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家莊赤子詩社辛丑新春詩會

炮 手（外一首）

◆◇ 艾 蔻

發(fā)動機正發(fā)出轟鳴

他扶著炮管

順著黑色延伸的方向觀察

想象中，一枚尖頭利器

會突然覺醒

他知曉這個過程

由冷靜通往不可逆轉(zhuǎn)的狂飆

他念念有詞

如何克制顫抖

去操作，如何緊急撤回

當哨聲響起

炮手從炮塔急速滑下

右手作為支撐

下一秒，大地接受了他

更為敦實的身體

騎 龍 坳

山下的人總是走得很慢

沿著山路收集野草

據(jù)說，輕嗅它們銀白色的絨毛

就能通曉未來

草束在胸前擺動

稻田里螞蚱碧綠，泥巴烏黑

曾被祖先采摘過的回憶

如今垂掛在南坡橘園

我們牽著想象中的坐騎

快速穿越丘陵地

有時上坡，有時下坎

有時不得不轉(zhuǎn)過頭

查看各自的尾巴

然后，一遍一遍不知疲倦地

贊美那些好看的弧度

有人一口氣把貨車開到了山頂

幾十年就這樣一閃而過

連綿起伏的穹窿

根本望不到盡頭

他呆立良久，找不出任何破綻

叫人怎能不憐你（外一首）

◆◇ 白 蘭

小安安躺在小小的墊子上

像一枚飽滿的小糖果。

小安安一直在睡覺

像一個糊涂蟲

一只小蚊蟲都不會對付的小糊涂蟲

一個小糖果都不會索要的小糊涂蟲

叫人怎能不憐你。

多 么 好

小小的安安在睡覺 多么好。

小小的安安不會做夢

他的世界里 沒有一 也沒有二。

一滴水落到另一滴水上還是一滴水

一束光融進另一束光還是一束光

小安安簡單的只是一個小安安

多一個詞

都是歧義。

我的田野（ 外一首）

◆◇ 白慶國

我決不允許一個外來人

滿嘴垢語對田野指手畫腳

不允許一個語音不全者

把生硬的一個動詞塞進土地

不允許一只鳥帶著沒有梳理過的羽毛

在田野上的天空亂飛

更不允許一個醉漢把歪斜的腳印踩在等待受

孕的土壤上

我不停地折疊烏云

讓露珠在草尖上的等待更耐心一點

冬天的一個下午陽光很好

照亮了母親的窗子和墻壁

鋁合金的窗框凝聚陽光的芒

窗臺上晾曬著剛洗過的洋姜

剛走進來的時候我喊了一聲，娘

直到娘答應了一聲

我才發(fā)現(xiàn)母親正在屋里忙碌

隨后娘說，我把洋姜洗了三遍

我知道母親從來不讓半點泥沙混進我們的肚皮

六零年母親吃了太多的泥沙

因此胃被折磨壞

為了讓她的孩子們不吃泥沙

有一個好胃

母親每次做飯都嚴謹

四點二十五分陽光依然很好

沒有麻雀的嘰喳聲

這么好的時間里

我知道自己該做什么

廚房里傳出刀切姜塊的板實聲

我在窗下寫詩

寫母親

運河瓷片（外一首）

◆◇ 陳德勝

有的瓷片，盛過亡靈的愛和恨

那是喝過酒的人還是喝粥的人

在土里埋著那么光鮮

河水可以把任何東西翻弄出來

消失，才是人的命運

瓷器不是，它會被找回來

它們是月亮的影子

或是鏡子里廟堂

有的是潔白，有的浸透著睡夢的火焰

任何事物都有著漫長的命運

比如說古老的運河

以及兩岸家族遷徙無法挽留的碎片

東安屯的細節(jié)

