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吸收中的他國化創(chuàng)新與叛逆
——《五卷書》的異域流傳與變異*

曹順慶，胡釗穎

(四川大學 四川省比較文學重點研究基地，四川 成都 610065)

一、征服世界的寓言故事集

印度被視為東方文明的發(fā)源地之一，也被視為世界民間文學的蓄水池。魯迅先生曾對印度人民豐富的想象力大加贊賞：“嘗聞天竺寓言之富，如大林深泉，他國藝文，往往蒙其影響，即翻為華言之佛經(jīng)中，亦隨在可見?！盵1]印度人民憑借他們奇妙的幻想和質(zhì)樸的思考創(chuàng)作了許多有趣又深刻的神話、寓言和童話，其中寓言故事集《五卷書》以它出色的思想和藝術(shù)特色在印度文學史上占據(jù)著重要地位。在全球范圍內(nèi)譯成異國文字最多的書籍是基督教的《新約》《舊約》，但鮮有人知譯本數(shù)量僅次于《圣經(jīng)》的書籍是《五卷書》[2]22。因為形成年代久遠，流傳很廣，用梵語寫成的《五卷書》在印度就有好幾種傳本，最早的可追溯到公元二、三世紀，最晚的梵文本傳到了十二世紀[3]215，而且還劃分出“簡明本”“修飾本”“擴大本”等[4]譯本序2。

大約在六世紀，《五卷書》的傳本進入了波斯，一位名叫白爾才的醫(yī)生奉國王艾努·施爾旺之命將《五卷書》譯成巴列維語，可惜的是這個譯本現(xiàn)已遺失，但是由該譯本衍生的古敘利亞語譯本(殘本)和八世紀中葉的阿拉伯語譯本留存了下來。這三種譯本的書名都叫做《卡里來和笛木乃》[5]。

十世紀以后，《卡里來和笛木乃》及其他阿拉伯譯本傳入歐洲，被翻譯成歐洲多國語言，直接或間接地傳遍全世界。塞米翁(Symeon)把它譯成了希臘文，繼希臘文譯出后又有意大利文、拉丁文、德文和斯拉夫語。十二世紀羅比·哲爾(Robbi Joel)把它譯成希伯來文，又有不少譯本從此譯本中析出，比如對德國文學影響巨大的德文譯本，以及對北歐文學產(chǎn)生影響的丹麥文、荷蘭文、冰島文等譯本。經(jīng)東西方來來回回雙向闡釋后，有土耳其語、瑞典語、西班牙語等譯本問世[2]27-28。在歐洲封建社會末期至資本主義萌芽時期，即十五、十六世紀，《五卷書》獨特的“三俗”思想更是受到歐洲新興市民階級的追捧，被再三改編和轉(zhuǎn)譯。

季羨林先生在他的譯本序里談到《五卷書》對西方的巨大影響：“里面的許多故事,已經(jīng)進入歐洲中世紀許多為人所喜愛的故事集里去,像《羅馬事跡》(Gesta Romanorum)和法國寓言等。許多著名的擅長講故事的作家,也吸取了《五卷書》里的一些故事,象薄伽丘的《十日談》、斯特拉帕羅拉(Straparola)的《滑稽之夜》、喬叟的《坎特伯雷故事》、拉·封丹的《寓言詩》等。甚至在格林兄弟的童話里,也可以找到印度故事?！盵4]譯本序3法國著名古典文學作家拉·封丹在他的寓言詩集(1678年)里說：“出于感激之情，我僅僅要說的是，其中大部分寓言詩要歸功于那位印度圣人Plipay?！盵6]這位Plipay就是《五卷書》傳言中的“作者”毗濕奴舍里曼[7]。例如，拉·封丹寫作的寓言詩《烏龜和兩只野鴨》家喻戶曉，說的是一只烏龜想離開寄居已久的水井，就讓兩只野鴨銜著一根棍子帶他飛走，可是因為烏龜中途張口說話于是從空中掉落死掉了。這個靈感來源就是《五卷書》第一卷第16個故事“烏龜和兩只天鵝”。

