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花

陳小虎

她微笑，很淡的笑。我把想說的話咽下去。這一刻，我和她，只是偶遇的陌生人罷了。

長發(fā)， 飄逸的長發(fā)。頎長而婀娜的身材，她僅僅差我一個臺階的高度。瓜子臉。白皙的皮膚。眼鏡。一臉淡抹的笑。大方，得體，高雅。她轉(zhuǎn)過身，把門關(guān)上。我看到她背著的畫板。哦，搞藝術(shù)的女孩總是有著與眾不同的氣質(zhì)。

我以為她就那樣徑自走了，但沒有。站在巷子中間，她轉(zhuǎn)過頭望我。我把香煙丟在地上，踩滅，又把煙頭撿起來，走向她。她往永福街的方向去。我先是走在她的后面，一會兒，并排往前。沒有對話，沒有張望，就那樣安安靜靜地一步一步往前走。風(fēng)吹起她的長發(fā)，拂過我的臉頰，又垂下去。陽光把我們的影子鋪在青石板上， 光從我們之間蹚過。我是多么希望這條吉祥巷能夠長些，再長一些。但，巷的盡頭到了。

她停下腳步，看我，然后，往左邊走，一下子沒入人行道的人流中。

對一個陌生人的沖動和思念就是一灘沒有源頭的淺水，時間像陽光一樣，慢慢地熨干那些生長出來的滋潤。日子又回到常態(tài)，上課逃課，讀書寫作。我還在系里成立了一個叫“三角梅”的文學(xué)社。就因為文學(xué)社，終于見到她了。

她是潮州城一所師范學(xué)校的學(xué)生，二年級。畫畫、書法、舞蹈、音樂，乃至篆刻，均喜歡，且浸淫甚久，對文學(xué)卻一點興趣都沒有， 之所以會參加文學(xué)社之間的這種聯(lián)誼活動， 只是那個下午無聊， 在別人的邀請下，權(quán)當(dāng)玩耍而出現(xiàn)的。而那個下午，我還欣喜地以為她也是一個文學(xué)愛好者。

人群中， 最早映入我眼簾的是她的身材。在那種掛滿回頭率的背影面前，我無法免俗。然后，是她的長發(fā)。當(dāng)我的目光移到她的頭上時，我剎那間心跳加劇，那種電擊的戰(zhàn)栗讓我認定就是她。而她轉(zhuǎn)過身來時的驚訝，告訴了我，她沒忘記吉祥巷。

我已記不清那個下午是否和她說話，說了些什么。那么嘈雜的環(huán)境， 那么多的人，想來除了客氣禮貌的問答，應(yīng)該不會有更多的言語往來。但我記得她的目光，那不時望向我的目光，專注、躲閃、刻意，慌不擇路。我也變得心不在焉，捕捉、猜想、注視、交匯、緊張。沒有人留意在他們的頭頂和空隙穿過的這些密語。那是冬天，在校門送別他們時，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手心都是汗。

就在轉(zhuǎn)身往宿舍走的那一刻， 我突然想起， 還不知道她的名字。我想去追趕他們，又剎住了，即使追上了，我又該怎么開口？ 我總不能當(dāng)著那么多人的面問她的姓名以及聯(lián)系方式， 那是一件多么難為情的事呀。我懊惱于自己的愚笨， 終于又相見了，可是除了相見，還是一無所獲。我回想了下午的整個過程。她的突然出現(xiàn)對于我是驚喜，也因為驚喜，我不知所措。她對所謂的寫作沒有什么興趣， 也一定與那些同學(xué)日常少了話題，也說不出什么話題。而且她不是文學(xué)社的， 也就坐在角落， 默不作聲。而我，怎么就沒有了主動的勇氣呢？ 十七歲的人，理應(yīng)不該這般懦弱。也許，是一直在找一個合適的機會，但，沒有了。

多年后， 我依然記得兩所學(xué)校文學(xué)社聯(lián)誼活動的那天是12月20日。于我，這是一個不普通的日子。我把她的出現(xiàn)視為上天送給我的生日禮物， 但是， 蛋糕還沒做好，蠟燭已不見了蹤跡。我的尋找貌似可通羅馬，實際上則無路可走。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即便鼓起勇氣走到她的學(xué)校，我又怎能在人群中看見她的影子？更何況，我無法知曉她的態(tài)度。唐突肯定不是一把鑰匙。

