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飄逸詩人徐志摩“金剛怒目”的一面※——從《努力周報》上的一組詩文談起

田 天 田建民

內(nèi)容提要：長期以來，徐志摩被形塑為一個寄情風月、才性高妙的現(xiàn)代柳永，似乎“一生都在愛情故事里折騰”。這種認識是對徐志摩的偏見。徐志摩固然有其飄逸瀟灑的一面，但同時也有充滿血性的“金剛怒目”的一面。他發(fā)表于《努力周報》上的《就使打破了頭，也還要保持我靈魂的自由》《北方的冬天是冬天》和《希望的埋葬》這一組詩文，通過對現(xiàn)實的黑暗與政治的腐敗的揭露與批判，對不與軍閥政府合作的抗爭精神與高尚人格的贊頌，對“希望”的愛戀、不舍與頌揚，表現(xiàn)了詩人的“金剛怒目”式憤激抗爭與高歌正義、堅守理想的一面。

一

新時期后，思想解放的深入帶來了學(xué)術(shù)環(huán)境的寬松，徐志摩終于被研究者們揭開“資產(chǎn)階級頹廢詩人”的封條而重新出現(xiàn)在世人面前。一時，《再別康橋》《雪花的快樂》《沙揚娜拉》《我不知道風，是在哪一個方向吹》等感情真摯、情調(diào)婉約輕柔的詩作，被青年學(xué)子們爭相吟誦。形成了詩歌上的“徐志摩熱”。遺憾的是，這股“徐志摩熱”的潮流并沒有推動有關(guān)徐志摩的學(xué)術(shù)研究走向全面和深入，而是順應(yīng)市場經(jīng)濟的需要，極力炒作徐志摩的風流韻事。以致到目前為止，真正從學(xué)術(shù)角度研究徐志摩的專著或文章宛若鳳毛麟角，而主要描寫徐志摩風流浪漫、風月情長的傳記則有五六十部之多。諸如《風流詩人徐志摩 徐志摩傳》1、《徐志摩傳 藝術(shù)與風月》2、《徐志摩新傳 萬種風情無地著》3、《林徽因文傳，徐志摩詩傳，陸小曼情傳》4、《徐志摩情傳》5等。其實，這些傳記的寫法頗類似于鴛鴦蝴蝶派的小說，盡情渲染風華絕代的才子佳人的纏綿悱惻的情愛故事，聚焦于與張幼儀、林徽因、陸小曼的婚姻愛情糾葛，再添油加醋地捎帶上所謂的紅顏知己凌淑華、暗戀對象賽珍珠等。如是，徐志摩被形塑為一生都在憐香惜玉、寄情風月、天性風流、才性高妙的現(xiàn)代柳永。

徐志摩作為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一個在文壇上叱咤風云的文學(xué)名家，他的個性、生活與創(chuàng)作也是豐富多面的。但“當后世慣于把他的一生簡略成兩段婚姻、三個女人和幾首口耳相傳的愛情詩時，那個懷揣著救國夢想渡海、以政論文章針砭時弊的青年，卻漸漸地不為人知”6了。確實，徐志摩有其飄逸瀟灑的一面，但同時也有充滿血性的“金剛怒目”的一面。他既寫了不少或溫婉清麗，或哀傷纏綿的吟詠愛情的作品，但也不乏關(guān)注現(xiàn)實、表現(xiàn)政治理想與愛國情懷的詩作。如抨擊現(xiàn)實黑暗與不公的《一小幅的窮樂圖》《一條金色的光痕》《叫化活該》《先生，先生》等；揭露軍閥混戰(zhàn)的罪惡的《太平景象》《大帥》《人變獸》等；表現(xiàn)政治理想與愛國情懷的《為要尋一顆明星》《嬰兒》《三月十二深夜大沽口外》《梅雪爭春》（紀念“三一八”）等。而徐志摩在1923年1月28日的《努力周報》第39期發(fā)表的散文《就使打破了頭，也還要保持我靈魂的自由》，及《希望的埋葬》和《北方的冬天是冬天》兩首詩，則典型地表現(xiàn)出他面對當時社會黑暗與政治腐敗的強烈的憤激情緒與抗爭精神。遺憾的是，對這一組最能代表徐志摩的血性與正義的詩文，學(xué)界沒有給予應(yīng)有的關(guān)注與重視。雖然各種徐志摩的詩文選本大都收入這組詩文，但基本沒有對這兩首詩作專門解讀或研究，而對這篇著名的散文，筆者也只查到了一篇收在書中的短小的賞析文章，其余則是一些在某些選本或傳記中的簡短的“導(dǎo)讀”或“介紹”。而有些“導(dǎo)讀”“介紹”甚至賞析的文字，因作者對相關(guān)的背景知識缺乏了解，所以在介紹、解釋或賞析這篇散文時，出現(xiàn)了不少誤導(dǎo)讀者的常識性錯誤。本文聯(lián)系時代背景對這組詩文進行較詳細的分析與解讀，意在糾正以往闡釋文字中的常識性錯誤，幫助讀者正確地欣賞和理解徐志摩的這一組詩文，認識其飄逸瀟灑背后充滿血性的憤激與抗爭的“金剛怒目”的一面。

