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煥才,海南省儋州市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人民文學》《中國作家》《長江文藝》《黃河文學》《天涯》《芳草》等刊物,已出版散文集、小說集及文藝專著多部。曾獲“奧林匹克花園”長篇小說大獎賽、“椰頌”散文大獎、南海文藝獎、海南文學雙年獎等多種獎項?!肚帻垶场啡雵谑畬谩懊芪膶W獎”。
一
我姐嫁那年十七歲,我姐夫七十歲。
我姐天生漂亮,一張瓜子臉,一雙杏仁眼,一個櫻桃小嘴。更招人喜愛的是她那兩條小辮子,左甩右甩,甩出一身的活潑。讀小學二年級起,姐姐便梳兩條小辮子。讀完三年級,姐姐不讀了,那兩條小辮子仍然甩在她身后,一直甩到她出嫁那天。我姐是個好姑娘,機靈、勤快、懂事、聽話。我有兩個大哥。村里的男孩都很野,不做家務。有我姐,我娘閑多了。我姐的出色,使我無法做成一個乖女孩。我娘動不動就拿我和姐姐比,嗨,你看你,有你姐的一半就好了!咦,懶死了,以后誰也不娶你!
我姐出嫁那天好風光。
我們村前這條土路不很寬,有些彎曲,人和牛的腳板踩出來的,偶爾也有單車和膠輪牛車輾過。這天一口氣開來三輛汽車。前面那輛是小轎車,賊亮,輾過地面一點聲響也沒有;后邊兩輛是中巴,好大,像兩間移動的大房子。三輛汽車一下子把我們村嚇壞了,村口頓時圍著好多看新奇的人。村里人來看汽車,當然也看新郎。這個新郎很特別,從臺灣來,年紀比我爹我娘還要大好多。眾目睽睽下,新郎從那轎車里鉆出來了,穿條丅恤衫,打領帶,梳個油頭。呵呵的聲音馬上從村里人的喉管里蹦出來,接著是嘀嘀咕咕的議論聲。有人撇嘴說,咦,一個老頭。有人卻說,不,這樣看著,不覺很老。又有人說,他們吃好穿好住好,多老也不顯老呢。
我姐穿一條好寬大的白色婚紗,臉也糊得很白,還畫了眉毛,打了口紅,那兩條小辮子很可惜地剪掉了,頭發(fā)弄得好復雜,高高地攏在頭頂上。我怎么看,我姐都不像我姐了,至少不如原來好看。昨晚有兩個人從縣城趕到我家來,說是化妝師,姐夫專門從一家照相館請來給我姐打扮。兩個人又是糊,又是畫,七手八腳弄了一夜,把我姐弄成這般模樣。當時我就在旁邊皺著眉頭看,很想叫我姐別給她們弄了,可我不敢。我娘分明也看不順,可只眨兩下眼睛。她說,這婚紗,咦,白白的,不吉利,能換成紅色的嗎?兩個化妝師都不高興,罵我娘沒見識,又強硬地說,紅色俗氣,白色才好呢!
走出家門口,目光便噼里啪啦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交織在我姐身上。那目光好像牽著一根根無形的絲線,隨著我姐的一舉一動,她們的臉色和眼神都復雜地變化著。我的表情也在變化,隨著我姐一步一步走出去,我的臉在發(fā)涼。但是,我驚奇地發(fā)覺,我姐的表情一點也沒變化,可能她臉上的脂粉糊得太厚,遮蓋了她的表情,也可能她臉上根本就沒有表情。
我姐被那老頭牽進小轎車了。
村口那些目光失望地移開,移向那兩輛中巴車,遲疑地瞧著。
媒人走過來喊,呆啥,送嫁去呀!
又說,坐大車去,拿大紅包!
又笑吟吟說,臺灣爺爺,錢多??!
站在村口的人騷動了,呼啦涌過來,都爬上車去。
二
我姐夫是一個臺灣爺爺。
這些年,好多臺灣爺爺從臺灣回來。以前,這些人都活在傳說中,突然回來了,活生生地出現在眼前,好新鮮。每個村的臺灣爺爺回來,都熱鬧好幾天。臺灣爺爺其實也是很普通的人。那時他們當國民黨的兵,國民黨敗退了,他們逃到臺灣去。我姐夫家在我們村南面那個梁屋村。聽他們村人說,我姐夫家窮,娶不上媳婦,打算去當兵掙錢回來娶個媳婦,不想,一去便回不來了。那天國民黨兵被解放軍追著跑,呼啦啦跑到洋浦港來,乘船逃去臺灣。船剛離開碼頭不久,有幾艘船被折騰沉了。人們都以為我姐夫已經葬身海底了,四十多年來杳無音訊,可是,突然他又回來了。
三
大是金,小是銀,中間是過路的。我姐生出來就尷尬,兄弟姐妹中排行老三,是個過路的。我娘連生兩個兒子后,求菩薩要個女孩。我娘說,女孩好,和娘貼心。其實誰都明,已經有兩個兒子了,沒個女孩做本錢,將來兒子就難找媳婦。后來,我娘生了我姐,又生了我。
我最小,是銀。可我娘依然很喜歡我姐。村里人都說,我姐是我娘的小肚兜。我娘去哪都拉我姐一塊去。她倆在一起,嘴就閑不住,有說不完的話。那次,我姑媽家的一個堂叔從臺灣回來,我娘拉我姐到長坡村姑媽家來走親戚。走臺灣爺爺家的親戚是時尚。誰家有臺灣爺爺回來,五親六戚都屁顛屁顛來認親,熱鬧地聽臺灣爺爺講他去臺灣之前的那些陳年舊事,講臺灣那邊的新奇事。其實,大家心里都兜著一個企求,就是拿到一樣貴重的禮物,比如衣物、戒指、項鏈、電器什么的。臺灣爺爺的錢像樹葉一樣多,出手又大方,送禮物像頒發(fā)小廣告似的。這天全部人擠在姑媽家旁邊那間舊堂屋里,等堂屋的主人介紹親戚關系。這位主人比那臺灣爺爺還老,是臺灣爺爺的親哥。我姑媽家和他家隔著一個“堂”字,關系遠了些,和我們的關系更遠,我娘和我姐心里虛,不敢擠近去,躲在人家的身后。那主人把一個個人介紹給臺灣爺爺,臺灣爺爺都熱情地點頭。連續(xù)介紹了兩遍,都沒介紹我娘和我姐。我娘側頭來瞧我姑媽。我姑媽作不了主,很為難,把頭別向一邊。我娘尷尬地呆著。我姐突然拽我娘的衣襟,小聲說,我們走吧。我娘無奈地點頭。兩人不聲不息地退出舊堂屋。
說出來不怕別人笑話。我娘拉我姐去認親戚,就是想得到一枚金戒指。一枚金戒指值幾百塊錢,多么了不起!更重要的是,人家都知道我家有個臺灣爺爺親戚,啊——情況就不一樣了。我哥戴枚金戒指走出去,就招來很多目光,還愁找不到媳婦嗎?我大哥25歲了,二哥也22歲了。家里丟人現眼堆著兩個娶不上媳婦的大男孩,愁死人了!我娘天天嘮叨,說我爹沒本事,說我的兩個哥哥沒能耐,也說我和我姐的不是。我們都不怪我娘。我娘其實也在怪自己,經常自嘆她的命不好。
時來運轉,我娘的命突然好了。那天,一個媒婆突然登門來,為一個剛回來的臺灣爺爺說親。媒婆真行,閉口不說親事,一進門就夸我娘命好,又夸我姐命好。夸完了,媒婆突然掏出一個布包,打開來,六枚金戒指亮燦燦的。她笑瞇著眼說,一人一枚,你家六口人。她抓一枚遞給我娘戴,又招手叫我的兩個哥哥過來戴戒指,轉過來,又要親手給我姐戴戒指。我姐沒戴。媒婆咧嘴一笑,說,哎喲,戴戒指有啥不好意思?她斜眼去瞧我那兩個哥哥。戒指已經套在我兩個哥哥的手指上,他們正喜滋滋地舔口水抹那戒指,左瞧右瞧。媒婆太精明了,馬上順著斜坡滾西瓜,喊道,臺灣爺爺說,等你倆娶媳婦時,再給你們金項鏈!兩個哥哥的臉上頓時泛起喜色,嘿嘿笑著。用不著多費口舌,一門親事就算說成了。接受了人家送來的重禮,就是答應親事了。媒婆把剩下的戒指包好,塞給我娘,喜洋洋地走了。
媒婆一離開,姐姐又哭又鬧,說打死也不嫁臺灣爺爺!我娘說,哭啥?你命好呢!以后日不曬,雨不淋,伸直腿坐在家里,想吃啥吃啥,笑都笑不過來??!我姐說,吃龍肝鳳膽也不愿意!我很同情我姐,說,咦——嫁一個老頭!我娘說,你懂啥?老頭才會疼媳婦呢!我想說,老頭不久就死啦!我娘瞪大眼睛,把我的話堵在嘴里。我娘又轉頭去對我姐喝道,還哭啥?你就忍心讓一家人老住這間破屋?忍心看著兩個哥哥打一輩子光棍?我姐咬住嘴唇不哭了,可身子還在搐動,淚水仍往外涌。那天后,我姐像換了一個人,臉無表情,說話也少了。那個臺灣爺爺好急,讓媒婆送來五萬塊聘金,擇個吉日良時,把我姐娶走了。
四
按習俗,女兒嫁出去三天,要回娘家探親。我娘天天等,不見我姐回來。我爹很著急,對我娘說,她不回來,你去看她?。∥夷锇孜业谎?,說,你懂啥!
