連忙跑過來把拉成堆的麥稈重新攤平。這樣,麥稈被石磙壓上一遍,顯得平整多了,騾子拉石磙也不那么費勁。然后再碾壓一遍,就需要翻場了。我把騾子牽到一邊,騾子習慣性地頭一低,打著響鼻,嘴頭插進麥草里吃下面的麥子。我們將下面的麥稈翻上來,略微曬一曬,繼續(xù)打碾。
在整個打碾過程中,我自始至終牽著騾子韁繩轉(zhuǎn)圈子,父親自始至終拿著杈或者掃帚在忙活著。我走著走著,感到一陣陣瞌睡,不時地忽然打起盹兒,我多么想就地躺在麥草上美美地睡上一覺。事實上,這時候騾子也在耍滑了,它也許揣摩到了我的心思,或者它也真的累了,走的速度明顯慢下來了,不那么賣力了。走著走著,將屁股向外一扭,后邊一條腿向外一斜,外圈的那個脖枷就從磙臍上脫離出去了。這樣一來,石磙被拉斜了,它如愿以償理由充足地站下了,可以得到片刻的休息。我吭哧吭哧把石磙往前移,擺順,仍舊套上脖枷,在虛空里甩幾下手中的鞭子,算是給騾子敲響了一個警鐘,老實點,小心挨鞭子。騾子拉著石磙快步向前跑幾步,漸漸又恢復到先前的步子。走一陣,趁你不備,再演一次那種伎倆。
經(jīng)過一遍遍打碾,我們將麥草碾了翻,翻了碾,麥草被我們翻著挑著,循環(huán)幾次,麥子終于脫離了麥殼。父親抓一把麥草,在手里揉一揉,覺得麥草確實綿軟了,手一擺,示意我卸騾子,能起場了。
我們用木杈將麥草輕輕挑起,堆放在場邊上,然后把麥蓊子和麥子按風向推掃成一行。
風來了,父親揚場很在行。我跟著他,頭一遍,要除掉大蓊子。我們趁著風勢,快速地把麥蓊子揚起,風把麥蓊子、塵土、麥子漸漸地分離了出來;第二遍,要差不多除掉全部的細蓊子;最后,父親拿上木锨,嘴里噓噓地呼喚著風,將麥子高高地揚起,金黃的麥子映著陽光,在空中畫了一個漂亮的弧線,期間,細微的塵土、麥芒被風吹過去了,麥子唰啦唰啦地落成了一堆。我拿著新掃帚,站在麥堆旁輕輕地掠去上面的麥穗渣頭兒。揚起的麥子落在我戴著的草帽上,吧啦啦地響著,還鉆進脖頸里,癢癢的。這時候,新麥子、新麥草的清香就飄浮在打麥場上了。我抓起幾顆麥子丟進嘴里,新麥子的醇香就融合在我的味覺里。這堆金黃的麥子,飄著縷縷清香,讓人心生喜悅。有了麥子,我們的日子就有了,五谷雜糧的生活也便安然了。
哦,莊稼人生生不息地勞作,大自然饋贈給莊稼人的是金黃的味道,麥子的味道,還有日子的味道!
想起收莊稼的日子,我就想起和父親在一起勞作的日子,雖苦猶甜。
犁 地
俗話說:娃子不吃十年閑飯。因此,自從我能扶住犁把開始,就跟父親種田犁地了。但事實上,我的志向也和其他人一樣,并不想一輩子成為一個死心踏地種田犁地的人。父親的初衷大概也是這樣。
然而,我最終未能離開過我的土地,差不多半輩子了。春去秋來,我那幾塊土地曾被我犁過幾十遍,地里不知留下過我多少腳印,灑下了多少汗水。
最初想犁地,我是出于一種好奇,看到父親吆喝著牛,牛順從地來來往往拉犁,土地被犁頭犁過,土壤像水波浪似的翻卷過來,似乎有了詩意的感覺,就想犁一會地。然而,更為重要的想法是學會犁地,似乎是我人生中遲早要做的事情,學會了犁地,就擁有了生活的一項技能,至少不會餓肚子。作為莊稼人,不會犁地,無論如何是說不過去的。
我接過父親手中的牛鞭和彎把犁,試著犁地的時候,好像覺得也不怎么費勁,有勝利者的那種姿態(tài),因為父親將那對牛調(diào)教得很聽話很靈泛。我沿襲了那套不知傳了多少輩子的叫法,到地頭上叫?;仡^,先叫一聲“噢”,讓牛停住,再叫一聲“回了”,我一提犁把,牛就自個兒回頭了。如果要叫牛往里手里來一點,就叫“來來”,如果要叫牛往外手里去一點,就叫“靠靠”,要叫牛快一點,就叫一聲“嚎噓”。里手里的牛必須要踏在犁溝里,如果沒有踏對,就狠狠地叫一聲“踏犁溝”,并甩著牛鞭,虛張聲勢地罵牛:“你看,這個狼吃的”。牛就自覺地踏進犁溝里。
