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作家最值得注意者”
——論白平階

內(nèi)容提要：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云南回族作家白平階曾發(fā)表多篇引起文壇關注的小說，被沈從文稱贊為“西南作家最值得注意者”。白平階的小說語言簡練質(zhì)樸，通過邊地山民抗戰(zhàn)群像刻畫，率先展示西南邊地抗戰(zhàn)壯偉的場面，開啟了滇緬公路文學形象的書寫；其史詩性的民族文化書寫，表現(xiàn)了深厚的愛國主義情懷。白平階的創(chuàng)作引領著現(xiàn)代文學在云南的崛起，也為云南文壇“本地人”與“外來戶”關系融合發(fā)揮了積極作用。

在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的西南文壇，云南回族作家白平階是值得關注的一位。其小說創(chuàng)作不僅活躍在《大公報》（香港）、《今日評論》和《世界文藝季刊》等重要期刊上，甚至被介紹到英國文學刊物《新作品》（New Writing）上。以其獨特的風格，白平階被沈從文譽為“西南作家最值得注意者”，其小說則被楊振聲譽為“具有東方主義的作品”。與其在四十年代文壇所受的關注相比，白平階研究仍處于起步階段。本文嘗試清理白平階之生平，回顧其小說創(chuàng)作情況。

一 創(chuàng)作歷程及藝術特質(zhì)

白平階（1915—1995），云南騰沖人，回族，初中就讀于騰沖五屬聯(lián)合中學，這一時期白開始接受新文化，在當?shù)貎S鄉(xiāng)和順圖書館閱讀了大量新文學書籍，包括魯迅、郁達夫、沈從文等人的作品。初中畢業(yè)后，白在騰沖小學、騰沖簡易師范學校附屬小學任教。1935年起白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在《騰越日報》《云南日報》《旅緬騰僑月刊》、騰沖簡易師范附屬小學?？冻筷铡返葓罂辖杂兴l(fā)表，同時還主編過《怒江》和《抗敵》半月刊。1936—1938年任《云南日報》記者，1942年曾短期負責《昆明周報》編輯工作。

1939—1945年是白平階小說創(chuàng)作的高峰。最初引起廣泛關注的是1939年2月發(fā)表在《大公報》（香港）上的《跨過橫斷山脈》，隨后的一系列小說擴大了白在新文壇的影響，這些小說包括：

《金壇子》，《今日評論》1939年第1卷第23期；

《風箱》，《今日評論》1939年第2卷第19期；

《神女》，《中央日報·平明》1939年8月12日第57期；

《驛運》，《大公報》（香港）1940年9月2日；

《騰沖驪駒行》，《昆明周報》1942年8月22日；

《古樹繁花》，《世紀文藝季刊》1945年第1卷第1期。

1941年，沈從文將《驛運》《跨過橫斷山脈》《金壇子》《風箱》《神女》五種小說結集成冊，編為《驛運》一書推薦給巴金，巴金將其編入《文學叢刊》第7集，1942年1月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1943年1月再版。

白平階的小說受到沈從文的影響較大，一方面揭露社會問題，更多是對抗戰(zhàn)時期西南邊地人民美好人性的謳歌，多取材家鄉(xiāng)的生活經(jīng)驗，可以視為西南邊地的鄉(xiāng)土小說。值得注意的是，白平階小說與這一時期浮光掠影的邊地小說和口號式抗戰(zhàn)小說不同，作者將這些帶著邊地風情的鄉(xiāng)土小說和民族國家“抗日救亡”這個時代主題結合起來，使作品既具有時代性，同時又具有較強的藝術性。

