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月亮又大又圓,給夜披了層銀紗。我失眠了。夜里的一 切響動宛如被魔術手放大了幾十倍,它們在折磨著我的耳朵。祖 母的鞋在地上踱來踱去,發(fā)出沙沙的摩擦聲,仿佛它們還穿在祖 母腳上。白天鞋承載著祖母去了遠處,涉過溪水,踩過石頭,幫 祖母做了很多決定。表哥騎著他的馬兒,在銀紗般的月光地里“嘚 嘚”來回奔跑。欲念水一樣流過他的軀體,他的馬躁動不安,來 回奔跑,穿透墻壁。馬跑進廚房,踏翻了灶臺,踢倒了水缸,嘶 鳴一聲來到院中,一下跳進丁香樹叢中。白頭烏鴉在表哥頭頂叫 著,預示一場悲劇,表哥沒有聽見。漂亮的胡須將表哥襯得無比 英俊。每到月圓之夜,他騎著這匹銀蹄黑馬與心上人幽會。他的 心上人是鄰村姑娘,她種了一大塊芫荽,想拿去集市賣。仲夏之 夜,女孩看見梅花鹿從她窗前躍過,就知道有人把自己請進他的 夢中了。她不停地喝水,不停地喝水,院里的芫荽發(fā)出迷醉的香氣, 她想起我表哥的耳朵以及英俊的胡須。鹿蹄踩在芫荽上了,她開 始窺視父親房間動靜。她父親鼾聲如鼓。我還聽見遠處墓地的動 靜,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咯吱,那是死人骨頭說話的聲音, 咯吱咯吱,咯吱咯吱。他們因為睡得太久而感覺很不舒服,馬藺草穿透了他們的眼睛,他們的眼眶流出 天藍色的血,他們的力氣被植物抽走了, 他們的骨頭在銀紗般的月光中咯吱咯吱 講話。在沒有月光的夜晚,他們點亮自 己的骨頭。
瓦上的貓突然叫了,叫聲多么像嬰 孩的啼哭聲。它的眼睛燃著綠火,它的 利爪藏在心門深處,它伸伸身體,輕輕 躍下瓦屋頂,一團黑霧般穿過月亮的銀 紗。洼地的青蛙伏在水面,它們唱著美 妙的歌謠,它們不知道一只燃著綠光的 貓埋伏在附近,它會一把將它們逮住, 銜上瓦頂。它也聽到這些響動了。
洼地原是沒有的,當發(fā)現(xiàn)那里藏有 千年鹿角后,人們認為千年鹿角隱藏著 神秘魔法,洼地一個接一個地出現(xiàn)了。 幽深的洼地猶如一張張饑餓的嘴,痛飲 雨水。青蛙冒出來了,定居在水洼中。 貓也來了,定居在祖母屋頂?shù)募t瓦上。 白天它冷眼看著鴿子談情說愛,晚上它 坐在祖母屋頂?shù)耐呱喜[起眼。它知道什 么地方起風了,什么人懷著陰謀在挖水 洼地,什么人干成了一樁謀殺案。它把 銜上瓦頂?shù)那嗤馨醋?,用它那部陰險的 胡須撫摸著它的獵物,尖牙對準青蛙喉 部。青蛙的軀體延續(xù)著這只貓怪誕的生 命。命運讓它成為捕捉青蛙的獵手。
貓嬰孩一樣的叫聲讓祖母憐憫。天 氣好時祖母站在院子當中,招手喚那只 貓。起初那只貓猶豫著,后來它跳下院 墻來到祖母腳邊。祖母抱起它進屋,在 陽光散漫的屋子里,用她長滿老年斑的 手撫摸貓,貓咕嚕嚕打著鼾,祖母閉起眼睛與貓一起陷入假寐。她的臉深陷在 沒有門齒的嘴巴中,像朵秋天的雛菊。
祖母曾在江湖郎中那兒討得一副門 齒。不過那副門齒有時在杯子里,有時 被老鼠叼到房梁上了。找不到門齒時, 祖母發(fā)火咒罵全世界老鼠回它姥姥家去。 她從沒指示過瓦上的貓去捉老鼠嗎,她 明白那是一只捉青蛙的貓。
祖母剛裝上門齒那會兒喜歡對著 每人微笑,這使她既年輕又樂觀。丟 了門齒后,她沒有對任何人微笑過, 她的記憶力一下就減退了,常常忘記 正在干的事。
