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林鶯兒有了一個奇怪的毛病—— 洗手。當然,這個毛病在很多人看來沒有什么問題,誰都知道 日常生活中要多洗手、勤洗手,尤其是作為婦產(chǎn)科大夫,多洗手、 勤洗手就再正常不過了。洗手不僅僅是保護自己,也是保護別 人。可林鶯兒怎么都覺得不對勁,甚至很不對勁。
林鶯兒感覺到不對勁是在一個相對清閑的午后,她剛剛 打發(fā)送一個咨詢孕期保健的病人后忍不住站起身去洗了一下 手,洗得很認真,也很仔細,就像平常給病人做小手術(shù)一樣, 認認真真地洗了一遍,然后坐下來準備喝口水。就在這個時候 剛走出去的那個病人又推門進來說,手包落下了,林鶯兒這才 看到桌子上的確有個手包,就忙拿起來遞了過去。那個人接過 手包道了聲謝,然后雙手交叉在下腹部抱著自己的大肚子一搖 三晃地走了。在林鶯兒眼里,孕婦都是這種走法,尤其是腹部 隆起來后,就更是這種走法。林鶯兒并沒覺得這種走法有什么 不妥,也不覺得這種走法難看,反倒覺得這種走法有一種說不 上來的感覺,像鵝、像鴨子,或者說什么都不像,就是這種走 法,反正不難看,并且有一種穩(wěn)妥的、踏實的,或者是肆意的、顯擺的感覺??粗莻€孕婦離去林鶯兒 不由自主地沖到洗手池前去洗手,認認 真真地,像剛做過一個手術(shù)一樣 , 或者 說像要準備做手術(shù)一樣……
林鶯兒這個毛病是自己發(fā)現(xiàn)的,沒 有人提醒過她。就像沒有人關(guān)注過林鶯 兒已經(jīng)開始變老一樣。林鶯兒無意間在 這個下午意識到了這個毛病,剛開始以 為自己記錯了,就像很多中年人悄然而 至的健忘癥一樣,或者說就像好幾次下 了樓又要跑回去看自家的門鎖好了沒有 一樣一時恍惚了。可是很快她發(fā)現(xiàn)自己 并沒有記錯,她只是習慣性地想去洗手, 跟條件反射一樣。當她意識到這個事情 后,忍不住開始恐慌起來。
林鶯兒是名婦產(chǎn)科大夫,說的具體 一點是一名計劃生育站的工作者,三十 多年來一直在縣城的計劃生育站工作。 比起那些奮戰(zhàn)在婦產(chǎn)一線的同學們來說 她這個崗位不僅清閑,而且還有油水撈。 當然婦產(chǎn)科大夫也很吃香,也有油水, 但比起計劃生育站的這個崗位還是要遜 色一些。當年可把衛(wèi)校同班的好些同學 羨慕壞了。尤其同學聚會時,每每說到 她那張似乎沒留下多少歲月痕跡的臉, 更是羨慕得不得了。都說她的命好,畢 業(yè)在醫(yī)院里干了沒兩年就被調(diào)整到了計 劃生育站。當然更多的同學是羨慕林鶯 兒嫁了一個好男人,并說林鶯兒之所以 能那么順利地被調(diào)到計劃生育站完全是 沾了那個男人的光。林鶯兒不回避同學 們的說法,當初她之所以能很順利地進 入計劃生育站這個單位當然是靠了男人 的關(guān)系,雖然這個男人幾年后成了別人的男人。但對于再未嫁人的林鶯兒來說, 那個男人依然是她和女兒的靠山,遇到 事情她毫不商量地去找那個男人解決。 為此,那個男人的老婆還來找過她,并 警告她以后不要再騷擾她的男人。不想 林鶯兒卻振振有詞地說 :“那原本就是我 家的東西,是你強行搬到你家去的,現(xiàn) 在我用一下都不行?何況并不是因為我 的事情給他打的電話,而是因為女兒的 事情給他打的電話。當初你找他的時候 就應該想到我娘兒倆會時不時地叫他來 幫忙,甚至應該想到有一天他會成別人 的男人,如果你連我娘兒倆都容忍不了 的話,那以后怎么能容忍第三者和第四 者?呵呵,今天你年輕我敗給了你,過 不了幾年會有更年輕的人來給你示威, 你等著瞧吧!”林鶯兒漫不經(jīng)心地說著 這些話,用不屑一顧的口氣回擊了那個 女人。一晃幾十年過去了,林鶯兒從年 輕姑娘變成了中年人 , 而自己奮斗了幾 十年的計劃生育站也變成了現(xiàn)在的婦幼 保健院。