二

對《北方的冬天是冬天》與《希望的埋葬》這兩首詩，筆者目前沒有查到相關(guān)的賞析或研究的文章，而《就使打破了頭，也還要保持我靈魂的自由》一文，則在一些選本或傳記中多有介紹或解釋，甚至還查到一篇短小的賞析文章。不過，遺憾的是，這些闡釋文字充斥著不少常識性錯誤。如有選本把文章里“只聽見神圣的職業(yè)者接受蜜甜的‘冰炭敬’”中的“冰炭敬”注釋為“指相反的對待”7。這完全是不了解文章寫作的背景與譏刺的對象而只照“冰”“炭”相反相對的字面意義做出的錯誤的猜測。這句話中的“神圣的職業(yè)者”是指當時的國會議員們，而“冰炭敬”原是清朝時地方官員對京官（主要是本部門上級官吏）以夏季降溫和冬季取暖的名義送錢行賄的一種委婉的說法。這兒徐志摩文中的“冰炭敬”則特指曹錕為登上大總統(tǒng)的寶座而向國會議員行賄的丑行。

又如，有傳記作者在談引發(fā)該文的蔡元培因“羅文干案”而辭職的事件時這樣說：“在全國的聲援下，羅文干還是無罪釋放了。之后，蔡元培又回到北大當校長。”8這樣的表述也是不確切的。“羅文干案”直至1924年2月，北京地方檢察廳向高等審判廳撤銷上訴，羅文干才被釋放。蔡元培自1916年12月26日就任北京大學(xué)校長后，屢屢以辭職作為一種政治姿態(tài)來維護自己的理念信仰和表達對軍閥政府黑暗腐敗的抗議。1923年1月17日，蔡元培為抗議教育總長彭允彝干涉司法獨立，向大總統(tǒng)黎元洪提交辭呈，這是第七次辭職。這次辭職他真的從此離開了北京大學(xué)。發(fā)出辭呈的次日晨他即離開北京去了天津。北京各校學(xué)生聯(lián)合向大總統(tǒng)黎元洪和國會請愿，要求罷免彭允彝，挽留蔡校長。但最終國會不顧北京教育界“驅(qū)彭挽蔡”的呼聲而通過了彭允彝教育總長的正式任職。蔡元培于4月6日離津赴滬。此后則為籌備赴歐考察教育及與他的第三任妻子周峻的婚姻等事游走于蘇（州）、滬、杭、紹（興）等地。急于登上大總統(tǒng)寶座的曹錕，四五月間即策動軍警以討要軍餉為名對黎元洪實施逼宮。6月6日更授意親信閣員脅迫張紹曾內(nèi)閣以集體辭職逼黎元洪下臺。6月14日黎元洪在離京赴津途中被迫宣告辭職。當日高凌霨即領(lǐng)銜部分被解職的閣員通電依法由國務(wù)院攝行大總統(tǒng)職務(wù)。在高凌霨署理的所謂攝政內(nèi)閣中，“津派”的王寶泉代理教育總長，彭允彝實際上已經(jīng)被解職。在此情況下，北京大學(xué)派時任法學(xué)院教授兼政治系主任的陳啟修等代表學(xué)校到浙江迎請蔡元培返校復(fù)職。據(jù)胡適日記載：“廿日蔡先生行后，北大教職員代表陳惺農(nóng)、楊宗白、段子均趕到杭州。廿一日陳、段追往紹興，廿三日與蔡先生同回杭州，邀我同商議行止。我們在平湖秋月的大楊樹下商定了蔡先生的三個宣言?！?胡適日記中的陳惺農(nóng)即陳啟修常用的筆名。6月14日蔡元培從紹興到杭州，與胡適、高夢旦等同住西湖新新賓館避暑。陳啟修等可能打聽到這一情況，所以趕到杭州，得知蔡元培已回又追到紹興。可見北京大學(xué)師生迎蔡元培回校的懇摯之情。但當時曹錕操控下的北京政局日益惡化，蔡元培已下定了不與北洋軍閥政府合作的決心。所以他沒有回北大，而是在與周峻舉行婚禮之后，于7月20日攜家人登上了赴歐考察學(xué)習(xí)的旅程。直至1926年2月才回國?；貒笠矝]有回北京大學(xué)，而是在上海等地從事政治及學(xué)術(shù)活動。所以，說羅文干無罪釋放后，“蔡元培又回到北大當校長”是不確切的。