（一）邊地山民抗戰(zhàn)群像

1937年7月抗戰(zhàn)爆發(fā)，“全國的文藝家，為著保衛(wèi)自己的祖國，為著爭取自由民主的解放，是全部都參加了戰(zhàn)爭，用著特殊的文筆武器，在國內(nèi)外和敵人開始了肉搏”?！翱谷站韧觥背蔀榇似谖膶W書寫的主題，白平階亦不例外。1940年由胡繩主編的《讀書月報》發(fā)表文章《文藝線上的全面戰(zhàn)》，文章選取十一位作家作品作為當時中國抗戰(zhàn)文藝代表，其中包括丁玲、劉白羽、姚雪垠、艾蕪、邵荃麟，白平階亦位列其中。文章認為白平階小說“在取材和描寫上都具有特殊性，……筆底下也刻出了另一角落上的偉壯場面”。

此期白平階小說的重要主題之一，是西南邊地男路工、少數(shù)民族婦女路工修筑滇緬路和馬幫人在滇緬路上為抗戰(zhàn)前線運送貨物的壯偉場面。為打破日本帝國主義對中國國際道路的全面封鎖，云南邊地數(shù)十萬群眾自帶干糧，風餐露宿，歷經(jīng)9個月，以巨大的犧牲修筑滇緬路，打通了中國通往世界的“抗戰(zhàn)生命線”。白平階以敏銳的眼光，率先刻畫了抗戰(zhàn)在滇緬路的云南邊地山民群像，將中國西南自近代以來這一最悲壯恢宏的壯舉以文學的形式展現(xiàn)在世界面前。

《跨過橫斷山脈》《風箱》刻畫的是勇敢樂觀的修筑滇緬路男路工。《風箱》中男路工們工作的“猴子巖”平時寸草不生，風吹鬼叫，巖下波濤洶涌。巖上不僅風大，且稍不留意就有掉下去的危險。然而男路工們由兩頭拼死將“猴子巖”這一坡石方突破后，就開始筑路。參與筑路的邊地少數(shù)民族婦女在白平階小說中也有令人印象深刻的表現(xiàn)，《金壇子》中，這些女性不僅加入到滇緬路的修筑中，而且修筑的地段是男人都害怕的“金壇子”?！敖饓印杯h(huán)境異常惡劣，熱風熏人，工人患悶頭瘴，一倒下就再也起不來。但婦女們并沒有退縮，她們鋤頭舉得高，落得重，經(jīng)過一個月的艱苦奮斗，順利完成了修路任務。小說中這群潑辣堅強的少數(shù)民族女性路工，成為了抗戰(zhàn)大后方最為獨特的群體之一。同樣富于特色的是《驛運》中滇緬路上運送戰(zhàn)備物資的馬幫人。為了搶占先機，馬幫人將原本一天趕兩梢路變?yōu)橼s三梢路，運送過程卻非常小心謹慎。

應當說，白平階小說所塑造的這些西南邊地山民抗戰(zhàn)的群像，為抗戰(zhàn)文學帶來了全新的審美空間。

（二）大時代中的鄉(xiāng)土寫作

由于產(chǎn)生在特殊歷史背景下，抗戰(zhàn)文學有時存在著思想大于藝術、人物形象人為拔高的問題。白平階的小說沒有抗戰(zhàn)宣言和革命口號，只是用質(zhì)樸簡練的語言真實再現(xiàn)滇緬路上邊地山民在抗戰(zhàn)中日常的生活和勞動。而正是這些真實、粗獷而平凡的山民卻閃爍著時代的火花，彰顯出剛健美好的人性。白的小說顯然受到沈從文的影響，不同的是沈從文的邊地小說是一首田園牧歌，而白則試圖挖掘邊地山民在大時代中展現(xiàn)出的剛健性格與生命熱力。小說《金壇子》中的女路工六嫂便是其中精彩的一例：

聽過監(jiān)工的話后，六嫂轉來睜著桃子大的眼睛喊：

“喂，男人們做不了我們做！好，我們就做！這是云南人面子，中國人面子，我們要做給人看！我們不要說是來為老板，為兒子哥哥替工；我們自己做自己的，帶上他們我們要做兩份，走呀！.怕進金壇子的是老婊子。我們用石頭砸死她，拋進地窟窿里去?！?/p>

