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名
我將小時讀《四書》的心理追記下來,算得兒童時期的日記。
“子曰,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我記得我讀到這兩句“人焉廋哉”,很喜悅,其喜悅的原因有二,一是兩句書等于一句,(即是一句抵兩句的意思)我們討了便宜;二是我們在書房里喜歡廋人家的東西,心想就是這個“廋”字罷?
讀“大車無,小車無”很喜悅,因為我們鄉(xiāng)音車豬同音,大“豬”小“豬”很是熱鬧了。
先讀“林放問禮之本”,后又讀“曾謂泰山不如林放乎?”仿佛知道林放是一個人,這一個人兩次見,覺得喜悅,其實孔子弟子的名字兩次見的多得很。不知何以無感觸,獨喜林放兩見。
讀子入太廟章見兩個“入太廟每事問”并寫著,覺得喜悅,而且有討便宜之意。
讀“賜也爾愛其羊”覺得喜悅,心里便在那里愛羊。
讀“一則以喜,一則以懼”覺得喜悅,不知何故?又讀“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亦覺喜悅,豈那時能賞識《論語》句子寫得好乎?又讀“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亦覺喜悅。
先讀“哀公問弟子孰為好學(xué)”,后又讀“季康子問弟子孰為好學(xué)”,覺得喜悅,又是討便宜之意。
讀“暴虎馮河”覺得喜悅,因為有一個“馮”字,這是我的姓了。但偏不要我讀“馮”,又覺得寂寞了。
讀“子釣而不網(wǎng)”仿佛也懂得孔子釣魚。
讀“鳥之將死”覺得喜悅,因為我們捉著鳥總是死了。
讀“鄉(xiāng)人儺”喜悅,我已在別的文章里說過,聯(lián)想到“打鑼”,于是很是熱鬧。
讀“山梁雌雉子路共之”覺得喜悅,仿佛有一種戲劇的動作,自己在那里默默地做子路。
讀“小子鳴鼓而攻之”覺得喜悅,那時我們的學(xué)校是設(shè)在一個廟里,廟里常常打鼓。
讀“君子之德風(fēng),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fēng)必偃”覺得喜悅,因為我們的學(xué)校面對著城墻,城外又是一大綠洲,城上有草,綠洲又是最好的草地,那上面又都最顯得有風(fēng)了,所以我讀書時是在那里描畫風(fēng)景。
讀“在邦必聞,在家必聞”,“在邦必達,在家必達”,覺得好玩,又討便宜,一句抵兩句。
讀樊遲問仁“子曰,舉直錯諸枉”句,覺得喜悅,大約以前讀上論時讀過“舉直錯諸枉”句。故而覺得便宜了一句。底下一章有兩句“不仁者遠矣”,又便宜了一句。
讀“其父攘羊而子證之”仿佛有一種不快的感覺,不知何故。
讀“斗筲之人”覺得好玩,因為家里煮飯總用筲箕濾米。
讀“子擊磬于衛(wèi)”覺得喜歡,因為家里祭祖總是擊磬。又讀“深則厲,淺則揭”喜歡,大約因為先生一時的高興把意義講給我聽了,我常在城外看鄉(xiāng)下人涉水進城,(城外有一條河)真是“深則厲,淺則揭”。
讀“老而不死是為賊”喜歡。
讀“子曰,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未如之何也已矣”覺得奇怪。又讀上論“觚不觚,觚哉觚哉”亦覺奇怪。
讀“某在斯某在斯”覺得好玩。
讀“割雞焉用牛刀”覺得好玩。
讀“子路拱而立”覺得喜歡,大約以前曾有“子路共之”那個戲劇動作。底下“殺雞為黍”更是親切,因為家里常常殺雞。
上下論讀完讀《大學(xué)》《中庸》,讀《大學(xué)》讀到“秦誓曰,若有一個臣……”很是喜歡,仿佛好容易讀了“一個”這兩個字了,我們平常說話總是說一個兩個。我還記得我讀“若有一個臣”時把手指向同位的朋友一指,表示“一個”了。讀《中庸》“黿鼉蛟龍魚鱉生焉”,覺得這么多的難字。
讀《孟子》,似乎無可記憶的,大家對于《孟子》的感情很不好,“孟子孟,打一頭的洞!告子告,打一頭的皰”!是一般讀《孟子》的警告。我記得我讀孟子時也有過討便宜的歡喜,如“五畝之宅樹之以?!蹦敲匆淮蠖挝恼?,有兩次讀到,到得第二次讀時,大有勝任愉快之感了。
(月照林 摘自上海文藝出版社《少時讀書》)
/羅翔
我在讀博士期間就在外從事法律職業(yè)資格的輔導(dǎo)培訓(xùn)工作。講了十年之后,我曾經(jīng)想告別這個課堂。后來,有位朋友跟我說:“如果你真的想傳播法治的理念,也許這個舞臺比學(xué)校的受眾更多,每年有幾十萬的人要參加法考,這些人真正愿意花時間去學(xué)習(xí)法律,他們當(dāng)中的大部分人會從事法律職業(yè),他們是法治建設(shè)最直接的力量。你為什么不愿意去影響他們呢?”
這個問題,打中了我。我到底為什么要講課?
法律是人類社會最古老的專業(yè),在最早的大學(xué)里只有三個專業(yè),神學(xué)、醫(yī)學(xué)和法學(xué)。當(dāng)一個人的靈魂出了問題,他需要神學(xué);當(dāng)身體出了狀況,需要醫(yī)學(xué);而當(dāng)社會出現(xiàn)了問題,那就需要法學(xué)。
法律最重要的作用是解決社會的問題,維護社會秩序。但是,法律本身是一種悖論性的存在,它一方面要維護社會秩序,另一方面又要防止維持社會秩序的力量異化為破壞社會的力量。
我研究的領(lǐng)域是刑法,一方面它通過最嚴厲的懲罰措施來維護社會秩序;另一方面,對于懲罰犯罪的國家權(quán)力又要加以最為嚴格的限制。如培根所言,一次犯罪不過污染了水流,一次不公正的司法卻是污染了永源。如果懲罰犯罪的權(quán)力不受限制,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悲劇就會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演。
我是一個書齋里的法律人,真正在法律工作一線的,是我在法考課堂上的學(xué)生們。我要通過我的課堂、我的學(xué)生,才能一點點走近自己的夢想。
(狗狗贏摘自微信公眾號“羅輯思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