對徐志摩的《就使打破了頭，也還要保持我靈魂的自由》這篇散文進行“導(dǎo)讀”“介紹”甚至賞析的文章，除了存在以上常識性錯誤外，還有一點不足就是都對寫作該文的時代背景交代得太簡略，因而對深入理解作品幫助不大。如有的交代說：“1922年，財政總長羅文干在與奧匈帝國簽訂貸款協(xié)定時涉嫌受賄，因而被捕，不久又因法院證據(jù)不足而對其免于起訴。但新任教育總長彭允彝提請國務(wù)院再議，羅文干因此再陷囹圄。北大校長蔡元培先生認為這是蹂躪人權(quán)、干涉司法獨立的行徑，遂聯(lián)合知識界發(fā)起抗議，掀起風潮，而他本人則向總統(tǒng)提交辭呈，以示不合作的態(tài)度?！?0這是筆者挑選的一則沒有常識性錯誤且較為詳細的對文章寫作的背景情況介紹。但讀了之后，相信許多讀者還是不能了解事情的原委，由此影響了對作品的理解與把握。究竟“羅文干案”因何而起？羅文干有沒有過錯？這個案件的背后有著怎樣的政治矛盾與糾葛？彭允彝為什么要和羅文干過不去？蔡元培、胡適、徐志摩等與“羅文干案”到底有什么瓜葛？蔡元培辭職的背后究竟有著怎樣的考量？如果對這些問題有了清楚的了解，那么，作品的創(chuàng)作意圖與要表達的主旨內(nèi)容也就清楚了。而要搞清這些問題，還要從胡適、蔡元培等以《努力周報》為陣地倡導(dǎo)推動組建“好人政府”說起。

彼時《努力周報》發(fā)表了由蔡元培領(lǐng)銜，包括王寵惠、羅文干、湯爾和、李大釗、胡適等16人署名的《我們的政治主張》，倡導(dǎo)建立憲政的、公開的、有計劃的“好人政府”，引起了不小的轟動。當時直系中的實力派人物吳佩孚因曾發(fā)表支持學(xué)生五四愛國運動、“保護勞工”“罷戰(zhàn)主和”等通電，在社會上有著較高的口碑。由此，蔡元培、胡適等認為吳佩孚是個值得信賴與支持的開明軍閥，把實現(xiàn)其政治主張的希望寄托在吳佩孚身上。而接連打敗皖系和奉系的吳佩孚風頭正盛，在直系中幾與曹錕平起平坐，形成“洛派”。他對蔡元培、胡適等提出的政治主張并不認同，但為了迎合輿論以獲取知識界的支持，也有意由胡適等鼓吹的所謂“好人”來組閣。在蔡元培、胡適等人的積極運作下，吳佩孚協(xié)調(diào)直系內(nèi)部各派的矛盾，促成了由鼓吹“好人政府”的署名者王寵惠任國務(wù)總理、羅文干任財政總長、湯爾和任教育總長、孫丹林任內(nèi)務(wù)總長、高恩洪任交通總長的所謂“好人政府”。由此，曹錕操控了由其親信吳景濂和張伯烈依據(jù)“法統(tǒng)重光”恢復(fù)的舊國會，而吳佩孚則掌控了“好人內(nèi)閣”，直系的內(nèi)部達成了暫時的權(quán)力平衡。