二
在這個世界上,林鶯兒除了女兒和 母親沒有別的親人,當然還有一個可以 稱為半個親人的人就是前夫。前夫名叫 王建國,雖然成了別人的男人,但依然 是林鶯兒眼里的親人,這個連王建國自 己都承認。林鶯兒跟母親和女兒的關(guān)系 都不太好,跟前夫那就更別提了,如果 不是因為女兒,那個鬼話連篇的人她幾 輩子都不想搭理,別說這輩子不想搭理。
可為了女兒,為了讓女兒能夠健康快樂 地成長,林鶯兒與這個男人在離婚后的 日子里還是聯(lián)系不斷。
林鶯兒之所以認為她的前夫鬼話連 篇,是從母親那里得來的觀點,母親在 看到王建國的第一眼時就若有所思地將 嘴角輕輕地撇了一下。熟悉她母親的人 都知道這是嫌棄的一種表情。后來林鶯 兒仔細觀察后果然發(fā)現(xiàn)這是母親嫌棄的 一種表情。
林鶯兒一直沒弄明白她找的這個男 朋友到底哪點兒遭母親的嫌棄了。說職 業(yè)吧,王建國可是正兒八經(jīng)的糧食局職 工,要多體面就有多體面。雖然是招工 進去的,可配林鶯兒這個剛剛從衛(wèi)校畢 業(yè)的姑娘來,那是綽綽有余 ;論長相吧, 林鶯兒是端莊秀麗,可王建國也不次, 站在人堆里是不怎么顯眼,可站在人堆 外面也還算養(yǎng)眼,不是那種歪瓜裂棗的 男人。當然兩個人的家庭條件就不能相 提并論了。林鶯兒出身農(nóng)村,父親死得 早,母親靠跟人學的接生手藝將她拉扯 成人,并供她上了衛(wèi)校。雖然母親的呵 護讓她的成長道路還算順利,也沒吃什 么苦,但跟那些城里長大的姑娘比起來, 林鶯兒的生活可就苦了去了。尤其是跟 王建國談了戀愛后林鶯兒才發(fā)覺過去的 二十多年簡直就是吃糠咽菜長大的。王 建國家是什么條件,是林鶯兒能比的嗎? 王建國的父親是縣委的秘書長,后來調(diào) 到衛(wèi)生局當了局長。那日子是要風得風、 要雨得雨。要不是王建國還有個妹妹, 說什么他父母都能把他寵上天了。就算 現(xiàn)在沒怎么慣著他,但干部子弟的那個紈绔味道,他身上還是多多少少地養(yǎng)成 了。畢竟人家小時候根本就沒吃過什么 苦,長大后招工進了糧食局,順理成章 地成了公家人。哪像林鶯兒,經(jīng)歷了讀 書、考學、再讀書后方才進了醫(yī)院成了 一名大夫。盡管如此,王建國還是遭到 了林母的嫌棄。林母在林鶯兒決定要跟 王建國結(jié)婚的時候非常嚴肅地對她說以 后要睜大了眼睛過日子,可不能犯迷糊, 一不小心犯了迷糊,這個男人就有可能 會把你賣了。當時的林鶯兒并沒多想, 只是覺得母親想多了,或者在說一些置 氣的話。直到后來離了婚以后才知道母 親當時說的不是置氣的話,而只是在提 醒她。
母親的眼光太犀利了,比醫(yī)院里的 X 光還要精細,看一眼就能透視到那顆 跳動在胸腔里的肉疙瘩。這是林鶯兒后 來對母親的評價,也就是跟前夫離婚以 后對母親的評價。只可惜已經(jīng)晚了,她 的老公已經(jīng)義無反顧地成了別人的男人。 這讓林鶯兒在很久的一段時間里沒有緩 過氣來,總感覺自己的眼光太差了,在 那么多的追求者里面千挑萬選了大半年, 結(jié)果還是選了這么個人渣。