有父親來來回回跟在后面坐鎮(zhèn)指點,那對牛對我是不敢怎么欺生的,很順從很聽話的樣子。我把大部分精力放在操心扶直犁頭上,雖然操心,但犁溝仍不免歪歪扭扭,粗粗細細,夾生不少,犁過的地凹凸不平,按父親的話說,就像是蛆滾下的。父親犁地很是細致,每一犁頭都是實實在在地犁過去,一條線一條線,平平展展,似乎是一幅油畫。倘若遇到一根冰草橫根,他都會叫牛停下來,用鞭把子挑出來,扔在地外面,真可謂精耕細作了。在這方面,我就沒有這份耐心了,懶得叫住牛,懶得彎腰去拾,潦潦草草而已。父親常說,三年學會個買賣人,十年學會個莊稼人。斗轉(zhuǎn)星移,以我現(xiàn)在的眼光來看,能成為一個有錢的買賣人,其實比種莊稼更難。
在生活這個大劇目里,我年年扮演著犁地的角色。秋天麥子割倒的時候,就開始犁地殺茬了,那些日子,當雞叫二遍的時候,我們就披星戴月套牛出發(fā)了。早一點,為的是天氣涼一些,趕早多犁一點地,如果遲了,天熱,蚊子多,牛會搖頭擺尾,即使再聽話的牛也不能安心拉犁了,它們翹著尾巴,時時做出撒奔子的架勢。多年了,犁地的時候,我們的牛跟鄰居的牛搭對兒,一對牛把兩家的地犁完。當然,這對兒要搭得合適,不但牛要合適,人心也要合適。要是哪一方不合適,其中對方的牛就要遭受背偏吃虧現(xiàn)象,這對兒也就難以搭得長久。
我養(yǎng)的牛也換了一茬又一茬。當一頭牛犢戳“邊牙”的時候,算是初步成年了,要調(diào)教它了。如果牛犢性子烈一些,調(diào)牛是比較費勁的事兒,盡管兩個人左右牽住牛鼻圈,一個人拿著鞭子在后面扶犁把,可牛一個勁地低著頭左右亂突,根本不往我們虛擬的“犁溝”里走。我們又扯又打,往服里整牛。牛呢,繩索胡亂纏繞在四蹄之間,又氣又瘋,兩個眼睛瞪成了兩個紅燈籠,嘴上掛著白沫子,呼哧呼哧大喘氣。牛被三個人逼急了,索性前腿一跪,臥了下來,我們對它鞭打腳踢。其間,我感慨:既然生而為牛,就免不了被人役使的宿命。
父親老了,他對我這種調(diào)牛方式很不認可。他讓我慢慢來,哄著調(diào),不要打,可我哄也哄不來。他預言,這樣調(diào)教的牛是不會好好拉犁的。果不其然,當牛套上犁頭的時候,它不會順著犁溝走,這需要有專人在前面牽著它鼻子,拉著往趟兒上走,它根本不理會你“來來,靠靠”之類術(shù)語。它不會均勻地出力,穩(wěn)穩(wěn)地拉犁,而是一陣猛拉,拉一陣,拉不動了就胡甩擺,最終使出它的看家本領(lǐng)——臥在犁溝里耍賴。用這樣的牛犁地,人費勁牛也費勁,而且犁不好地。我生氣地罵牛是挨刀子的貨。用這樣的方式犁一回地,牛領(lǐng)頭難免會被擋擱磨出一片紅來,似乎殷殷滲出血跡。傷痕在牛身上,卻疼在我心里,也疼在我蒼白的日子里。
我也有不養(yǎng)牛的年份,沒有牛,用莊稼人的話說,就是把手扎住了,犁那把地就顯得更為艱難了。那是父親不在了,我出門打工,沒有人操心抓養(yǎng)牲口了。自己沒牛,早上起來滿莊子巴望胡游。殺茬犁地時候到了,看著別人套牛犁地,心里急得慌。農(nóng)諺說:白露犁地一碗油,秋分犁地半碗油,寒露犁地白打牛??梢姽?jié)氣催人,是不能等的。差不多寒露到了,還不能將那幾塊薄田整理好,來年,茬板子上難以下種。于是,我就厚著臉皮向人家借,萬一借不到,就趁早給有牛的人家拔兩天麥子,或者以其他方式,換回幾個牛工。地要犁下哩,書要讀下哩??梢姡敃r犁地跟讀書一般重要。
如今我們村的山地被推成梯田了,我的十幾畝山地也包括在內(nèi)。梯田是平整了,可以用機器耕作,但自從推成梯田后,種植結(jié)構(gòu)在變,人們的觀念在變,我的那頭牛在最后喝了我給的一盆清水,吃了我給的一缸子料后,帶著它的小牛犢被牛販子裝在車里拉走了。拉走之前,我一再叮囑牛販子,把牛賣給像我一般忠厚的老農(nóng),萬不可立馬賣給屠行。從此,我,還有村里的人都不再耕種了,就連那點水澆地都流轉(zhuǎn)給別人耕種了,二牛抬杠的生活最終消失了。
我們農(nóng)民的身份還在,但大多已不再自己種地,變成專業(yè)打工者了。沒有了土地的牽連,我的心,還有我的這副軀體在四處漂游!
責任編輯 閻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