胡適、蔡元培等希望“好人政府”按照他們鼓吹的公開的、憲政的、有計劃的政治主張來施政，而依賴吳佩孚組建起來的“好人政府”實際上是一個“洛陽武人的內(nèi)閣”?！昂萌藘?nèi)閣”上臺后，“保派”“洛派”及各省督軍紛紛急著索要薪餉。王寵惠、羅文干、顧維鈞等與西方國家的公使人員秘密洽談，擬以整理舊債為條件，向英（匯豐）、美（花旗）、法（東方匯理）、日（橫濱正金）新四國銀行團借款一億元。而意大利公使則提出簽訂《奧國借款展期合同》的要求。債券到期后，北洋政府以巴黎和會已經(jīng)議決奧款作為賠償中國的一種債券為由拒絕還款。債券人委托華義銀行代為交涉并付給其大筆活動資金。意大利公使私下低價收購了大量債券，他聯(lián)合西方多國公使，以簽訂奧款展期合同作為承認中國新增關(guān)稅的前提條件。華義銀行也提出簽訂合同后支付給財政部8萬英鎊并付3.5萬英鎊的手續(xù)費。王寵惠內(nèi)閣一是考慮挽回中國的國際信用，二是為解財政枯竭的燃眉之急，遂同意簽訂奧款展期合同。簽訂這樣的合同按程序要先交國會討論批準，但考慮到由此得到的華義銀行支付的8萬英鎊，折合國幣60余萬元，拿出10余萬元作為中央政費，還剩50萬元。為把這50萬元全部撥付洛陽，決定此事不提交國會討論，而由總理批準并口頭報告總統(tǒng)黎元洪。為掩人耳目，財政部先以償還鐵路債務(wù)之名把錢劃撥到高恩洪主政的交通部，然后由交通部再撥付洛陽。但不意華義銀行經(jīng)理徐世一是曹錕心腹邊守靖的親戚，所以王內(nèi)閣財政部與華意銀行密商奧款合同等事均在吳景濂、邊守靖等人掌握之中。1922年11月14日，羅文干在合同上簽了字。1922年11月18日，吳景濂、張伯烈以眾議院名義脅迫黎元洪以納賄、濫用職權(quán)罪拘捕羅文干。次日，王寵惠率閣員到總統(tǒng)府找黎元洪興師問罪。而吳景濂、張伯烈也率多位議員沖進總統(tǒng)府，雙方形成對壘之勢。同月21日吳佩孚電責黎元洪私自下令拘捕閣員違法，隨即羅文干被黎元洪保釋。曹錕在查賬得知半年來撥款給洛陽的軍費比給保定的多出一倍還多，下決心借“羅文干案”打壓吳佩孚。遂于23日發(fā)出漾電，痛斥羅文干喪權(quán)辱國，納賄瀆職。隨后直系的各省督軍先后通電痛斥羅文干喪權(quán)賣國。吳佩孚在被曹錕的孤立打壓下通電聲明與王寵惠、羅文干素昧平生。11月25日，王寵惠的“好人內(nèi)閣”集體請辭。羅文干再次被捕。

雖然蔡元培、胡適等對“好人內(nèi)閣”不能按照他們提出的政治主張施政而對王寵惠等極為不滿，但當“羅文干案”發(fā)生，“好人內(nèi)閣”面臨倒臺之際，他們?nèi)χ肛熇柙橄铝罹胁读_文干是開了違法的惡例。他們?yōu)榱_文干洗白“冤情”，是不愿看著他們苦心經(jīng)營的“好人政府”以“違法”“受賄”的不光彩的名義而告終，因而要證明他們推薦的這些“好人”人格的清白可靠。1923年1月11日，京師地方檢察廳以“收受賄賂查無實據(jù)”而撤銷對羅文干的起訴。1月17日，眾議院再次要求法辦羅文干并查辦京師地方審檢廳的檢察官。新入閣的教育總長彭允彝為使自己的任職資格能在國會投票中獲得通過，也討好吳景濂，在內(nèi)閣中提議追查羅案。當天，蔡元培聽邵飄萍說起此事，甚為憤激，決定“以辭職為抗議，不愿在彭允彝之下辦教育”11。并當即叫胡適代擬辭呈公布，次日晨即去了天津。表面上看，蔡元培是為抗議彭允彝而辭職，實際上，是他熱心推動的“好人政府”的失敗，使他認識到了與軍閥政府合作的改良主義道路行不通。因而決心與之徹底劃清界限，同時也與熱衷于改良主義的胡適等英美派知識分子主動疏離。