離婚后的林鶯兒常常在夜晚來臨時 坐在陽臺上回想這件事情,不,應該說 回想她的婚姻。她的婚姻很失敗,甚至 可以說是一敗涂地。明明是老公有了外 遇,她卻莫名其妙地帶著女兒出了家門, 拿現(xiàn)在的話來說就是凈身出戶了。這算 什么?算爭氣還是賭氣?更為可氣的是 周竟然沒有一個人站在她這邊,反倒都 向著老公說話。他們都認為,像林鶯兒這樣的人與王建國根本就不在一個頻道 上,除了上班就窩在家里,加上又在計 劃生育站上班,活該被老公拋棄。
林鶯兒也覺得自己活該被老公拋 棄,誰讓自己當初不聽母親的話。如果 當初聽了母親的話,結(jié)果也許不會這么 凄慘。
林鶯兒把過錯全部怪罪到了自己身 上,當初她執(zhí)意要嫁給王建國,并且為 了這個人大有跟自己相依為命的母親斷 絕關(guān)系的架勢。還好倔強無比的母親最 后做出了讓步,方才保持了她們倆的母 女關(guān)系。如果母親當初不做出讓步,她 真就不知道該怎么收場。
母親當初還說什么了,林鶯兒當然 不便給別人說,但林鶯兒知道母親是死 活看不上王建國。
三
林鶯兒的女兒林雅是母親帶大的, 林鶯兒被丈夫拋棄后就將女兒送到了母 親那里。也就是說林雅對姥姥的感情遠 遠勝過對母親的感情,在林雅的眼里, 母親就是姥姥嘴里的那個人,為了一點 兒蠅頭小利而放棄大好前程的人。這是 林雅后來的感覺,林雅后來曾清楚地聽 她的姥姥說林鶯兒原本可以成為一個非 常優(yōu)秀的婦產(chǎn)科大夫,并且肯定是專家 級的,可林鶯兒當時就為了圖個清閑, 調(diào)到了計劃生育站。為此還把自己嫁給 了那么個男人,最終不僅沒得到好結(jié)果, 反而遭到了拋棄。
對于這件事情,林雅始終沒有理解姥姥的意思。她知道父親的人品不怎么 樣,可也不是姥姥眼里的那種人。在姥 姥眼里父親一無是處,工作不好好干, 做人也不認真,最后連做父親都不干散。 姥姥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父親時常拖欠 她的生活費?!敖o你生活費的時候那個 難腸勁兒,能把人氣死,完全沒有一點 兒當初他拋棄你娘兒倆時候的干散和利 索?!崩牙殉3_@樣給林雅說起她的父親, 并且在口氣中露出鄙夷和輕視。
林雅雖然對父親拋棄她娘兒倆沒有 什么記憶,但從后來的接觸中完全能想象 出來父親當初拋棄她娘兒倆時行為有多 干散。她之所以這么認為是因為姥姥曾經(jīng) 不止一次地在她面前絮叨這件事情,說什 么自從她出生之后,她父親一家人對母親 的態(tài)度就變了,變成什么樣子了,姥姥沒 有細說,但肯定是變了。那個到處去宣講 什么“生男生女都一樣”的奶奶整天陰著 個臉,整整一個月子給母親連個稀飯都沒 好好熬,更別說來燉雞湯、熬豬蹄了。至 于那個在衛(wèi)生局當領(lǐng)導的爺爺態(tài)度自然沒 有奶奶那么明顯,但也只是表面上過得去, 背地里肯定和奶奶沒少嘮叨這件事情,好 像林鶯兒生下女娃完全是林鶯兒的錯,跟 他兒子沒有一點兒關(guān)系。還好,姥姥在這 方面一向主動,林鶯兒生下林雅的第十天 姥姥沒見父親去邀請她看月子,就猜到了 個中緣由,干脆就主動上門,住到女兒家 來伺候月子,這才保住了林雅出月子的時 候沒有被餓死,林鶯兒也沒被餓瘦,娘兒 倆白白胖胖地出現(xiàn)在了親戚朋友面前。
