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湖寺臨濟法脈考辨
——以佛教稀見文獻《龍湖燈譜》為中心

馬海燕

（閩南師范大學閩南文化研究院，福建漳州 363000）

三代祖師（1164～1202）又稱三代浮佛，是閩南文化區(qū)域重要的民間信仰。據(jù)悉在福建各地、臺灣、廣東、香港、澳門部分地區(qū)以及馬來西亞、新加坡、菲律賓、印度尼西亞等地均有供奉三代祖師的廟宇。由于佛教歷代各類文獻中鮮有提及三代祖師以及民間相關(guān)廟宇，當代佛教研究者便鮮有關(guān)注。實際上，當代德化龍湖寺影印有清代所編《龍湖燈譜》，其中較為詳盡地記載了該寺法脈尤其是臨濟法派源流，對于了解明清佛教法派的流變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是一份難得的佛教文獻。[1]

《龍湖燈譜》前有乾隆九年（1744）《龍湖傳譜小引》，雍正十三年（1735）《臨濟龍湖傳燈宗譜序》《金碧峰盛派修譜啟言》。據(jù)內(nèi)文，該譜始作于第17 代覺空和尚。覺空，諱凈果，生于明正德戊寅年（正德十三年，1518），卒于萬歷元年（1573），因其“念淵源不忘所自，龍湖之燈譜于是乎作?！盵2]其后屢有增補，清初曾特意“請名儒到寺”[3]加以修訂。茲就龍湖寺臨濟法脈問題略作梳理，拋磚引玉，敬請方家賜教。

一、“先自曹派，繼自臨濟”辨析

當代龍湖寺的簡介資料言及：“究史溯源，三代浮佛創(chuàng)建的龍湖法派，源于臨濟正宗，臨濟宗源于中國禪宗。”這是今人對于佛教法脈較為常見的認識，其表述是不夠準確的。實際上，佛教自唐宋以來，法脈可以分為法派和宗派。龍湖寺燈譜中所言曹洞、臨濟都是指法派為主。[4]

龍湖寺開山為“三代祖師”，其得名緣由，據(jù)《碧水三代祖師行記》（以下簡稱《行記》）記載，祖師靈異非常，“相傳以為毗盧舍浮佛現(xiàn)身，盧舍浮佛為賢劫七佛中第三位佛故，因稱為三代祖師?！盵5]該《行記》還提及，祖師“年十二辭親出家，嗣少平天石崧和尚，法諱自超。”[6]“（三代祖師——引者注）貫在閩之永?？h仁義里下姑保，姓林，幼名珌，生于宋隆興二年甲申（1164）?！盵7]而據(jù)《砧基序》，三代祖師是“福唐人也，俗姓林氏，諱自超，得法嗣于少平山和尚?！盵8]其卒年是嘉泰二年壬戌（1202）。[9]此中“少平”是寺名，該寺地點在“南京”。其師天石和尚，具體生平事跡不詳。[10]

有關(guān)天石和尚具體的法脈傳承情況，《行記》等各處文字中都未提及，但是據(jù)《龍湖傳譜小引》言：“稽之前聞，先自曹派，繼自臨濟。”[11]由此可知，三代祖師可能出自曹洞法脈?！肚靶摭埡糇谧V序》更明確說及：“三代祖師嗣少平天石崧，諱自超，歷按《五燈譜》，大抵青原二十四代雪庭裕之四代嗣孫，曹派中人也。再傳已非嫡派，非獨其淵源不可考，并奕代承接之人大半湮沒而無所稽。”[12]

以三代祖師為雪庭裕之四代嗣孫，可信度不大。首先，三代祖師的生活年代要早于雪庭裕。雪庭裕即雪庭福裕，字好問，雪庭其號也。生平可見于少林寺《裕公道行碑》[13]及《補續(xù)高僧傳》卷二十二《元雪庭裕和尚傳》，他主要活動于宋末元初：

裕和尚，字好問，人以雪庭稱之?！礊樽Ｈ臼芫?，與雙溪廣公同執(zhí)事。觀方至燕，依萬松老人最久，聲光郁然起，學者歸之。世祖居潛邸，命師入少林作資戒會，尋又被太宗詔住和林，興國辛亥，憲宗征至北庭行在所，累月問道，言簡帝心，洎世祖踐祚，命總教門事，賜號光宗正法，為師建精舍于故里，曰報恩，給田產(chǎn)，命僧守之。至元八年春，詔天下釋子大集于京師，師之眾居三之一。[14]