冬天，我用舌頭舔過冰冷的鐵

這樣我們彼此會被誤解

整個冷軋廠也說不出話來

在鐵軌上我放一根釘子

火車把它讀出來

釘子就成為柔軟的刀子

我用它切割冰天雪地

涼颼颼的粗糧就掉了下來

在短暫的黃昏

我的手指是十根彤紅的冰凌

我 有（外一首）

◆◇ 晨 陽

曾經(jīng)倔強，在黑夜里奔跑

不屈服于大雨對河堤的沖決

你有清風一許，我有二兩臭脾氣

彼此看穿孤獨的人，擁有互解的密碼

蛇走蛇道，狼尋狼蹤

我始終對一些事物保持著固有的偏見

不順從也不和解

樹 說

人是行走的樹

風吹幾下

所有的愛恨

就從一棵樹傳至另一棵

有些話，不能在陽光里說

就深入到地下

根與根交錯

深深咬著對方的筋

樹說，走向自己吧

先是無限接近，然后

無限地遠離

慢 香（外一首）

◆◇ 高英英

如果味道有腳，會走得非常慢。

所以異鄉(xiāng)沒有媽媽的味道。

如果腳印能種下，在交錯的時空里

媽媽的森林，已經(jīng)密密麻麻。

靜 想

無邊無際的時間遲緩而安靜。在近旁的濕地

和裸灘路過，

我寫下過多的文字，卻無法記錄這里任何一

種鳥鳴。

潮水慢慢退去，留下一地破碎的天光。

我一動不動時，忘了自己是一叢蘆葦，一只勺嘴鷸。

夜來了 寂寥在暮色中升起。我放下所有的心思，背靠著海。

呆呆地凝望著天上的星星……

讀到一位外國詩人（外一首）

◆◇ 韓文戈

讀到一位外國詩人同一首詩的不同譯本

連同他的名字，翻譯得各不相同

就像是不同的人寫出的同題詩

他正確的名字存在于他母語的河流

他真實的作品存在于他的書寫與血液

每一天，我們都在翻譯同一個動詞：活著

每個人都有同一個名詞的不同譯本，關(guān)于生活

對事物的認知也是如此

我所有的認知只是我的，我不是他人

他人對我的翻譯也從未準確過

我的生活只有自己在正確或錯誤地翻譯

我生活在我的生活里，一旦被人翻譯

就不再是我的，而有人熱衷標榜或被人解讀

當然要把他解讀成神，帶著光環(huán)

所有人對存在的認知，版本各不相同

仿佛活在虛幻中，又信以為真

并在徹夜的謬誤里沒完沒了地言說

有沒有正確的題解呢，是否只有那唯一一個

就像人們常提到的真理或真相

就像我在混沌中看到的一張臉、一具肉體

是否就是那真實的臉和肉體

我們厘定的時間與感受到的時間也非同一個

我想知道真理或真相是否存在，哦，那永恒

的唯一

夜 深 了

夜深了，開到一半的花停下來

停在黑暗里，做深呼吸

我站起來看窗外，目力所及，世間只剩我一

個人

我想起，在擠破頭的白天

曾有另一個人經(jīng)過了我

但我回想不起任何一張臉

現(xiàn)在，天上密集的啞巴星辰仍在無聲呼喊

地上卻只有我沒有放棄沉思，還在側(cè)耳傾聽

這真是多余

花也只開到一半，便停在曠野的黑暗里

酣眠中的野獸深陷在草叢和半開的花簇之中

它們也在無聲呼喊

那里，是剛剛過去的白天或以往的白天

我經(jīng)過的地方

風 聲（外一首）

◆◇ 禾 泉

秋風一次又一次搬家

搬到后來，葉子黃了枯了

然后落了

秋風無處可棲時

光禿禿的樹枝上，三兩只鳥

叫出寒露的短促音

大街上，樹葉沙沙響

作遠走他鄉(xiāng)的風，最后一遍

把舊東西翻擺

留下空秸稈，水井和

目送的人

征 兆

夏天禾泉的農(nóng)家小院

白蘭畫著一縷炊煙

借鄰家的煙囪悠然上升

李南回屋，翻開一本書和本子

寫下螞蟻終老于山中

大解和嫂子琢磨卸甲河

一塊好石頭等候多年

三月從旺仔乖巧的眼神里

讀到一份安寧

深山的清涼之美

讓零星雨舒適地坐下來

母親和我在灶間忙碌

就在我們剛才談論的花池旁

絲瓜花倏然打開了花瓣

戶籍日記（外一首）

——悼念劉章老師

◆◇ 海 棠

人生一首詩，收藏了

羊群、牧場、白云、天地，

他見過的美或不美的風景。

一頁戶籍日記寫下：

他病逝于2020 年2 月20 日。

兩個年份：“1939-2020”