受了姥姥的影響,林雅從小學畢業(yè) 起就開始觀察父親,果然發(fā)現(xiàn)父親很不干散。尤其是給她生活費的這件事情上, 向來是一拖再拖,直到實在拖不下去了 方才一臉無奈地送過來。那表情完全是 想賴賬而沒有賴過去的架勢。而且每次 是只送生活費,額外連十塊錢的零食都 不買,仿佛那都是多余的。林雅對父親 的行為也沒有多少想法,否則,林雅會 認為她沒有親生父親,就像姥姥說的那 樣,她跟孫悟空一樣是從石頭縫里蹦出 來的,所以她才那么調(diào)皮搗蛋,根本就 沒有女兒家的賢淑,完全像個男孩子一 樣。姥姥雖然嘴上這么說,其實心里很 清楚,林雅性情像男孩子一樣是因為遺 傳了她,對什么事情不會輕易低頭認輸, 還有一個原因是林雅整天跟著鄰家的兩 個小哥哥上高爬低,搞得跟個土猴一樣, 完全沒有一點兒淑女形象。林雅認為這 沒什么不好,做土猴子總比做土撥鼠強。 土猴子可以上高爬低,很隨意地生活, 土撥鼠就不同了,只能躲在地洞里,就 連弄點吃的都要東張西望半天才能出門。 每次姥姥罵她土猴子,她就會想到土撥 鼠,并且會想起姥姥給她說的那首兒歌: “小老鼠,偷燈油,上燈臺,下不來,嘰 里咕嚕滾下來?!?/p>
喜歡姥姥,自然就對姥姥產(chǎn)生了很 多的眷戀,包括對姥姥的職業(yè)。她認為 姥姥不是人們說的接生婆,而是像觀音 一樣的送子娘娘。小的時候她曾悄悄對 很多人說這個看法,當然,很多人都是 她的玩伴,包括鄰居家的那兩個小哥哥。 她似乎沒有機會對那些大人說,大人也 沒工夫聽她說。大人要忙家里的事、地 里的活等等,根本就沒有工夫聽她講她的姥姥是接生婆還是送子娘娘。但無論 大人有沒有工夫聽,她都認為姥姥就是 送子娘娘。
林雅這么認為是有根據(jù)的,這個根 據(jù)是在她四五歲的記憶里,四五歲的時 候她還在姥姥的懷里睡。迷迷糊糊中便 記得每年的那么一段時間里,大概就是 開春的時候,姥姥都要半夜三更地起來, 收拾利索后提上一籃子東西出門。那輕 手輕腳的樣子,唯恐會把她吵醒了走不 開,兩三個時辰后,姥姥風塵仆仆地回 來了,頭發(fā)有些亂,顯然是被風吹亂的, 籃子里自然也空了。出門時蓋在籃子上 面的毛巾胡亂地摶在籃子里。她不知道 姥姥半夜三更干什么去了,但看姥姥回 來的那個表情,滿眼的喜色,滿臉的滿足。 好幾年之后,她才知道姥姥是送子去了, 像觀音娘娘那樣送子去了。因為年底的 時候,總有老嫗會帶著年輕媳婦來答謝 姥姥,她們不僅帶著禮物,懷中還會抱 著孩子。從她們對姥姥說的感激話中, 林雅方才明白,她們懷中抱的孩子是姥 姥開春的時候送去的??衫牙训降讖哪?里弄了那么多的小孩子送過去了呢?她 一直很困惑,并一直想從姥姥那里得到 答案。但姥姥始終不給她答案,每次她 問起來時姥姥總會很神秘地說:“撿來的, 開春的時候我會在一個早晨出門去撿孩 子,并且將撿到的孩子挑好人家送過去。 你就是我撿來的,我看你長得好看就留 了下來,沒舍得送人?!崩牙训幕卮鹱屃?雅難過了好一陣子,直到她發(fā)現(xiàn)了姥姥 的秘密后方才沒了這種難過。這當然是 后來的事情,后來林雅慢慢長大了,姥姥出去撿孩子時她就會提前覺察到,并 且趁姥姥不注意偷看了她的籃子,發(fā)現(xiàn) 籃子里并沒有什么小孩,而只是一些剪 紙和紅蠟燭。姥姥不會變魔術(shù),這些東 西是變不成小孩的,所以那些秋后來感 謝姥姥的女子們抱的小孩肯定不是姥姥 送的,而是她們自己生的。當然自己也 肯定不是姥姥撿的,而是媽媽生的。林 雅將這個肯定告訴姥姥,并問姥姥有沒 有真的撿到過小孩?姥姥聽后哈哈大笑, 說經(jīng)常撿到,并叫林雅長大了也去做撿 小孩的活。林雅聽了姥姥的話,長大后 果然考進了醫(yī)學院。