《驛運》中的賣茶胖女人則有著另一型的潑辣：

胖女人生氣地叫起來：

“好兇呀！拐腳軍師，你這張屁股嘴。今早天明不是還漲山水？人家倒惦念你，拐著只左腳，怕要給山水沖到龍王家招駙馬去的……”

二鍋頭和趕馬人大伙，都忍不住笑了。

抗戰(zhàn)對中國人民來說是一項艱巨而偉大的事業(yè)，對云南邊地人民來說，滇緬路則是這一事業(yè)最具體的表達，云南人也為此付出了巨大的犧牲。借助簡練質(zhì)樸的語言和對普通群眾日常勞動的書寫，白平階曲折而準確地再現(xiàn)了自己的時代與鄉(xiāng)土，其中之“變”與“不變”，皆能力透紙背，豐富了地方文學，也豐富了抗戰(zhàn)文學。

（三）固有文化的“古樹繁花”

隨著抗戰(zhàn)進入相持階段，抗戰(zhàn)初期文學的樂觀主義逐漸走向深化，白平階的寫作也體現(xiàn)這個特點，后期的中篇小說《古樹繁花》是更為圓熟的作品。如1945年《世紀文藝季刊》主編所說：“在《驛運》的幾篇短篇中，我們看見了我們這國土上另一個角落的生活，我們欣賞了作者那種潑辣辣的創(chuàng)作力。這里，在《古樹繁花》中卻又稍稍不同了一點，這里的畫面更寬闊，而這里的筆調(diào)更雄壯了一些?！?/p>

小說《古樹繁花》是白平階應《世紀文藝季刊》主編李廣田約稿而寫，李廣田、楊振聲等不滿意林語堂譯《浮生六記》被宣稱為東方文化的代表之作，希望白平階能對此有所貢獻。而此時，白平階也經(jīng)歷了家庭的重大變故，對戰(zhàn)爭下的民族文化有了更深刻的理解。1942年日本侵略者侵入云南騰沖，滇西淪陷，白的父親、妻子、兒子和弟弟在戰(zhàn)爭中相繼故去。在家仇國恨的激蕩下，中篇小說《古樹繁花》的創(chuàng)作確可說不負李、楊之期望。

《古樹繁花》講述了一個普通家庭三代人從太平天國起義到抗日戰(zhàn)爭將近百年間歷經(jīng)的滄桑變幻。以騰沖城突圍為中心，社會歷史變遷的畫卷漸次展開，小說帶有某種史詩的特點。值得注意的是小說對中國自身特質(zhì)的關注，在談到這篇小說時，作者說：“主題上我也有一個小小的實驗：想接觸一個中國固有文化的倫理的問題，想表現(xiàn)我們民族特有的‘孝’，在民族的構成上，尤其當戰(zhàn)爭后，它發(fā)生一些什么作用？”最集中體現(xiàn)這一創(chuàng)作意圖的是小說中的外婆。外婆與祖父兩兄妹在戰(zhàn)爭中失去了父母，外婆的父親被殺，母親被俘帶走。在被帶走前，母親極力留下了外婆，希望外婆能在家鄉(xiāng)的土地上生根發(fā)芽。作為母親留下的一支芽，外婆在艱難的歲月里生兒育女，用辛勞的一生養(yǎng)育了一個大家庭。戰(zhàn)爭爆發(fā)，外婆為了保護家族子孫，又把生的希望留給年輕人，讓年輕人先撤離，自己留守?！肮艠浞被ā彼笳鞯募仁峭馄诺囊簧?，也是中國固有的精魂。