我娘也很著急,可心里有數。我姐不肯回來,說明她的心情很糟糕,這個時候絕不能去看她。姑娘的心都高高地懸著,云里霧里,突然硬摘下來,就跳得很猛烈。這個時候去觸摸,心會很疼,又反彈得激烈。只有等云消霧散了,她的心徹底落地了,沾滿泥沙跳不起來了,那時她就死心踏地了,再去看她,也就沒事了。我娘不肯馬上去還有原因。那女婿比她這個丈母娘還大好多,上門去看女兒,多尷尬。
終于打聽到那個臺灣爺爺回臺灣去了。
我姐夫的父母已經去世好多年了,家里沒了親人。姐夫把那年久失修已經崩塌成一堆瓦礫的老屋清除掉,重新蓋成一棟平頂房,買來好多家具和電器,就風風光光把我姐娶進門來。姐夫從臺灣回來娶親,對那邊人說是回來探親。我姐嫁過來一個月,探親假超期了,姐夫得趕緊回臺灣去。
我姐沒能跟著去臺灣。姐夫對我姐說,沒辦法啊!我姐送姐夫出村口,姐夫又說,你一個人在家里,心里悶,就回娘家去住。我姐沒有回娘家來。那天她走出娘家的門口時,突然有被賣掉的感覺,上了轎車,心里空空的,接著眼前一片黑。這些日子來,她的心一直飄忽,每想到那個娘家,心里就冷,家里的人突然都變得模糊,甚至很陌生了。送走姐夫,折回那間平頂房來,我姐便把房門反關,腳不再踏出門。我姐不想回娘家,其實也不想見這個村里的人。這里的人的目光都怪怪的,好像會說話,有的在說她貪財,一個小姑娘居然嫁給一個老頭;有的卻在夸她命好,不用出力出汗,就有吃有穿了。
我娘拉上我,走進梁屋村來。我娘反復叮囑,見到我姐,千萬別亂說話,看著,聽著,就行了!踏進那平頂房,我姐的表情很僵硬,朝我們點一下頭,很客氣地請我們坐在沙發(fā)椅上,接著摁風扇吹我們,然后轉身打開冰箱,拿出魚,拿出肉,到廚房忙去了。
我姐嫁過來才一個多月,就生分了,把我們當客人?氣氛很窘迫。我不說話。我娘的嘴也鎖緊。我偷眼瞧我娘,她的眉頭一會舒展一會緊鎖,表情也不自然。
我姐一個勁地在廚房里忙。
一會后,我發(fā)覺我娘的神情不再那樣局促了,她的注意力已經從我姐身上移開,眼睛很忙碌,貪婪地左瞧右瞧,瞧這間屋子和屋里的東西。這個客廳不很大,擺設卻很齊全,有茶幾,有沙發(fā),有一個金魚缸和兩瓶塑料花,更吸引眼球的是那些家電。我娘的眼睛一眨一眨,目光在那電視機、電冰箱、電風扇上來回摩擦。她那只手無意識地動來動去,忍不住走近去摸一摸。每摸一下,她就吸一口氣。我娘進衛(wèi)生間小便,踩進來,腳卻邁不動了。她縮鼻子嗅,沒臭味,突然沒尿感了,屙不出。她敲一敲那洗衣機,又敲一敲那熱水器,走出來,拐向廚房,站在門邊瞧那噴著火煮飯的煤氣灶??戳艘槐椋艘槐?,我娘的表情活潑起來,莫名其妙地說,啊——不虧呢!
有煤氣灶,飯很快做好了。吃完飯,我姐在客廳陪我們坐。我姐只是坐著,不說話。今天我娘特意來陪我姐說話,卻找不到合適的話題。我娘的目光又在那些家電上來回溜達。她想從這些家電上找話頭,可我姐的神情平靜得像金魚缸里的水一樣,話頭粘在她的嘴唇邊,跳不出來。我姐的嘴巴仍緊閉,她伸手按那風扇一下,讓它轉得更起勁。我娘的嘴唇終于翕動了,說,這么多電器,小心啊,弄不好觸電死人呢。我姐的神情依然木木的,好像聽不見,不答話。我娘的目光跑開了,說,閑著,就回家去看你爹呀。我姐很疼我爹。我姐的眼睛一閃,輕輕地點了點頭。來時,我娘打算在我姐家過一晚,母女倆好好聊一聊,此刻她猶豫了。我姐突然對我說,妺子,你跟我過個夜好嗎,讓娘回去。我娘愣愣地瞧著我姐,眼皮墜下,自個回家去了。
天黑了,我姐沒開電視機。我和她坐在客廳里,像石佛一樣。我姐突然說,小翠,姐的命苦??!我心里一顫,看著她那張沒有血色的臉說,讓你嫁給一個老頭……我姐打斷說,你還小,不懂,姐是命中注定呢。我感覺全身冷颼颼的。我想起我娘說的話:她的心徹底落地了,沾滿泥沙跳不起來了,那時……我姐沒有死心踏地?。∥医阌终f,嘿,拿人家那么多的錢,做牛做馬也還不了呢!
晚上我和我姐睡在一張床上,兩人都睡不著,可不說話。早上我要走時,我姐說,得閑,常來看姐姐!
五
姐夫從臺灣來時,坐飛機去香港,再從香港飛來??凇;厝ネ瑯勇闊嚾ズ?冢謴暮?陲w去香港,再轉機飛臺灣。姐夫曾牢騷說,憋氣,直道不走,偏走彎路!因為超期了,回到臺灣,姐夫趕緊到有關部門說明原因。從那棟樓里走出來,姐夫輕松了,趕緊跑到一家小酒館去見同鄉(xiāng)們。姐夫在這個新竹縣里有幾個同鄉(xiāng),都是那個時候從家鄉(xiāng)跑到臺灣來?,F在大家老了,都閑著,經常湊在一起,操著同樣的口音,說一樣的方言,一邊吃酒一邊聊家鄉(xiāng)那邊的事情。家書抵萬金。這些日子,家鄉(xiāng)那邊的信息尤為入耳入心。
幾個同鄉(xiāng)很親密。同是天涯淪落人,一樣的經歷,一樣的命運,手攜在一起,心也挨在一起。姐夫跑到臺灣來后,仍當兵,薪金不多,時間長了,也積攢了一筆錢。這點錢不夠買房,更不夠娶媳婦。這里男多女少,女人都鬼精,只盯上那些當官或者做生意的。成不了家,人就漂泊,心也漂泊,姐夫經常進出舞廳酒樓賭館揮霍時光,錢也揮霍光了。沒有錢,心里反而平靜了,啥都不想,靠著養(yǎng)老保險金過一天算一天。心如死灰時,天卻突然好了,老兵可以回魂牽夢繞的家鄉(xiāng)探親了。姐夫在興奮中犯愁。兩手空空的,怎么回千里迢迢的家鄉(xiāng)去呀?只能節(jié)食省用等著。一批批老兵回去了,又回來了,眉飛色舞說家鄉(xiāng)人很親熱,把他們當財神爺下凡。不少人一抖錢袋子,就有了媳婦,有家有屋了。姐夫的心情澎湃,可自己的錢袋子還很癟。幾個同鄉(xiāng)把姐夫叫來,每人從口袋里掏一把錢塞給他,說,趕緊回去娶個媳婦,別等老掉牙了,摘到了沙梨,卻咬不開啦!
同鄉(xiāng)們都知道姐夫今天回臺灣來,早在小酒館的包廂里等著。姐夫走進來,幾雙眼睛都聚焦過來,搜索一番后,有的咂咂嘴說,瘦了!有的搖頭說,沒瘦!有的說,更年輕了呢!我姑媽家那個臺灣爺爺說,你們懂個屁,老牛吃嫩草,長膘了呢!都咧開嘴笑,酸酸地笑。銀村沒笑,他不愛聽。銀村岔開話題問,梁屋老弟,錢都花光了吧?這位叫“銀村”的老鄉(xiāng),是銀村人?!傲何荨本褪俏医惴?。平時他們不叫對方的姓名,叫家鄉(xiāng)的村名。村名比姓名更親切。長坡說,要回去,就別提錢了,有多少花多少。長坡就是我姑媽家那個堂叔。姐夫下意識捏一下口袋,苦笑說,啥都花錢,一轉身錢就不見了。長坡說,別心疼那些錢,值得。又問,一切都順利吧?姐夫的眼里閃爍著感激的光芒,說,真該感謝你!長坡嘎嘎笑。姐夫娶我姐,就是長坡出的主意。長坡回臺灣來,興奮地告訴我姐夫,說他的一個遠房親戚有個姑娘長得很水靈,叫媒人去說,就抓到了!那天我娘和我姐去認親戚,雖受冷落,可長坡已經注意我姐。他從我娘那復雜的眼神看出,我娘很想讓我姐嫁給一個臺灣爺爺??上菚r已經有人在鎮(zhèn)上給他物色一個條件更好的了。在長坡的指引下,姐夫很順利便娶到我姐了。長坡說,咱倆是親戚啦!姐夫點頭應允,卻又開玩笑說,你這位親戚也做得出啊,人家母女倆跑去認你這個臺灣爺爺,禮物沒給,也不答理人家。長坡哈哈笑,說,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當時要是送她母女倆一人一枚戒指,說不定你媳婦的哥哥就找到媳婦了,她就不肯嫁給你了呢!姐夫說,有這個可能。銀村見他們找媳婦像上市場買荔枝似的,左瞧右看,挑挑揀揀,心里不是滋味,罵道,都是遭天殺的!能夠回家鄉(xiāng)去了,以為很好的事,可七老八老了,也不積點德,拿幾個錢嚇唬人,搶著爭著找媳婦,糟蹋家鄉(xiāng)的姑娘。銀村為人很正直,說話也直。長坡說,銀村兄,把話說反啦,我們回去做好事呢。家鄉(xiāng)人缺錢,我們使錢,不是嚇唬人,施恩啊。我姐夫很認真,說,怎么是糟蹋呀?又不是拿姑娘去賣,結成夫妻,生男育女,傳宗接代呢!聽見“傳宗接代”四個字,銀村心里咯噔響,感覺自己的話說過了。他又說,的確不能怪你們,大家的命不好,打了幾十年光棍,折騰到今天,才有機會娶上個媳婦做人??!