12 月的太陽軟綿無力， 天空鉛灰低垂。這樣的時候適合于郁悶。我無端地生出喜歡，因為暗合了我當(dāng)時的心境，我只是沒有想到，這竟延續(xù)到了此后的生活。我總是在早上起床后去做夢，幻想在校園、在古城的大街小巷能與她邂逅。我又去了吉祥巷。巷里的三角梅開得正歡， 紫紅的花瓣在匆匆趕來的北風(fēng)中搖晃。巷子里的每一條青石板都留下我的腳印。那扇門一如既往地關(guān)閉，像從未打開過一樣。我后來才知道，她的家并不在那里，那天，她只是去看一個同學(xué)。元旦的到來并沒有什么喜悅，我買了多明信片，在空白的地方畫上她的樣貌，或者寫下我的思念。我不知道這樣做的意義究竟是什么， 這些明信片都不可能寫上收信地址和收信人， 但我還是沉迷這樣的自言自語，好像那些明信片一張張鋪開，就能筑出一條路，讓她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

校依山傍水，從校門往外走五百米，就是一條江;從校門往里走五百米，路就開始上坡。我們男生宿舍在半山腰，學(xué)校建筑物的最高處，一幢二層的樓房。樓房U 字形，空地上有兩棵樹，一棵是玉蘭樹，一棵是鳳凰樹。玉蘭樹高，花白，香。鳳凰樹矮，卻枝繁葉茂，花血紅。古城遍地鳳凰樹，夏天一到，滿城盡是鳳凰花。古城，也稱鳳城。

她的出現(xiàn)一下子驚落了一地的眼鏡，因為平日幾無女生出現(xiàn)，而且她更年輕，更漂亮。她若上高中，也就僅是高二。長發(fā)，長長的黃色毛衣，牛仔褲。當(dāng)宿舍的人擁出門去，我正站在窗前抽煙。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這里的， 那時， 我根本就沒想到她會來。一個美女找你們宿舍的人，當(dāng)我聽到有人站在門口這樣吆喝時，我渾身抖了抖，馬上跑出去， 靠著走廊的欄桿往下張望，這時，我看到了她，她在笑，她在向我招手。那一刻，我感覺到血液往上涌的暈眩。我抓著欄桿定了定神，然后狂奔。

那個寒假太長了， 長得我只想把時間折疊，折疊成一個個信封，塞滿沒日沒夜的思念。一封信寄出去，轉(zhuǎn)身的剎那心頭又堆滿了更多的言辭。那個寒假，分分秒秒都浸透了墨水的芬芳。我后來在寫作上的堅持，應(yīng)該與那段時間對言說的癡迷有關(guān)。

在踏上開往家鄉(xiāng)的長途汽車那一刻，我就開始盼望寒假的結(jié)束。她在車窗下軟軟地說，回來了我去接你。她真的早早就等在車站的出口了。那是雨天，極細的雨，天出奇的冷。那冷無處不在，針刺一樣。我握著她蒼白的手， 恍若攥著絲絲冒氣的冰棍兒。我緊緊地抱住了她。

車站既破舊又狹小，想來也是，那是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經(jīng)濟建設(shè)才剛剛起步，這又是古城，但安靜。安靜得整座車站就只有我們兩個人。這份安靜給了我勇氣和力量，好像世界就只剩下我們。她顯然比我冷靜和清醒，小聲地說，有人，有人在看我們。她的臉浮著紅暈， 像還沒卸下的過年紅燈籠的投影。我松開雙手，她低著頭，一只手拎著我的一個袋子，嚴(yán)肅地低聲說，快走！ 在車站前面的馬路拐了彎， 她的緊張也被北風(fēng)刮開了。雨還在下，我看到一張笑臉，美麗，鮮艷，春天的花一般。

我就讀的學(xué)校在城東， 她們學(xué)校在城西。每次的往來就是穿越一次古城。在那里，我是一個求學(xué)的外地人，她的家就在古城的西湖邊。更多的時候，她踩著單車，沿江邊大道踩半個小時，過一座橋，就到了我們學(xué)校的門口。她到來的時間并不固定，或者中午，或者下午，或者傍晚，甚至晚上。如果我不在，她就坐在我的床上，在蚊帳里安靜地看書或者畫畫。過了春節(jié)，她也才十七歲。這樣的突如其來，讓我期待，帶給我綿綿的驚喜，像暗夜中突然亮起的一盞燈，像茫?；囊坝橙胙酆煹囊淮厥㈤_的花， 庸常的日子因此而閃耀起來。