當陽光鋪展在我家院墻時,祖母走 到院子那棵丁香樹下。一陣微風襲來, 丁香葉在枝間如一群綠色小鳥般在跳躍。
春天時瓦上的貓來到洼地,它盯著 那些游弋在水中的蝌蚪,用胡須在水中 畫出很多細密的波紋。那時,我家院子 開滿了紫色的丁香花。那些花把我們熏 染得異常香。而現(xiàn)在陽光來到丁香樹下, 照亮了祖母臉上宛如刀刻的皺紋。她坐 在一張羊皮上,開始沉思。陽光讓她的 沉思像臉上的皺紋一樣深刻。她看見今 天有很多人已經(jīng)踏上尋找她的路途,其 中一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年輕人, 他的行囊里裝著一沓厚厚的鈔票,他的 腰間掛著一把鋒利的刀。祖母認出那是 一把能殺人的刀。我的祖母知道他要干 什么,并且他面容枯槁的樣子使她知道 自己不能拒絕他的任何請求,那人也會 將行囊中那筆不菲的鈔票獻給我的祖母。 祖母坐在丁香樹下,嘆息了一聲,開始轉動手中的嘛呢。她知道自己等不到這 個人。
我已經(jīng)與祖母一起練習沉思。我相 信自己也會成為像祖母那樣的秘密獵人。 祖母不同意我成為像她一樣的人,但她 一直沒說她不同意的原因。
成為秘密獵人的第一步就是要學會 沉思。有天祖母試圖阻止我,問我耳垢 的靈魂住在哪里。我的個天,我從來都 沒有思考過這樣的問題,叫我怎么回答 呢。我開始懷疑祖母她到底是不是我親 祖母,哪有老太太會問自己孫女這樣刁 鉆的問題呢?然后她告訴我說耳垢的靈 魂住在人兩邊倒垂胎兒形的耳朵中、語 言的靈魂住在上下兩片花瓣似的嘴唇上、 太陽與月亮的靈住在人們兩只眼睛里。 “那么,人的這個稱之為靈魂的東西住在 哪里呢?”我不得不佩服眼前這個干癟 枯瘦的小老太太了,但我接著就問她這 個自己一直都很感興趣的問題,并惡作 劇地想這不是個簡單的問題,祖母一定 會被我問得啞口無言的。不料祖母面不 改色地說每個人的靈魂都住在心里,并 且說靈魂總共有三個,它們一同守護著 自己的主人,即使在漆黑的夜晚,它們 都會在心房手執(zhí)三盞明燈照亮這個共同 屬于它們的主人。她還試著讓我沉思, 說要試試我到底有沒有做一個沉思者的 天分,于是我在一片沉思中摸摸我胸腔 的左半部??刹徽撐覍⒆约撼寥攵嗌畹?沉思中就是沒摸到持燈者。祖母很不開 心地嘆了口氣。她說這不怪我,我離沉 思還太遠了。
我不想讓祖母失望,也不想讓自己 失望,因為我確信我有作為一個秘密獵 人的天分。在所有的時光中,我已經(jīng)開 始了在自覺與不自覺之間將自己沉浸在 一片汪洋大海般的苦思冥想中。也就是 說,當我吃飽飯了,就開始到我家后面 的小山坡上曬太陽,在太陽一片橘黃的 光澤中,像個科學家一樣思考。那時, 我還不知道那就是沉思,還沒有弄清楚 哪個是思考,哪個又是沉思,及它們之 間是否存在細微的區(qū)別。當我知道以后 我將會把自己塑造成一個沉思者后 , 就 開始不停地來往、糾結、領悟這兩個詞 不同的狀態(tài)和內(nèi)涵。我從來不像綿格勒 其他人家的小孩要完成那些永遠都寫不 完的家庭作業(yè),那是因為村里小學的校 長說我的智力恐怕不如一只狗狗的智力。 唯獨對于這一點,祖母表現(xiàn)得模棱兩可。 而那個小學校長堅決地拒絕了祖母想讓 我上學的想法,他一點都沒有客氣和害 怕祖母的意思。于是,我就開始學習那 個令我感覺到特別有吸引力的學習。