如白平階所說，這一系于血脈的固有倫理在戰(zhàn)爭中轉向了鮮明的民族國家意識。小說中外婆談到戰(zhàn)爭時，對孩子們反復說，“但愿只讓你們耳朵聽，不愿再讓你們自己參加！”然而，到戰(zhàn)爭真正降臨時，外婆卻提醒大家“你們還沒有帶起什么武器嗎？……孩子們！”不僅外婆如此，當日本侵略者攻進騰沖城時，大家都有類似的信念：“跟日本人一個拼一個，最后勝利的仍然是中國人的。”一個普通家庭在抗日戰(zhàn)爭發(fā)生后，想到不是逃離，而是反抗，哪怕手無寸鐵，哪怕流血犧牲。外婆一家只是抗戰(zhàn)中千萬個家庭的縮影，正是這種帶著溫情的固有倫理與新變于大時代的民族國家意識，構成了楊振聲所認可的抗戰(zhàn)“東方文化”代表性。

二 省內(nèi)省外：云南現(xiàn)代文學視野中的白平階

縱觀白平階的文學生涯，雖然創(chuàng)作時間不長，創(chuàng)作數(shù)量不多，但起點較高，成就不凡，不僅顯著地推了現(xiàn)代文學在云南的發(fā)展，同時也對抗戰(zhàn)文學的發(fā)展做出了獨特的貢獻。

（一）云南，中國，世界

五四以來，云南出現(xiàn)了《滇聲》《滇潮》等新文藝報刊，但內(nèi)容多為外省消息與作品的介紹和轉載，云南本土作家作品較少，在省外的接受度和認可度都不高。這一情況是到抗戰(zhàn)開始時才有所改變的。隨著大量學校、科研院所、學者文人西遷，云南成為中國大后方的文化重地。在 “認識云南，表現(xiàn)云南”的號召下，出現(xiàn)一批有影響力的作家，白平階即是其中代表。

毫無疑問，白平階的寫作推動了作為新文學原旨的“啟蒙”在云南所取得的成效。《跨過橫斷山脈》中便呈現(xiàn)出作者對舊的官民關系的批判和對建立新型官民關系的期盼?！讹L箱》中好抽大煙不勞動的王明順、《金壇子》中帶著迷信思想的六嫂，都在“救亡”號召下完成了作為現(xiàn)代國民的轉變。在白平階看來，促成這種轉變正是小說寫作的目的：“個人情緒向‘過去’里關心，就保存了中國一切迷信，若把這種個人集群能力向‘未來’去運用，去好好應用，就產(chǎn)生新中國一切偉大的建設。”

更應當指出的是，在白平階那里，救亡與啟蒙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如上所述，民族國家這一現(xiàn)代觀念是由抗戰(zhàn)帶入云南邊地的，而正是這一觀念使云南人民得以想象一種與他們之前熟悉的封建社會全然不同的世界圖景，進而將這種想象轉化為政治行動。白平階小說中有意識地刻畫了滇緬路上邊地山民樸素的“國家”觀念，他們都相信，為國家修路、運送物資，就是在后方的抗戰(zhàn)?！豆艠浞被ā分忻癖娪伞凹摇倍皣?，與敵人殊死搏斗，正是普通民眾民族國家意識的明證。

在省內(nèi)，白平階使新文學走入云南，在省外，則可說，白又使云南文學走向了新文壇乃至世界文壇。1939年2月，《跨過橫斷山脈》作為“我們的后方文藝”代表發(fā)在《大公報》（香港），很快便引起文壇的關注。當年5月該文被作為首篇收入《黃河邊上的春天》，位列其后的是丁玲、巴金、蕭乾、駱賓基、蕭軍、楊朔等作家的作品。當時的中共地下黨也曾將該小說印成宣傳材料發(fā)給群眾。

緊接著《金壇子》《風箱》發(fā)表在《今日評論》上，《今日評論》是西南聯(lián)大同人主辦的一個重要綜合性刊物，作為文學稿件負責人的沈從文在該刊1939年第1卷第23期推出白平階小說《金壇子》，并在刊末附“本期撰者”介紹：“作品多就西南邊境取材，因之別具風格，為西南作家最值得注意者?！?/p>