后來,林雅就清楚了姥姥撿小孩 的事情,那是他們家鄉(xiāng)的一種風俗, 凡是結(jié)婚一兩年沒有生小孩的媳婦們 就會由長輩帶著來找姥姥,讓姥姥送 一個孩子過去。姥姥應承下來,等到 開春的那一天,姥姥就會用紅紙剪一 些小孩,配送上一支紅蠟燭什么的送 過去,放到人家大門口,敲敲門后轉(zhuǎn) 身離去。那戶人家的主人聽到敲門聲 后會在太陽出來的時候?qū)⑿『⒂M去 放進媳婦的懷里。那一天的日子很特 殊,但從不固定,只是在開春的時候。 這個日子仿佛長在姥姥的心中,像一 片莊稼一樣慢慢地長大,等長成熟了, 姥姥就會挑個溫暖祥和的日子送出去, 并會對別人說這是她撿來的小孩。說 也奇怪,等到年底或者第二年開春, 總有小媳婦抱著孩子來答謝姥姥,好 像姥姥真的是民間的送子娘娘。而她 們抱的小孩,也好像真的是姥姥送過 去的一樣。
林雅了解了這個習俗后自然對姥姥 有了一份崇敬之情,這份崇敬之情是發(fā) 自內(nèi)心的。難怪人們對姥姥客氣,原來 她不僅會接生,還會送子。
四
林雅對職業(yè)的選擇讓林鶯兒有些惱 火,還有那個叫王建國的爹。他們倆都 不支持林雅進醫(yī)院當婦產(chǎn)科大夫,雖然 他們平日里不怎么聯(lián)系,可在林雅選擇 職業(yè)這個事情上,兩個人的意見達成了 空前的一致。而且兩個人竟然在短短的 時間內(nèi)冰釋前嫌,猶如兩個閨蜜一樣湊 在一起商量討論,或者爭執(zhí)不休。
“醫(yī)院婦產(chǎn)科里一向都很忙碌,你年 輕輕的女孩子進了婦產(chǎn)科,自然就會淪 為壯勞力,過不了幾年,你就會熬成氣 血兩虧的黃臉婆。而媽媽現(xiàn)在是婦幼保 健院的科主任,如今正好有個名額空缺, 只要你努努力,肯定就能進到我們單位。 婦幼保健院多好,這吃的可是財政飯, 拿的是高工資,比你那醫(yī)院婦產(chǎn)科要好 的多?!边@是林鶯兒對林雅說的話,林鶯 兒希望林雅接她的班。
“你媽當初在醫(yī)院婦產(chǎn)科待過,那過 得什么日子她不清楚嗎?當年她為了離 開醫(yī)院可是費老鼻子勁了,要不是你爺 爺出面說話,她根本調(diào)不出醫(yī)院。你可好, 完全有條件進到婦幼保健院,卻偏要進 醫(yī)院婦產(chǎn)科。想氣死你老爸呀?真是中 你姥姥的毒太深了,當年不要放在農(nóng)村 就好了?!边@是王建國對林雅說的話,他 這話是在教訓林雅還是埋怨林鶯兒?不要放在農(nóng)村就好了,這話說得多好,可 當年要是不放在農(nóng)村怎么辦?林鶯兒帶 著她去上班嗎?讓林雅小小年紀就去看 生命是怎么流逝的嗎?真荒唐。你王建 國當初要不是有了第三者,林鶯兒能那 么無助地把林雅撂到農(nóng)村去嗎?現(xiàn)在倒 好,竟然說這種有鹽沒茶的話。“我就要 進醫(yī)院婦產(chǎn)科,看你王建國能把我咋的? 當年你是幫了媽媽,可媽媽也是以身相 許方才離開了醫(yī)院。時至今日你還好意 思提這個,當初要不是你拋棄了媽媽, 能有今天這樣的情況嗎?”林雅心里這 么想著,怔怔地看著王建國,看得王建 國心里直發(fā)毛,想想這個死妮子七八年 沒叫過他爸爸了,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再想想自己這二十多年的確也對不起這 娘兒倆,底氣忽然就沒那么足了,剛剛 騰起來的怒火忽然間便熄滅了。他只好 把已經(jīng)到嗓子眼上的話咽了下去。