六
長坡很有眼光。我姐和我娘去他家那天,我姐穿一條黑褐色大襟衫,土土的,他一眼卻看出我姐水靈。我姐的臉型很順,五官端正,長相自然,身材勻稱,人家都覺得好看,沒人說她水靈。我姐嫁后,遮遮掩掩的,不想展現出漂亮。漂亮對她來說很多余,甚至殘忍??墒瞧敛夭蛔?。用不著下地曬日頭干重活后,陽光蹂躪風雨磨礪留在我姐臉上的粗糙痕跡褪去了,膚色脫穎出光亮和白皙,鮮嫩得像剛掰開殼的熟雞蛋,穿上姐夫從臺灣買來的時新衣裙,水靈而又秀氣,活脫脫從銀幕里走下來的美人兒。
一個老頭,一個年輕美貌的小媳婦。瞧著我姐,姐夫心里泛起得意。姐夫鼓勵說,出去走走,整天待在家里,像腌咸菜一樣,不悶嗎?我姐調皮地說,不是腌咸菜,是窩豆芽呢。我姐也覺得不該整天悶在家里。嫁個臺灣爺爺,不是偷,不是搶,沒必要害怕那些拋過來的目光。我姐在平頂房前面那棵酸梅樹下搭間鐵皮小屋,開個小賣部。姐夫不贊成開小賣部,說費這個勁干嘛,村里人少,又窮,小賣部能賺多少錢?我姐說,賺多少就多少,總比天天閑著,一分錢不賺強呢。我姐開小賣部,主要是為了有事做。一個年輕女人天天閑著,比什么都難受。姐夫吃臺灣的養(yǎng)老保險金,要臺灣、海南兩頭跑,來兩三個月,就回去個把月。姐夫回臺灣去,就剩下我姐,忙個小賣部,時間就過得快了。
姐夫回臺灣去了,我來看我姐。那小賣部很熱鬧。村里人買糖果餅干,買煙買酒打醬油都來小賣部。村里的姑娘有事沒事都到小賣部來,或買塊毛巾、買只發(fā)夾、買瓶頭油,或者什么也不買,只是來和我姐說話。小伙子們也喜歡跑到這里來,買盒香煙,買個打火機,為的是要瞟我姐一眼,或者說一句俏皮話。中午時,小伙子們干脆向我姐買一副撲克牌,坐在那酸梅樹下熱鬧地打牌,讓嚷聲和笑聲潑進小賣部來。
這天是中元節(jié)。我姐割一刀肉,殺一只雞,買一條魚,湊成“三牲”,在那平頂房里燒香點燭拜祖。在娘家時,我姐沒做這些。我好奇地站在一旁瞧我姐在神桌上擺茶杯擺酒盅擺飯碗、碟子和筷子。我姐見我很驚訝,她的表情依舊平靜,說,做個媳婦,啥都要懂呢。香燭點燃了,我姐跪在神桌前磕頭,又一邊燒紙錢一邊叨念:祖宗們,老梁在外頭,心里仍惦記你們呢。要護持保佑他,讓他行在吉方,坐在吉位,康泰平安……叨念完,我姐回頭來對我說,做人家的媳婦,要懂得敬重人家的祖宗,關愛自己的男人。我心里想:姐姐完全進入角色了,在努力做好一個媳婦呢!我逗趣說,你不點姐夫的名,叫“老梁”,祖宗知道“老梁”是誰不?我姐遲疑一下,臉泛紅,瞪著我說,你懂啥!
我姐又到鎮(zhèn)上進貨。石板街拐角那間商店的貨物花樣多,價格也相對便宜,女店主又熱情,笑容總是燦爛在臉上,尤其她對我姐格外親熱。女店主叫阿花,很年輕,可人家都叫她“臺灣婆”。她就是長坡的媳婦。她不僅漂亮,也聰明,可生意總做不好,本虧光了,還欠債。她嫁給了長坡,又有錢做生意了,風光地開了這家商店。阿花見到我姐,就親熱地叫妹妹,停下手頭的活,拉我姐到屋里去說話。阿花每次都把我姐弄成重感冒似的,頭暈腦脹,寒熱往來。阿花說話總是分三個步驟:開始是熱騰騰的一番家長里短,讓人心里很熨帖。再是滿臉憂愁長吁短嘆,讓人的心里很緊了,就說,唉,年紀輕輕就交給一個老頭,命不好啊!最后又換成很親切的樣子,語重心長卻莫名其妙地說,妹子,他們的日子短,咱們的日子長呢,別傻??!
阿花執(zhí)著我姐的手從屋里走出來,我姐仍云里霧里,阿花卻一臉笑容。
阿花的弟弟已經給我姐點好貨物,打包好了。她這個弟弟叫阿松,年齡稍比我姐大,長得像阿花,好看,可打扮怪怪的。一頭長發(fā)蓋在他脖子上,穿條女人的花襯衫,掛一條牛繩一樣粗的金項鏈,嘴上總咬著一根牙簽。阿松笑嘻嘻地迎過來說,阿翠,難得上鎮(zhèn)來一趟,回去這么早干嘛!我姐的名叫“大翠”。我姐不喜歡阿松的打扮,也不喜歡他。我姐說,不早啦。阿松把貨物綁在一輛摩托車的后邊,要親自送我姐和貨物回村去。我姐不肯上車。那貨包已經占據摩托車后座的一半,她上車,只能窄窄地夾在中間,趴在阿松的背脊上。阿花笑著說,難得啊,阿松從不給別人送貨,咱倆是姐妹,親著,對你特殊呢!我姐不好意思了,跨上了摩托。摩托車呼一聲跳起,左拐右拐歪歪扭扭向前沖。我姐驚慌,急忙伸手抓阿松的肩頭,叫,別開這么快?。∧ν熊嚶聛砹?,卻慢悠悠的。阿松笑著說,看得出,你很膽小??!我姐問,怎么膽???阿松說,夜晚鎮(zhèn)上的舞廳、卡拉0K熱鬧死了,從不見你來過!我姐說,我不會唱歌,也不會跳舞呢。阿松說,我教你。我姐說,我不喜歡。阿松說,這么漂亮的姑娘,誰見誰愛,不跳舞,不唱歌,太浪費了!我姐不說話了。摩托車拐向梁屋村那條窄小的沙土路后,開得更慢。阿松說,路這么難走,怎么開店在鄉(xiāng)下?我姐說,開店在村里方便呢。阿松說,要這么點貨,能賺多少錢!我姐說,開大店,大本錢,哪有這么多錢。阿松說,臺灣佬有錢,可很狡猾,找媳婦時出手很大方,媳婦娶到手了,就裝窮,把錢攥得很緊。我姐說,過日子,錢攥緊好呢。阿松說,嫁臺灣佬,就是嫁給錢。把青春全交給他了,他的錢不拿出來,不公平!我姐說,他的錢也是我的錢吶。阿松說,這么想不對,錢不在你的手上,就不是你的錢。太老實要吃虧的,看來,只有我和你配合,把臺灣佬的錢挖出來。我姐不愛聽,尤其阿松開口閉口叫“臺灣佬”,很扎耳,不再答話。摩托車駛進梁屋村。我姐把貨包卸下。阿松說,下次要貨,我進村來接你!