由此可見，雪庭裕禪師至元八年（1271）猶奉召進京，而此時三代祖師早就于嘉泰二年（1202）年圓寂了。

其次，從派字上亦看不出二者之間的聯(lián)系。三代祖師之師“天石崧”，上字省略，具體不詳，但三代祖師法諱自超，按宋元時例，法諱即是剃度師所給之訓名，“自”為上字?？梢源_定的是，福裕曹洞一系已經(jīng)使用派字，其第一代弟子為“慧”字輩，其后依次是“智”“子”“覺”“了”“本”等，并無“自”字輩。[15]

要之，三代祖師“先自曹派”之傳聞不足信，龍湖寺法脈有明確依據(jù)的是臨濟法脈。

二、龍湖寺臨濟法脈源流

比起三代祖師的生平履歷，筆者更關(guān)注龍湖寺的臨濟法脈源流。該法脈起自明代嘉靖年間（1522～1566），其續(xù)脈臨濟的因緣，據(jù)《前修龍湖法燈宗譜序》言：“至嘉靖間，天慶耀請經(jīng)南畿，嗣碧峰金之徒，為碧峰嗣孫，則為臨濟派中矣?！盵16]《臨濟龍湖傳燈宗譜序》亦言：“自天慶和尚請經(jīng)南畿，得碧峰金宗旨而衍四四語以立名，法性至亙空約之十二代，自重興雪凈公十三代、天慶從十六代始依此而瓜瓞者，不猶見其親親之義乎？”[17]值得一提的是，天慶和尚長徒覺非和尚亦出力不少，他“力贊其師往京取四大部經(jīng)鎮(zhèn)壓熒惑之威，認五宗派續(xù)臨濟之燈?！盵18]

可以確定的是，龍湖寺臨濟法脈始自明代嘉靖年間第16 代住持天慶和尚。關(guān)于此次續(xù)脈臨濟、入京取經(jīng)的過程，其傳中所云甚詳：

俗大田石鼻頭。員統(tǒng)公長徒。生正德戊子年[19]二月十一日申時，卒嘉靖乙未年十月日，承事住持十七年，得賢徒覺非共襄巖務(wù)，寺因被火而即重建鼎盛，復去南京請經(jīng)，得四大部經(jīng)，鎮(zhèn)光山門，復拜臨濟派下碧峰金和尚之徒孫，即衍十六字派傳芳云：智慧清凈，道德員（通圓——引者注）明，真如性海，寂照普通。[20]

從上可見，龍湖寺臨濟承自碧峰金和尚，其派字詩為：

智慧清凈，道德員明。

真如性海，寂照普通。[21]

根據(jù)這十六字派字詩，自天慶和尚之徒起，各人法諱中都會使用十六字派中的某一字作為上字，如天慶和尚的長徒覺非和尚，諱凈休；次徒覺性和尚，諱凈光；三徒覺嵩和尚，諱凈愷；四徒覺空和尚，諱凈果。[22]這都是“凈”字輩，屬于龍湖第17 代。不過，覺空和尚以下，第18 代住持一泉和尚，諱明真，其為“明”字輩，[23]第19 代真海和尚、真峰和尚、真慧和尚等皆為“真”字輩，[24]第20 代凈覺和尚，諱如智，其為“如”字輩；[25]第21 代覺衷和尚，諱性亮，為“性”字輩。[26]也即是說，派字中有“道”“德”“圓”共計三字空出，這種情形不曾出現(xiàn)于同時期其它臨濟法派中，其中原由，令人費解。[27]

龍湖寺臨濟法脈源于碧峰金和尚（1308～1372[28]），此人在元末明初頗富盛名，其為南岳下二十二世，臨濟宗楊岐派無用寬下如海真法嗣，據(jù)《八十八祖?zhèn)髻潯肪硭摹督鸨谭宥U師傳》云：

寂照圓明禪師，諱寶金，[29]號璧峰，乾州永壽人。姓石氏，父母俱崇善，時有沙門以觀音像授其母張氏，囑曰：謹事之，當生智慧之男。未幾果生師，白光燁燁照室。幼多疾，父母疑之曰：此兒宜師釋氏耶？年六歲，遂舍依云寂溫法師為弟子，及長受具，遍詣講肆，窮性相之旨。久之曰：是可以了生死耶？遂棄去。時如海真禪師開法于蜀。師往詣，示以道要。師大起疑情，久之有悟。呈真，真大斥之曰：必使心思路絕，大法可明。師益加精進，三年脅不至席。一日聞伐木聲，汗下如雨，急往求證于真，真猶詰十數(shù)遍，一一無滯，乃印可之。后至五臺秘魔崖，知為前身住處，遂棲止。久之聲光日露，四方聞而至者，將集千人，師不拒也。至正間，順帝遣使詔至京，甚敬之，命住海印寺，力以疾辭，賜寂照圓明之號。大明太祖，即位燕都，手詔師。師應(yīng)天時，見上于內(nèi)殿，問佛法大意，上設(shè)普濟會于鐘山，選高行僧十人蒞其事，師偕楚石琦與焉，寵賚甚渥。未幾示微疾而化，茶毗獲五色舍利，齒舌數(shù)珠皆不壞。[30]