意大利文學家薄伽丘創(chuàng)作的《十日談》因其頗有特色的敘述框架和敘述方法被后人稱贊和模仿。意大利作為文藝復興的發(fā)源地，歐洲不少效仿《十日談》的作品應運而生，且大多使用了故事中套故事的“連串插入式”框架結(jié)構(gòu)，比如喬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彼特羅·福爾濟尼的《少年戀人的白晝》《少年戀人的甜蜜良宵》、斯特拉帕羅拉的小說集《滑稽之夜》《歡樂之夜》(Piacevoli notti)?！痘埂分惺恍〗愫蛢晌磺嗄暝诳駳g節(jié)敘述了十三天內(nèi)的七十五個故事，并且每則故事也配有相關(guān)詩的謎語[8]155。而這種“連串插入式”“韻散結(jié)合”的結(jié)構(gòu)正是印度文學作品的特色，《五卷書》是運用此藝術(shù)結(jié)構(gòu)的集大成者。不僅如此，《滑稽之夜》第十三夜敘述的第四個故事：一個仆人在趕牛蠅時不小心打死了店主而被訴訟犯罪，但他利用他的小聰明逃脫了懲罰，這與《五卷書》第一卷第30個故事“國王和他養(yǎng)的猴子”異曲同工——一只猴子被國王寵溺，有一次在花園趕蜜蜂時猴子抽出寶劍把熟睡的國王的腦袋砍下來了。斯特拉帕羅拉便形成了他獨到的游離于哥特風格與東方風格之間的寫作文風。16世紀的意大利小說家阿尼奧洛·菲倫左拉的《動物談話的第一編》廣泛地借鑒了東西方經(jīng)典書籍，其中就包括印度的《五卷書》[8]156。因為這些人文主義者們深知《五卷書》蘊含的“正道論”和“利論”對于解放被宗教禁欲主義禁錮的歐洲是多么強而有力，那些新奇有趣的東方故事足以吸引上下各個階層的民眾。趙建國教授以他的論文《五卷書與伊索寓言比較研究》探究了印度《五卷書》和希臘《伊索寓言》之間影響與被影響的關(guān)系問題，經(jīng)過一番分析基本持中立態(tài)度，認為二者是相互影響、相互交換的關(guān)系[9]。西方著名的梵文學者溫特尼茲指出:“佛教寓言、奇聞佚事、民間故事和傳說隨同佛教傳入遠東，而且在歐洲文學中經(jīng)常有相似的例子……某些言論和譬喻有點令人驚訝地想起基督教福音書中的某些章節(jié)段落?！盵10]這說明印度寓言故事以佛教為載體也傳入了歐洲，并對歐洲文學的發(fā)展起到不可忽視的作用，成為了世界文學的一部分。

除西方國家以外，與印度相鄰或相近的東方國家更能受到這部璀璨藝術(shù)作品的影響。

以我國為例，《五卷書》從治國理念和道德倫理來看總體是婆羅門印度教，但同時隨佛教傳入中國，許多漢譯佛典里就有《五卷書》的寓言和童話。例如，第四卷的主干故事“海怪背叛了它的朋友猴子，猴子憑借自己的機智擺脫了海怪”。該故事最早傳入中國是在三國時期，出于《六度集經(jīng)》三十六，后又屢見于《生經(jīng)》十、《佛說鱉獼猴經(jīng)》、《佛本行集經(jīng)》卷三一等[11]?！斑@本是一個動物故事,但到唐代又被中國的文人改寫成了人物故事,顯得怪異而詼諧?！盵12]在佛典以外的書籍，季羨林先生也舉過多個例證，如《太平廣記》卷二八七的《襄陽老叟》(《出瀟湘記》),與《五卷書》第一卷第8個故事相似,“很可能是出自同源”[4]譯本序17；《五卷書》第三卷第13個故事,講的是修行者用法術(shù)把一只老鼠變成一個姑娘,可不管是太陽、云還是風或山，她都不愿意嫁,最后還是嫁給了一只老鼠，這與明劉元卿《應諧錄》里《鼠貓》的短寓言也很相似，“中國同印度的這兩個故事，從表面上看起來，是有一些差別的。但是基本結(jié)構(gòu)卻是相同的，很難想像,它們之間沒有聯(lián)系?！盵4]譯本序18

