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別

許冬林

小別是個好境界。曲折幽微，是一枚漿果咬下去，那舌尖上短暫的酸里忽而沁出了一絲絲的甜。比如與這一場春天的小雨小別一年，現在喜滋滋又重逢。

還記得去年春天漫漶的一場雨，下到后來，賢人都生了壞脾氣?；疑睦鲜綐欠吭诔恫粩嗟挠昃€里被織得更顯舊了，往外看，天地晦暗，新花新草仿佛都蒙了塵氣。上班路上，看見春后褪下的香樟葉子在水洼處久泡，漚出害了癆病一樣的醬色容顏來。“江北連日陰雨，冷而潮濕，不宜訪友?！毙幕一业?，在QQ的個性簽名欄里，我寫過這一句，打算著深鎖重門來低頭漫熬日月光陰了。

人是這樣熬不住時光從中講和，才過罷殘冬，復又惦記起小雨。但“雨水”沒下雨，到驚蟄天才放了臉，午后斜斜地下起來。樓下有人聲：下雨了！隔著小樓聽那聲音，竟是那樣悠然而溫柔，還浸著濕意，完全不是夏天那樣的一驚一乍來催人倉皇收拾衣物。樓上我這小婦人歡喜無邊，把手伸出陽臺去，矯情得要命，竟然想要和它們握一握，一慰別后的寂寞。立在陽臺邊看不遠處自己侍弄的那一小片菜園子，想著在這天鵝絨一樣的毛毛雨里，白菜應該要起薹了，韭菜也該起了身……泥土與植物的氣息混雜后到處漫溢，有一種蘇醒后的溫濕潮軟和甜蜜，這氣息像戀愛。

想象著春雨到達的地方，花要開，蜜蜂蝴蝶要來;蟄伏的青蛙出了深宅，在潮濕的空氣里尋偶，然后產卵，把一口池塘全變成了它們部落的領地;燕子在微雨里飛過柳梢，清亮的鳥音里該嵌有它舊伴的名字……春雨原是這樣的一位紅娘，來成就天地萬物的一場戀愛。

雨后看花，看的是玉蘭。也是一年未見的小別，此刻一睹容顏，乍歡乍喜。想起去年春天路經北地，那里的玉蘭開得遲，也開得短暫而慌張。某日黃昏自花邊過，見那玉蘭綴一身的花朵，地上也鋪了一堆開敗的，無端覺得它有一股子風塵氣。沒有綠葉來提袖遮顏，那玉蘭，每一朵打開的花冠都像一張急于吆喝的嘴?？墒谴丝蹋匆娺@南方院墻邊的一株玉蘭花朵初開，又覺得它們潔凈美好，如山泉邊浣衣的小阿妹。不是不講理，因為一場小別，內心里已經原諒了它們過于直露的開放。

上班路上，有一長排的紅葉李，每年春天，粉色的小花開得繁盛如海。日日上班，每日至少有四趟是人從花下過，肩膀碰得花枝亂顫，趕上花落那兩天，發(fā)間都有，好景尋常如一碗剩粥。轉眼又一年。這幾日，看見那紅葉李的小蕾兒被春雨潤澤得也躍躍欲試要開放，竟又生出滿腹的欣喜與疼惜。仿佛瞧見鄰家的小女兒在外婆家過完暑假剛回來，看見她笑燦燦的臉蛋，忍不住想要和她搭訕幾句。于是路過這樹邊，會不由放慢腳步，覺得每一顆淺紅的小蕾在新葉里掩映，都像少女隔窗等待戀人。

春天穿的薄裙子也從櫥里掏出來，鏡子前揚一揚，舊人舊衣舊歡一溫習，又生出新歡愉來。看鏡中人，人還未老;看遠方山，青山又在。那么，出游吧！走了九個多月才回來的春天，是邀友出游的最好借口。下揚州，訪徽州，去春水渙渙的江南，帶一把長柄的油紙傘。經過一個一年未見的朋友居住的小城，招呼他或她一聲，在溪水邊碰頭。還要帶上相機，在杏花邊留個合影。然后進一個小鎮(zhèn)上的館子里，三杯兩盞淡酒后，春風里歪斜相送，等待下一場小別后的重逢。別過，也不牽掛，不追問對方生活的喧嘩與褶皺，一切都維持在水墨畫的朦朧寫意里。是這樣可以承受一場又一場小別的朋友，素淡得很，無須引作情人或知己。

這就是小別，在熱愛濃情之間，退守一下，相看兩不厭太難。讓時空來給單調的人事劃一道小小的口子，小別，重逢，寂靜之后歡喜。這就是小別，在形成云水茫茫的久別之前，輕盈地一轉身，我們就看見彼此的容顏，感受到彼此熟悉的氣息，然后，在剛剛想念的時候，它就輕悄悄地叩門來到。就像這個春天——多雨多花多游人的春天。

[怦然心動]

小別，是一種很特別的感覺，有種曲折后的甜蜜，就像“是一枚漿果咬下去，那舌尖上短暫的酸里忽而沁出了一絲絲的甜”，不管是與友人的小別，還是與景物的小別。在作者的眼里，最美的小別，是與一場春天的小雨小別一年——去年春天的一場雨，下到后來，天地晦暗，新花新草仿佛都蒙了塵氣，也讓作者開始嫌棄;然而冬天剛過，作者又惦記起春天的小雨，小雨終于在她焦急的等待中蒞臨了，而作者竟然想要和它們握一握，一慰別后的寂寞;雨后看路邊的玉蘭、紅葉李，經歷一年未見的小別后，它們都變得清新、潔凈而美好，讓人生出滿腹的欣喜與疼惜……

還有一種美好的小別，是與友人的小別——經過一個一年未見的朋友居住的小城，招呼他或她一道同游，在杏花邊留個合影;與友人三杯兩盞淡酒歡談后，在春風里歪斜相送，等待下一場小別后的重逢……

這樣一種小別，無須那種熾熱的深愛濃情，只要一份美好恬靜的期待，這是一種沉寂之間的歡喜，就像云水茫茫的久別之前，輕盈地一轉身，就看見彼此的容顏，感受到那令人熟悉的氣息。

【文題延伸】最美的離別;驚喜;期待之美……（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