不可能比這更短更長

收藏了他的一生。

《劉章集》陳列在圖書館，

后面的詩人也一天天成為年份。

逐夢的初夏

前兩年，我還是沉默的羔羊

能愛上一切——

山坡、白云、青草

今年，我的情緒里住進了一只獅子

突然就不會愛了

當群獅撕咬

新添的幾根頭發(fā)

再也藏不下一個少女的春天

鮭魚之詩

◆◇ 李 浩

鮭魚沿著河流—— 三月那么冷，湍急的水中從不缺乏刀子。

總有些傷口會寄生于鱗片之下，并不是

每一類潰爛都會滲出血和芬芳。你知道，我只認識這種水下的生活

只認識這一條道路。

鮭魚沿著河流—— 是的，非如此不可

我和周圍的它們，只具備逆流而上的命運。從起點開始，

然后回到——

其中的過程我們一起變輕，如同鳥群散落下來的羽毛

何謂……我不喜歡那些無效的感慨，不過是

在我們的鱗片上涂一層薄薄的塑料。作為鮭魚

我躋身于眾多，用七秒的記憶呼吸，聽任水

流的牽引

我寧愿把它看做是混跡的盲目。

鮭魚沿著河流—— 盲目，足以讓我筋疲力竭

習慣在不斷疊加的疲憊中遺忘。不具備那么

多的確定性

我只是運用自己的肌肉

和那么多同樣花紋的鮭魚一起，奔赴一場墜落

然后死去……是的，鮭魚沿著河流

而我，恰巧是一只鮭魚。

牙 齒（外一首）

◆◇ 李潔夫

他們就像我的親人

一家子，一起成長，相依為伴

有甜蜜，也有辛酸

生活中也少不了磕磕碰碰

假如少了一顆

其他牙齒也會感到痛和無助

我看到自己的牙齒

也看到我的家人

就像牙齒一顆顆老去

好在歲月像閉合的嘴巴

時刻保護我的內(nèi)心和秘密

愛的世界不走漏半點風聲

我的愛不緊不慢正好一生

如果明天早起我說我愛你

那么我還是愛你的

我相信早晨的愛飽含生命的露珠和蟲鳴

如果一年之后我還說愛你

那么我還是愛你的

我相信持久的愛能釋放更多的暖意和溫情

如果多年之后，我還愛著?；蛘卟辉賽哿?/p>

我相信我還是愛你的，并因為你愛上了這個

世界

愛上了局促不堪的過往

和后面殘缺的半生

信 任

◆◇ 立 杰

李子落了一地。

一個剛剛會走路的小弟弟在撿李子。

我撿了一顆遞給他

他拿走了，放進旁邊的袋子里

我又撿起一顆遞給他

他又拿走了。

我往林子深處走了兩步

他也跟過來。我彎下腰

他也彎下腰。

草稞子里，有一個

我們同時發(fā)現(xiàn)的

鮮紅的果實。

我們長大的過程

有時就是這樣被引領著

尋找快樂的事物

跟意義無關(guān)

寫 詩

◆◇ 梁文昆

我蹲在一張紙上

如貓蹲在黑夜里，等待

它的獵物出現(xiàn)

我在等待詩那張

清新而神秘的臉

從沒打算放手，如此信任

在最難捱的時刻，我蹲在

一張紙深邃的寂靜中

傾聽它來的聲音

由遠及近……

但它常常在中途走掉

像一團光

突然隱去身影

我目睹了它完整的離去

沉 船（外一首）

◆◇ 孟醒石

我在山頂發(fā)現(xiàn)幾片三葉蟲化石

可以判斷

所謂云端，曾位于浪花下面

八百里太行山，曾是一條沉船

大洪水，早已經(jīng)退去

人們紛紛從太行山上下來，涌向城市

沒有人想過，一條沉船的前世和今生

或許都是方舟

載著種子，漂泊多少年

才趕上一次生物大爆發(fā)

真相，用三天的時間沉沒

用三億年的時間浮出水面

如今太行山依舊承載著許多我們未知的事物

憨厚的愛，也是如此呈現(xiàn)