在中國的邊疆多民族地域，《五卷書》被翻譯成各種語言的譯本，影響力愈發(fā)超越中原地區(qū)。例如，兔子為了拯救自己和同胞，急中生智利用獅子的驕橫之心，唆使獅子與水井里它自己的倒影打架最終淹死的故事，實際早已在《五卷書》第一卷第7個故事有所記錄。該故事在蒙古族、藏族、景頗族等民族所在的地區(qū)十分流行，分別被改編成了《兔子處死獸獅王》《兔與獅》《智除暴君》等。

中國許多民間故事可以劃分為某種特定類型，大部分都能從《五卷書》找到原型，參照《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索引》[13]就能夠找出一些很有價值的動物故事與《五卷書》的故事對應:75弱者報恩(《五卷書》第二卷第8個故事)；92獅子捉影子(《五卷書》第一卷第7個故事)；160報恩動物忘恩漢(《五卷書》第一卷第 9 個故事)；178 人與狗(《五卷書》第五卷第 1個故事)……

中國的章回體小說，如《西游記》的框架結(jié)構(gòu)，有不少學者認為也是仿照印度《五卷書》等作品“詩散結(jié)合”的特色?！段寰頃分忻總€篇章每個故事開頭都有一首詩做楔子，繼而以散文形式敘事，中途又插入“常言道”等插入語引出另一首詩。《西游記》也是開篇一首詩“曰：混沌未分天地亂，茫茫渺渺無人見。自從盤古破鴻蒙，開辟從茲清濁辨。覆載群生仰至仁，發(fā)明萬物皆成善。欲知造化會元功，須看《西游釋厄傳》?！盵14]文中插入“但見那”“有詩為證”等引語，幾乎和《五卷書》的行文結(jié)構(gòu)別無兩樣。

溫特尼茲還表示，在東方和西方文學的相互熏陶中，沒有什么作品比《五卷書》的表現(xiàn)更明顯、更令人驚嘆[15]。對于《五卷書》的傳播力和影響力，他給予了極大的肯定。事實上，不僅僅是東方與西方之間的交流，在東方與東方之間的文化交流里，《五卷書》的光芒同樣無比閃耀，雖然前面提到譯本數(shù)量最多的是《新約》《舊約》，但倘若論書籍對民間的影響力，在季羨林先生看來，《新約》《舊約》恐怕還要屈居第二[2]29。能夠肯定，《五卷書》的足跡遍布世界，為世界文學的發(fā)展貢獻了卓越的力量。

二、文明吸收中的他國化創(chuàng)新與叛逆

季羨林先生曾提及《卡里來和笛木乃》與《五卷書》的關(guān)系，他說：“《五卷書》原文是梵文……譯者在翻譯過程中，加進了一些新東西，所以它不是一個純粹的譯本。”[16]52再根據(jù)《卡里來和笛木乃》里具體內(nèi)容的分析，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阿拉伯文譯本的譯者伊本·阿里·穆格發(fā)為了使著作更符合阿拉伯人的審美和閱讀習慣，在原著中加入了異域新鮮的元素，鑒于不同譯者的文風個性也不盡相同，伊本甚至對原文某些部分做了改動，不過這并不是消極的。說《卡里來和笛木乃》在翻譯上“不忠實”原文實則不妥，不如說該書是伊本·穆格發(fā)對原文的“創(chuàng)造性叛逆”書寫。

