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的雪

阿未

我看著這場被秋風(fēng)吹拂的雪下起來

我看著這場被秋風(fēng)吹拂的雪下起來

那些無緣落地的雪花，它們

在尚有暖意的深秋消失

人間拒絕了天空傳來的關(guān)于冬天的

消息，所以我們的日子

沒有被涂白，我們的日子還是

金黃的，五顏六色的，豐收的莊稼

還在一望無際的田野里

岸邊的樹上，還有那么多

堅守夏天的綠葉，而江水更加清澈

當(dāng)然也有無數(shù)落葉如舟

它們正試圖把一段時光載走

雪一直下著，在秋風(fēng)中閃爍的雪花

正沿著落葉流走的方向

悄悄隱匿，讓出了身后大片大片的

秋色和在秋色中收割的

歡天喜地的人群……

在逃亡中臨摹一塊在水底暗藏的石頭

我在岸邊，看尚未封凍的江水

正匆匆逃離，我知道

或許是一夜之間，嚴(yán)寒的劫持

會改變它們自由流走的命運

會讓它們本來柔軟的心腸

變得堅硬，這個冷酷的季節(jié)

使它們成為被馴服的風(fēng)景

像未及哀悼的白骨，以僵硬和

靜止，完成最后的波瀾

而此刻，我還在岸邊

我的鮮血和我的思想還在奔涌

在最寒冷的日子到來之前

我必須順從江水的流向

在流淌中逃亡，在逃亡中臨摹

一塊在水底暗藏的石頭

以自身的硬度，抗拒被凍僵的

恥辱……

以我的方式去親近這場雪

我要以我的方式，去親近這場雪

去一望無際的雪地上

做一粒瑩光夢影的鱗片

像一條魚在水中游來游去

這白茫茫的大雪啊

如一片夢幻之海，而我

已被淹沒在了這波光粼粼的閃爍中

沉默又快樂的樣子，多像這

隨波逐流的浪和迎風(fēng)起舞的雪花……

當(dāng)流水聲越來越大天就黑了下來

和昨天一樣，此刻的夕陽已落入

江水，當(dāng)流水聲越來越大

天就黑了下來，白日里

寬闊的水面，瞬間在黑暗中消失

一切都如同被江水淹沒

我們也沉入其中

被最后的夕陽焚毀的時光

成為在水中靜靜飄走的落葉

成為根本就抓不住的救命稻草

而我們只能抓住看不見的水

和虛空的黑暗，在這深不見底的

沉默里，聽自己的呼吸聲…

途 中

這次走得實在太遠(yuǎn)了，沿途我只關(guān)心

迎面遇見的陌生人

這些陌生人，顛覆了我

執(zhí)迷不悟過的塵世，我與他們

擦肩，無數(shù)密密麻麻的目光

仿佛昨夜下過的那場暴雨，我

仿佛被沖走了積塵太厚的

骯臟的外衣，從此變得干干凈凈了

我開始一絲不掛，我開始沒有了

慣常有過的那么多慌亂不堪的情緒和表情

在遙遠(yuǎn)處，這片陌生之地

在沿途不斷遇見的陌生人面前

我有了從未有過的，莫名其妙的坦然

我迎著他們盈盈如水的目光

內(nèi)心竟然無比清晰，無比安寧……

在今晚的大雪中穿行

在今晚的大雪中穿行，心中默念起一個

遙遠(yuǎn)的地址，腳下發(fā)出的嘎吱聲

也來自那個地方，好大的雪啊

我在雪中，迷失在一場深深的懷念里

和那年的那場大雪一模一樣

仿佛時光重疊，我在白茫茫的雪中

把現(xiàn)在走成了過去，把中年走成了少年

把越來越深的孤獨，走成了

在雪中追逐的狂歡，也把這個冬天的冷

走成了那年的大雪中

汗流浹背的溫暖，好大的雪啊

我默默地數(shù)著這紛飛的雪花

像數(shù)著早春時，老家的南山坡上盛開的

臘梅，而我恰是那個在花影下

歡天喜地的少年……

（以上選自《山花》2020 年9 期）

九月十七日

九月十七日，天空高遠(yuǎn)又深藍(lán)