在說出口之前

經(jīng)過一場又一場劇烈的造山運動

撐起一桅桅長著崖柏的風帆

把我埋在漢字中

我已經(jīng)把自己給寫死了

趁尸骨未寒，你們要把我埋在漢字中

大字典收錄四萬七千零三十五個漢字

肯定還有遺漏

肯定還有一些前朝遺老和違逆之徒

甘愿隱身在鄉(xiāng)音俚語中

小詞典收錄八千五百個漢字

再經(jīng)過簡化，去掉偏旁部首

拆下穩(wěn)固的間架結(jié)構(gòu)

彼此之間都不認識了

埋沒一兩個人，更不會被發(fā)現(xiàn)

可他們卻說，已經(jīng)滿了

很多人死無葬身之地

月亮至今還掛在半空

沒有人知道我的悲傷（外一首）

◆◇ 零星雨

躺下又坐起

這個簡單不能再簡單的動作

在2019 年正月23 日，于媽媽身上

突然發(fā)生了擱置

那晚，媽媽躺下

就再也沒有起來

直至白花花的隊伍

把媽媽送進了地里

給媽媽打電話

我想念媽媽，可是

她已經(jīng)去世了

但我就是想媽媽

我再一次按下那個手機號

對面?zhèn)鱽硪粋€聲音

“您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

真后悔，媽媽走時關(guān)閉了她的手機

再也聽不到媽媽的聲音

有 些 話

◆◇ 孟勝利

風是涼的，刺骨，但可以

讓一個人，清醒。有些話

必須說，但不可以太直。每一條

江河，都不是直線，不會直接過去

有些話，不好聽，一個人

可以說，也可以不說

如何繞著說，是一種策略

一種方式。比如，西北風的

過境，不僅僅只是刺骨，還有大雪

以及飛舞不停歇的謠言

難說不盡的日子，必須繼續(xù)

生活，就是生存，必須繼續(xù)

