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哨三部曲
石家莊附近中日雙方合作了一個有趣的三部曲:
日本兵占領了村子,第一夜放哨直放到了村子外的路口。
次晨哨兵被發(fā)現(xiàn)就在路口躺下了,失去了氣息,失去了槍。
第二夜日本兵放哨只放到了村口。
次晨日兵被發(fā)現(xiàn)在村口躺下了,失去了氣息,失去了槍。
第三夜日本兵放哨只放到了司令部的門口。
次晨日兵被發(fā)現(xiàn)在門口躺下了,失去了氣息,失去了槍。
有是[于是]日本兵把哨放到屋頂上。
放在屋頂上的日兵,在星光下睜開眼睛看看吧,周圍黑壓壓的都是中國老百姓的屋頂呢,當心呵!知道潞王墳的故事嗎?潞王墳的日本哨兵放哨在樹上,像一只鳥,可是被夜襲的中國兵打下了,像打下一只鳥。
下站,一月二十三日,一九三九
兒戲
“看我的村子,這樣子?!?/p>
這么一說,小虎,從東安村來的一個六歲大的孩子,拋下了當馬騎來的高粱稈,早已做起了榜樣:兩腿跨開了,向前彎腰,彎到一張弓所達不到的程度,他用顛倒了的眼睛向后望出胯間,宛然一座拱門。
二小,小虎的表弟,也就放下了坐騎,另一條高粱稈,照樣做了,一下子像到了一個陌生地方的門口,望去什么都顯得新鮮,奇異,不實在。
可是他們只看到東安村的遠景。它只能算是這幅畫中的背景,在藍天底下,在一列淡青的遠山前蹲著——一堆破破爛爛的泥土和磚瓦的房子,一座半毀的小塔,一棵特別高的老樹,上面有無鵲巢也不能分辨?;疖囌镜姆孔禹斏细邞抑粋€白點,想來那上面正中還有一個紅斑。從村外穿過的鐵路也看不見,因為在差不多高低的平地上,此刻也沒有火車標明其位置,由北往南,或由南往北,游過一長串黯灰的車皮,十幾個,二三十個,真像箱子。畫幅的中間倒一無所有,只是荒在那里的田地,一片黃土。黃土中間卻有一條裂縫,愈近愈寬——一條路直伸到河灘。再前面就是汾河的黃水。這里是渡口。對面河灘上立著,走著一個戴鋼盔的日本兵。由于黃呢軍服的保護色,他在黃土上很容易被忽略過去,可是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因為就近在面前,龐然大物,仿佛不但礙著對于東安村的視線,甚至還礙著對于它的思路??墒撬念^現(xiàn)在正頂著這兩個孩子的臀部了,在他們看來,因為他們很淘氣的蹲下了一點。
這樣看是不能持久的,他們不約而同的終于站直了。于是前面,向西半里路外的白楊村子就是他們剛才偷跑出來的地方,李郭村,二小的家在那里。近邊幾塊田里綻開著一團團白棉花,可是只有二小家的鄰居李老太婆,那個“不要命的”,一個人在檢,提著一只籃子。也許因為偏西的太陽迎面照著吧,已經(jīng)坐下在河岸上的他們,轉過身來,又向東,向河那邊看去。沙灘、土路、半毀的小塔、遠山……不像剛在嵌在胯間倒看去那么精彩了??墒沁€有點蹊蹺,不同于往常。
往常在二小是指的今年春天以前,以前他常到這里河灘上來玩。這里有渡船,因此河東河西不像兩個世界?,F(xiàn)在聽說只有夜里偶然會有船,不知道從哪里弄來的,當對岸的日本哨兵撤回到東安村去的時候。有一個夜里,他同小虎想跟一隊路過李郭村的游擊隊過河去玩,當即聽到一個游擊隊員喝退了他們:“那邊沒有人給你們奶吃,小鬼!”小虎覺得特別受了屈辱,可是得了“小鬼”的稱呼卻覺得很體面,因為這個名字,南方來的名字,似乎已經(jīng)變成了身上掛盒子炮跟隊伍一起過日子的孩子們所專有的尊號。此刻小虎的思緒,卻漸漸集中到河那邊的村子上了。