從最開始的目錄標題就能發(fā)現(xiàn)，《五卷書》第三卷標題是“烏鴉與貓頭鷹從事于和平與戰(zhàn)爭”，《卡里來和笛木乃》對應篇章的標題是“貓頭鷹與烏鴉篇”。《五卷書》較詳細地描述了故事梗概，《卡》則精簡一些。還有一些初看毫無關(guān)系的標題，其故事內(nèi)容卻是相似的，這大概是翻譯原因(語言習慣不同或是轉(zhuǎn)譯改編等)造成的一些差別，如《卡》第一章“獅子與黃牛篇”乍一看似乎不是出自《五卷書》，但實際上正對應《五》第一卷“朋友的決裂”。再者，由于伊本·穆格法是著名的文學家，有很高的文學修養(yǎng)，用筆詼諧、干練；而《五卷書》是由多名婆羅門整理而成，水平參差不齊：因此，在語言的審美性、和諧度方面《卡里來和笛木乃》要略勝一籌。另外，從內(nèi)容上看，《卡里來和笛木乃》的故事也要多于《五卷書》[16]。伊本·穆格發(fā)對《五卷書》的創(chuàng)新性書寫還在于他模糊化了原著的印度背景，例如，刪去原著里大量的梵文名稱，替之為“某地”“某森林”“某獅子”“某公?！?，把“婆羅門”改為了“修士”或“教士”[17]。受阿拉伯重商主義文化的影響，《卡》主要反映城市商人、手工業(yè)者和作坊主人的社會生活，“他們彼此之間也有激烈的競爭，帶著自私自利的特性，但又需要團結(jié)合作以對付上面的和外來的敵人”，“他們的思想上有著本階級內(nèi)在矛盾的深刻烙印?！盵3]214因此，這部教誨人智慧的書里也不全是精華，還夾雜了一些金錢至上、把欺騙詭詐當智慧、把不勞而獲當幸福的糟粕[3]215，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可以說是這本書的座右銘，這是市民在長期階級斗爭中不可避免地練就的一套個人主義的處世哲學。伊本深化了原著對哲理的闡述，并用新的社會色彩涂抹了原著的教化含義。

《一千零一夜》的變異情況則更加突出：《五卷書》里沒有嚴格的宗教體系和等級尊卑，它的偶像崇拜不是唯一的，每位大神有諸多化身且人性化特征很強。第一卷第8個故事中，不僅人類可以冒充神，而且神還出于維護尊嚴臉面的考慮幫助冒充他的人打敗了敵人。在《五卷書》里，神也有擔心和害怕的情緒，偶爾故事里還會對神表示嘲諷和譏笑；但是《一千零一夜》的真主只有唯一的安拉，它至高無上，更不能被污蔑只能被贊頌，它沒有具體的形象而是抽象的意志體，所以也不具備人性。在故事情節(jié)的處理上，《一千零一夜》也比《五卷書》成熟老練，《五卷書》基本是短小精煉的寓言，多是生活的小場景，故事通常還會戛然而止，而《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復雜多變，也有完整的開頭和結(jié)尾[18]。同時，《一千零一夜》大大減少了《五卷書》的說理性質(zhì)，娛樂成分增多了，故事更豐富多彩、生動活潑，如《鳥獸和木匠》篇章灑脫有趣，簡單論述人類對自然的威脅，同樣的主題在《五卷書》里卻主要講述人應該如何應用智慧。《一千零一夜》在情節(jié)的離奇驚動、環(huán)環(huán)相扣方面也做得更好，更能扣住讀者的心弦。

再將視野跨越到西方,變異情況同樣顯而易見。以拉·封丹的寓言詩為例，他本人在其詩集的序里明確感謝印度《五卷書》的作者，而且《烏龜和兩只野鴨》與《五卷書》第一卷第16個故事在情節(jié)內(nèi)容上幾乎一樣，即一只烏龜想要離開自己生活的地方去向遠方，于是請求它的好朋友兩只野鴨(天鵝)銜著棍子的兩端，而它咬著棍子中間，帶它一起飛上天，然而由于在飛行中途烏龜開口說話，便從空中掉落死掉了。