七
我姐仍然很少回娘家來。理由很簡單,她一個人看店,走不開。
一天天過去,時間把人的心里磨粗糙了,我們家里人也不惦念我姐了。再說,我姐夫好多次從臺灣回來,都沒帶來禮物,我姐回娘家,都空著手,她回不回來,我們不很在意了。
現在我們的家門已經興旺了。拿到姐夫五萬元聘金,我家那破房子毫無可惜地全部拆掉,新蓋一棟漂亮的大堂屋。大堂屋在我們村里并不新鮮,很久以前的人就是這么蓋。新鮮的是幾十年來沒人蓋得起了,而且兩邊廂房又開著兩扇很大的鋁合金玻璃窗。那光亮的鋁合金玻璃窗反射出耀眼的光線,顯示出這棟大堂屋的新景象。新景象就是與眾不同,我們家自然與眾不同了。更與眾不同的就是那臺電視機。我家的大堂屋蓋成后,家聲大振,一個識時務的姑娘慷慨地和我大哥定親。一直被我們全家人暗地里罵做吝嗇鬼的姐夫,突然很大方,滿腔熱情買一臺21寸日立牌彩色電視機送到我家來。我家大堂屋前面那空地驀地豎起一根很長的竹竿,上邊支著一副很特別的魚骨架天線,招搖在村里人的眼睛里。這是我們村第一臺電視機。每天日頭一下地,村里人就屁顛屁顛來到我家門前,瞇著眼望那魚骨架天線,再瞪大眼睛瞧那尊貴地蹲坐在大堂屋里的電視機。我爹得意洋洋,捋起衣袖,以千鈞一發(fā)之力摁那開關一下。噗的一聲,雪花便沙沙紛飛,里邊的人就漸漸從雪花里走出來,熱鬧在村里人的面前。這時,全村人的眼睛都綠綠的,鴉雀無聲。不一會,雪花又沙沙紛飛,電視里邊的人又隱去了。馬上就有人喊,快,快去轉天線!就有自告奮勇的人跑去抓那竹竿轉動。屋里的人就瞪著電視屏幕一陣喊:行了,行了,嘿,不行,好,行了……每個晚上,我家都熱鬧在這叫喊聲中。
這臺電視機就是我們家的顏面。我們家的人走出門去,身上都掛著人家投過來的羨慕的目光。我們全家人都珍愛這臺電視機。但是,我大哥瞧那電視機,目光總要乜斜著,眼角好像繚繞著幾絲詭秘的陰霾。原委我們家里人都明白。問題就出在我姐夫送來電視機時,在我家大堂屋建成之后,在我大哥成親的日子之前。非常不好辦啊!弄不明白是送給大堂屋,還是送給我大哥?為大堂屋落成之慶,電視機就是全家人的;為我大哥新婚之慶,電視機只能是我大哥的。我大哥那目光很具殺傷力,幾天下來,把我們全家人都灼傷了,誰坐在那電視機前,全身都不自在。我爹是個老實人,見村里人涌來看電視,很為難,左顧右盼,證實我大哥不在家了,才大膽地走過去,輕輕按那電視機的開關。我娘很鬧心。她要解決這個棘手的問題。這天,我娘把我姐叫回娘家來。全家人圍著飯桌吃午飯的時候,我娘突然問我姐,這電視機,是送給娘家,還是送給你大哥?全部人息聲斂氣等我姐回答,又猜測她怎樣回答。我姐怔住,筷子含在嘴里忘記拔出來。我想我姐一定說是送給娘家的,因為我娘的問話有明顯的傾向性,而且答案好像已經給我姐暗示了。我姐把筷子從嘴里拔出來,眨眼睛掃視我們,吞吞吐吐說,送電視機來時沒說明白,現在,更不明白了。天啊,這是最糟糕的回答。全家人都不滿意。我姐也不滿意,擱下筷子,愣著。稍許,我姐不再愣了,端起飯碗,低著頭吃飯。我爹也端起飯碗說,都吃飯吧。全部人的目光漸漸疲軟,都收回去了。我仍盯著我姐。我的眼睛突然亮起來,覺得我姐這個回答最聰明!我向我姐投去佩服的目光。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姐姐呀,你這老實坯子才嫁出去不久,怎么變得這樣聰明了啊!
大哥成親的日子到了。姐夫沒有從臺灣回來。盡管我姐已經解釋,說姐夫有些手續(xù)沒辦好,那邊不讓他登機。我們全家人仍不高興。我娘說,哼,這些有錢人,娶個媳婦像買去一樣,一點人情味都沒有!我大哥說得更直接,娘的,這個臺灣佬狡猾,故意躲著不回來,怕花錢買禮物!
大哥成親前一天,我姐回娘家來。全家人對我姐都冷淡。我姐卻表現得很自然,像平常一樣,該忙啥就忙啥。事情都打理得差不多了,全家人緩下來時,我姐從褲兜里掏出兩只精致的小盒子遞給我娘說,老梁以前說過,兩個哥哥成親時,送給他們金項鏈,今天我都拿來了。我娘接過兩只小盒子,抬頭來,瞧著我兩個哥哥。大哥從我娘手里把兩只小盒子都抓過來,打開其中一只,喜滋滋將一條金項鏈掛在自己脖子上,手上抓著另一只小盒子說,明天,我要親手把這一條項鏈給我媳婦戴上!全家人都不說話,望著大哥。我娘側頭問我姐,兩條金項鏈都送給你大哥,還是……我姐說,老梁說,送給兩個哥哥。我大哥索性把那只小盒子塞進褲袋,說,這個臺灣人老糊涂啦,好事成雙,哪有只送一條項鏈的?我娘又看著我姐。我姐不看我娘,嚅嚅說,反正那時老梁就是這么說的,金項鏈我都交給你了。事情復雜起來。我們的眼睛轉來轉去,看我大哥,又看二哥。二哥一副不在乎的樣子說,我是老二,好辦啊,今天大哥怎樣,以后我就怎樣!我姐說,沒有了。二哥不再從容了,氣咻咻問,沒有了?人家都說,有個臺灣妹夫,就是有棵搖錢樹,你不是我妹妹嗎?我姐說,老梁沒啥錢呢。二哥說,沒錢就別嫁那老不死的!娘的,娶個年輕媳婦,卻舍不得花錢,你還一口一個老梁叫他!二哥見我姐斜眼瞧著他,又說,我說的不是嗎?嫁一個老頭,丟人現眼,連我們的臉也丟光了呢!按你這模樣,嫁給一個當官的,或者嫁老板,哼,要啥就有啥!我姐勾下頭,咬住嘴唇,眼睛發(fā)紅。我想為我姐說句話,我娘的目光及時掃射過來,噼里啪啦打在我身上。我娘又回頭制止二哥,說,家里有喜事,應該高興,你胡說個啥?二哥哼一聲,撇開腿,抱著雙手側身站在我娘身旁,那目光仍扎在我姐身上。我娘又安慰我姐說,你二哥說話就是這個樣子,別在意!我姐仍咬住嘴唇。我娘又說,你二哥的話難聽,也在理哩。女孩大了,嫁出去,不是賣出去,心還要向著娘家??!我爹一直在旁邊看著聽著。他突然說,大翠,你干脆抓把菜刀把自己的肉割成一塊塊,分給他們算了!頓時,憤怒的目光從幾個方向射來,辣辣的。我爹招架不住了,受傷似的耷拉下頭,嘴巴立刻鎖上。
八
姐夫回來的日子,我姐的生活無波無紋。早上,吃過早餐,一塊到小賣部;中午吃飯后,姐夫睡午覺,我姐就守在小賣部里;吃完晚飯,小賣部就關門了,那間平頂房的門也閉緊,兩人在里邊看電視;電視機關了,屋里的電燈也隨著關了,一天的日子也就關閉了。這樣的日子好不好?各人有各人的認識。村里人很羨慕,說,幸福啊,坐坐就吃,神仙才這樣呢!我姐也覺得好,有吃有穿有住,就是好生活。老梁雖老,習慣了,沒啥。
姐夫回臺灣去了,我姐那小賣部又熱鬧起來。一些女人沒事就到小賣部來,和我姐說笑聊天。天黑了,就有許多人進屋來,和我姐一起看電視。開始來的是一些女人和孩子,漸漸地一些男人和老人也擠進來。我姐很熱情,給人家端茶送水,還開電風扇給人家吹。每個晚上,那間平頂房里都熱鬧到很深夜。
漸漸地,這熱鬧里出現了異常。小賣部里的人多起來時,老梁那個堂弟就背著手從門前走過去,走回來。晚上那平頂房里熱鬧了,對面那酸梅樹下就蹲著一個人。一直到電視機關了,屋里的人都走出來了,平頂房也關門了,那個蹲著的人才悄悄離開。那個人是老梁的堂弟。我姐知道他為什么在那蹲。我姐嫁過來后,這個堂弟那張老臉都冷冷的,像是我姐欠了他什么似的。我姐問姐夫為什么?姐夫說,沒啥。后來我姐弄明白了。開始時,每次姐夫回來都給他禮物,我姐嫁來后,很少給他送東西了。我姐堵了他的財路。現在姐夫每次從臺灣回來,他都躲著我姐和姐夫嘰里咕嚕一番,姐夫要回臺灣去前,他又和姐夫嘟嘟噥噥一陣子。我姐走出屋來,請這位堂弟進里邊看電視。這位堂弟仍蹲著不動。后來,這位堂弟不再蹲在酸梅樹下了,變換位置,或在房前屋后,或者躲在沒人注意的角落里。
一雙眼睛老在背后盯著,有芒刺在背的感覺,可我姐沒辦法。這天,我姐說電視機壞了。天黑后,沒人來了。我姐早早熄燈睡覺。我姐的房前屋后不見有人蹲著了。半夜時,卻聽見房屋周邊有窸窸窣窣的聲音。過一會,就見一個人影躲在窗外,伸個頭往屋里窺視。我姐煩透了。此后,每晚睡前,我姐都把四面的窗簾掛得很嚴實。
我姐的日子很沉悶,要出去透透氣,三兩天就到鎮(zhèn)上要一次貨。這天,阿松又騎摩托車送我姐回梁屋村來。剛下車,老梁的堂弟走了過來,問阿松,你是什么人?阿松一時不知所措,瞥他一眼,不答話,踩響摩托跑了。老梁的堂弟馬上轉過來問我姐,他是誰,為啥載你回來?我姐說,他是批發(fā)店老板,給我送貨。老梁的堂弟說,以后……我姐不搭理他,走進屋里去。
姐夫又從臺灣回來。
半夜里,姐夫悄悄摸回家來,掏鑰匙開門,馬上拉開燈。屋里突然亮起來。我姐驚叫一聲,從床上爬起,抓起床邊一把菜刀,喊,誰?連喊了兩聲,姐夫才應道,是我,嚷個啥呀?我姐全身一軟,菜刀扔下,得一聲坐在地上。
我姐緩過神來了,罵道,你發(fā)神經嗎,不叫一聲,我以為是賊呢!姐夫說,我就是來抓賊呢。我姐聽明白了:老梁早回來了,躲起來,特意到半夜才摸回家,要抓奸。我姐身上一陣熱一陣冷,接著喊道,賊在哪,誰是賊?呸,你怕有賊,就別回臺灣去!