有 一天,如果您見到我那張比搓衣板還要 坎坎坷坷的面皮,請不要悲傷,因為那 不是時間這把刀子追殺所造成的,那是 因為我一有時間就立刻進入苦思冥想之 中 , 在這苦思冥想里 , 我把歲月過窮盡 了。在那片汪洋深邃的沉思中,我會遇 見一些什么。那些什么是什么我也不知 道,但一想到自己通過與眾不同的方式 得以見識到別人不知道的東西,我就開 始興奮。一興奮,我就在祖母和綿格勒 所有的雞羊馬牛都進入沉思或者睡眠時,讓自己醒著 , 讓自己飄在一片虛無之中。 我要試著沉思,然后用手悄悄摸那天摸 過的那個地方,試圖摸到三盞燈。但我 依舊沒摸到。不過在我暗自發(fā)功努力時, 突然看到我身體里住著三個人,他們在 走動、說話和咳嗽,就像所有的人平時 所做的一樣。起初我很驚慌,害怕那三 個住在我心房的人發(fā)現(xiàn)我的窺探和監(jiān)聽, 可是后來他們對我的作為聽之任之,我 也不再害怕和驚慌了。我想這三個人是 什么關系呢,得出的最后結論就是他們 肯定是一家人,就像所有人家一樣,他 們分別是父親、母親和子女。我想這個 就是我所遇見的什么。
當我把這個情況告訴正在往針鼻里 穿針引線的祖母時,她驚慌地停住手中 的活計,把那枚尖利的短針別在針盞兒 上。祖母是體面了一生的女人 , 從我母 親拋下我出走之后不久 , 祖母她就開始 給自己置辦老衣 , 她要腳蹬蓮花、頭枕 祥云地到老天爺那里報到。針盞兒像極 了鐵扇公主的芭蕉扇。祖母認真地告訴 我說 :孩子你要認清事實,實際上你所 看到的不是真的,那一定是你在做夢。 我說不可能,是我親眼所見的,那怎么 會是假的呢。祖母為了讓我相信那不是 真的,就從那枚芭蕉扇形的針盞兒中重 新取出剛剛別進去的那枚小針,還另外 取出一模一樣的兩枚在手中晃動,讓我 把它們頭靠頭立在一起。她說立住了, 她就相信有那么一回事,立不住那就表 明完全沒有那么一回事。我沒有立得住 那三枚針,祖母讓我忘了這件事。但這次我沒有照祖母的話做。我認定,甚至 是睜著眼睛的星星都在睡覺時,我的那 代表三個靈魂的小人兒是不會睡著的, 他們撐燈夜談,或者在孤獨疲倦的時候, 放下手中那盞燈來跳一支舞蹈,就像我 們族人跳納頓安召,有的時候他們還會 演戲,在戲中,他們分別扮演年老的國 王、冷艷的王后和純潔善良的公主。有天, 公主在王后的毒蘋果下,幻化成一尊黑 色奇丑無比的石像了。而那個公主和我 年齡相仿,這老讓我覺得自己就是那個 讓蘋果毒成石像的公主。
我知道自己入戲太深了,但我還是 渴望心中那個石化了的公主被人吻醒, 然后找到屬于自己的王子,就像我渴望 在一片飄渺的美夢中遇到我的心上人, 勇敢智慧的南吉一樣。電視里不是都這 樣演著嗎?我站在鏡子前,越看自己越 像那個不幸的公主,于是我干脆就把自 己當成那個公主了,等待有個王子來吻 我。某天鄰居文海像是嗅到我從內(nèi)心發(fā) 出的這一信息剛要吻我時,祖母用她的 龍頭拐棍狠狠抽了他的腿肚子,他就像 個鬼魂一樣跑掉了。祖母說文海不是好 人,讓我以后不要再理他了。我哭了, 告訴她文海要吻醒那個石化公主了,他 就要成功了,如果不是她來搗亂。祖母 說那些是臺上的生旦凈末丑,是在戲里, 出了那里就是戲外,戲外可就不是那樣 了。我說戲外是什么?祖母說戲外就是 真實,真實就是現(xiàn)實,現(xiàn)實就是你和別 人不一樣,人們有三個靈魂,而你只剩 下一個靈魂了,而一個靈魂的女孩兒怎么又能分心沉思呢! 從此我就知道了我只有一個靈魂 ,也知道了在我心房那里 , 原來有一臺電 視機。