林雅跟父母的斗爭取得了空前的勝 利,她之所以認為這個勝利是空前的是 因為這場斗爭原本也是空前的,在這之 前,她從來沒有和父母面對面地進行過 爭吵,甚至沒有和父母同時進行過交流 和溝通,可今天,她竟然在自己的選擇 上取得了空前的勝利。林雅歡呼跳躍著 走進了醫(yī)院婦產(chǎn)科。
五
林雅上班不久,林鶯兒的母親, 那個方圓幾十里有名的接生婆便去世 了。82 歲的她壽終正寢。
農(nóng)村的老太太沒有什么值錢的遺物,但林雅還是將那個陳舊的已經(jīng)發(fā) 烏的炕柜翻了個底朝天,她不知道她 在翻找什么,也沒有任何目標,但心 里面想翻出點東西來的欲望一直存在 著,并且在她的大腦里回旋著。姥姥 身邊沒有親人,走之前自己把自己收 拾利索了,并且還戴上了一雙早早準 備好的黑手套。林雅記得那雙黑手套, 是幾年前姥姥自己購買的。當時姥姥 還對林雅說等她死了的時候一定要給 她戴上,原本這應該由林鶯兒買,可 林鶯兒工作忙,跟姥姥也很少溝通, 就只好自己買了。當時的林雅不理解, 問姥姥為什么要死了后戴雙手套,還 是黑的?姥姥說她的雙手在鮮紅的血 中浸泡了幾十年,如果不戴手套,到 陰曹地府里人家一眼就能看出來。雖 然她一生落了個送子娘娘的好名聲, 可手底下還是做了一些虧心的事,那 些沒能如愿的大鬼小鬼們怎能輕易饒 了她?所以戴個黑手套,讓他們看不 出來,這樣到了陰曹地府里行走可就 方便多了。哦,原來是這樣。林雅聽 了姥姥的話后就暗暗下定決心,將來 一定給她戴上那雙黑手套??烧l想姥 姥死時竟然自己戴上了黑手套,將那 雙像雞爪子一樣干癟的手隱藏了起來。 林雅一邊翻著姥姥的炕柜一邊胡亂地 想著這些。
姥姥的炕柜里滿滿當當?shù)模蠖嗍?舊衣服。林雅拉出來全部堆在了炕上, 這讓林鶯兒很不舒服,吊著個臉問林雅 到底在找什么。林雅沒好氣地說 :“什么 都不找,就是翻翻?!绷助L兒跟母親的關(guān)系不好,對這些舊物也不感興趣,看林 雅拉出來一炕的舊物,很是不滿,就氣 呼呼地說她不應該亂翻姥姥的炕柜,這 些東西等姥姥的周年忌日過了后一火化 了便是,你現(xiàn)在翻騰出來,是故意給我 看的嗎,到底是想要做什么?林雅不理 她,依然在翻騰,直到把炕柜角落里的 東西都翻騰出來為止。
姥姥的好東西都在炕柜角落里,這 個林雅似乎早知道,在她很小的記憶里, 姥姥總要把手伸進炕柜角落里去摸,且 總能摸出好東西來給她,玩的或者吃的, 好哄乖哭鬧的她。長大后的她自然對姥 姥的炕柜角落充滿了好奇,或者說向往。 她經(jīng)常想 :有一天,我一定要把你藏在 炕柜角落里的東西翻出來,我要知道你 炕柜角落里藏了多少寶?這一天終于來 了,我不管你能不能看得到,我都要將 那些東西翻出來。誰讓你走的時候不跟 我商量一下。你說了你要教會我很多東西, 很多我書本上學不到的東西,我這才進 的婦產(chǎn)科??赡闶裁炊紱]給我教就走了, 為什么要騙我?”