蔡元培辭職之后，胡適在《努力周報》的第38—40期連續(xù)發(fā)表《蔡元培以辭職為抗議》（第38期）、《蔡元培的不合作主義》（第39期）、《蔡元培與北京教育界》（第39期）、《蔡元培是消極嗎？》（第40期）、《彭允彝代表什么？》（第40期）等文章，稱頌蔡元培不肯與黑暗勢力妥協(xié)的品德與人格，強調(diào)其以“有所不為”而爭取“有所為”的精神和態(tài)度，意在制造輿論，迫使黎元洪用總統(tǒng)特權(quán)罷免彭允彝的教育總長或使之在國會投票時落選。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回國后即因在《努力周報》連續(xù)發(fā)表詩作《歸國雜題（馬賽）》（第33期）和《歸國雜題（地中海）》（第34期）而嶄露頭角的徐志摩，緊隨胡適的節(jié)奏在《努力周報》第39期發(fā)表了《就使打破了頭，也還要保持我靈魂的自由》《北方的冬天是冬天》《希望的埋葬》這組贊頌蔡元培以辭職來抗議的高尚品格與抗爭精神、抨擊現(xiàn)實政治黑暗腐敗的詩文。

三

與徐志摩的一些詞語上“濃得化不開”、思想上“跑野馬”式的散文風格不同，《就使打破了頭，也還要保持我靈魂的自由》一文，以明快素樸而又酣暢淋漓的筆調(diào)，抒發(fā)了對黑暗現(xiàn)實的憤慨和對蔡元培的高尚人格與抗爭精神的崇敬之情。文章開頭寫道：“照群眾行為看起來，中國人是最殘忍的民族。照個人行為看起來，中國人大多數(shù)是最無恥的個人?！边@種很難令人接受的偏激之論，其實只是作者在具體行文中對落后的國民性批判的一種憤激姿態(tài)。徐志摩的憤激之詞其實與魯迅對國民性批判的話語很類似。顯然，徐志摩認為這種落后的國民性是社會政治腐敗的土壤，所以在揭露和批判現(xiàn)實的社會黑暗與政治腐敗之前，先對國民性進行剖析。