我不知道這臺電視機是在什么時 候跑到我身體里去的。我想除了我所知 道的事物之外,這個世界上還有許多事 物是我不知道的。也許,這個就是埋藏 在我身體里的那個巨大的秘密。我不知 道屬于我的這個秘密拿戥子一稱會有幾 斤幾兩 , 但我開始不由自主地恐慌起來, 擔心祖母的那棵已修煉成精的柳樹會發(fā) 現(xiàn)我的秘密。我說過,人活著就是為了 要掩飾和死守一個屬于自己的秘密。那 么,要是我的秘密已經(jīng)泄露出去了,那 我還有什么活著的意義。從那天開始, 我一直都在思考我活著的人生意義。
那我的兩個靈魂去哪里了?我很害 怕,我不知道一個缺了靈魂的人該怎樣 生活,或者,這樣的一個人是否注定要 生活在一場悲劇里?那時我的祖母在屋 頂曬赤紅色的菜籽,她要用這些榨清油。 榨好清油后 , 她和面做了好多青蛙。我 吃了三只面青蛙后,我的肚子仿佛成了 洼地,五天之中我總能聽見很多青蛙在 肚子里叫。
祖母赤裸著的腳被海浪一樣的菜籽 淹沒了,露出干棒骨。當然,那多出來 的腿是龍頭拐棍的。我看見從天上來了 股大風 , 干柴棍似的祖母乘著拐棍飛到 天空中去了。我開始討厭起自己眼睛了。 明明祖母就像白度母一樣慈祥 , 而我竟 然看見她發(fā)出邪惡的笑聲飛翔在頭頂上 方。我蒙住雙眼,別看這些。嘴里說我討厭自己的眼睛。就在我討厭自己時, 祖母掰開了我蒙在眼睛上的手。她說我 的其他的兩個靈魂,一個離我十步之遙, 而另一個卻在百米開外,它們分別就像 丟下我去了北疆的母親和拋下我上了天 國的父親。它們中十步之遙的那個偶爾 會回到我身體里,而那個百米的就像天 空飄蕩的風 :一忽兒坐在顫顫巍巍的楊 木枝上,一忽兒就又跟著路過綿格勒的 各路神仙,如金山娘娘和馬場娘娘去與 各種妖魔 ( 比如九頭妖魔 ) 大戰(zhàn)去了。在 她這樣講時,我心里那臺電視里的國王、 王后、公主變成了路人甲、路人乙,向 扮演了菜販子的路人丙為一捆香菜討價 還價。祖母就是不肯相信我。
多年后,如您所視 :每當我以我父 親的死來理解身邊困擾我的事物時,不 免開始渾身瑟瑟發(fā)抖,接著,就會思考 現(xiàn)在還有什么是我的呢?因為我發(fā)現(xiàn)連 這顆裝有一臺電視機的心都好像不是我 的。在恍惚中我能感覺得到遠處有一根 神秘透明的絲線在狠狠拽我的心,仿佛 還在對它說 :回來呀,我的小心肝,小 心肝你快回來呀!那個樣子很像小時候 我祖母在叫我父親逃走的三魂,也就是 祖母稱為“靈魂”的東西??墒亲罱K, 我的祖母沒有喊回她兒子、我父親的靈 魂。所以我就認定遠處的那根絲線要帶 我離開自己。我害怕那樣的事情發(fā)生, 比如在一次睡眠過后我就變得不認識自 己,世界上的空氣只供我呼吸一個星期, 而我還有那么多未做的事情,也就是說 我還沒等到世界上的一朵花兒為我開放,我是說那個對我來說是獨一無二的花, 或者,自己還沒有完成某種使命就離去。 不過,說到這里我不免有些羞愧,我連 起碼的三個靈魂都沒有,還有什么使命 可以去完成呢?我總是幻想我的花兒為 自己開放,這也只是我在失眠無聊時在 午夜黑暗里所幻想出來的事物。我的花 兒是什么顏色,以及是怎樣的質(zhì)感我都 有些莫名其妙。我甚至沒想過,就算是 在黑暗的意念中,它會為我這樣缺少了 兩個靈魂的女子開放嗎?這個時候 , 我 已經(jīng)能夠像祖母一樣讓自己沉浸在一小 片兒的沉思中 , 在放馬的草灘我碰見還 在那里放馬的父親。