林鶯兒看到堆在炕上的那些舊衣 物,有母親的也有她和雅兒的,雖然那 些衣服都是好多年前的,可她還是一眼 就認出了那些衣服,有十年前的,也有 二十年前的,母親都沒有扔掉,都存放 在了炕柜角落里。母親把這些衣服當雜 物存放著,也有可能當寶存放著,但無 論當什么存放著,上面都存留著母親的 體溫和味道??粗切┡f衣物,林鶯兒 有些恍惚,感覺那些舊衣物像自己無數(shù) 次從女人的宮腔里掏出來的東西,每次
從女人的宮腔里掏出那些東西,她都會 胡亂地扔在操作臺上的那個盤子里。剛 開始自己還有些難受,后來就麻木了, 根本就不在乎了,甚至連多看一眼的興 趣都沒了。這種恍惚讓她忍不住朝屋外 跑去,一到外面她手扶著墻像妊娠反應 那樣嘔吐起來……
林鶯兒嘔吐完后回到屋子,看到林 雅像嬰兒一樣躺在那些舊衣物中,而腦 后綰著發(fā)髻的母親一臉沉靜,正一點點 地包裹著她。林鶯兒一愣,忙望向窗外, 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
六
從老家處理完母親的事后不久,林 鶯兒就得了病,得了那個愛洗手的病。
林鶯兒總覺得自己的手上有污垢, 就不停地洗,可怎么洗也洗不干凈。除 了愛洗手,林鶯兒還喜歡出門戴個手套, 尤其是愛戴紅手套,這些毛病她以前是 沒有的,因為上班做檢查要經(jīng)常戴橡膠 手套,且每次戴上橡膠手套后她都感覺 很受拘束,所以平日里她從不戴手套, 除非在寒風呼呼中她手中要拎包??涩F(xiàn) 在她一出門就要帶手套,尤其偏愛紅手 套,也就是說只有戴上紅手套她心中才 會踏實下來。
她知道她得病了,得了一種說不 清道不明的怪病。這種病不痛不癢, 也沒有任何癥狀,就是愛洗手。就像 許多男人開始抽煙一樣根本無法控制 自己,有事沒事都要沖到水龍頭跟前 去洗手。
大家都發(fā)現(xiàn)了她這個毛病,并且開 始在背后議論她,都說林鶯兒的心理出 了問題,這樣下去會得抑郁癥。單位里 已經(jīng)有人得這種病了,前兆就是出現(xiàn)了 一些怪毛病。還有人給林鶯兒分析得這 個病的原因,雖然很多人得這個病沒有 具體的原因,可大家還是喜歡追根溯源, 要弄清楚這個病的具體起因。
有人認為林鶯兒這個病的起因肯定 是她母親的死,雖然她跟母親的關(guān)系很 一般,母親又是壽終正寢,從嚴格意義 上來說根本就打擊不到她,可她心里有 結(jié),這個結(jié)原本是她跟母親之間的,本 以為在母親臨走前能解決掉,可誰想母 親走得有點突然,林鶯兒沒來得及把這 個結(jié)解開,加上母親走時她還在上班, 根本沒來得及去見個活面。這下好了, 這個結(jié)就成了一個死結(jié)。死結(jié)最熬人, 也最能讓人鉆牛角尖。
聽了這些分析,大家都覺得林鶯兒 有可能真的得抑郁癥了。
林鶯兒知道她這個班是上不下去 了,因為她洗手的次數(shù)超過了她檢查病 人的次數(shù)。這讓她尷尬病人也尷尬,甚 至讓她的親戚朋友都感覺很尷尬。
有一天走在街上的林鶯兒忽然有了 一個念頭,就是給自己戴一雙手套,一 雙紅色的手套。紅色是辟邪的,這個觀 念和傳統(tǒng)在中國已經(jīng)傳了幾百年上千年。 她覺得她的手上沾滿了邪氣,這種邪氣 里隱藏著一個個像受精卵一樣的東西, 這些東西都在沒完沒了地運動著,想盡 一切辦法地往外逃。于是她毫不猶豫地 給自己買了一雙紅色的絲質(zhì)手套。正是冬天,很多人都在戴皮手套,可林鶯兒 那天在街上沒有找到紅色的皮手套,只 好將就了一下。紅色的絲質(zhì)手套在白雪 紛飛的冬天很鮮艷,尤其是穿上顏色反 差很大的衣服時,紅手套便越發(fā)顯眼。 一時間大家不再關(guān)注林鶯兒這個人了, 反倒關(guān)注起她戴的手套來,她戴的紅手套成了人們議論的話題。 林鶯兒退休了,在母親死后的第二年,也就是她得了這個病一年后。