碧峰門下法派繁盛，枝葉蕃衍甚多，此非虛語，其著名的弟子有四位：寶衲頭、廣尚士、道衍、道永等，其中道衍就是著名的姚廣孝。[31]據(jù)《宗教律諸宗演派》，碧峰金禪師第七世后分派甚多，其中龍湖寺十六字派源自碧峰下第七世突空智板禪師：

臨濟下二十五世(碧峰下第七世——原注)突空智板禪師演派十六字：

智慧清凈，道德圓明。

真如性海，寂照普通。[32]

智板禪師生平不詳，其為碧峰下第七世。倘若以龍湖寺天慶和尚長徒覺非和尚為“凈”字輩推論，則天慶和尚為“清”字輩，其在南京接受臨濟正宗傳承的恩師應(yīng)為“慧”字輩（碧峰下第八世），或即突空智板禪師（“智”字輩）弟子，也即是說，天慶和尚可能是碧峰金禪師第九世傳人。[33]

此外，當代所編《德化縣志》介紹德化縣佛教完全以九仙法脈為主，基本未提及龍湖寺臨濟法脈，足見龍湖法脈的衰微不振。該書主要根據(jù)清乾隆版《九仙臨峰譜》的記載來介紹九仙法脈源流：“明弘治年間，由福州鼓山（原書注：禪宗派）宗密第四徒僧道盛（原書注：號一齋）來德化主持大白巖，授徒18 人，萬歷年間往九仙山靈鷲巖，自成九仙派系?！盵34]則九仙法派可能與福建禪宗重要法窟之一的鼓山涌泉寺有關(guān)。而據(jù)《龍湖燈譜》，此一齋和尚即第19 代真諒和尚，他是龍湖寺第18 代住持一泉和尚（諱明真）第四徒。[35]燈譜中未言其來自鼓山。耐人尋味的是，燈譜中論及一齋和尚特別提到：“一泉公四徒，初演九仙，即今法裔昌熾，雖曰派宗臨濟而各分統(tǒng)緒，是以無相承一脈親愛之義也。”[36]

總之，雖然明代同時期全國其它各地寺院也存在使用這十六字臨濟派字詩的情形，但《龍湖燈譜》中赴南京續(xù)法的這段細節(jié)透露出許多重要信息，對于研究明代中后期佛教禪宗發(fā)展特別法脈分傳的具體方式以及追溯派字詩的起源具有重要意義。

三、龍湖寺法脈與香花派

另據(jù)當代所編《德化縣志》，清末德化僧人分為兩種，即禪和派與香花派。香花派蓄發(fā)娶妻，加之與社會上重要人物交往密切，逐漸成為主持各地寺廟的主要派系，禪和派逐漸減少。[37]龍湖寺法脈與香花派關(guān)系是必須謹慎地加以探討的重要問題，因為這影響到龍湖寺及大量三代祖師廟宇在當代的自我定位及未來發(fā)展方向。

首先是派字詩方面。據(jù)當代學者楊永俊《南泉普祖門下的客家香花和尚》一文，江西萬載的香花和尚有比較統(tǒng)一的字輩，共48字：

智慧清凈，道德圓明。

真如性海，寂照普通。

心源廣續(xù)，本覺昌隆。

能仁圣果，常演寬宏。

惟傳法印，證悟會融。

堅持戒定，永紀祖宗。[38]

據(jù)該文，有學者認為此48字派字詩為碧峰禪師（金碧峰禪師）或其法嗣后人所立，也可能是清朝年間萬載縣佛僧司統(tǒng)一派定。該文未詳金碧峰禪師身份，或以其為明末萬歷年間人。[39]

金碧峰禪師已如前述，他是元末明初的臨濟宗祖師，明清以來大部分香花派或民間教派以其為祖師，可能因其受寵于明太祖并擅于瑜伽教及精通陰陽術(shù)數(shù)有關(guān)。據(jù)宋濂所撰《寂照圓明大禪師壁峰金公舍利塔碑》，某次法會中明太祖皇帝親自行獻佛之禮，而于夜半特請碧峰禪師“于圜悟關(guān)施摩陀伽斛法食”。[40]另據(jù)《金陵梵剎志》卷三十九《碧峰寺起止紀略》記載，“師（引者注：金碧峰禪師）棄發(fā)存須，得禪家玄竅，尤精陰陽術(shù)數(shù)。圣祖召問佛法鬼神及修煉語甚合。”[41]該文還提及禪師與真人斗法之事，有“方士周顛仙、張三豐、鐵冠道人冷謙者，往來參謁，起坐甚恭”。[42]可見碧峰禪師是一位十分神秘而且神通廣大的人物。