我知道老天爺恩準 我可以回到過去。我就在過去看著快樂 放馬的父親。那時我好想過去問他為什 么要拋棄我和祖母。于是我就過去問他 了 , 他說之所以跟那個女人走也是沒有 辦法的事 , 他說她就是他的心 , 他要跟著 自己的心走 , 即使是以拋棄肉身的代價。 父親說得情真意切 , 而這個情真意切的 答案有點過于殘酷。我聽了簡直就是目 瞪口呆 , 我寧愿相信祖母當初告訴我的 , 我不知道哪個是戲里 , 哪個又是戲外 , 而 哪一個又才是真相。
我 16 歲那年初潮的時候,祖母告訴 了我這個事情。祖母說現(xiàn)在我已是大人 了,是知道一些真相的時候了。那時祖 母坐在那張干癟的羊皮上。丁香樹灑下 斑斑點點的太陽光。祖母身旁放著痰缽, 她的痰黑得就像烏云。她開始向我這樣 敘述時,我開始很開心,因為她終于承 認我是大人了。我以我現(xiàn)有的智力問祖母既然父親是跟著一個陌生女人走了, 那么他們究竟去了哪里?是去了天堂還 是下了地獄?祖母用她“蘿卜花”眼睛 望著天空中羊毛一樣白的云,讓我懷疑 她是不是透過白云縫隙間偷看到了天堂 的模樣了。有那么一會兒,我真朝她看 去的地方看,企圖看到父親在老天爺那 里打扮成天使的模樣。在祖母看云的當 兒,我思索著當父親打扮成天使后的模 樣兒。然而她不再看云彩那里了,卻低 頭喝了一口我從砂罐子里給她倒的牛血 似的茯茶。這濃濃的茯茶總是會讓她保 持最清醒的頭腦,得出最正確的答案。 這時她說他們既沒天堂可去也沒地獄可 往,是去了某個人所不知的地方。我毫 不懷疑地相信祖母的答案,但她這樣說 時完全沒有考慮我的感受,因為她從來 沒有告訴過我除了天堂、人間、地獄外 還有人可以去的地方。我歪著腦袋想難 道他們?nèi)鐐髡f中的楊過與小龍女 , 拋棄 人世去一座活死人墓似的地方過神仙俠 侶的生活去了。那么,他們在那個不為 人所知的時空過著那種簡單而快樂的日 子,只喝玉蜂的花蜜,一個甜蜜的眼神 就能喂飽彼此,不需要肉體的靈魂,甚 至當中一個人張口打個噴嚏時,對方就 會感覺到頭痛發(fā)燒感冒的癥狀。我禁不 住想他們是不是一起住進了一個未婚先 孕少女的子宮里呢?只有胎兒期的雙胞 胎才會有這樣相愛的感覺 , 也只有未婚 少女的子宮才是世界上最最隱秘之所在, 沒有人知道那里頭故事的虛實。這時, 我才意識到,祖母是個很厲害的沉思者,她掌握了我父親最大的秘密。 祖母除了很會沉思外,還特別會講故事,當她給我講《南吉與和尚》的故 事時,我就一下子愛上了那個智慧又英 俊的南吉。您可以想象得到我祖母是一 個怎樣善于講故事的人。她給我講了當 時父親走時她看到的那個情景。那是一 個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刻,祖母她用艾草 編成的火繩點燃一桿子旱煙,想像平常 一樣送走這個平常至極的傍晚。那時, 我祖母眼里還沒開那朵碩大無比的蘿卜 花,她看東西時眼睛比蛇還要毒。就在 她百無聊賴地想送走那個普通的傍晚時, 卻看見一個盛裝的陌生女人,騎著一頭 白色的毛驢跨進我家貧窮寒磣的楊木門。 那個女人戴著一副大得令人印象深刻的 赤金耳環(huán)。那時祖母心中在一個勁地問 自己 :祖上有這么富貴的親戚嗎?那白 驢一直馱著那個女人走到北套房那兩扇 同樣是寒酸氣的沙棘雜木門前。這時, 祖母看到更令人大吃一驚的一幕,就是 那女人和小白驢瞬間從虛掩著的雜木門 門縫鉆了進去,就像她一口氣將煙瓶里 的煙吸進嘴里一樣。祖母靠著黃土墻一 動都不敢動,好一會兒,她才從那兩扇 沙棘雜木門收回目光抬頭看了看西邊天 上快要沉沒的太陽,就明白自己看見了 什么。不一會兒,那個女人和白驢又從 雜木門縫鉆出。這次不同的是她們后面 跟著祖母的兒子我的父親,他穿著一新, 仿佛要出遠門去做客一樣,就在祖母目 瞪口呆之中,他們揚長而去。