從前東安村在他是并不存在的,除了在黃昏,如果他出去耍了一個下午,當他看見牛羊都找了一個一定的方向走去的時候。到了自己的村子里,村子就沒有了,只是些泥土和磚瓦的房子,一些愛喝酒的男人,一些愛吵嘴的女人,一些和他一樣愛淘氣的野孩子。家也只有存在在要吃飯的時候,在要睡覺的時候。家里的夜晚是:爸爸打媽媽,媽媽哭——他常常這樣偷偷的告訴他的游伴,當他聽到人家說:“昨兒晚上爸爸糾媽媽的頭發(fā)。”所以家也沒有什么可愛。也許從前會好一點吧?因為祖父老是嘆氣說:“一年不如一年。”小虎只覺得村廟前的戲臺上愈近愈少演戲了。去年還是前年呢,反正是鐵路修到村東口的時候,大家說:“好了,好了,我們的村子。”可是以后火車很少在這里停,而村子里的男人女人倒都向侯馬跑了,向太原跑了。小虎也想跑??墒侨ツ甓煸S多人都逃回來了,說是日本兵打來了。于是老祖父也不再埋怨“這個年頭兒”,而只說“不得了?!庇谑氰F路上天天過著兵車,一車一車的叫囂,咒罵,不成調的歌唱。然后是沿路過著難民,然后又夾著散兵。再過些時候,有一天,他在田里玩,忽然頭頂上出現(xiàn)了三架飛機,漸漸大起來,正納罕它們翅膀上露出來的兩塊大紅膏藥呢,有些孩子就嚷了“日本飛機!”隨即來了幾聲巨響,就看見遠處自己的村子里沖上天去幾團土和煙。等飛機飛遠了,奔回村子去,只見全村混亂,有些瓦礫擋住了村巷,女人小孩子亂叫亂哭。一走進沒有炸倒的自己的家屋,小虎看見他的父親坐在門檻上,呆對著卸下了擱在地上的門板上躺著的老祖父,面孔板著,不像睡覺的樣子,雖然不見傷在哪里,心里一亮:死了。于是他哭,不知道為什么。忽然想起母親,他問父親說:“媽媽呢?”“你不看見嗎!這里!”他向父親所指的小板凳上看去,只見一條手指,再細看上面有一個小黑疵,確乎是母親的食指,常給他拭鼻涕的。他不再問下去,可是倒沒有眼淚了,不知道為什么。爸爸為什么眼淚汪汪呢,他不是常咒她早死嗎?爸爸真是怪人,他也常常打他的,可是也就用打他的手,有時候給他兩條從外邊買來的麻糖。他現(xiàn)在倒很想念父親了,是的,一直自從他過了幾天,當全村人向東邊山上和河西逃跑的時候,把他送到李郭村二小家,他的外婆家,說過一年半載就來看他,自己又過河進山去了以后。事情總那么奇怪,自從大家嚷“日本兵要來了”以后,譬如,小虎自己從不曾喜歡過自己的村子,現(xiàn)在離開了倒覺得懷戀起來了,遠看去那棵大樹總像在對他招手。
一群烏鴉從頭頂上飛過河去,一轉一轉的,似乎正飛向那棵遠村的大樹。
“那棵大樹上,”小虎一邊指點,一邊說,“許多老鴉常去歇夜?!?/p>
“你不及老鴉,”二小說了就笑。
實在沒有什么可笑,小虎覺得真有點不及老鴉。他不是很想回去看看嗎,可是不能去。同村里逃過河來的都說去不得。有些也逃住在李郭村的,上了年紀的,曾經(jīng)帶家眷繞道回去了一下,幾天又偷偷的跑回來了幾個,垂頭喪氣的。聽小虎問他們?yōu)槭裁从只貋?,他們只是說“你不懂事?!苯?jīng)這么一說,他倒覺得又懂了許多……