值得注意的是，佛教文獻中關(guān)于碧峰下派字與現(xiàn)代人從香花僧科儀書中抄錄的有細微的差別。[43]據(jù)佛教文獻《宗教律諸宗演派》，碧峰下第七世突空智板禪師立派字十六字（即香花派上述派字詩的48字前16字），而后面32字標注為五臺、峨眉、普陀前寺所續(xù)：

五臺、峨嵋、普陀前寺續(xù)演三十二字：

心源廣續(xù)，本覺昌隆。

能仁圣果，常演寬宏。

惟傳法印，證悟會融。

堅持戒定，永紀祖宗。[44]

也就是說，并不是一開始就立有48 字派字詩的。就龍湖寺法脈而言，《龍湖燈譜》只采用十六字字派，而未見后三十二字字派。[45]因此，在派字詩的使用方面，龍湖法脈與一般的香花派是有所差別的——而派字詩就是區(qū)分法脈的重點。

《龍湖燈譜》所記載的龍湖寺法脈一直延續(xù)到第29世，而十六字派字詩于第26世就已經(jīng)用完，未見其使用后三十二字的派字詩?！洱埡糇V》前有乾隆九年（1744）、雍正十三年（1735）敘及雍正乙卯年（1735）“二十六代獅峰法裔通高和南拜題”字樣，[46]后有“乾隆元年丙辰”“住持僧智壽重述”，[47]可見該譜在清雍正、乾隆年間修訂，而且從通高為第26代來看，其為“通”字輩，智壽為通高后人，即第27 代，其為“智”字輩，第28 代為“慧”字輩，第29 代為“清”字輩。[48]據(jù)此可以初步推測，龍湖寺臨濟法脈在雍正年間基本用完了十六字字派，可能從第27 代開始將十六字字派從頭使用（即27 代“智”、28 代“慧”、29 代“清”）。這可能是除了續(xù)演派字詩之外當時佛教界存在的另一種派字詩的使用規(guī)則。

其次，龍湖寺的臨濟法脈與香花派不同尚有二證。

第一，據(jù)稱，香花和尚自我認同為“俗家弟子”[49]或“俗僧”“居俗弟子”[50]，而龍湖寺《龍湖燈譜》中處處以還俗為恥，認為還俗者不可入《龍湖燈譜》。如天慶和尚之恩師為員統(tǒng)和尚，《龍湖燈譜》謂其：“承師住持本山，不能立定腳跟，擲錫杖，穿俗袍而落苦海，果何見而歸乎？昔人有詩曰：不識山中好，入塵不再來。何不反繹此語，姑挽歸輒。張因題其首曰：靡不有初?！盵51]再如第20 代如德，其為“翠峰公次徒，住獅子巖，后歸俗，不應(yīng)書入矣?！盵52]第22 代檀聞和尚，其為覺乘公長徒，“因歸俗，不應(yīng)記?！盵53]此類例子甚多，不一一列舉。

第二，龍湖寺臨濟法脈傳人大都是“出家”身份，領(lǐng)取度牒、遵行僧律，部分特別提及是有受戒者，甚至有人還擔任官府僧會司事務(wù)。如第24 代興霖和尚，諱照晟，“師當中年出家?！盵54]第27 代應(yīng)選和尚，諱智科，“皈入山門，自幼披剃?！盵55]第19 代翠峰和尚，諱真慧，“依舊領(lǐng)度牒，守僧規(guī)，經(jīng)理十八年?！盵56]第20 代凈覺和尚，諱如智，“奉僧規(guī)如律令”，其于龍湖寺為守成，于獅子巖則為中興者。[57]第22 代檀崇和尚，諱海潮，“覺乘公四徒，受戒得法金粟，德化縣桂侯延住祝圣寺為僧會司?！盵58]第22代千士和尚，諱海聚，“鼎革之初，海石示寂，繼任左房寺務(wù)，又兼縣主委任僧會司事?！盵59]第27代應(yīng)慈和尚，諱智厚，“代理萬壽寺務(wù)，庚戌年任僧會司?！盵60]作為龍湖寺臨濟法脈分支的程田寺即為《古今圖書集成》中清代德化地方僧會司所在地。[61]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龍湖寺臨濟法脈在一定時期中可能是以出家人為中心，它屬于佛教出家人的法脈傳承，不一定與香花派有關(guān)。[62]