文章的第二至五段，作者以古今對比的方式，揭露抨擊現(xiàn)實的腐敗與黑暗，指斥這卑污茍且的社會容不得理想和有理想的人的存在。首先，作者以歷史上人們還講俠義、氣節(jié)、廉潔，還講智、仁、勇，還講當仁不讓、見義勇為，而現(xiàn)今則：“只聽見神圣的職業(yè)者接受蜜甜的‘冰炭敬’，磕拜壽祝福的響頭，到處只見拍賣人格‘賤賣靈魂’的招貼。這是革命最彰明的成績，這是華族民國最動人的廣告!”這是對當時的權(quán)勢人物曹錕、眾多拍賣人格的國會議員及軍閥控制下的所謂“中華民國”的揭露、嘲諷與批判。這里的“神圣的職業(yè)者接受蜜甜的‘冰炭敬’”，嘲諷的是當時曹錕為選大總統(tǒng)以送“冰炭敬”的名義賄賂國會議員?！吧袷サ穆殬I(yè)者”是指當時的國會議員。這些各地民眾選出的議員，按理是代表民眾、堅持正義、為國家負責的，所以被稱為“神圣的職業(yè)者”。但當時的國會議長吳景濂和副議長張伯烈均是曹錕的親信，他們以把曹錕推上大總統(tǒng)寶座為自己的最高使命。在他們的影響下，許多國會議員都不顧自己民意代表的神圣使命而喪失原則，鉆營納賄。而曹錕的另一親信、直系軍閥“津派”的核心人物，時任內(nèi)務(wù)總長的高凌霨則充當了曹錕行賄國會議員的經(jīng)理人?！氨烤础痹乔宄胤焦賳T對京官（主要是本部門上級官吏）以夏季降溫和冬季取暖的名義送錢行賄的一種委婉的說法。而曹錕當時則以“冰炭敬”之名給國會議員發(fā)放額外津貼，實際就是變相行賄。這一丑行當時受到了輿論的普遍譴責。就在徐志摩發(fā)表該文的一周前，《努力周報》（第38期）即在頭版頭條刊登了胡適寫的《高凌蔚證明賄買國會是實》。胡適呼吁：“（1）高凌蔚是賄買國會案的要證，不可放走。（2）劉某與某軍需官，也應(yīng)查辦。（3）曹錕是高凌蔚證明為行賄的主犯，也應(yīng)即行查辦。（4）張伯烈身為副議長，經(jīng)高凌蔚證明有索賄嫌疑，也應(yīng)即行查辦。”12徐志摩文章中的“冰炭敬”特指曹錕行賄國會議員，而“神圣的職業(yè)者接受蜜甜的‘冰炭敬’”，既嘲諷曹錕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無恥，又以“蜜甜”兩字揭示了那些受賄的議員的卑下的人格與心理。文章中的“磕拜壽祝福的響頭”則是嘲諷當時的國會議員紛紛到保定光園為曹錕拜壽的丑行。當時的國會開會，議員們往往借故不參加，使會議議事大多因達不到法定出席人數(shù)而不能議決。但1922年12月9日曹錕的61歲生日時，國會議員趕到保定光園為曹錕祝壽的議員竟占全體議員人數(shù)的四分之三，比平時參加國會會議的人還多。徐志摩在文章中把曹錕與國會議員之間這種公開的行賄受賄、拜壽拍馬的亂象稱為“拍賣人格‘賤賣靈魂’的招貼”。并沉痛地反諷說：“這是革命最彰明的成績，這是華族民國最動人的廣告！”表現(xiàn)了對這些敗壞辛亥革命成果、糟蹋中華民國的軍閥、議員的無比憤慨之情。

在描寫了諸多社會政要人物行賄受賄、拜壽拍馬的社會亂象之后，作者指出一個卑污茍且的社會是容不得理想和有理想的人的。文章把當時的那些政要人物比為莎士比亞戲劇《暴風雨》中的丑鬼卡立朋（Caliban），他們站在理想的鏡子面前，就像卡立朋在海水里照出自己的尊容一樣惱羞成怒。作者以屈原為國投江而死來映襯蔡元培以辭職抗議的悲壯與正義，認為“真理正義是永生不滅的圣火”。雖然這真理正義“有時遭被蒙蓋掩翳”，但總還有人有膽量來表現(xiàn)他的理想的火光與正義的沖動。這些對政治黑暗腐敗、社會卑污茍且、理想正義缺席的社會現(xiàn)象的揭露與批判，為凸顯蔡元培的高尚人格與抗爭精神做了鋪墊。

文章的第六至九段開始正面贊頌蔡元培卓爾不群、不與黑暗政治同流合污的高尚人格與不妥協(xié)的抗爭精神。在那些奉行明哲保身的識時務(wù)的人們看來，蔡元培為不相干的人與事辭官不做，這簡直是一個愚蠢的傻瓜、書呆子的行為。而其實他正是這卑污茍且社會里的一個出污泥而不染的理想主義者。所以他的話、他的行為是很少有人能夠理解與同情的。

為了用事實說明蔡元培的高潔的品格，說明他的言行一般人難以理解，作者從蔡元培辭職時所發(fā)布的辭呈、啟示與宣言中，摘錄了幾句最能體現(xiàn)其思想與品格的關(guān)鍵性語句，排列為文章的第七段，“小人知進而不知退”，“不忍為同流合污之茍安”，“不合作主義”，“為保持人格起見……”，“生平僅知是非公道，從不以人為單位”。作者摘錄鋪排蔡元培的這些話語，一是引領(lǐng)讀者回顧整個“蔡元培以辭職為抗議”的事件，二是通過反問“這些話有多少人能懂，有多少人敢懂”來凸顯蔡元培思想的深刻、理想的堅定與人格的高尚。而這樣一個理想主義者是“非失敗不可”的。