但是拉·封丹的這首寓言詩和《五卷書》的故事還是有所不同的：一是烏龜?shù)呐笥选Ｔ凇段寰頃防锸莾芍惶禊Z，在拉·封丹的詩里是兩只野鴨；二是烏龜想離開的原因?！段寰頃肥钦f因為大旱干渴，拉·封丹的詩里是它對自己的窩感到厭倦，想出去看看世界；三是嘴里叼木棍的方法?！段寰頃肥菫觚斨鲃酉氤鰜淼?，拉·封丹的詩里是它的朋友野鴨想出來的；四是烏龜?shù)乃劳鲈?。《五卷書》里是因為它輕率地咒罵地上的人們，拉·封丹的詩里卻是因為烏龜?shù)淖曾Q得意和虛榮才開了口；五是烏龜?shù)袈渲??！段寰頃肥堑厣夏切┫氤匀獾娜税阉撼闪怂閴K，拉·封丹的詩里烏龜是直接摔死的。需要注意的是，拉·封丹的詩比起《五卷書》多了許多細節(jié)描寫，作者還在詩最后直接點明了主旨，批判多嘴、不慎、愚蠢的虛榮心和多余的好奇心等弊病，顯示了西方某些特殊的文化內(nèi)涵，而《五卷書》的故事蘊含的世故道理一般是需要讀者自己去領(lǐng)悟的。

印度的寓言故事流傳到中國民間后也發(fā)生了變異：

一，季羨林先生翻譯的《五卷書》“修飾本”總的來說還是經(jīng)由婆羅門加工過的，按其序言看，它屬于一種“統(tǒng)治論”，是教育王子治國之道的，內(nèi)容上難免沾染統(tǒng)治階級的剝削思想或是壓抑世俗人欲的說教。然而流傳到我國，和我國勞動人民質(zhì)樸的價值情趣結(jié)合后，就改變?yōu)榉e極、樸素的思想了。像《五卷書》中有一些對婦女充滿惡毒的凌辱與誣蔑，宣傳自焚殉夫，這都是婆羅門的偏見，海怪要吃猴子的心，被寫成是受它老婆的指使。但在藏族和蒙古族的同主題故事里都洗脫了這種內(nèi)容，著重于批判坑害朋友的壞心腸。

二，印度的自然地理和社會歷史環(huán)境催生了《五卷書》的風貌，大象是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動物，世上最滑頭的是烏鴉和豺狼。到了中國則改動了不少，用老虎取代了大象，用狐貍來扮演狡猾的角色。

三，《五卷書》的敘述多為平鋪直敘，波瀾起伏不夠；而我國漢族注重簡潔凝練，維吾爾族注重幽默生動，傣族注重濃郁的抒情，寓言故事多了幾分“異域情調(diào)”，顯現(xiàn)出各種各樣的風采，鮮明的民族特色使人民群眾更加喜聞樂見。

四，《五卷書》里的神常有風流韻事，世俗性和人性弱點在神身上也會體現(xiàn)，但中國古代的神大都是正人君子姿態(tài)。他們莊嚴而肅穆，也全然斷絕七情六欲，幾乎與人性割裂開了，不會出現(xiàn)《金翅鳥》故事里的情節(jié)。

五，中國還在原有的故事基礎(chǔ)上創(chuàng)造了新的故事，或?qū)讉€故事重新組合，或更改原有的主題換上新的主旨。這是“創(chuàng)造性叛逆”中常出現(xiàn)的改編現(xiàn)象，也是民間文學發(fā)展演變的必要歷程。

這里還想簡要提及文明交流中的雙向影響問題。劉守華先生的一個研究課題是關(guān)于中國民間“魯班造木鳥”的故事，探索這個故事的古今演變，也追溯它的起源。他從故事的內(nèi)容、產(chǎn)生年代等多個方面進行梳理，試圖印證這個魯班造木鳥的故事對印度《五卷書》的《金翅鳥》故事有影響，或是多次雙向地演變和闡發(fā)——“加之故事形成較晚,有關(guān)細節(jié)倒很有可能是從唐代《魯般作木鳶》中的‘擊楔’構(gòu)想中受到啟示,加以充實的結(jié)果”[20]。這個問題引發(fā)了我的思考，中國也是四大文明古國之一，且中華文化博大精深，源遠流長，是完全有可能傳入異域并對他國的文學作品產(chǎn)生影響的，很多民間故事不一定完全由印度傳來，中國的民間文學自然可以流入印度，若更為復雜一點，可能有由中國傳入印度，影響了印度文學作品，經(jīng)印度新的闡發(fā)再傳回中國的現(xiàn)象?？傊?，這是一個非常有趣并且值得深入研究的課題。