到一個人自然結(jié)束，止，一個人

才明白，什么是忠告和良言

什么是精心設計的深坑

你的前面，只有邁開了雙腳

才會有路，才可以走，走走吧

失 去（外一首）

◆◇ 寧延達

我和失去席地而坐 暢談我的擁有

像擁有全部的失去一樣興致盎然

失去如同吹過的微風 一副無所謂擁有的嘴臉

它不擁有我 不擁有悲傷 也不擁有歷史

我本以為星空在翻涌 我的心也曾激起巨浪

這些痕跡一定被記錄在時間中

然而 失去像無法失去的歌唱

擁有像擁有絕望的頹喪

我終將說完全部的話 用盡全部的愛

和你走完走不完的路

鏡 像

我在鏡子前逗留了片刻 然后把鏡中的我

留在了鏡中 他后來會遭遇什么事我再也無法知道

我在陽光下投出我的剪影 但這個我一路跟隨我 片刻不離

他撞在石頭上或貼在水面上

都能夠自如而扁平地游走

我在畫面上留下我的頭像 用臟污的線條起稿

多彩的顏色塑造 粗獷的刮刀涂抹

這個我終于一動不動地嵌在畫布上

只有嘴在發(fā)出怒吼 眼睛在驚恐地轉(zhuǎn)動

這一生中我生下過太多自己

但是一個也沒有將他們養(yǎng)大

現(xiàn)在我盯住了被人們叫做忽視的東西

把它綁架過來

我要問問它 為何它那么明目張膽地

將那么多的我全部驅(qū)離

望見了未來的你（外一首）

◆◇ 冉 子

先是綠意從窗外就入了懷

后有小小的睡蓮輕浮在水面上

對面是今后的我們

互相依攀著

背后是多年的時光

那時總有一群腳步聲從這里穿過

那時我們還是青果的味道

此時夏日已至

看著過去 又望見了未來的你

如果你覺得幸福就是幸福的

這樣的時候有無限的希冀在池水里

悠然 蕩漾

牧 場

只是比他人早起一個小時

就收獲了一個牧場

一座山丘

一片花海 還有低著頭的露珠 霧靄

和一個草原的胸懷

越過頭頂?shù)母≡?哪怕是沉重的冷羽

太陽出來時

一切就隱藏了起來

遠處的山是藍色的

哦 泛藍

它們正追趕著秋天

我只是比別人更早一步聆聽著秋天的吆喝聲

這磁性的聲線從細碎的生活縫隙里擠進耳朵里

浩浩蕩蕩地就充滿了世界的穹頂

我將在這豐沛的牧場里收割

野花 蘑菇 螞蚱

和弱小的孤獨

奇 跡（外一首）

◆◇ 晴朗李寒

那生長于泥土之下，在黑暗中掘進的，

會爬出地面，破殼而去，

飛翔，并鳴叫，

這是蟬，這是奇跡。

那在花叢間穿行，在晨露中忙碌的，

會收集花粉，釀造出蜜，

飛舞，并嗡鳴，

這是蜂，這是奇跡。

那從虛無而來，在大地上奔忙著的，

建造起房屋，種出糧食，

勞作，歌唱，并重歸泥土，

這是人，這是奇跡。

永恒之愛

每次一個人走入林間，就仿佛

回到古老的時光，

像一個初來世間的孩子，

好奇地打量周圍的一切，

在蟬唱、蟲鳴、鳥語聲中

重新開口學習說話，

按自己的意愿為這些事物一一命名。

陽光穿過高大的喬木透射下來，

你第一次感受到了

永恒的愛。

示友書之四（外一首）

—— 致張學夢

◆◇ 郁 蔥

想寫寫你的時候，

心就先靜下來了，

很久聽不到你的聲音，

你是隱者，而且是大隱，

隱到成為一個賢人一個圣人。

智慧在你那里，所以你不急，

才情在你那里，所以你不急，

大德大道在你那里，

所以你也不必有更多聲音，

不染纖塵也是你，

天倫之樂也是你。

仁者壽，像你這樣的人，

命定中一定能過百歲。

我承認我們這一代人的命運就是悲，

而你用理性把它們?nèi)诨?/p>

心如止水，清凈自省，

雁渡寒潭，物去不留，

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

胸有激雷而面若平湖。

“過去心不可得，

現(xiàn)在心不可得，

未來心不可得?！?/p>

你知道不可得，所以不得。

雖蝸居卻閱遍萬物，

若虛度早歷盡風塵。

如同宋汝大器，源于植物和土，

有那種醇厚的自然。

學識、教養(yǎng)、精致、清晰，

什么時候我想起你的時候，

總讓我看到最前面的那顆星辰。

在你的高蹈面前，我屈膝，

在你的智性面前，我屈膝，

在你的平實面前，我也屈膝，

我一輩子沒有屈過膝，

但在植物、長者、山石和你面前，

我心甘情愿地讓膝蓋彎下來。

我知道，有些人我會一直遙不可及，

但他會成為我此生的朋友，

我結(jié)識他們是為了抬頭仰望，

或者，是為了低下頭來，

聽他的敘事和抒情。

示友書之五

—— 致劉小放

劉小放，滄州黃驊人氏。

甲申年生人。詩家。書家。

我與他結(jié)識是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

我初識他時是什么樣子，

現(xiàn)在，他還是什么樣子。

跟他一起挖大河、耪大地的那些人，

都老了，甚至走了，

小放精精神神地寫詩、寫字、打拳，

圓融平正，不言而信，

做著自己這個年代的見證。

外人覺得他剛，夫唯大雅，卓爾不群，

親人覺得他水，平緩溫潤，熏風解慍。

攢下了幾十年的愁苦，

也浸透了大半輩子的潤澤和愴然。

身上有痕，不傷痕累累，卻也驚筋動骨，

不血脈僨張，總是古道熱腸。

是啊，他比別人的血熱，暖著女兒、妻子、朋友、

親人，

這么多年，配得上妻子的賢達和女兒的知性。

曾經(jīng)是我最近的鄰居，

后來，我和不少人做過鄰居，

都沒有再做成家人親人。

喜石，如磨石，精砥粗礪，質(zhì)硬地潤，

好書，椽筆懸針，藏鋒斂毫。

嘴里也有苦，但苦不過夜，充其量把它咽下，

身上也有塵，但塵不沾身，輕輕就把它撣落。

其實這么多年起起伏伏，酸甜苦辣也都乏味

了，

那些冷暖沉浮，俱在一杯淡茶之間。

不亂道，不惘利，

不計偶然之得不畏一時之失，

良工不示人以樸，

大智卻總給人以拙。

清和方圓，神閑氣定，

廣結(jié)善緣，不借翠蓋，

不匠氣不浮華不書卷，

寫詩開宗立派，

俗世一如常人。

“物情順通，故大道無違;