四、三代祖師信仰與臨濟法脈

龍湖寺與三代祖師關(guān)系密切。天石禪師讖云：“龍起西方，遇湖則止。”[63]三代祖師遂選址于此修行，靈異非常，圓寂后當?shù)匦疟娝芟窆┓钪?/p>

聞其歌頌，睹其坐化，無不嘖嘖以為再生佛也。自此四維傾心，漳泉興福汀延，在在香火，善信陳慧佐章元嘉率眾信恢基址，架巖宇，或運木，或鞭石，或傾□□不吝其資，或助功力不憚其勞，肇始癸亥之春，落成癸酉之冬，疏請法善和尚襲繼衣缽，任塑鎮(zhèn)殿金身，繼造左右寶相，祈晴禱雨，求男嗣，保豐年，治病患，遣災(zāi)瘴，隨叩隨應(yīng)，捷于影響，所謂道隱而藏諸用，天石之言至此蓋驗矣。[64]

此中提及，三代祖師圓寂后即有人塑造三代祖師金身鎮(zhèn)殿供奉，閩地信眾來朝，有求必應(yīng)。但當時是否有僧人住持廟宇不得而知，龍湖寺早期的世系傳承是后來編修燈譜時追溯的。

在此，有必要對佛教出家人住持民間小廟一事加以說明。實際上，在明清時期，佛教出家人住持民間各種小廟是十分常見之事，甚至道觀之中也有僧人居住。明末蓮池大師《竹窗三筆》中《道譏釋》即以道士口吻譏諷佛教出家人說：“夫皈依佛者住寺，皈依道者住宮觀院廟，今僧居于此，為皈依三清諸天尊諸真諸神耶？抑欲占奪我等產(chǎn)業(yè)耶？”[65]

就龍湖寺而言，應(yīng)該是先有民間的三代祖師信仰及其廟宇，而后才有住持此類廟宇的僧人，且這類僧人主要歸屬于臨濟法脈。三代祖師信仰與臨濟法脈結(jié)緣并隨著法脈開衍而傳播，《金碧峰盛派修譜啟言》謂：“我祖金碧峰之衍傳有自矣，而枝葉之蕃衍多所也，香火八閩逾半，圣跡七屬無多。”[66]當然，很多的三代祖師廟宇未必會由佛教出家僧人擔任住持。

龍湖寺歸宗臨濟法脈后，《龍湖燈譜》中有三處提及三代祖師塑像問題：

一為第18 代住持一泉和尚簡介中提及：“師當嘉靖之末，盜賊蜂起……而大佛祖像莊嚴如故，亦甚賴其能為矣?！盵67]所謂大佛祖像疑即三代祖師像。

二為雍正十三年（1735）《臨濟龍湖傳燈宗譜序》，其中言及：“今龍湖之牌匾（引者注：指開山牌匾神位），火燼多遭，木石俱焚，莫可稽究?！盵68]而且提及為龍湖臨濟法脈分支的獅子巖、萬壽寺（祝圣寺）等“俱祀三代祖師像也。”[69]對于祀三代祖師像的緣由，該序認為：“佛自西天二十八傳至達摩，達摩一葦東渡而傳道，曰初祖，各方招提立像祀之，崇曰開山僧。儀：檀那有功業(yè)德澤者，□列開山牌匾神位。”[70]

三為“龍湖二十四代重開岱岳山當代住持興圣和尚”下言：“順治丁酉（1657）春，檀那帖請覺乘師祖克承三代祖師之芳徽，丕振佛門寶所之興隆，不致幽暗巖崖生鬼魅，荒郊僻野出妖精，是時偕徒檀華出銀二百余兩，委任玄生住持重興高峰之精藍，山運一時之盛。又有中而止焉。際以興圣公之入，皈誠募化良緣，重塑正尊佛祖，新建龍椅臺座，非師愿力，何克臻此？”[71]此中“正尊佛祖”應(yīng)是“三代祖師”。

此外，一般而言，佛教道場要求以僧團為中心，僧團或出家人必須掌握寺廟的經(jīng)濟大權(quán)。從《龍湖燈譜》來看，龍湖寺自古就是出家僧人住持，且僧團在寺院中擁有管理權(quán)，但也遭到來自民間信眾（主要是各類施主）的壓力，如第26 代信天和尚，“因康熙六十一年（1722）應(yīng)晉（即第27 代，諱智佩——引者注）住寺當事多忤眾施故，有請回龍湖住持?！盵72]應(yīng)晉法師曾經(jīng)擔任龍湖寺當家，“以蘇林施主爭執(zhí)，殃及山門，而身落苦海。”[73]也就是說，應(yīng)晉法師擔任當家?guī)熤畷r與功德主發(fā)生沖突，導致龍湖寺運作困難，不得不把信天和尚請回龍湖寺以平息爭端。