姐夫回來后,我姐的生活又重復原來的平靜。兩個月后,姐夫又回臺灣去。
姐夫回去第二天,我姐就回娘家來住。我姐為什么回來,她沒說。晚上我姐和我睡在一起。半夜的時候,姐姐就悄悄爬起來,坐在床邊發(fā)呆。
這個晚上天邊掛著一顆歪月亮,淡淡的月光把我家庭前的水泥地板抹成灰白色。我和我姐坐在庭前曬月光。我們剛進房睡,我家那條狗鬧了起來,接著聽見急促的敲門聲。我要出去開門。我姐拉住我,說,別開,讓他敲。我娘也被吵醒了,從堂屋里走出來開門。天那,進來的居然是我姐夫。姐夫不等我娘反應過來,問,大翠回家來嗎?我姐急忙從房里走出來??匆娢医?,姐夫臉上的著急抹掉了??晌医銋s羞得哆嗦著。姐夫解釋說他去到海口,發(fā)覺家門的鑰匙不見了,急壞了,只好趕回來。我娘看出了蹊蹺,順著姐夫的話說,是呀,鑰匙不見了,要小心那賊進屋偷東西?。?/p>
我姐和姐夫連夜趕回梁屋村去。
明擺著,姐夫假裝回臺灣去,躲起來,半夜三更跑回家來抓奸。家里沒找見我姐,慌了,趕到我家來找……走出村口,我姐和姐夫吵了起來。我姐說,丟人啊,抓奸抓到我娘家來了,沒留一張臉給我做人!姐夫好像想說:丟臉事小,掉了人就事大啦!可他沒這么說。他叫我姐別嚷,外人聽見了不好。
九
每次都是長坡和我姐夫一起從臺灣回來,一起回臺灣去。近來姐夫總是拖泥帶水的,長坡回去幾天了,他還拖拖拉拉回不到臺灣。
幾個老鄉(xiāng)還是經常湊在小酒館里。姐夫很少來了,回到臺灣,就悶悶地躲在公寓房里。長坡去叫他,他就推托說不舒服。長坡不高興,說,咱們幾個老鄉(xiāng)能夠熬到今天,就是經常在一起說話排譴心里的苦悶,不能有了媳婦就疏遠了兄弟們。姐夫說他沒有疏遠兄弟們,而是媳婦讓他鬧心。每次回來后,心里都不踏實,太折磨人了。長坡說,難得你有這個心情,說明你對媳婦很上心。不過,這不叫“折磨”,是惦掛。我們回去找個媳婦,其實就是要找個念想,好事呢。
姐夫還是沒去那小酒館。他和長坡到公寓樓旁邊那茶坊喝茶。
姐夫坐下,臉上還抹著愁色。他端起茶杯呷一口,目光劃在長坡的臉上,黯然神傷嘆息說,老兄,以為有個媳婦了,就好了,唉!長坡問,你感覺啥不好?姐夫手抓拿空茶杯轉來轉去,說,你說心里話,你擔不擔心你的媳婦?長坡警惕地問,擔心她啥?姐夫說,隔山隔水遠在千里,你不擔心她鬧出什么事來?長坡明白了,我姐夫就是為這個鬧心。他說,好幾十歲的人了,啥事都經過了,還操心這個事,傻了嗎?姐夫說,你真的不擔心她做出什么對不起你的事?長坡罵道,什么是對不起我們的事?你細想,難道我們就對得起人家?我們甩出一把錢,就把人家買來了。人家還很年輕呢,我們就很心安理得?姐夫急起來,說,我們有個家錯嗎?為了這個家,身上的錢全押上去了!長坡說,有個家沒錯,而且是應該的,可是,我們不僅僅為了有個家,還要挑肥揀瘦找年輕的、漂亮的。你想過沒有,我們都是快死的人了,找一個姑娘做媳婦,和人家夫妻相對,人家心里怎么樣感受,你能體會嗎?嘿,我的梁老弟,要將心比心,看開點,悠著點,別太苛刻!我姐夫更急,說,我的長坡老兄,你說的是什么話,什么是看開點,什么是苛刻?既然她們嫁了我們,就是夫妻,就得認真,除非不把人家當作妻子!長坡怔怔地看著我姐夫,點點頭,又搖搖頭,不再說話了。
十
我姐很苦悶,有話不知找誰說。阿花是同路人,上鎮(zhèn)來要貨時,我姐把心里的苦悶全抖了出來。阿花很氣憤,罵道,這些老不死的,死了干凈!她又說,別理他,愛干啥干啥,我們又不是賣給他們了!
這天傍晚,阿花親自騎摩托車到梁屋村來,接我姐到鎮(zhèn)上跳舞。阿花告訴我姐,她心里也苦悶,跳舞就好了。
鎮(zhèn)上的舞廳是露天的,準確說應該叫舞場。在一塊空地鋪上水泥地板,周邊砌圍墻圈住,上邊掛著各色彩燈,四面擺許多桌椅,天黑時,進來的人坐在椅子上,燈亮了起來,舞曲也響起來,人就在燈光下摟著轉,也就熱鬧起來了。
來到舞廳,早有一個穿著很時髦的男人等著阿花。阿花叫那人去找個舞女,她要教我姐跳。阿花很會跳,也很會教。我姐拘謹,手腳放不開。阿花鼓勵說,跳舞很文明,別怕,大膽就會了。你這身材就是生來跳舞的,放開了,保證比誰都跳得好。連跳了幾支舞曲,我姐會跳了。阿花回頭去找那個人,把我姐交給阿松。幾個朋友和阿松在一起,他們都叫阿松“臺灣舅舅”,眾星捧月一樣捧著阿松。他們大口喝啤酒,很爽快,抽煙卻很計較。有的把煙藏在口袋里,伸手摸出一根,自個抽。有的只帶打火機,不帶香煙,別人抽煙時,伸手討,再掏火機給人家點火。他們不叫舞女,輪流和我姐這個“臺灣婆”跳。我姐的舞步還忐忑,任由這些人操作,摟摟轉轉,碰碰撞撞,冷不防又說一句莫名其妙的話:老吃咸魚,真傻;浪費資源,太可惜了!跳完一曲舞,我姐就臉紅耳赤頭暈目眩。那些人像饞貓嗅到了魚腥,嘴沒著落地癢,瞅著我姐嘀咕……多好的姑娘啊,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臺灣爺爺有幾個臭錢,就回來糟蹋家鄉(xiāng)的姑娘,該拉去槍斃……女人也太賤了,貪幾個錢,把自己的一生……好呀,就給她錢,讓她……呸,太欺負人了!嫁個臺灣爺爺就那么犯賤,那么另類!我姐很生氣,又難受。
跳完舞,那些人邀請我姐到舞廳旁邊的小食店去吃夜宵。這些小食店都是沖著舞廳開的,誰想和舞伴進一步發(fā)展關系,就請舞伴吃夜宵聯絡感情。我姐不想吃夜宵,找阿花送她回梁屋村去。阿松說,這個時候我姐不知道跟那人躲在什么地方樂啦!我姐很愕然。她只好和阿松走進一間小食店,等阿花回來。
小食店里面拿硬紙皮隔成一個個小包廂,里邊有一張小飯桌,一張簡易長沙發(fā),兩人進來,就是一個小天地。阿松要一些鴨脖子、雞爪、魷魚干,還要兩瓶珠江啤酒。舉杯碰一下,阿松把一大杯酒全灌進嘴里,催我姐說,吃呀!我姐問,你說你姐和那個人躲在什么地方樂,到底怎么回事?阿松眼里閃出狡黠的光芒說,那人是工商所所長,我姐的男朋友,他們可瀟灑啦。我姐說,你姐有丈夫呢!阿松說,這就是我姐的聰明,沒在一棵樹上吊死。我姐說,怎么對得起長坡?阿松說,我姐那么年輕、漂亮,死心塌地跟著一個臺灣爺爺,更對不起自己!我姐說,你姐嫁時,不要聘金嗎?阿松說,嫁臺灣爺爺,就是嫁給錢,怎么不要聘金。臺灣爺爺是拿錢買青春,可青春無價,怎能全交給他!我姐說,都做夫妻了,還有啥好說的?阿松說,“夫妻”是臺灣爺爺拿來套住人的,誰保證他在那邊沒有情婦?說不定還有個老婆呢!我姐說,我家老梁不是那樣的人。阿松說,別被他蒙了。要聰明點,反過來蒙他,把他的錢都拿過來!我姐見阿松的話越來越難聽,不說話了。阿松說,算了,不說這些了,這個時候咱們應該高興!阿松抓酒杯碰我姐的酒杯,一只手勾住我姐的脖子,說,要對得起青春,對得起酒,青春萬歲!酒萬歲!他把一杯酒又喝光時,索性將我姐摟進懷里。我姐用力推一把,從阿松的懷里掙脫出來,說,你醉了!阿松說,我清醒著呢。阿松確實沒醉。他說,好吧,不拐彎了,咱倆交朋友,拿我的青春兌換你的青春,又共同對付臺灣佬。我姐說,我不做那樣的人!阿松說,嫁給臺灣爺爺,本身就是交換,走了這步,就別說這個話了,要像我姐那樣,想得清楚,做得明白。我姐全身發(fā)涼,呸一聲,下意識捋一下弄亂了的頭發(fā),走出了包廂。
阿花已經等在小食店的門外。今晚的事,就是阿花安排的。她見我姐表情冷冷的,明白事情并不順利,問,阿松呢?我姐不答。阿花干脆說,不理他,我馱你回家去。摩托車拐進梁屋村那條小路時,阿花突然嘆口氣說,妹妹,我真羨慕你??!我姐問,羨慕我啥?阿花說,羨慕你心靜呢。你說,咱們多可憐,為了錢,嫁給一個老頭,一切都搭了進去。慢慢想,有時真想哭!我姐在心里罵,不要臉!阿花又說,妹妹,不久老頭就死了,咱們咋辦呀?我姐心里又說,你巴不得老頭死呢。阿花說,妹妹,聽大姐提醒一句,千萬別給那老頭懷孕了??!我姐心里一顫,這女人只租給長坡,沒嫁?。∷话卜€(wěn)了,在阿花的身后扭來扭去。月光下,摩托車拖著一道長長的陰影撞進梁屋村來。我姐跳下車便趕去開門,閃進去,把門掩上了。
我姐不再上舞廳了。
十一