可是小孩子當然不耐久思,尤其當另外還有一個孩子在身邊的時候。那時候他不玩嗎?小虎要玩了;二小正等在那里。玩什么呢?玩娶媳婦嗎?不,決不。那天飛機轟炸東安村的時候,小虎在田野里,在太陽底下,也就是玩娶媳婦,自己做新郎,因為幾個孩子正談起村子里的常新友蓋好了新房子,那幾天就要結婚了。小虎在村公所里看見常新友拿去請隔壁小學教員寫的幾幅門聯(lián)。鮮紅的紙上寫的黑字小虎知道是說的琪花、瑤草、鴛鴦、鸞鳳之類他不曾見過的美麗的花兒鳥兒的好事情,好福氣。這些東西引起了他對文字的興趣,雖然他還沒有進學校,他常到小學校去玩。那天炸死了他的祖父,炸死了他的母親的日本飛機炸坍了常新友的新房子。第二天小學校學生沒有上課,他跑去找的時候,他們正在隔壁村公所里把還未拿走的那幾幅門聯(lián),翻過來在背面東歪西倒的寫著:“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不錯,他從此也認識了這幾個字。“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大家就把寫好的紙條拿起來,擁出村公所,叫著,喊著,走到常家,貼在破房子剩下的半座斷墻上。常新友見了,在哭喪臉上露出了一點笑意,說了:“對,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現(xiàn)在兒童世界里到處都流行著“打日本”了。
“你是從東邊來的,你是日本?!?/p>
一說,二小就拿起高粱桿,作了防御的姿勢。
小虎,仿佛當真生氣了,不說一句話,就用自己的高粱稈,向二小身上戳過去——完全是日本兵對付中國老百姓的態(tài)度。他當然默認做日本了。
“對,我是中國,”二小仿佛當真自覺了,態(tài)度很堅決的招架著。
戰(zhàn)爭開始。
二小向后沿棉田退卻。小虎大踏步前進。二小翻身在路中間伏下了,平持高粱稈作瞄準射擊的姿式。小虎也伏下了,瞄準射擊。
戰(zhàn)斗激烈。
并無子彈橫飛??墒怯袠屄暎骸啊榕榕椤椤?!”發(fā)自口中。仿佛兩方用的槍式不一樣,槍聲也有別:小虎的嗓子有點沙啞,二小若唱起歌來似可以跟任何女孩子比賽。
二小再退卻,小虎追擊。二小向路邊的棉田里躲去,伏在棉樹根邊,頭擱到衰黃的狗尾草上,驚起了一對蟋蟀。他躲得小心翼翼,真像怕被敵人發(fā)覺似的。小虎明明看見二小在什么地方,可是假裝不知道,一副驕橫的樣子,大踏步前進,真如入無人之境,等他走過身邊,“砰,砰,”二小一邊叫一邊就沖了出來,拿高粱桿向他背后打去。小虎假裝措手不及,倒在地上——日本打敗了。二小說著,撲到他身上,陪他躺在泥土里,兩個一滾,仰臥了很舒服的看天上一塊小白云追上一塊大白云,一齊笑了:“哈,哈,哈,哈!”
他們的“打日本”并無多少獨創(chuàng)性。村子口放哨的兒童常常這樣玩,隊伍里的宣傳隊常常在村廟的戲臺上這樣表演。西村的自衛(wèi)隊有一次作了相似的演習,日本隊里有兩個被捉住了當俘虜,一直抬到村公所才放下。尤其是,今年夏天,一股日本兵過河的時候,他們碰上了一次實際行動,那也是差不多這樣的打法。當時他們和李郭村以及周圍許多村的老百姓一起往西逃到山里,自衛(wèi)隊、游擊隊、正規(guī)軍,也跟著撤退了進山。過了兩天,聽到山前打槍聲,半天以后,大家樂得跳起來,因為聽說日本兵在山路西進的時候,被包圍在山溝里,被打得鋼盔皮靴拋滿一地,逃回去了。當夜打聽消息的回來,自己先背起包裹,站都站不穩(wěn)的報告說:“鬼子都退過河去了!”
“馬鹿!”