我坐在窗臺前，看著

匆匆流過的清澈的江水

和被秋風(fēng)吹著的絢爛的日子

忽然有了懷春之夢，我在這場

沉醉不醒的夢中，發(fā)覺

對岸的花又開了，草又綠了

蔥郁又熱烈的春色，成為

沿途的風(fēng)光，成為蜂擁至眼前的

喚醒之境，而我在期間

我從這個暮秋的午后悄悄來到

這里，帶著春暖花開的心情

我用這些不明真相的美，向那個

在窗臺前沉寂如枯草的自己

告別……

有多少不安就有多少紛飛的落葉

有多少不安，就有多少紛飛的落葉

就有一場接一場的冷雨

在來勢洶洶的暮秋

劈頭蓋臉落下來

就有無數(shù)枯萎的花枝

和單薄的草尖在一夜霜降過后

折斷，當(dāng)越來越多的不安

在凌亂的風(fēng)雨之中露出它們憂傷的

本性，我就看見了自己蜷縮的身影

在遍地秋蟲的呻吟聲中

正被簌簌落下的潰敗的時光

悄悄地覆蓋……

原諒一棵在風(fēng)中枯萎的草

原諒一棵在風(fēng)中枯萎的草，秋深后

入冬前，它只能這樣匆匆完成

自己的一生，用凋敝和折斷

為這個正在退熱的季節(jié)

殉情，和所有的草一樣，它結(jié)束了

瘋長的命運，像一場

必然的傷痛，在最后的秋日里

斷掉自己的骨頭，被溫暖撫摸過的

身體，等待被即將到來的冬雪埋葬

而曾經(jīng)飽滿的草汁，已歸流入土

就在根深處，悄悄為自己

藏起下一季的新綠……

其實每一個四月都死于春天

四月的呼吸越來越微弱，當(dāng)這場

花開到荼靡之后，它吐出了

最后一口吁氣，就隱身于

來自五月的第一場風(fēng)中了

依然是充滿激情與精彩的春天

依然是換了新彩的季節(jié)

卻是這個匆匆趕來的五月

用更明媚時間，為逝去的四月

舉行了一場葬禮，其實

每一個四月都為春天而來

又在春天死去，曾經(jīng)的蔥翠

曾經(jīng)的鮮艷，又都成了

隨之而來的五月的盛裝，緊接著

一場更大的花事和更濃釅的綠意

在四月已是如煙的往事中伸出

枝繁葉茂的手臂，與

滿面春風(fēng)的五月緊緊相擁……

大 雪

一場在心中集聚的大雪，還沒有

自天而降，又一年的大雪日

只有尖銳的陽光和

刻骨的冷，只有冷風(fēng)中

掩面而行的人，沉默著

用一場關(guān)于雪的想象，踏出一個

雪花紛飛的冬天

這越來越冷的日子，還裸露著

塵世的創(chuàng)口，遼闊的大地

恰如一片人煙稀少的荒原，此刻

我們真的需要一場雪的狂歡了

這來自天庭的焰火，必將有

君臨天下的神性，而精靈般的

輕語和閃爍，也必將在一夜之間

描述出我們一塵不染的前生……

（以上選自《作家》2020 年10 期）

一直向前走著

一直向前走著，這么多年我真的

沒有后退過，沒有走過回頭路

我與日俱增的年紀(jì)可以作證

我越來越遙遠(yuǎn)的故鄉(xiāng)可以作證，那么多

離我遠(yuǎn)去的親人可以作證

我就這么頭也不回地走，就這么

經(jīng)年累月地沿著一條道兒走到黑

當(dāng)然黑過之后也有黎明，也有陽光普照和

花明柳暗，一路上沐風(fēng)瀝雨磕磕絆絆

山高水長卻冷暖自知，我順著

這塵世的激流一直向前走，從春到秋

草黃木萎，從悲到喜且歌且哭

直到走到無路可走，直到時光和我生命的色彩

一起暗下來，埋葬我一往無前的影子

此時，我看到眼前風(fēng)景遍地

我凝望著，在這些高于想象的事物面前

我內(nèi)心慌亂，如同我刻骨銘心的初戀

在那年的第一場雨后抽芽吐綠

比早春的第一朵杏花還要美，比晨起的

第一縷陽光還要動人

我因此不能無動于衷，我像一個

剛剛從葬禮上歸來的人，在這些真實得

近乎虛構(gòu)的生長面前，說出我的幸運

說出我對彌漫在我周圍的

空氣、陽光、水和土壤的感激

我真的一息尚存，這多么重要

我默默地練就了一顆種子的力量

從生活的厚土里探出頭來，或許我來的

正是時候，我看到眼前風(fēng)景遍地

一切美好都超出我的想象……

（以上選自《浙江詩人》2020 年秋季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