我要出嫁了。我長成一個大姑娘后,很多人夸我長得漂亮,像我姐。我也覺得我漂亮,只是不如我姐漂亮。我的皮膚有些黝黑,也有些粗糙,臉上總有幾個討厭的青春豆,不像我姐那樣,白皙、光亮、滑嫩。經常有媒婆上門來求親。我竊喜又驚悚。姐姐的婚姻使我對“婚姻”兩個字有異樣的感覺。我來找姐姐。姐姐說,你命好呢,哥哥成家了,二哥也不愁娶不到媳婦了,你想嫁誰就嫁誰!姐姐又嚴肅地告誡我:不要聽媒婆的,不要聽我爹我娘的,靠自己的眼睛,自己的事自己拿主意。我有些惘然。姐姐又說,不要貪人家有錢,不要貪人家的房子漂亮,嫁的是人,嫁一個有手藝,出力出汗有吃的就夠了。我姐在梁屋村給我物色一個小伙子。那人做木工,手藝很好,有忙不完的活。我姐讓我們見面。我很滿意。我姐說,滿意就嫁吧。嫁過來后,咱姐妹倆就有伴了。出嫁那天,我姐悄悄塞給我一個金手鐲。我不要。我說,兩個哥哥知道了,也向姐姐要金手鐲,該怎么辦?我姐說,不管他們。我還是不肯要。
我家現在仍窮,我爹我娘我大哥大嫂種地,打的糧食剛好夠我們全家人吃飽。我大嫂嫁過來后,三天兩頭和我娘吵架。她說,以為有個臺灣爺爺親戚,家里很有錢,原來是個空殼!我二哥不想隨便娶個媳婦。他天天做著發(fā)財的美夢。他沒啥本事,門路就是買彩票。他期期買,期期輸,仍鍥而不舍堅持買。他說,不怕買不中,只怕沒彩票買了;只要有彩票,總有一天變成個富翁。他沒錢買彩票了,就拿家里的谷子、番薯去賣。誰說他半句,就和誰吹胡子瞪眼睛。
我的丈夫很好,體貼我,經常叫我沒事就去陪姐姐聊聊天。是的,我應該多陪我姐,她太孤獨了,尤其姐夫回臺灣去的時候。我沒事就往那小賣部跑。姐姐看見我走過來,那張平靜得近乎麻痹了的臉就活潑起來,眼角飄出一絲寬慰。她熱情地拉我進小賣部里坐,拿水果、點心出來,和我一塊吃。沒人來買東西了,她就拉我進屋里,打開電視看。面對電視機,她的目光卻不落在屏幕上,那張好看的嘴輕輕咧開,話便潺潺流出來。她什么都說,地北天南,想到哪就說哪,好像只要把話說出來了,人就舒坦了。我明白,我姐的心關得很緊,悶得難受,只有我來時,才肯露出一點縫隙,透透氣。
十二
那個銀村死了,死在公寓房里,兩天后才被人發(fā)現。銀村沒有家屬,幾個老鄉(xiāng)就是他的親人,辦完葬禮,便火化了。銀村為人仗義,對朋友很好。那年臺灣當局開始讓老兵回家鄉(xiāng)探親,老鄉(xiāng)們很興奮,又很擔憂,遲遲不敢回來。銀村膽大,第一個報名。銀村的老家沒親人了,他到處走。夢里他經?;丶亦l(xiāng)來,哪個村哪個鎮(zhèn)的路他仍記得。他走了一遍,把在新竹縣的幾個同鄉(xiāng)家里情況都打聽清楚,又把幾個同鄉(xiāng)的情況一一告訴他們的家里人。有人建議銀村在家鄉(xiāng)找個媳婦安個家。他不肯,拿五萬塊錢捐贈給村里人修建祠堂,叫刻上他的名字,便回臺灣去。銀村反對他們回來娶媳婦,可誰回來娶媳婦,他都捐錢。
銀村死了,幾個同鄉(xiāng)心情都很壞,連續(xù)幾天都湊在一起吃酒。大家懷念銀村的同時,又想著自己的處境。都想著同一個問題:反反復復在臺灣和家鄉(xiāng)來回跑,哪一天突然跑不動了,怎么辦?將來,自己到底死在哪一頭?
幾個臺灣爺爺結伴從臺灣回來。
大家商量好:在臺灣,天天在一起,互相照顧,相依為命;回家鄉(xiāng)來,依然是兄弟,有事呼之即到,沒事也要三五天聚一次首。
長坡回家鄉(xiāng)來便病倒了——氣病的。長坡發(fā)覺,阿花拿他的錢給開的那商店易主了,法人代表變成阿松了。他留給阿花作流動資金的十萬塊錢也沒了,連家里的金手鐲、金項鏈、金耳環(huán)、金戒子也無蹤影了。長坡火冒三丈,問東西哪去了?阿花答得很爽快,送人了!長坡問,送誰?阿花說,送情人了。如雷轟頂,長坡氣得臉色發(fā)青。緩過氣來后,長坡罵道,他娘的,拿我的東西送情人!阿花的嘴一撇,說,怎么還是你的?長坡說,難道是你掙錢買的?阿花說,對,從你身上掙的!長坡的頭頂又炸雷。這等于說他們只是皮肉的關系。阿花反問,不是嗎,你有錢,我有青春,交換呢。一切都無可救藥!長坡說,你拿錢去送情人,也是交換?阿花說,對呀,你需要我的青春,拿錢買;我年輕,更需要別人的青春,怎么不可以拿錢換?厚顏無恥!長坡氣咻咻地說,你把商店轉到阿松的名下,也是換他的青春?阿花呸一口,可沒發(fā)火,振振有詞說,商店虧空,欠一大筆債,人家逼上門,阿松拿錢還債,商店當然歸他。你想要商店,就拿錢還阿松呀!一切都明明白白,這是精心策劃的。面對這個既陰險又齷齪的女人,長坡咽不下這口惡氣,瞪著阿花說,我有眼無珠啊,娶了一個賊?。“⒒ǚ创较嘧I,你才是個大賊呢,一個大淫賊!我的青春,我的名聲,都讓你這老不死的搶劫啦!
長坡頭痛頭暈血壓升高,在鎮(zhèn)衛(wèi)生院住院。幾個臺灣爺爺都來看他,長吁短嘆。長坡心情好些了,身體也恢復了,馬上回臺灣去。我姐夫親自送他去??陲w機場。臨別時,長坡抓住我姐夫的手說,老弟,人心叵測,千萬要小心啊!我姐夫木木的。長坡的神情卻變化著,又說,不過,想想也沒啥,咱們七老八老的人了,娶個年輕媳婦,也很難為人家。頓一下又說,嗨,她沒給我留下一男半女,我蹬腿之前,應該給我留住一個家,讓我心里有個念想。
十三
送走長坡,過幾天,姐夫也回臺灣去了。
姐夫回去后,我姐都睡得很早。我忙完家務走過來時,她的家門已經關死,熄燈了,屋里就鎖在黑暗中。
我感覺,這是姐姐把自己鎖在孤獨中。我必須撞開姐姐的心扉,不讓她這樣苦自己。一個中午,我跨進姐姐的門檻。姐姐奇怪地瞪著我說,大中午的,有啥事?我說,閑著,就來說說話呀!姐姐的目光仍在我身上溜達。她說,和你說話沒勁,嘴里像含著糖果,吞吞吐吐的。我想向她做解釋。她又說,以后說話別藏著掖著,姐不是個剝殼蛋,一捏就爛了!不等我答話,她又說,也怪不了你呢,姐姐本來就是一個剝殼蛋。姐姐左一句右一句把我說得有些不知所措了,又拉我在她身邊坐下,說,姐姐不是在犯悶,都想明白啦!
我姐突然忙了起來。她在屋后那荒地上墾出一塊菜地,種上了幾畦蔬菜,天天在地里侍候那些菜。
為了這塊菜地,我姐費了好多周折。我姐去找村里的生產隊長,要一塊地。隊長不給。村里人分田下戶時,臺灣爺爺還沒回來,地都分完了??赡顷犻L沒講緣由,笑著說,怪事啊,有錢人,得閑不肯閑,偏要勞苦!我姐掉頭走了。我姐不喜歡人家說她是“有錢人”。她的許多煩惱,正是人家的目光都盯著臺灣爺爺的錢。我姐也不喜歡人家說她是“閑人”,正是因此,人家都拿異樣的目光瞧她。我姐扛把鋤頭到屋后邊去墾地??墒?,鋤頭挖下去,問題就出來了。姐夫那位堂弟不讓開墾。這塊地是姐夫家祖上的一塊甘蔗地,因為靠近屋邊,生產隊分地時,那堂弟硬說是祖上的宅基地,不讓隊長拿來分。現在這位堂弟干脆說地就是他的。姐夫沒回來,祖上留下的一切毫無疑問都歸他。姐夫回來了,蓋了一棟平房,不要緊,將來這一切還是他的??墒墙惴蛉⒘讼眿D,要是再生個兒子,祖上留下的一切,都要瓜分。我姐拿這塊地種菜,將來就在地上蓋房子。我姐說,兄弟之間,何必那樣認真?。课医氵@么說,是因為姐夫曾經送給他一件呢大衣、一條金項鏈、一個錄音機、一塊手表以及幾千塊港幣。這位堂弟記不得那些了,說,地是我的,不讓你墾,就別墾,啰嗦啥?我姐不再是剝殼蛋了,二話不說就扛鋤頭去挖祖墳,要把祖宗挖出來說句公道話!事情鬧大了,村里一片議論聲和指責聲。生產隊長來找這位堂弟,說祖宗宅基地,我姐夫應該有份;不是,就全部收回生產隊。這位堂弟啞巴了。
我姐精神多了,說話也有底氣了。她說,她嫁給臺灣爺爺和別人也一樣,決不能讓人家拿異樣的眼光看她。
經常下地,我姐的皮膚不那樣白晳了,人卻很活潑,好像比原來更好看了。
十四
我姐懷孕了。幾年來,村里人瞧我姐,目光都不自覺地落在她的肚子上。我姐能不能懷孕,一直是村里人嘴邊一個有味道的話題。一個黃花閨女嫁給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土地滋潤肥沃沒的說,可老樹能不能發(fā)新枝呢?現在一個個問號化作老樹的新芽,撐著我姐的肚子凸出來了,村里人的嘀咕聲變成嘰喳聲,又變成了驚喜。姐夫更是喜出望外,那張很多皺紋的臉燦爛成一朵花。他像個小孩,見人就情不自禁地說,哦,我終于有后了!我姐能否懷孕一直是姐夫的心病。他擔心自己年紀大了,生不了了,又擔心自己身體有問題,不能生育了。以前的日子,什么爛事他都做過,患幾種性病,吃了很多的藥,打過很多的針,會不會……姐夫高興中仍很冷靜,叫我姐小心,就像端油盆一樣!