小虎忽然這樣罵起來了。二小也懂。小孩子們不知從那兒都學會了一句日本罵人的話——這是日本軍隊打進中國來以后所傳播的惟一的文化。二小當即答以“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兩個立即從地上爬起來,各自檢起了高粱桿。
“馬鹿!”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戰(zhàn)斗又開始了。
這回戰(zhàn)斗經(jīng)過稍有些變化。小虎追到二小躲的地方就停住了,只停了一下,表示不能久留,轉身就溜。二小從一個墳堆背后立即沖出,又把小虎打倒在地上。小虎站起來反攻,于是又是一番沖突。
現(xiàn)在完全是短兵相接。這一下二小不退了,仿佛認為打日本不能完全靠取巧,同時仿佛也增加了自信和力量,既與敵人正面沖突,就得硬拼。他緊張起來了,用高粱桿向小虎胸前亂戳,仿佛到了生死關頭,非澈底把敵人打退不可。是的,非澈底把敵人打退不可,村子里的大孩子這么說,把糧食家具藏在山里,隨時把被袱卷在一堆,白天不敢走近河邊來的大人們也這樣說。那真不是玩的。夏天逃到山里去的時候,有一夜下著好大的雨。二小和許多人擠在一座峭壁底下,可是還免不了受淋。他用好大的氣力想把石頭擠進去一點,擠著,擠著,仿佛擠出一張石床來了,躺在上面,渾身酸軟,忽然被近邊一頭騾子叫醒,仿佛被人從水里拉起來,好容易睜開濕漉漉的眼睛在看,發(fā)現(xiàn)自己還坐在石頭旁邊。是的,不能再退了,后面就是石頭。讓人家說“你不及老鴉”倒還不要緊,退到山那邊就連自己的村子都看不見,不要說退到黃河以西了。小虎還有他的外婆家,二小的外婆家卻就在北邊的捉馬村,那里全村房子在夏天被過河的日本兵燒光了。他們燒房子據(jù)說是為了發(fā)見村子里一垛墻上寫了每個字都有桌面大的標語:“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因此西村小學校一個最淘氣的學生發(fā)明了一種離奇的問答,簡直是一句歇后語:“為什么燒掉捉馬村?——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從此孩子們中間就常用這句問話領導喊口號:一個大聲嚷“為什么燒掉捉馬村?”大家就喊“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大家并不喜歡這個口號,可是喊出去,正像吐出去一根骨頭——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馬鹿!”
小虎因為二小頑抗不退,本來有點生氣,這一下罵出去,覺得真是在罵仇人,應聲而向對方頭上揮出去的高粱桿也含了最大的猛勁,仿佛要給對方一個致命的打擊,可是馬上收住手,因為忽然想起對方無非是二小,而他恨的是日本——他自己所取的角色,于是覺得又該讓自己失敗了,轉身退卻,讓二小在他背上用高粱桿亂抽。
這一回打敗了,小虎并無快感,沒有向地上滾,而不耐煩的,回過頭來說:“夠了,還不住手!現(xiàn)在你做日本!”
III.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current operational mechanism,protectionism is a powerful weapon for the EU to defend its own rules
看見他漲紅的臉面,二小也認真起來,有點生氣,當即回答說:“狗才做日本!”
“偏要你做!”
二小不甘受壓迫:“偏不!你真像日本!”
“你才是日本,你不講理!”
“你日本!”
“你日本!”
兩個孩子各把高粱桿向地下一摔,互相睜圓了眼睛。
日本既各在面前,只有一拼,兩個孩子各抱必勝決心,眼看就當真要打起來了。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應著他們的口號,或者只是應著他們的手勢,對岸的日本哨兵就毫不客氣的打過來一槍。
只一驚,兩個小孩子剛轉過身來,就看見前面的李老太婆倒在田里了,身邊從籃子里翻倒出來的一地白棉花上濺了許多大點小點的紅斑。
到這里,兒戲是完了,當然。
轉前去(韻文小說)
我們跨出去一步,
造謠家說是走回頭路。
阿貓去告訴阿狗,
阿狗也不看看左右,
告訴老李說,“不得了,
大家趕快向后跑!”
老李跑去拖老林,
抓破了他的背心。
老林翻過一個身,
一個人向車站直奔,
一心想逃上西安,
就胡亂進了東車站,
看別人到得還要早,
就胡亂搶了一張票,
只見月臺上人真擠,
有的喊,有的搖旗,
車廂里人臉兒都通紅,
一個個都非常激動,
大家說,“趕快,趕快!”
老林也直叫,“快開!”
火車開出去一枝箭,
老林還急得要上天,
一日夜眼皮才合上,
睜開眼就見了“沈陽”!
滿車跳下來志愿隊,
搶上朝鮮去打老美!
老林想起了老婆
丟家里怎么過活?
老婆就出現(xiàn)在眼前,
她就在志愿隊里邊!
她對老林只笑笑,
用手遠遠的招招。
誰也不會走回頭路,
我們又跨出去一步!
十一月二十日
注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