總之，雖然龍湖寺的臨濟法脈不是來自三代祖師，而是來自元末明初著名的臨濟宗祖師金碧峰禪師，但隨著明末清初龍湖寺臨濟法脈在閩地的分支開衍，此類寺院亦尊奉三代祖師，三代祖師信仰因此成為臨濟龍湖法脈寺院特有的組成部分。

五、余 論

龍湖寺編修的《龍湖燈譜》猶如世間宗族家譜，世系井然，而且各人之下皆有小傳，這在中國佛教文獻中是較為少見的。尤其值得關(guān)注的是，文人修燈譜也講究世間宗族的“親親之義”，這在《龍湖燈譜》中被屢屢提及。[74]唐宋以來尤其是明清時期佛教、道教乃至各種民間教派紛紛模擬世俗宗族進行組織建構(gòu)，出現(xiàn)了數(shù)量可觀的佛教《宗譜》，但大都秘不外傳。龍湖寺《龍湖燈譜》就是其中較為典型的例證之一，值得學界進一步研究。

當然，以佛教的視角來看，《龍湖燈譜》有很多不盡如人意之處。燈譜當中常常出現(xiàn)“張先生曰”“惟井贊曰”，充斥著世間文人的迂腐見解，他們對于佛教相關(guān)材料的取舍往往就源于根深蒂固的偏見。從《龍湖燈譜》中僧人略傳來看，龍湖寺法派僧人似乎主要就是以下三類人物：其一為經(jīng)懺僧，[75]其二為文字僧，[76]其三為事務(wù)僧。[77]即便有在佛教修行方面較為特出的一些僧人，但從燈譜過于簡略的傳記資料中很難窺見其具體的修為與成就，不免令人遺憾。[78]

注釋：

[1]題為《碧水三代祖師》，正文中簡稱為《龍湖燈譜》或“燈譜”，此為內(nèi)部印制的資料。感謝筆者恩師福建師范大學林國平教授提供復印本，并對論文部分觀點提出具體意見。由于本文初稿完成于七年前，此后數(shù)年間不斷有民間信眾、學者、法師同筆者探討龍湖寺法脈問題，加之筆者個人對佛教法派和宗派的認識進一步深化，此次修訂完善，充分汲取了各界人士的一些有益意見，謹致謝意！另外，林國平教授指導的碩士生林菁以《三代祖師信仰研究》為題撰寫了碩士學位論文（福建師范大學，2017年），有興趣者可以參看。

[2]龍湖寺?。骸侗趟鎺煛罚瑑?nèi)部資料（下同），第68頁。按：或云天啟間（1621～1627）覺乘和尚延張惟井先生修譜見龍湖寺?。骸侗趟鎺煛?，第5頁。還有高士賴紹翁參與修譜，見龍湖寺?。骸侗趟鎺煛罚?1頁。

[3]龍湖寺?。骸侗趟鎺煛罚?頁。

[4]龍湖寺?。骸侗趟鎺煛?，第221頁。

[5]筆者認為，唐宋以來（尤其是宋元以后）佛教所謂的法派與宗派都是根據(jù)俗世宗族的“宗法”立名。

[6]龍湖寺?。骸侗趟鎺煛?，第12頁。

[7]龍湖寺?。骸侗趟鎺煛?，第13頁。

[8]龍湖寺印：《碧水三代祖師》，第13頁。

[9]龍湖寺?。骸侗趟鎺煛罚?76頁。

[10]龍湖寺印：《碧水三代祖師》，第49頁。

[11]門通法師提醒，燈譜中提及的“南京”是宋代的“南京”還是明代編譜時期的“南京”，需要加以辨析。北宋時升宋州（今天商丘市）為南京應(yīng)天府；朱元璋取得集慶路后，改集慶為應(yīng)天府，稱帝后以應(yīng)天府為南京（即今天的南京）。參見徐兆奎、韓光輝：《中國地名史話》，北京：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2021年4月，第95頁、第154頁。

[12]門通法師對于三代祖師的生平履歷進行了較為深入的考索，他認為天石和尚為福州侯官石松寺僧。感謝法師通過郵件與筆者分享他的研究心得。其具體意見可參看https://tieba.baidu.com/p/6892179923（訪問日期2021 年11月11日）。

[13]龍湖寺?。骸侗趟鎺煛?，第1頁。

[14]龍湖寺印：《碧水三代祖師》，第19頁。

[15]《裕公道行碑》，《嵩山碑刻》，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19年8月，第449～451頁。