三、文學他國化的原因

《五卷書》在世界多國能順利地被譯介、過濾、被接受，并成功地實現(xiàn)更深層次的文學他國化的變異，與國家民族之間相似的社會文化背景，以及在傳播過程中其始終扎根他國文化土壤的原因是分不開的。

人民創(chuàng)造寓言的形式，一方面是由于生產(chǎn)力低下時人類對動物有親切感，因而將動物賦予人類特征，另一方面反映了階級壓迫嚴重時人們需要隱晦地表達自己的意愿，“嚴重壓迫下產(chǎn)生的諷刺作品往往采取寓言形式并不是偶然的”[3]213。又鑒于《五卷書》并非是完全的宗教徒作品，它并不宣傳宗教迷信甚至采取譏諷的態(tài)度，反倒要教人著重現(xiàn)實利益、不講無憑無據(jù)的禍福?！段寰頃防锼憩F(xiàn)的各社會勢力之間的矛盾沖突，普通大眾的喜怒哀樂，以及人們對大自然、對社會的認知，在同時代和相近時代的各國都是能引起人們內(nèi)心強烈共鳴的，其中的人生道理也能作為各國人民的人生借鑒。如《五卷書》“從一句話引出另一句話,話引話,愈引愈長。正像吸足了雨水的種子又產(chǎn)生別的種子一樣”[4]15里體現(xiàn)的印度佛教十二因緣說，類似“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從無到有觀，那句“要以德報德，怨也要以怨報”[4]390的人文主義情懷，嘲笑教會的無知、愚愛和墮落，贊美真實人欲和高尚的情操，直言“連丑陋不堪的人、出身寒微的人，如果他有一大堆錢的話，那一些在精神上依靠布施的人們?nèi)匀粫戆徒Y(jié)他?！盵4]218-219的詩句，《五卷書》獨特的“三俗”思想，同我國不信鬼神、改革開放的社會性質(zhì)，意大利的文藝復興需求和阿拉伯的城市商業(yè)文明都十分匹配。它的故事能在世界各國的土地上扎根生長，實際上是有著相似的社會文化基礎(chǔ)。

而《五卷書》在流傳過程中產(chǎn)生的變異現(xiàn)象，究其原因也是多種多樣的。

(1)時代的跨度問題。受《五卷書》影響的很多作品的成書時間都晚于《五卷書》，那時候人類文明的發(fā)展更邁向現(xiàn)代化，在情節(jié)、細節(jié)處理上會更符合現(xiàn)代的審美價值標準。

(2)文化過濾與文化誤讀的問題也是產(chǎn)生“創(chuàng)造性叛逆”的重要原因之一。翻譯家或普通民眾會根據(jù)本民族的興趣愛好增刪修訂文本。一些民族樂于風流韻事，一些民族熱愛抒情抑或幽默，一些民族也許崇拜悲劇，另一些民族也許喜好大團圓結(jié)局。一種語言轉(zhuǎn)換成另一種語言時，有可能因為翻譯家理解的偏差導致譯文失去了原作品的原汁原味，甚至出現(xiàn)與原作完全相反的錯誤表述。值得一提的還有每個民族對自己文化的保護心態(tài)，對異質(zhì)文明的排他性，使其不可避免地對原作進行適合本民族社會環(huán)境的修改。文化過濾與文化誤讀產(chǎn)生的“創(chuàng)造性叛逆”書寫是在文化交流過程中最能展現(xiàn)接受者一方主動性的地方。

(3)具體到翻譯家的個人風格上，他們的作品會潛移默化地帶上他們特有的寫作色彩，或繁雜、或簡約、或幽婉、或豪放，各作家不同的寫作風格會影響文本的整體創(chuàng)作氛圍。還有可能出現(xiàn)翻譯家憑借個人的品味故意修改情節(jié)的情況，使文本表現(xiàn)出完全不一樣的寓意。