到1942年，巴金將小說集《驛運》作為《文學叢刊》系列第七集出版，至此白平階成為第一位入選《文學叢刊》的云南作家，進入中國現(xiàn)代文學視野。據(jù)史料記載，《驛運》在昆明出售時，引起轟動，被搶購一空。

在國內(nèi)獲得的認可也推動了白平階在國際上的譯介?！犊邕^橫斷山脈》收入商務印書館《中國戰(zhàn)時短篇小說集》，南洋各埠華文報紙競相轉載，《金壇子》則被東南亞影響最大的報刊香港《南華早報》譯成英文發(fā)表。

《在滇緬路上》是葉君健對《跨過橫斷山脈》的英文譯本，小說發(fā)表在英國文學刊物《新作品》（New Writing）上。關于《新作品》，葉介紹稱：

它的影響很大，在新興的作家中是一面旗幟。它的傾向是進步的，但它同時也注意作品的藝術風格。它反映出當時歐洲在經(jīng)濟恐慌后所出現(xiàn)的一批新作家的政治態(tài)度和藝術傾向。它的編者約翰·萊曼是一個詩人，但也是一個很有眼力的編輯，歐洲許多知名的作家就是當時在他編的這個不定期叢刊上初露頭角的，如上面所舉出的詩人奧登和小說家易休伍德。

應當說，《新作品》的刊發(fā)充分肯定了《跨過橫斷山脈》的時代性和藝術性，新文壇向這一刊物推介白平階小說，也充分說明了白作所可能起到的爭取國際聲援的效能。

《古樹繁花》則應當說是國內(nèi)文壇有意促成的“抗戰(zhàn)中國”名片。該文發(fā)表于楊振聲、李廣田主編的《世紀文藝季刊》創(chuàng)刊號頭版，與卞之琳的論文、馮至的小說《伍子胥》并列。此時林語堂對《浮生六記》的譯介正甚囂塵上，楊振聲對此甚為反感，他在《今日中國文學的責任》中寫道：“為挽救那種柔性文學，騷人習氣，我們得提倡點勇敢的冒險的，不畏強暴，不怕犧牲的精神。……文學得負責的記下它生長的時代。”《古樹繁花》顯然響應了這一提倡，小說發(fā)表后，楊振聲 “好像了卻了一樁心事高興地向我（按，白平階）說：‘你的《古樹繁花》，可算是代表東方文化的作品了！”

可以說，白平階不僅讓云南文學走出中國，也向全世界展示了中國西南邊地人民抗戰(zhàn)的真實狀態(tài)。關于白平階在國外的影響，他的學生曾給出過一個生動的例子：該生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出國到新加坡，舉目無親，請托無門，然而，原本不打算招人的華人老板看到這位學生畢業(yè)證上校長白平階的簽名，便立即核實是否即寫滇緬路的作家白平階后，隨即給了他一份工作。

（二）滇緬公路書寫風潮

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沒有哪一條公路像滇緬公路那樣舉世矚目，承載著那么多的民族苦難記憶和英勇斗爭的文學書寫。1937年七七事變后，為了打破日本帝國主義對中國的全面封鎖，中國開始以巨大的犧牲修建滇緬路這條抗戰(zhàn)生命線。“從1937年11月18日開始，各段相繼動工，全線高峰時期每天出工達20萬人。經(jīng)漢、彝、白、傣、回、景頗、阿昌、德昂、苗、傈僳等十余個民族的民工與工程技術人員及各級官員的艱辛努力，甚至付出巨大的生命代價，于1938年8月底全線通車?！?/p>