從 16 歲那年開始,我就在心中一次次勾勒那個領走父親靈魂的陌生女人的 樣子。說實話,我只是好奇究竟是什么 樣的女子竟然輕易使父親放棄了生。但 我每次都失敗。就在他們走了不久之后, 我的父親,那個像熊一樣壯的男人病倒 了,就躺在西套房昏睡不醒,祖母掐他 的人中偶爾會醒過來,他完全忘記了說 話這檔子事情,也就是說他完全成了襁 褓中的嬰兒了。祖母傷心欲絕地扶著他 的頭說她丟了兒子。此后就在每晚,她 在灶臺點燃清油燈,給灶神爺煨上桑, 磕三個響頭,然后對灶神爺說上幾段話。 這灶神爺每天扛把掃帚打掃人家的煙筒, 是天上人間行走的神??耐觐^祖母就祈 求灶神爺爺在行走天上人間時若碰上她 兒子就捎話給他,說她自己這樣的孤老 婆子就等老天爺喚走了事,可蕎兒 ( 我 的小名 ) 要徹底成為孤雛了,叫他不要 戀著那個女人了。然后她起身在土灶臺 上的鐵鍋里盛上清水,清水中浮上三枚 又大又紅的干棗,然后在長長的搟面杖 中間系上紅絲線,等人歸家雞上籠的寂 靜時刻,用搟面杖順鍋沿攪動清水里的 三枚紅棗,一邊攪一邊又輕聲祈求灶神 爺爺叫我的父親回來。那三枚隨著清水 劇烈晃蕩的干棗子就代表父親的三個靈 魂。那代表我父親靈的三個棗子在水里 要么撞擊著鍋沿,要么兩顆棗子碰在一 起,卻又在瞬間相互彈開。我開始覺得 灶神爺爺也不知道父親的去向,因為三 枚棗像三個醉漢,在又深又大的清水鍋 里暈頭轉向,不知所以然。祖母和灶神 爺說完話后不覺在清油燈盞下重重嘆了一口氣,仿佛她也不相信自己派出去的 這個郵差能把自己的口信捎到。她把拴 有紅絲線的搟面杖橫放在鍋沿口,讓紅 線垂在清水中央。搖擺不定的清油燈盞 光下,那浮在清水里的三枚棗子還是暈 頭轉向的樣子。
祖母還是想通過自己的努力叫回父 親,她為了讓我配合她完成叫靈儀式, 答應給我做好多好多的面青蛙吃。聽見 很多的蛙鳴聲,我就想到我的肚子里正 盛著初夏那樣美麗的季節(jié),就答應祖母 了,顧不上黑暗那頭野獸會不會將我一 口吞沒。為了克服對黑暗的恐懼,我盡 量想一些很復雜的問題,諸如 :燈盞照 不到的外面那么黑,我父親那三個魂魄 會各自找到對方,然后又很聽話的來找 這西套房黑暗里的肉身嗎?或者做一些 游戲來分散注意力,比如就在我跟隨祖 母出楊木大門時,我偷偷在黑暗中藏起 那只沒有被祖母拉住的右手,就像把整 個右胳膊埋進又黑又潮的泥土中。整個 過程中我開始有些幸災樂禍,我想世界 上除了我沒有第二個人給自己的右胳膊 舉行過葬禮了。祖母沒有發(fā)現(xiàn)我那只右 手,連我也看不見被我埋在黑夜里的手。 她一手拉我,一手拿著盛有父親貼身內(nèi) 衣的竹篩要我在她叫父親回來時應著她。 祖母對著沒有一絲月光的黑夜喊 :“回來 呀,兒啊!兒啊,回來呀!”站在祖母 旁邊的我輕聲應著她喊 :“回來了,回來 了?!弊婺负斑^七遍,我應過七遍后,她 右手拿著竹篩,左手拉我進門去了父親 的西套房。