越名任心，故是非無措?！雹?/p>

傲賢慢士者，你不屑，

塵世小利者，你不爭。

滄浪之水，若清若濁，如浮如沉，

終歸注于海，而自多闊達，

所以身心高節(jié)。

想到你寫的大篆，就是你這一輩子：

樸厚大氣，縱直橫平，體劃超然，布局嚴謹，

不弱、不俗、不荒、不澀。

中和內(nèi)斂、妙在能離，神在能合，

有骨力、明虛實、識經(jīng)緯、知潤燥，

有形質(zhì)自出神采。

寫這些文字的時候，

我眼前總是浮現(xiàn)一棵樹的影子，

—— 根系縱橫，枝葉捭闔，

那么大的樹，他還需要雨嗎？！

此時，看高天周正，萬象澄明。

天之道，地之道，人之道，

三道于一統(tǒng)。

雖無形，然相隨你左右，

如青銅之鐘鼎。

注：① 嵇康《釋私論》。

猶記那一天同刨墓人在麥地里喝酒（外一首）`

◆◇ 趙素波

猶記那一天同刨墓人在麥地里喝酒

北風如鋸，白日之光冷冽

五個人背對墓坑舉瓶酣飲

喝啊，喝啊，說起日子艱難

說起一個個久病不愈的窮鄉(xiāng)親

一致期待著能在適當?shù)哪挲g瞬間死去

喝啊喝啊，叫建國的醉了，叫保民的醉了

叫聚銀的醉了，叫同福的那個

反復唱“小倉娃我離了登封小縣”

唱著唱著，幾個人趔趄著坐起來

拖著鐵锨往村里走

那里，有戶人家白幡飄揚，哀樂聲聲

一個亡魂剛剛將桎梏了他七十年的肉身遺棄

熹悅和境的冬天

那里有層巒疊嶂在背后綿延托住金黃的落日;

那里有一方庭院，幾間木屋，隔窗可見梅花落;

那里有茶，有酒，有一場將來未來的

雪，主人在爐火旁寫詩;

那里有白天，寂靜的白天，一只留鳥

立在瓦檐上望著不遠處的石門城;

那里有夜，寂靜的夜，賓客們

三三兩兩散去后更加寂靜;

那里萬卷書冊掩藏著亙古不絕的愛與哀愁;

那里有時會有一個男子在日光下淺睡，一次次

夢見你呼召他，拉他起身，攜手同行在絢爛

晚霞里……

不能讓我的后背空無一物

◆◇ 趙 旗

化療完了，我背著母親從一樓

到六樓，母親總會讓我停歇休息

一次在二樓，另一次在四樓

母親習慣伸出布滿針眼的

左手，費力抓住欄桿

讓我喘口氣

背母親上樓，后背總會有滾燙

的溫度，和棉絮一樣的肉體

背母親上樓，感覺依然是母親背著我

一個淘氣的臭小子

走過貧窮的王宋村，走過黃昏的梨園

走過星光下的田野

背著母親上樓，嗅到母親的香

不，應該是無花果的味道

不，應該是麥子的味道

沉，但是踏實

現(xiàn)在我上樓，后背是空的

心里也空

腳下也空

失手打碎的酒盞

◆◇ 周慧欣

云彩，把影子

投在大地上的時候

我們坐在影子里

說閑話。臉上開著花

一朵一朵

你一向善于

把時光和我的長發(fā)，結(jié)繩

眸子，星光般閃亮

如同欣賞一件瓷器

你說過

愿意做我手里的素坯

在滾燙的青春里

燒自己

只是，你忘了

我用北方的黃沙

始終煅燒不出

你想要的江南天青

知道嗎

你那個不經(jīng)意的轉(zhuǎn)身

失手打碎的酒盞里

盛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