白平階是最早用文學形式書寫這一壯舉的作家，1939年2月，《跨過橫斷山脈》率先發(fā)表在《大公報》（香港），隨后白又陸續(xù)刊發(fā)以滇緬公路為題材的系列小說。這些文本開辟了一條通向新生、神秘、悲壯的文學空間新路徑，很快掀起了一個書寫“滇緬公路”的熱潮。1939年5月16日，《云南日報》副刊《南風》發(fā)布征稿啟事《我們怎樣開筑滇緬公路？》，征求一切跟滇緬公路有關的文藝作品，征稿啟事后得到廣大讀者的響應?！赌巷L》也圍繞征文主題，陸續(xù)刊登一系列關于滇緬路的文藝作品，直至7月25日才結束。

最早受到白平階滇緬公路文學影響的作家是蕭乾。1939年，蕭乾任香港《大公報》主編，他在收到白平階寄來的《跨過橫斷山脈》后，決定到滇緬路去采訪。從昆明出發(fā)走完滇緬公路全程，歷時三個月，寫出了重要的長篇通訊《血肉筑成的滇緬路》，引起轟動。蕭文用紀實的手法，真實再現(xiàn)云南邊地老百姓用最原始肩挑手抬的方式修建了長達一千公里的滇緬路，場面更為壯大，犧牲更為悲壯，工程更為艱巨，表達了作者對筑路工是“抗日戰(zhàn)爭脊梁骨”深深的敬意，深入推進滇緬路文學形象的書寫。

在這一主題下出現(xiàn)的還有西南聯(lián)大師生的寫作。1939年3月11日至25日，西南聯(lián)大化學系教師曾昭掄沿滇緬公路進行實地考察，記錄下這條路上的山川風貌、民風民俗，結集為《緬邊日記》，1941年作為巴金主編《文化生活叢刊》第二十八種出版。1942年，西南聯(lián)大外文系學生杜運燮結合自己從軍經(jīng)歷，寫下著名的詩歌《滇緬公路》發(fā)表在昆明《文聚》期刊第1卷第1期上。與白平階類似，杜也將文學的筆觸伸向了滇緬路的路工。

此期，一些外國作家也出版了關于滇緬公路的著作，這包括美國作家史密斯1941年5月出版的專著《滇緬公路》，賽珍珠1942年4月出版的小說《滇緬公路的故事》，以及“時任滇緬公路運輸管理局局長的譚伯英在……滇緬公路完工后身處紐約時寫下”的《修筑滇緬公路紀實》等，這些著作推進了滇緬公路文學形象的國際化。

白平階關于滇緬公路的小說影響最大應該是他女兒白山的創(chuàng)作。白平階有一個夢想，就是想以更廣闊的視野、更宏大的篇幅再寫滇緬路。白山說父親的創(chuàng)作對她影響的不僅是小說技巧、人物與景物的描寫，影響最大的是父親對祖國的愛，對勞苦大眾的愛。1992年，白山創(chuàng)作的33萬字長篇報告文學《血線——滇緬公路紀實》由云南出版社出版。該書是一部全景式反映滇緬公路修筑的紀實文學，作者用翔實的史料、生動客觀的描寫，真實地記錄了修筑滇緬公路的恢宏與悲壯，是一部描寫滇緬路的“現(xiàn)代史詩”。1997年，《血線——滇緬公路紀實》獲第五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這距白平階發(fā)表《跨過橫斷山脈》已過去58年，整整半個多世紀，白家兩代作家為滇緬公路的文學書寫做出不可磨滅的貢獻。滇緬公路不僅成為一個獨特的文學形象被寫入現(xiàn)代文學中，更成為一幅壯偉的文學畫卷永存在中華民族歷史文化記憶中。