[16]《補續(xù)高僧傳》卷二十二，《卍新纂續(xù)藏經(jīng)》第77冊，CBETA2006版（下同），第513頁。

[17]《裕公道行碑》，《嵩山碑刻》，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19年8月，第451頁。按：福裕一系派字詩見《敇賜祖庭少林釋氏源流五家派世碑》，《嵩山碑刻》，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19 年8 月，第623 頁、第624 頁。按：《敇賜祖庭少林釋氏源流五家派世碑》所錄各宗派字詩基本都是法派。此碑是應(yīng)對當時各種僧諍而立的，只能是代表少林寺一家之言。于此，筆者亦將有專文考辨。

[18]龍湖寺印：《碧水三代祖師》，第19頁。

[19]龍湖寺?。骸侗趟鎺煛?，第6頁。

[20]龍湖寺?。骸侗趟鎺煛?，第67頁。

[21]正德無戊子年，天慶和尚具體生年不詳。

[22]龍湖寺?。骸侗趟鎺煛?，第66頁。

[23]此中臨濟派字詩見于同時期其它地方，略有不同，例如，“真如性海”或作“真如妙?！保凹耪掌胀ā被蜃鳌皾掌胀ā?。關(guān)于此類派字詩的出現(xiàn)與使用規(guī)則，筆者將有另文專論。

[24]龍湖寺印：《碧水三代祖師》，第67頁、第68頁。

[25]龍湖寺?。骸侗趟鎺煛?，第69頁。

[26]龍湖寺印：《碧水三代祖師》，第70頁、第71頁。

[27]龍湖寺?。骸侗趟鎺煛?，第72頁。

[28]龍湖寺印：《碧水三代祖師》，第75頁。

[29]例如，洛陽觀音寺的明嘉靖二十三年《重修觀音寺工完記》記載：“都修造主：圓海；門徒：明玉、明貴、明林、明正、明得、明受；法孫：真用、真香、真全、真資、真宦、真寶、真廷、真、真興、真平、真端、真常、真月、真慶。退隱山主：圓定；門徒：明升；法孫：真榮、真潭、真任。圓岫，門徒：明堂、明還、明連；法孫：真富、真曉、真來、真景、真亮、真玄；重孫：如春?！边@里諸人就是使用臨濟派字詩“道德圓明，真如性?！敝械摹皥A”“明”“真”“如”，“圓”字輩有在使用之列?！吨匦抻^音寺工完記》，《洛陽佛教碑刻集萃》，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20年6月，第55頁。

[30]此據(jù)宋濂所撰《寂照圓明大禪師壁峰金公舍利塔銘》，碧峰禪師卒于洪武壬子（1372），世壽65歲，則其生當元武宗至大元年（1308），見廖可斌：《<三寶太監(jiān)西洋記通俗演義>主人公金碧峰本事考》，《文獻》1996年第1期。

[31]諱寶金，又有作性金者，因碧峰立派字二十字，為“性空原朗耀”等，其為“性”字輩。見《宗教律諸宗演派》，《卍新纂續(xù)藏經(jīng)》第88冊，第559頁。

[32]《八十八祖?zhèn)髻潯肪硭?，《卍新纂續(xù)藏經(jīng)》第86冊，第644頁。

[33]《碧峰寺起止紀略》，《金陵梵剎志》卷三十九，南京：南京出版社，2011年，第600頁。

[34]《宗教律諸宗演派》，《卍新纂續(xù)藏經(jīng)》第88冊，第560頁。

[35]清代悟波《支提山華藏萬壽寺宗譜源流考記》就以明代支提山華嚴寺大遷禪師為“臨濟正傳十五世性金字碧峰和尚派下第七世孫”。也就是說，支提寺臨濟法派也屬于碧峰金禪師法派。見袁冰凌主編：《支提山華嚴寺志》，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67頁。

[36]德化地方志編纂委員會：《德化縣志》第三十三篇第一章第一節(jié)，北京：新華出版社，1992年。

[37]龍湖寺?。骸侗趟鎺煛?，第69、72頁。

[38]龍湖寺印：《碧水三代祖師》，第72頁。

[39]德化地方志編纂委員會：《德化縣志》第三十三篇第一章第一節(jié)，北京：新華出版社出版，1992年。

[40]譚偉綸主編：《民間佛教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199頁。

[41]譚偉綸主編：《民間佛教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200頁。

[42]宋濂：《碧峰禪師碑略》，《金陵梵剎志》卷三十九，南京：南京出版社，2011年，第604頁。

[43]《碧峰寺起止紀略》，《金陵梵剎志》卷三十九，南京：南京出版社，2011年，第600頁。

[44]《碧峰寺起止紀略》，《金陵梵剎志》卷三十九，南京：南京出版社，2011年，第601頁。

[45]張雪松認為，香花和尚的派字可能受到建制性佛教的影響，這種影響是多渠道的，可能是僧錄司的推行，也可能是叢林寺院的影響。見其《佛教法緣宗族研究》，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61頁。