(4)特殊的政治原因。據(jù)考查，伊本·穆格發(fā)翻譯此書在公元750年左右，是阿拉伯阿拔斯王朝初立時期，社會動蕩不定，伊本是想借《卡里來和笛木乃》來勸諫君王，抨擊新王朝的弊端和黑暗之處。

(5)最重要的當然是在不同的民族風格和心理風格、不同的宗教信仰、不同的地域文化背景、不同的時代背景下，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造必然會有所不同和改變。如阿拉伯民族的游牧文化與印度的農(nóng)耕文化不同，阿拉伯人長期生活在廣袤無垠的沙漠，生活方式單調(diào)，生存環(huán)境惡劣殘酷，因此會在作品里偏向于牧民、商人的奇聞軼事，寫現(xiàn)實利益的因素也更濃墨重彩一些，時空跨度比較大，有的故事涉及的不止一代人或是不止一個地方。

變異現(xiàn)象發(fā)生于文明交流活動的始終?？傮w上看，在文明傳播的過程中，發(fā)送者一方或強制性灌輸或潛移默化地影響接受方，接受方對異質(zhì)文化進行辨別、選擇、揚棄[21]，二者有機融合，有利于推進文化多元化，是人類文明發(fā)展的里程碑。以比較文學變異學為基本研究方法，根本上還是要通過對異質(zhì)文明的比較推進到異質(zhì)文明的交匯上來，曹順慶教授在《中西比較詩學》中指出：“比較的最終目標，應當是探索相同或相異現(xiàn)象中的深層意蘊，發(fā)現(xiàn)人類共同的‘詩心’……發(fā)現(xiàn)文學藝術(shù)的本質(zhì)特征和基本規(guī)律?！盵22]文學的他國化研究就是探索相同或相異現(xiàn)象中的深層意蘊的重要方法之一，它最重要的一點是，文學的他國化必須立足于接受國的文化規(guī)則、文學話語方式和民族思維方式，進而積極地融合與改變，否則就會出現(xiàn)生搬硬套的情況。這種消極更新后的文學無法在接受國長久地發(fā)展下去，嚴重者還會影響到接受國本來的文化品格，使其無法在世界文學的林苑里脫穎而出。

“如果沒有異質(zhì)文明的互鑒、刺激和滋養(yǎng)，很可能這種文化、文明到一定時期會走向萎縮和衰亡?！盵23]文學他國化正是不同民族文學之間發(fā)展進步的重要推動力，它不僅有利于傳播國一方的文學“走出國門”綻放異彩，也有益于接受國一方的文學進行良性改造，從而達到互惠共贏的目標。對于當今“比較文學回歸世界文學”的研究趨勢來說，《五卷書》的成功他國化更是有著非凡的啟示意義。劉圣鵬教授在分析《跨文明差異性觀念與比較文學變異學建構(gòu)》時提到：“當代世界的文化現(xiàn)實也表現(xiàn)出西方、阿拉伯、印度、中國四大文明圈都有其顯著而穩(wěn)定的特性，可以綜合文明圈內(nèi)文化地區(qū)的文化特性甚至跨文明的文化特性以豐富自己而不會喪失自己?？缥拿髋c差異性概念的遇合，使比較哲學、比較文學、比較文化學等人文比較研究學科有了反思自己學科的特性及其解決問題所能達致的極限的坐標?！盵24]《五卷書》在異域的廣泛流傳和變異不止停留在跨文學層面上，文學作為文化和文明的一種具體形態(tài)也塑造著每個文化文明圈內(nèi)人民的品性，《五卷書》的他國化已然是跨文明的典范，亦是同質(zhì)性理論研究和異質(zhì)性理論研究的雙向展開。從民族文學到國別文學再到世界文學、總體文學，文化異象，和而不同，研究文學的他國化現(xiàn)象，以開放、多元、包容的眼光看待各種文明的接受與變異、創(chuàng)新與叛逆，深入分析其中本質(zhì)規(guī)律，是我們當代文學研究不可缺少的一環(hu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