她沒 有像很多婦產(chǎn)科大夫那樣到私立醫(yī)院去 繼續(xù)發(fā)揮她的余熱,她知道她不是一個 好大夫,也沒有什么高水平治療婦科病, 她唯一擅長的就是做結(jié)扎,偶爾也做人 流,就是老百姓說的打胎。這活兒她已 經(jīng)干了三十多年,不想在繼續(xù)干。何況 現(xiàn)在意外懷孕的成年人越來越少,未成 年人越來越多。她不忍心看那一張張稚 氣未脫的臉,雖然她們在努力裝出成熟, 或者努力讓自己滿不在乎這件事情,可 林鶯兒卻無法回避處理這些意外時心中 的那種痛楚。
林鶯兒一邊處理著女孩子體內(nèi)的腌 臜,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個女孩。當時 女孩正躺在人流床上,陽光從窗外射進來 照在她的臉上,不知是因為疼痛還是恐懼, 女孩的臉色有些蒼白,林鶯兒的心開始 一陣陣地顫抖。
這是林鶯兒退休前做的一次人流, 她對那個女孩生出了這個職業(yè)少有的一 份同情心。
七
退休后的林鶯兒開始瘋狂地為自己 購買手套,紅色的,各式各樣的。就像 吸毒的人一樣,對購買紅色的手套上了癮。
林雅剛開始并不理解母親的這種行 為,但聽了幾次林鶯兒對她說什么等死 的時候要戴上幾雙紅手套的話后便理解 了隱藏在母親心中的那種糾結(jié)和難受。 她覺得母親干了三十多年的人流,這至 少要買三十多雙手套,心里才能安定下 來。所以她也就不再阻止母親瘋狂地買 紅手套了。并且在母親六十歲生日的時 候還鄭重其事地買了一雙紅色的皮手套 送給了母親,盡管她母親不一定戴這雙 紅手套,但她還是給母親送了一份這樣 的生日禮物。
這是她第一次給母親送禮物,是她 到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進修時專門跑到王府井 買的,近千元一雙,這在她們那樣的西 部小城是買不到的,母親也舍不得給自 己買這么貴重的紅手套。雖然母親近乎 瘋狂地癡迷于給自己購買紅手套,可都 是二三十元一雙的那種,最貴的也還不 到百元。
林雅將這雙紅手套送給林鶯兒時鄭 重承諾,等將來母親百年之后,她一定 不忘給母親戴上一雙紅手套,好讓母親心安理得地去見那些從她手下流走的沒 成形的小鬼們。
這天王建國破天荒地主動給她打來 了一個電話,說為了讓林鶯兒能安度晚 年,他費盡心機托人將林雅調(diào)到衛(wèi)生局 去,但這得花好幾萬元錢,看林鶯兒手 頭有沒有寬裕,他的私房錢不太夠,但 他的確不想讓林雅在醫(yī)院婦產(chǎn)科干。
林鶯兒接電話時怔怔地看林雅,用 目光征求著林雅的意思。林雅沒有回答 林鶯兒,而是望著窗外飄落的雪花說“:國 家已經(jīng)正式出臺了二胎政策,我想跟姥 姥一樣,掙個送子娘娘的好名聲……”
聽著林雅的話,林鶯兒忽然想起 了當初母親給林雅取這個名字的初 衷。母親沒有文化,她對生命的那份 敬畏卻是與生俱來的,她認為每一個 生命來到人世間都是經(jīng)過了很多努 力,尤其在那個為一個生育指標到處 求爺爺告奶奶的年代里,上蒼難得有 這份雅量沒有讓他們夭折在宮腔里, 我們就應該讓他們優(yōu)雅地出世。想起 母親,她的心里忽然釋然開來,一種 從未有過的輕松向全身襲來。她忍不 住自言自語道 :“母親沒文化,給丫 頭取的這個名字卻寓意深厚,好聽, 也好記。一定會成為一名出色的送子 娘娘?!?/p>
梅爾 原名蔣應梅,在青藏鐵路線上從醫(yī)十六年,現(xiàn)供職于格爾木 市文體旅游廣電局。出版長篇小說《西進西進》《逐玉昆侖》,中短篇小說 集《我住長江頭》。《西進 ! 西進!》獲得 2017 年中國作協(xié)重點扶持項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