這樣的生活在延續(xù)，讓時間變得飛速，日子變得短暫。不經(jīng)意間，一棵一棵的鳳凰樹開花了，紅彤彤的，像點燃的火炬。

5月是一個不尋常的月份， 日歷上的紅色比別的月份多， 五一國際勞動節(jié)和五四青年節(jié)。學(xué)校的各種活動徐徐展開，不坐在教室里聽課有了正當(dāng)?shù)睦碛?。不知道她又從哪里借到了一輛單車， 我們開始了漫無目的的騎行。把古城的每一條小巷子逛了，把學(xué)校后面的兩座山爬了，把江兩邊的堤壩走了，就到了5月4日。

那個晚上，晴，微風(fēng)，薄薄的月光。夏才跨過門檻，夜晚的黑攔住了白天的熱。淺淺的涼。我們左兜右轉(zhuǎn)地到了江堤，把單車支在堤旁的一棵鳳凰樹下， 并肩一級一級地上了堤壩。拂過江面的風(fēng)潮濕， 從身上滑過，留下肌膚的清爽。我們站著，隱隱約約聽到《牧羊曲》，電影《少林寺》的插曲。她靠著我，我們沒有說話。動聽的歌聲在堤壩上回蕩，飄向江面，融入向南的江水。我想起電影的畫面，青色的山坡，白色的羊群，穿藍地白花裙子的少女， 她的心事掛滿回旋的音符。堤壩的那一邊，不知道誰在哪一塊空地上放映露天電影。歌聲漸漸消歇，片刻的安靜，然后，是人物的對話。那稚嫩的聲音響起，她抬起頭看我，晶亮的眼睛。我握住她的手，用力。她看向江面，月光下，白茫茫，像抖開的白色布匹。我知道她的意思，牽著她的手，往水邊去。

江水無聲， 就在我們的目光中緩緩流淌。草地還有白天陽光的余熱。一只蟲子唧唧地叫，它是在呼喚同伴嗎？ 這樣的夜晚，孤獨的蟲子是可恥的。

她把另一只手疊在我的手上， 臉側(cè)向我，身子微微向我傾斜，月光落在上面，皎潔，光滑。我低下頭，她看著我，然后笑了起來。水邊的草叢發(fā)出撲棱的聲響，像是驚嚇到了什么。她抱住我，望著江面。我輕輕地拍著她的背，一下，一下地。

一艘機船突突地從江上經(jīng)過， 船上燈火明亮，漸漸模糊、灰暗，被黑暗吞沒。天地和那江又安靜下來。風(fēng)撞在我們身上，散下去，留下一片清涼。她把頭靠在我的腿上，靜靜的。我把手指伸進她的頭發(fā)中，那又黑又長又密的發(fā)絲呀，滑滑的，軟軟的。我輕輕地把散出去的頭發(fā)歸繞在一起，托起來，聞到一股清香的味道，洗發(fā)水的味道。我知道了她推掉和我吃晚飯匆匆回家的原因。

她把手伸到我面前，握住我的手，捧回去，放在胸口，松開，我的手依然舉著。她張開手指，我張開手指，她把手指放進我的指縫間，我們的手緊緊地交織在一起。四只手慢慢地往下，落在她的腿上。她抬起頭，看我，然后笑了，馬上又咬住了嘴唇。

我聽到駿馬奔馳的聲音，打斗的聲音，電影就要結(jié)束了。她也該回學(xué)校了。她們學(xué)校九點半就不允許進出了。我抽出雙手，她的視線還是落在我的身上。我指了指手表，她點點頭，但沒有動，雙手抱住膝蓋，把頭埋下去。我把手放在她的頭上，輕輕地梳著她的頭發(fā)。

設(shè)若時間能夠靜止不動， 設(shè)若這夜就這樣長下去， 我愿意付出生命。我在心里說。我從草地上抓起一個小石子，奮力地拋向江水。我聽不到石子沉入水中的聲音，黑吞沒了一切，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單車還在。鳳凰樹撐出一片黑影，淡淡的月光滲不過樹的枝丫和葉。她突然停下腳步，叫我。我的心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我隱隱能猜到將要發(fā)生什么。我能感覺到心跳的加速，而且口干，像在學(xué)校跑了一千米之后的狀況，但身體充滿力量。我往前，她站在原地。我又聞到她的發(fā)香，聽到她急促的呼吸。這個時候，從路的那邊傳出一陣嘩響。電影散場了。

那些人沿著馬路散開去， 喧嘩和腳步聲消融在黑暗中。她靠近我，我伸開雙臂。

風(fēng)吹過來，搖晃著鳳凰樹，一朵一朵的鳳凰花落下來，落在我們的身上，落在5月4日的大地上， 也落在我以后生命中的日日夜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