[46]《宗教律諸宗演派》，《卍新纂續(xù)藏經(jīng)》第88冊，第560頁。

[47]相比較來看，支提山華嚴寺明啟一系傳承為：圓慧—明啟—真幢—如恭—性魁—海珠—寂逵—照直—普謙—通和—心華—源溶—廣徹—續(xù)行—本聰—覺科—昌葳—隆川—能植。該法派明顯是使用了后續(xù)三十二字的字派，且可以十分肯定，支提山一系不是香花和尚。見袁冰凌主編：《支提山華嚴寺志》，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3年1月，第256頁

[48]龍湖寺?。骸侗趟鎺煛?，第11頁。按：筆者的復印本中有人將“通高和南拜題”中的“和南”圈改為“和尚”，誤。和南是佛教常用詞匯，表示禮敬。

[49]龍湖寺印：《碧水三代祖師》，第159頁。

[50]龍湖寺?。骸侗趟鎺煛?，第154頁。

[51]俗家弟子也不是所謂的居士（優(yōu)婆塞、優(yōu)婆夷），譚偉綸主編：《民間佛教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174頁。

[52]譚偉綸主編：《民間佛教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172頁、第173頁。

[53]龍湖寺?。骸侗趟鎺煛?，第65頁。

[54]龍湖寺印：《碧水三代祖師》，第74頁。

[55]龍湖寺?。骸侗趟鎺煛罚?7頁。

[56]龍湖寺印：《碧水三代祖師》，第89頁。

[57]龍湖寺?。骸侗趟鎺煛?，第153頁。

[58]龍湖寺?。骸侗趟鎺煛?，第71頁。

[59]龍湖寺?。骸侗趟鎺煛?，第73頁。

[60]龍湖寺?。骸侗趟鎺煛?，第78頁。

[61]龍湖寺?。骸侗趟鎺煛?，第109頁。

[60]龍湖寺?。骸侗趟鎺煛?，第84頁、第145頁。

[62]楊健：《清王朝佛教事務(wù)管理》附錄一，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8年，第567頁。

[63]此結(jié)論僅供參考。需要提醒注意的是，教內(nèi)使用的術(shù)語在史料中的具體含義如何有時是很難確定的，也就是說，對于史料中的詞匯，有時候記錄者或觀察者、閱讀者的理解和表述者的含義并不一致。例如，“披剃”“歸俗”“受戒”等語匯在香花和尚中真正的含義如何，需要考察清楚。加之，《龍湖燈譜》由文人參與修譜，就更要注意這類術(shù)語具體含義方面存在可能的分歧。以上思考得益于荷蘭學者田海（Barend ter Haar）所著《中國歷史上的白蓮教》相關(guān)論述。見[荷]田海著，劉平、王蕊譯：《中國歷史上的白蓮教》，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7年11月。

[64]龍湖寺?。骸侗趟鎺煛?，第163頁。

[65]龍湖寺?。骸侗趟鎺煛?，第18頁。

[66]蓮池大師：《竹窗隨筆》，莆田：莆田廣化寺印本，第386頁。

[67]龍湖寺印：《碧水三代祖師》，第10頁。

[68]龍湖寺?。骸侗趟鎺煛罚?0頁。

[69]龍湖寺?。骸侗趟鎺煛?，第7頁。

[70]龍湖寺印：《碧水三代祖師》，第7頁、第8頁。

[71]龍湖寺?。骸侗趟鎺煛?，第6頁、第7頁。

[72]龍湖寺?。骸侗趟鎺煛?，第94頁。

[73]龍湖寺印：《碧水三代祖師》，第90頁、第91頁。

[74]龍湖寺?。骸侗趟鎺煛?，第92頁。

[75]龍湖寺?。骸侗趟鎺煛?，第72頁。

[76]如達先和尚，瑜伽上座至誠尤甚。龍湖寺?。骸侗趟鎺煛?，第138頁。

[77]如凈覺和尚，與文人詩詞唱和甚多，張先生對其最為欽慕。見龍湖寺?。骸侗趟鎺煛?，第73頁。另玄開和尚，乃儒學名流。龍湖寺?。骸侗趟鎺煛罚?6頁。

[78]如玄瑞和尚，精明佛事，略通文墨。龍湖寺?。骸侗趟鎺煛?，第80頁。

[79]如檀崇和尚，得法金粟，在佛法方面修為方面應(yīng)該不錯。龍湖寺?。骸侗趟鎺煛罚?8頁。還有慧澤和尚，精通內(nèi)典，兼擅堪輿等術(shù)。龍湖寺?。骸侗趟鎺煛?，第12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