文章圍繞“蔡元培以辭職為抗議”的事件鋪展開來，不枝不蔓，憎愛分明，一氣呵成。先以無比憤慨的筆觸批判現(xiàn)實的黑暗、人性的丑惡，揭露軍閥統(tǒng)治下政治的卑污與腐?。欢笠约で榈墓P調(diào)贊頌蔡元培的理想主義者的高尚人格與“拿人格頭顱去撞開地獄門”的犧牲與抗爭精神。顯示出了徐志摩面對黑暗現(xiàn)實憤激抗爭的“金剛怒目”的一面。當然，徐志摩不把蔡元培的辭職看成是社會政治問題，而歸結(jié)為“是個道德問題”，這是由他的改良主義思想的局限性所決定的。其實社會政治腐敗的根源不是由人格或道德決定的，而是由社會的政治制度決定的。蔡元培的辭職，是從“好人政府”的失敗，認清了腐敗的軍閥政治是無法通過改良主義的方式改變的。所以他的辭職是與北洋軍閥政府劃清界限，這是一種政治的選擇，而不是一個道德的問題。

下面我們再看與《就使打破了頭，也還要保持我靈魂的自由》同時發(fā)表于《努力周報》第39期的徐志摩的兩首詩。

如果說《就使打破了頭，也還要保持我靈魂的自由》是以直抒胸臆的散文形式揭露和批判社會黑暗、政治腐敗，贊揚蔡元培以辭職為抗議的高尚人格與不妥協(xié)的抗爭精神，那么《北方的冬天是冬天》就是以詩的意象象征的形式，表達對北洋軍閥政府統(tǒng)治下的嚴酷的社會政治現(xiàn)實的不滿和對蔡元培以“人格頭顱去撞開地獄門”的抗爭精神的贊頌。這是一首典型的借寫景而抒情的政治抒情詩。詩作以北方嚴寒的冬季，除了鋪天蓋地漠漠茫茫的黃沙什么都看不見，來象征北洋軍閥統(tǒng)治下毫無生氣的嚴酷的社會現(xiàn)實。而以雖落盡了葉子但卻勇敢地迎擊這凜冽的北風，抗拒著霜鞭、雪拳與風劍的頑強的樹枝象征蔡元培。詩作形容這樹枝是“赤膊的”“不留半片殘青，沒有一絲粘戀”，表現(xiàn)其不顧自身的一切榮辱得失獨自奮戰(zhàn)的高尚精神。而“只拼著精光的筋骨；凝斂著生命的精液”，則表現(xiàn)了其只身為理想而戰(zhàn)的不屈信念。這里“生命的精液”象征其信念與理想，而其像“一隊隊敢死的健兒，傲立在戰(zhàn)陣前！”則形象地展示出其戰(zhàn)斗的雄姿。寫其“耐三冬的霜鞭與雪拳與風劍”，象征其不懼霜鞭、雪拳、風劍等軍閥黑暗勢力的威壓與摧殘。此后在進一步凸顯蔡元培的不屈不撓的頑強抗爭精神的同時，也表達了詩人希望通過奮斗與抗爭，征服現(xiàn)實的肅殺、枯寂與兇慘，“打開了生命的牢監(jiān)”，“放出一瓣的樹頭鮮”，即綻放出理想的光芒的美好愿望。詩的結(jié)尾四行既在形式上與開頭四行形成對吟，又在內(nèi)容上從希望的暢想拉回到現(xiàn)實。即以“黃沙茫茫的”的嚴冬田野里“一只困頓的黃牛”和天邊的“幾線的悲鳴雁”，來象征在嚴酷的現(xiàn)實中孤軍奮戰(zhàn)的蔡元培以及他的聲援者們所處的尷尬的困境。

《希望的埋葬》則是以哀婉的筆調(diào)，表達了詩人希望破滅后的失望、哀傷而又不甘的復(fù)雜的情緒與心情。1922年10月，徐志摩懷抱著愛情與政治的夢想回到了他魂牽夢繞的祖國。然而，他再見到的林徽因，對他只有朋友的盛情與矜持，而再也不談戀人的話題。并最終向他攤牌已經(jīng)選擇了梁思成。這無疑使他的“愛情夢”碎了。好在當時胡適等英美派知識分子推動組建的“好人政府”剛剛上臺，這與徐志摩的政治追求是相吻合的。因此，徐志摩在愛情追求上雖然受挫，但他并未消沉，當時，無論從文學(xué)創(chuàng)作還是從社會活動上看，他都是相當活躍的。所以，《希望的埋葬》盡管從愛情受挫的角度解析，在邏輯和情理上也說得通，但聯(lián)系當時的背景并參照他同時創(chuàng)作和發(fā)表的《就使打破了頭，也還要保持我靈魂的自由》和《北方的冬天是冬天》所表達的思想與情感，該詩從徐志摩政治追求的角度來解讀更符合實際。當然，作為一首抒情詩，詩人在抒發(fā)“政治夢”受挫的情感時，也不排除隱含著對“愛情夢”受挫的情感的抒發(fā)。