我娘很重視,經常來看我姐。她拉我到姐姐的跟前,叮囑我要好好照顧姐姐。這天我姐挺個大肚子和我和我娘一起回娘家。我大哥生兩個孩子了,大的是個男孩,三歲了,光著屁股在大堂屋前面那棵楊桃樹下挖螞蟻洞。二哥也娶媳婦了。那媳婦雖不漂亮,可勤快,人也老實。我姐回家來,全部人都很高興。大哥和二哥已經分家,誰有誰的鍋,誰開誰的灶。這天我們全家人歡快地合成一桌吃飯,好親熱,很熱鬧。
姐夫要求我姐每月到鎮(zhèn)上衛(wèi)生院檢查。我姐不讓姐夫陪她去,說她挺著個大肚子,一個老頭護在旁邊,招徠目光,又招惹好多人嚼舌頭。上鎮(zhèn)來,我姐并不急著去醫(yī)院,到街上走一走,很希望遇見那個人。這天,她遇上了阿松。她不躲不避,徑直走過去,卻不和阿松打招呼。阿松目光呆呆的,瞧著我姐那個大肚子出神。我姐走過去時,他的嘴角一揚,罵道,笨死了!我姐不理睬。我姐想見的人是阿花,要讓阿花看見她懷孕了。我姐一直關注阿花。阿花現在很不順,和阿松打官司爭商店,輸給阿松。阿花拿身子經營得到的錢都變成風流孽債,在風流中丟光了。她和那個工商所所長合伙走私香煙,被查獲,貨物被沒收,所長被撤職,她被拘留半個月,又受經濟處罰,錢財全賠上了。她又和一個派出所的干事同居,快活地出入賓館酒家,在瘋狂中,那些金器又變成那干事的了……我姐每打聽到阿花一個不幸的消息,耳邊就出現阿花叫她別給我姐夫懷孕那“語重心長”的聲音?,F在我姐懷孕了,特別想讓阿花瞧見。
我姐肚子疼得厲害,要生產了。她一路喊著走進衛(wèi)生院來。躺在產床上,我姐咬住牙,不再喊一聲。她旁邊的一張產床上有人在做人工流產。那人就是阿花。阿花喊得好慘,死去活來,眼淚、鼻涕滿臉都是。聽著阿花的喊聲,我姐自覺肚子不那么疼了。阿花的臉慘白,痛苦地爬下產床時,我姐的孩子生出來了。阿花的目光很空洞,朝我姐瞧來,見我姐瞇笑著看自己剛出生的孩子,她的身子一晃,扭過頭去,踉踉蹌蹌走了。
可惜,我姐生了一個女囡。
我姐從醫(yī)院回來,村里好多人來看望。大家喜滋滋地說著祝賀的話,可是伸手去掀開毛巾,瞧孩子那地方時,都閉嘴了,只有眼睛還在說話。說什么?盡在不言中。姐夫的眼睛也在說話。姐夫對每個來探望的人都熱情有加,可眼睛里飄出來的目光卻很昏暗,很淡漠,透出失望和無奈。他的心里很苦,可說不出來。他在床上已經力不從心。這個女孩就是他唯一的孩子,無后了!
孩子剛滿月,姐夫便收拾行囊回臺灣去。
我娘來照顧我姐。我娘很忙,要照顧我姐,還要照顧那塊菜地和小賣部。有人來小賣部買東西時,我娘就嘮叨,呸,生個女囡就跑了,女孩不是人么!我姐聽見嘮叨聲,就喊過來,娘,別嚷了!其實我姐的心里也很苦。作為一個女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男人已經油枯火熄,沒能力再生了。作為一個妻子,她覺得自己對丈夫有虧欠。我娘當然窺出我姐的心事。她覺得我姐沒道理怪自己,只能怪那個臺灣爺爺沒本事。我娘說,你護著他干嘛?你不能再生嗎?我姐抹眼淚。我娘生氣了,喊道,哭啥?生個女囡好呢,那老不死的不管了,就抱孩子去嫁人!聽到“嫁”字,我姐的心里驀地沖起一股惡氣,發(fā)怒說,我是頭牛嗎,沒地種了就牽去賣!
十五
今年我姐的番茄長勢很好,那巴掌大的葉片密匝匝鋪蓋在地壟上,南風吹來,葉片起伏,蕩漾著一浪浪綠色,藏在葉片下的紫色茄瓜得意地晃來晃去,晃出豐收的景象。我姐是個種菜能手,種啥都有好收成。開始時,我姐只開墾一小塊地,種幾畦蔬菜。我姐生個女孩后,幾年不見再生了。那位堂弟松了口氣,大方地對我姐說,你種吧,想種啥就種啥,有力氣就把整塊地都開墾!我姐只生一個女孩。女孩大了就嫁出去,這塊地還是他的。他突然通情達理了。我姐不去多想,把整塊地開墾成一個菜園子,種蒜、種蔥,種白菜、芥菜、芹菜、包心菜,又種豆角、蘿卜、番茄、荷蘭豆和各種瓜果。村里人都來向我姐買菜,賣不完,就挑到鎮(zhèn)上去。村里人見我姐一天到晚忙在菜地上,勸我姐別那樣拼命,一家才三張嘴,能吃多少???我姐不做聲。我姐有深謀遠慮。臺灣爺爺領的是養(yǎng)命錢,從嘴里省一份出來養(yǎng)家?,F在有孩子了,日子長下去,臺灣爺爺哪一天撒手走了,手里空著,日子怎么過?