（三） “本地人”與“外來戶”：融合中的白平階

抗戰(zhàn)爆發(fā)后，沿海和內(nèi)地一大批專家、學者、文人及西南聯(lián)大、中山大學等高校師生陸續(xù)來到云南，在剛開始，云南文壇“本地人”和“外來戶”關系比較隔閡。矛盾爆發(fā)的導火索是“李長之事件”，在1938年5月，李長之的《昆明雜記》發(fā)表在《宇宙風》第67期南遷紀念特大號上，引起了云南文壇的軒然大波。云南本地作家認為李長之在文中由昆明的牛說起，對云南、昆明進行了冷譏熱諷，很快，當?shù)貓罂惆l(fā)表了本地作家《閑話昆明的?！x昆明雜記》《代表滇牛向李長之致謝——讀昆明雜記》等系列文章進行討伐，甚至對邀請李長之來云南的云南大學校長熊慶來施加壓力，迫使李離開云南。

就事論事，李長之作為“外來者”對昆明不滿，主要是認為昆明人“懶洋洋”，工作缺乏“效率”。但他并沒有留意寫這篇文章時云南發(fā)生的大事，云南省正舉全省之力，每天出工最高達20萬人，在沒有一臺現(xiàn)代機器、艱難險惡自然條件下，靠肩挑手扛修筑滇緬路。在這樣的背景下，云南文壇報刊做出那樣的反應雖然過激但也是可以理解的。為消除這種矛盾和隔閡，云南省內(nèi)外人士都做出過努力。1938年6月，云南作家楚圖南站在客觀角度先后在《云南日報·南風》《新動向》等報刊發(fā)表《學術辯難應有的態(tài)度》《云南文化的新階段與對人的尊重和學術的寬容》等文章，從“我自己也是云南人”的角度規(guī)勸“本地作家”需要偉大的氣度接受和包容“外來作家”，才能讓云南文化進入一個新時代。

1938年12月，茅盾去新疆路上曾在昆明停留一個星期左右，他也發(fā)現(xiàn)，“外來戶”與當?shù)匚乃嚱缏?lián)系不多，存在隔閡。為此，他主動擔任起雙方的聯(lián)絡溝通工作。不僅會晤了顧頡剛、朱自清、聞一多、吳晗等“外來戶”，也與云南“文協(xié)”分會相關負責人馮素陶、楚圖南等就團結問題進行了交談。他認為：“當?shù)匚幕绲牧α坑捎跉v史條件的限制，相對來說比較薄弱，他們歡迎外來的文化人幫助他們工作。但是，往往合作之后卻發(fā)生矛盾，甚至鬧得很緊張。據(jù)我觀察，兩方面都有責任，但我總認為我們這些‘外來戶’應該多擔點責任。”在省內(nèi)外人士的推動下，云南文壇本土作家和“外來戶”關系逐漸緩和。

白平階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步入文壇的。1939年2月《跨過橫斷山脈》的發(fā)表正是在云南文壇本土作家和“外來戶”作家關系逐步緩和的時候。尚在騰沖老家的白平階給在昆明西南聯(lián)大的沈從文寫信，得到了沈從文的回信和鼓勵。隨后，白平階到西南聯(lián)大拜訪沈從文，向沈從文請教創(chuàng)作問題，他與沈從文形成亦師亦友的關系?！皩τ诎灼诫A，沈從文不僅提攜其人，更不遺余力的推介其文學作品。沈從文向駐昆明的英國記者處記者馬爾推薦《跨過橫斷山脈》，希望能把這個作品通過英譯進一步推向海外?！鄙驈奈牟粌H在自己負責文學稿件《今日評論》發(fā)表白平階小說，并高度贊揚，同時還將白平階小說集《驛運》推薦給巴金主編的《文學叢刊》系列出版。除了白平階，沈從文還通過書信對云南青年作家李寒谷、彭桂萼給予積極的幫助和扶持。

而作為“本土作家”的白平階也主動向“外來作家”請教，熱心為“外來作家”辦事。如葉君健回憶他來昆明時，通過在西南聯(lián)大教書的沈從文認識了青年作家白平階。白平階曾為他在同鄉(xiāng)會的會館里找到一個免費的房間居住。當葉君健要前往重慶時，白平階又為他找到一輛前往重慶的運貨卡車上一個司機旁的坐位?？梢哉f，白平階的案例是云南文壇“本土作家”與“外來戶”融合的典范。