其實,就在八天前我祖母用干艾葉 火繩點燃煙瓶里的煙草末時,父親的靈 魂,也就是父親的心跟著那個女人走了 之后不久,祖母就明白他永遠不會回來, 后來為父親叫魂,那是祖母不甘心。父 親為什么要跟著那個陌生的女人走而不 肯回來呢?鄰居文海他們說因為我不停 地嘬大拇指。我的祖母從來沒有這樣告 訴過我,但她試圖要我改掉這個毛病, 可無論是給我灌童子尿還是給我灌公雞 屎,就是不能成功改掉我的這一惡習。 當月光照進我的小屋時,我含著拇指不 停地嘬。我用嘴巴送走一個個黑夜。我 發(fā)現(xiàn)黑夜有著不同的滋味 , 有時是苦的 , 有時是咸的 , 當然也有甜甜的味道 , 但那 都是一種很少的狀況。
當我一個人面對空蕩蕩的草灘感到 孤獨得快要飄飛時,祖母就會從柜子里 取出泛著淡黃色水晶一樣的冰糖用石板 敲下拇指大的一粒塞進我的嘴巴里,她 說甜味能使人心情愉悅??墒俏腋杏X不 到甜,那種嘴里甜心里苦的滋味更讓人 受不了。她不知道冰糖再甜,也敵不過 那些從我眼前飄忽而過的甜蜜之夜 , 但 她知道綿格勒也沒有人把我當做大人。 連小孩都敢說我是嘬指頭的怪物,他們 拒絕我與他們玩耍。我稱所有東西的重 量 , 野草、卵石、樹蔭、麻雀、綿羊影子、 空氣、白云、黑夜,還有那頭石獅子嘴 里流出的泉水的重量。
一天,當著一只母雞和一群小雞的 面兒,祖母說:要是哪天這只母雞不在了, 這些小雞可怎么活?我望了望莊廓內(nèi)四角的天就對祖母說 :你看,連最小的小 雞都知道捕蟲吃,它們會自己長大的。 祖母驚訝地看著我,仿佛她在全神貫注 地看一個陌生人一樣。透過她充滿驚訝 的被“蘿卜花”遮蓋了大半部分的眼睛里, 我看見我頭頂有一顆夜明珠似的東西在 不停地滾動,我認出那個就是我十步之 外的一個靈魂。我輕輕閉上眼睛。我發(fā) 覺坐在丁香樹下祖母干癟的軀體像一根 草棍一樣。忽然來了一陣風,就把我祖 母連同那張羊皮吹上了天去。
我見到那個男人了,就在祖母被 吹上天空之后的第十天。他沉重的叩 門聲聽起來那么孤獨。他來到我門前 的時候,步履沾滿泥土,蓬頭垢面的 樣子使他看上去像壞人。但他的眉宇 間全是凄苦與悲涼,他的手腕纏著一 串星月嘛呢。我看見那把要人命的刀 子,那把掛在腰間的刀子發(fā)出咄咄逼 人的光芒。我知道當他踏上復仇之路 后,他沒有再擁有過一絲歡樂。他不再是他自己了。我跟著他,試圖使他 做回自己。
大風把祖母吹上天時,她的兩只鞋 子尖叫了一聲,可它們對此毫無辦法, 只好驚慌失措地擁抱在一起。我將它們 擺正,仿佛有天被吹上天的祖母會回來 一樣。
銀蹄馬馱著表哥站在山丘上,他揮 著手中的馬鞭向我告別。他的濃重的胡 須給他增添很多男人氣概。他抽了一下 馬,馬開始奮蹄向前跑去。他去趕赴與 心上人的約會。他的心上人就是那個種 了一院子芫荽的女孩。
白天,墓地里的骨頭緘口不言。 我和那個男人走過洼地時,看到坐在瓦上的那只貓醒了。它盯著那些游弋 在水中的蝌蚪,用胡須在水中畫出一些 波紋。我一下看清這些波紋是寫在水面 上的佛經(jīng)。祖母說這貓是一位轉世的佛爺。 貓在用這些經(jīng)文超度那些死在它嘴下的 蛙與世間所有亡魂。
魯玉梅 土族,青海大通縣人,青海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 散發(fā)《民族文學》《青海湖》《雪蓮》《瀚海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