被蔡元培、胡適等寄予了很大的社會改革希望的“好人政府”失敗了，知識界的領(lǐng)袖人物蔡元培也辭職離開了，作為英美派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徐志摩，他追求的西方式的議會制政治理想破滅了。這就是他的政治上的“希望的埋葬”。詩的前兩節(jié)寫面對這希望的“殘骸”，撫摸著“慘變的創(chuàng)傷”，即面對“好人政府”垮臺的“殘局”，回想“羅文干案”“蔡元培辭職”這些“慘變的創(chuàng)傷”，其無奈與哀傷能向誰訴說？詩的第三至七節(jié)，以為埋葬“希望”選擇美麗的葬所、蓋滿鮮紅而哀傷的楓葉、唱挽歌、流清淚等鋪排式描寫，表現(xiàn)對“希望”的不舍。用母親抱住已逝孩兒的衣服，“凄懷你生前的經(jīng)過”，以戀人抱住愛人的尸體的難解難分之情，來比喻詩人其實是不舍得將希望埋葬的，因為希望就是自己的“生命與光明”！詩的末尾兩節(jié)，進一步深化希望與生命不可分離的重要，表達了詩人在自己的政治追求的理想與希望受挫后，雖有哀傷、失望與無奈，但沒有消沉，而是繼續(xù)保持著自己的希望——理想與信念。以說明自己沒了希望也就等同于死亡。最后以“美是人間不死的光芒”，表明與生命融為一體的美好的希望，即便是“冷骸也發(fā)生命的神光”，所以“何必問秋林紅葉去埋葬？”詩作采用先抑后揚的手法，先以希望死去了，要埋葬希望，營造沉抑哀傷的情調(diào)。繼而以婉轉(zhuǎn)凄切的筆調(diào)渲染對希望的安葬、吊挽與難以割舍的愛戀。最后不再埋葬而是贊頌希望是與生命融于一起的“人間不死的光芒”。

總之，簡單地把徐志摩看作是一個吟詠風月的“情圣”詩人是世人的一偏之見?！毒褪勾蚱屏祟^，也還要保持我靈魂的自由》《北方的冬天是冬天》和《希望的埋葬》這一組詩文，就通過對現(xiàn)實的黑暗與政治的腐敗的揭露與批判，對蔡元培不與軍閥政府合作的抗爭精神與高尚人格的贊頌，對“希望”的愛戀、不舍與頌揚，表現(xiàn)了徐志摩“金剛怒目”憤激抗爭、高歌正義、堅守理想的一面。

注釋：

1 顧永棣：《風流詩人徐志摩 徐志摩傳》，四川文藝出版社1988年版。

2 宋益喬：《徐志摩傳 藝術(shù)與風月》，北岳文藝出版社1990年版。

3 文木、郁華：《徐志摩新傳 萬種風情無地著》，臺北新潮社文化事業(yè)有限公司1996年版。

4 陳又：《林徽因文傳，徐志摩詩傳，陸小曼情傳》，文匯出版社2012年版。

5 鄒吉玲：《徐志摩情傳》，中國文史出版社2017年版。

6 鄭心儀：《詩人徐志摩的政治人生》，《文史博覽》2018年第4期。

7 徐志摩著、韓石山選編：《徐志摩集》，花城出版社2006年版，第9頁。

8 韓石山：《徐志摩圖傳》，廣東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68頁。

9 11 胡適著，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集》第4卷，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公司2004年版，第148、265～266頁。

10 張秀楓編：《徐志摩散文精選》，北京工業(yè)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版，第264～265頁。

12 胡適：《高凌蔚證明賄買國會是實》，《努力周報》1923年第3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