三 贅言：白平階作品的版本問題

《古樹繁花》是白平階創(chuàng)作的高峰。此后由于家庭原因，他回到西南邊陲滇西老家騰沖，不再寫作。隨后幾十年的歲月里，他扎根西南邊陲縣城，默默地為祖國邊疆教育貢獻一生。長期繁重的行政管理工作，讓他漸漸遠離文壇，他在西南文壇留下的輝煌書寫也因歲月的流逝而被學界逐漸淡忘。直到20世紀末，一些學者才開始關注白平階，藍華增、賈羽、石彥偉等學者發(fā)表了對白平階小說研究的相關論文，蒙樹宏將白平階小說寫進《云南抗戰(zhàn)時期文學史》。

應當指出，現(xiàn)有的研究顯然不足，在白平階小說的版本問題上尤多訛誤。比如，既往的研究者幾乎都認為白平階的成名作《跨過橫斷山脈》發(fā)表在香港《大公報》是在1938年，但筆者翻閱1938年香港版《大公報》并沒有發(fā)現(xiàn)《跨過橫斷山脈》，這篇作品在《大公報》上的連載應當是在1939年2月2日和2月4日。黃豆米的《重踏滇緬路——蕭乾先生訪問記》記載了時任香港《大公報》主編蕭乾的回憶亦可佐證此事：“一九三九年初春，從郵政投遞來香港《大公報》的稿件中，我讀到了白平階的《跨過橫斷山脈》一文?！?/p>

2015年由楊宏峰主編的白平階作品集《驛運》作為回族當代文學典藏叢書由寧夏人民出版社出版，筆者將2015年重刊的《驛運》與這部小說集的初刊本進行對校，對校的結果卻有點出人意料。當然，在重刊本中，作者對初刊本中個別錯字及不當表述進行了必要的修訂，但在此之外，還進行了不少修改和增訂。其中改動最大的是白平階成名作《跨過橫斷山脈》，修改后的重刊本與初刊本存在很大差異，以至改變了原小說的敘述風格和特點。如：

初刊本：

胡三爹雖是五十開外的人，但他相信自己的眼力不錯，陳大新爺至今還放心請他剃頭掏耳朵。

重刊本：

胡三爹雖然已是五十開外的年紀，總不能不相信自己的眼力，就是火篝邊，這時他還能讀得清細字《紅樓夢》，《蕩寇志》，薛仁貴，秦叔寶征東。尤其以往在家時，大新爺鄉(xiāng)長都放心請他去剃頭掏耳朵，捶背，疏筋，對于胡三的手法照例賞賜幾句好話，二三十年如一日。

小說中的胡三爹是比較有生活經(jīng)驗的修筑滇緬路的民工，重刊本為了說明他眼力好，加入“他還能讀得清細字《紅樓夢》，《蕩寇志》，薛仁貴，秦叔寶征東”，西南邊地筑路的路工讀《紅樓夢》《蕩寇志》等文學專業(yè)書籍，這種不太符合生活實際，明顯帶有知識分子意識的敘述。反而初刊本的敘述不僅符合人物身份特點，而且語言準確、簡潔、有力。

又如白平階在初刊本中寫到的修路總工程師“老年人”，重刊本為了突出他的形象，稱“他似乎比山還高”。這樣為了美化人物形象進行拔高的言說，破壞了小說質(zhì)樸、含蓄的敘述風格，反而削弱了人物形象的感染力。

應當說，初刊本無論從哪方面看都優(yōu)于重刊本。初刊本語言凝練、質(zhì)樸，表達流暢，留有想象審美空間，具有美感。重刊本對句子進行大量的改寫和補充，使得語言繁復、直白，具有一些說教意味?？梢?，文章自有它的命運，最初的形態(tài)往往就是它最好的樣子。

注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