我姐從菜地走回家來,順手摘了一枝野花。姐夫坐在小賣部里,戴副老花眼鏡看一張彩票圖紙在猜獎。那小女孩蹲在小賣部旁邊那酸梅樹下玩石子。姐夫的目光從眼鏡框上邊飄出來,掉頭對那小女孩喊,小菊,娘回來啦!小女孩扔下石子,朝我姐跑來,一把奪過那野花。我姐說,哎呀,手那么臟!彎下腰,將小菊抱起,抱進屋里去。
我姐家里的日子挺溫馨的。
小菊剛出生時,姐夫心灰意冷跑回臺灣去,遭長坡一頓臭罵。在臺灣的幾個同鄉(xiāng)一段時間就少一個,死得差不多了。當初臺灣爺爺紛紛找個姑娘做媳婦。那個銀村說,造孽啊,七老八老了還要糟蹋人家的青春,青春兇著呢,糟蹋你們的性命啊!結果呢,沒回來娶媳婦的反而先死,銀村死最早。長坡得出一個結論:青春養(yǎng)人,鰥夫命短!可惜長坡又變成一個鰥夫。長坡沒有家了,他把心事移寄在我姐夫身上,得知我姐生了,很高興。姐夫回臺灣來,長坡置酒慶賀我姐夫老年得子。姐夫拉長著臉說,慶賀啥呀,生個女囡,全完了!長坡說,再生呀!姐夫說,還年輕嗎,彈盡糧絕上不了戰(zhàn)場啦!長坡說,有媳婦有孩子有家有屋有個歸宿,還要慶賀!姐夫說,沒個后,衰死了!長坡發(fā)火罵道,你娶媳婦是為了啥,不是為了有個家嗎?天地良心,你媳婦這樣踏實待你,替你生孩子,了不起??!你這種人命賤,身在福中不知福,只配死在外頭,做個孤魂野鬼!罵完,長坡心里一酸,抱頭哭。姐夫把全部積蓄取出來,又回來了。
我姐抱小菊進屋去,姐夫跟著進來。姐夫把午飯做好了。坐上飯桌,小菊的兩只手就到處抓,飯粒、菜葉、肉片撒滿跟前。我姐說,小菊,拿筷子。她那小嘴翹起,不吃了。姐夫趕緊擱下筷子哄小菊。小菊乖、小菊好、小菊聽話……說得滿桌子都是好話了,她那小嘴才松下,抓起筷子。每頓吃飯,小菊都這么鬧,姐夫都這么哄。姐夫說,這就是過日子,很幸福的。
清明節(jié)長坡從臺灣回來掃墓。長坡不再去找阿花,他已經原諒阿花。他回臺灣去后,痛定思痛,覺得阿花雖過分,可說到底,的確是一場金錢與青春的交易。他說,那些錢就當作補償她了!長坡回來后,哪也不去,一直待在長坡村。
姐夫去長坡村看長坡?;貋頃r,他對我姐說,這是長坡最后一次回家鄉(xiāng)來了!我姐的神情凝重,說,長坡是個好人呢!姐夫說,人好可命不好啊!我姐說,我也想去看他。姐夫說,后天他來咱家看小菊。
說好來吃午飯,日頭才兩竿高,長坡便走進梁屋村來。瞧見我姐夫身旁站著一個小女孩,長坡凝神看了一會,點頭說,像!接著,一把將小菊抱起,讓小菊叫他大伯。小菊上小學了,沒認生,叫,大伯好!長坡咧嘴笑,乖!放下小菊,長坡又瞧那小賣部,又點點頭。走進屋里,長坡的眼睛很忙,東瞧西看。姐夫請他坐下喝茶。他說要出去走一走,看一看。長坡牽著小菊的手,朝屋后那菜園子走去。長坡走得很慢,看得很仔細,不時回頭來對我姐夫說,你真有福氣?。?/p>
一桌飯菜做好了。我姐從菜地摘來蔬菜瓜果,殺家里一只雞,做成幾個菜,算不上豐盛,擺在飯桌上并不顯寒薄。長坡很興奮,喊,酒,有酒不?我姐說,地瓜酒,自個釀的。長坡說,好,自釀的地瓜酒好!長坡舉杯說,來,干!他的酒量不大,酒流進肚里,酒氣便涌上臉來。他仰頭說,啊,一生來,吃過很多的酒,這一頓最可口,最有味,太高興了!兩杯后,姐夫說,別吃了,你酒量不大。長坡說,我沒醉,真的,一點也不醉!我姐端一碗熱湯放在長坡的面前,讓他解酒。長坡放下酒杯,從一個皮包里摸出一大疊錢,擱在姐夫面前說,我身上就剩下這點錢了,老弟,拿去!姐夫很驚異。長坡說,這次回來,我要了卻三個心愿:一、最后一次掃墓祭祖;二、再看家鄉(xiāng)一眼;三、拿錢回來給你們。姐夫說,我不能拿你的錢!長坡說,錢這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要讓我?guī)нM火葬場去嗎?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化驗單,遞給我姐夫說,錢在我手里,沒用了。這是一張CT檢查報告書,長坡患肝癌,晚期了。姐夫抓著那化驗單看了好久,口氣仍堅定地說,不管怎樣,決不能拿你的錢!長坡說,斟酒,咱倆再干一杯!姐夫說,你身體……不能再吃了!長坡說,好,我聽你的,不吃酒了,可你要答應我一件事。姐夫問,什么事?長坡看著小菊說,讓小菊做我的干女兒,行嗎?姐夫說,我的女兒,就是你的女兒!小菊睜著大眼睛瞧長坡。我姐說,小菊,叫呀,快叫干爹!小菊的眼睛仍睜著,沒叫。長坡親昵地撫摸小菊的頭說,太好了,我有干女兒了,也算有個家了,知足了!他嚴肅地對姐夫和我姐說,這些錢不是給你們,給我的干女兒,以后拿去讀書!
十六
回臺灣去三個月,長坡走不動了。姐夫趕回臺灣去照顧他。臨終前,長坡又羨慕我姐夫有福氣,囑咐說,你要善待媳婦,培養(yǎng)好孩子??!我姐夫說,一定!長坡去世后,在臺灣新竹縣的同鄉(xiāng)只剩下我姐夫了打理完后事,遵照長坡的遺囑,把他的骨灰盒帶回家鄉(xiāng)來。
長坡在陰間保佑,我姐一家平安泰道。但是,我姐這樣的家庭,安穩(wěn)也讓人心焦。姐夫這把年紀了,無可奈何地一天天老下去,到了那一天,日子怎么過?我姐不讓姐夫這么想,她說,人在年年老,孩子也年年大哩,要想就想咱小菊!說的也是,小菊的天真和伶俐給這個家注入了活力,在我姐和姐夫的心里播下了希望。
轉眼間,小菊在我姐和姐夫的疼愛中長成一個漂亮的姑娘了。她的活潑轉化成聰明,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了縣城中學,這給我姐和姐夫莫大的寬慰。
這天早上老天爺陰沉著臉。姐夫對我姐說,歇一歇,天要下雨,用不著澆菜呢。我姐抬頭看一下天,還是挑著水桶走了出去。晌午的時候,天上飄下小雨。姐夫從那小賣部走出來,要去關家里的門窗,感覺頭暈,摔了一跤,不省人事。送姐夫去縣醫(yī)院,中風了,半邊身癱瘓。
姐夫中風后,我姐要打理家庭,照顧姐夫,照看小賣部,又照管菜園,忙得像陀螺轉。我心里很不安。每天早上我都到菜園子來,幫姐姐澆一會菜。這天澆完菜,剛走出菜園子,姐姐趕來說,往后別來澆菜了,你也很忙哩!的確我也很忙,三個孩子的母親了,家里的事情很多。我說,家里還有你妹夫呢。我姐說,這是姐的命不好,不能拖累你。我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姐又說,不讓小菊再讀書了,叫她回家來幫我。我又說不出話。小菊在縣城讀書花費很大,她又不懂事,炫耀是臺灣爺爺的女兒,花錢不心疼。我姐見我的臉上呈現難色,又說,這個事,還要和你姐夫商量呢。
吃午飯時,我姐把話說了出來。中風后姐夫那張臉已經歪斜,此刻急速歪向一邊,流著口水說,你——你說啥?叫小菊回來種菜,以后要她嫁給怎樣的人?聽到“嫁”字,我姐心里一陣抽緊,勾下頭,盯著腳尖不做聲。姐夫的嘴巴翕動兩下,又說,這個家就看小菊,她有出息,嫁到個好丈夫,咱們就跟著享福,要是……我姐咬緊牙,扭過頭去,抓扁擔挑水去了。
姐夫的脾氣越來越壞,嘮嘮叨叨的,還發(fā)火罵人。這天早上,我姐挑水桶要去澆菜,姐夫在后面喊,又去了,我不能回臺灣拿錢了,沒用了,不管我了,沒良心?。∥医阒缓檬兆∧_,讓他罵。有一次姐夫說我姐不管他了。我姐說,怎么不管你,不見我很忙嗎?姐夫說,我癱在床上,你還天天去種那些菜,我不如菜重要嗎?我姐說,沒種菜,吃啥?這個回答很糟糕,姐夫抓住不放,變成他不能回臺灣拿錢了,我姐不管他的證據。其實,我姐照顧姐夫很好。一日三頓,飯菜端到床邊來,又天天給他洗澡,還要端尿盆提便桶。可是菜不能不種。姐夫沒法去臺灣拿錢了,維持日常生活,供小菊讀書,都靠這菜園子。
小菊很少回來。假期她回來了,也不在家里待,到鎮(zhèn)上泡網吧。這天我姐說,小菊,好不容易等到你放假回來,也不幫煮頓飯,看一看你爹。小菊說,盼我回來勞動?拿我當保姆用?我姐說,這么大的女孩了,做點家務沒啥苦,怎么這樣說話?小菊說,事實就是這樣。我姐說,上那網,也沒用呢。小菊的嘴翹起來,說,你懂啥!姐夫從屋里喊出來,孩子難得回來一趟,想干啥就干啥,玩得開心就好!小菊乜斜眼瞅我姐,走了。
小菊初中畢業(yè)后,沒讀高中,直接到??谌プx一個旅游學校。旅游學校是中專,花費很大。第一年,沒幾天小菊就打電話回來要錢,數目都不小。第二年開始,小菊很少打電話回來了,連假期也不回來。一天,突然接到小菊的電話,說她認識一個從臺灣來做生意的朋友,只要到醫(yī)院寫一張疾病證明書,又到當地政府和派出所打一張證明,再拍我姐夫一張病照,那朋友就可以幫忙從臺灣拿錢回來。我姐跑了好多天,拿不到鎮(zhèn)政府和派出所的證明書。小菊趕回來親自辦,走一趟,說說笑笑便辦好了。小菊回去不久,便神奇地把一大筆錢匯回家來。
半年后,姐夫去世了。辦完喪事,我姐叫小菊留在家里陪她幾天。小菊說,很忙,必須回去。我姐說,你那朋友幫咱大忙,要好好謝人家!小菊說,那臺灣佬,哼,一個吝嗇鬼,不理他了!我姐疑惑。小菊說,你不懂呢!
小菊回??谌ズ?,在電話里告訴我姐,她不讀書了,到外頭掙錢。我姐說,別啊,要先把書讀好。小菊不答。此后,小菊的手機號碼不停地改換,無法再和她聯系了。
一切都過去了,我姐靜下來收拾心情。姐夫那位堂弟登門來說,沒有田埂難堵水,你去嫁人可以,絕不允許找個男人上門來!我娘也來看我姐,說,你年紀不大,才有一個女孩,再嫁誰也沒話說,可要多個心眼,拿錢給娘放,別帶錢去嫁人!我姐的心情又壞了。
這天小菊電話說她匯一筆錢回家,問收到了沒有?我姐問,你在哪?做什么工作?小菊說,傻嗎,有青春,就有本錢,還做工作?沒用的人才做工作掙幾個小錢!我姐心里著慌,說,你千萬別做蠢事??!小菊說,啥是蠢事?我就是靠聰明賺錢!我姐猜個八九不離十了,好難受,說,小菊,你回來吧,現在就回家來!小菊問,回去干嘛?我姐說,回來找個婆家嫁,好好做人!小菊笑在電話里,說,嫁人?嫁人有啥用?嫁人就是好好做人了嗎?你十七歲嫁人,好在哪了?沒有錢,就不能好好做人!我姐說不出話了,抓話筒的手僵硬。小菊在那邊又說什么,她聽不見了。
責任編輯 ?郭曉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