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貓谷

瀾滄江源頭第一縣雜多縣囊賽鄉(xiāng)的一個大峽谷里，安居 著一群野生動物，其中有一只名為黛吉（幸福）的雪豹。對 于黛吉，或那只是一種異質(zhì)的聲調(diào)，但也代表著一群人對它 的一種祝福。若有人遠遠地喚這個名字，它會警惕地抬頭瞧 上一眼，像個探頭似的穩(wěn)穩(wěn)地站在那兒。

它的從容與淡定仿佛在說它就是被萬物擁護的王，脫 離了任何危險。

世居在此的同類，也同樣獲得了那份自由和安定。它 們傲居在雪山或山林里。

黛吉聽長者說，那感覺（解放的感覺）像是吃了灌木 叢里的野果，酸中透著甘甜。作為食肉動物，也會去品嘗 小鳥啄食的綠色球狀小果子，就像好奇于小鳥的翅膀。在 這山野間，那是唯一無法用它們的速度超越的挑戰(zhàn)，仿佛 那是錯位空間里種下的一株植物，只可靜觀，不可采摘。 每一次的空撲，都能使它們的野心歸零，也使它們嘗盡了 無能為力的沮喪。

黛吉還沒學(xué)會狩獵，老母總讓它 藏在紅色砂礫巖下，囑咐它謹慎是保 命的重要因素。聽到嗡嗡的躁動，不 是風聲，也不是蜜蜂和蒼蠅。它小小 的身體里有鼓囊的好奇心，總是任意 地覆蓋防范危險的所有意識。雖然常 聽說，好奇心會害死貓，但作為山中 稱霸的大貓，要是屈服于一種說辭， 仿佛是一件很沒面子的事。它只想偷 瞄一下，小心翼翼地想把兩眼放出去， 結(jié)果頭也跟著冒了出來，大膽又冒險 的尷尬表露無遺。呆呆的頭確實有些 傻乎乎，一看就是缺乏經(jīng)驗的新生代。 它傻傻地看著，看著被自己驚呆的男 人。一種說不明的訊號，像一只無形 的皮球在彼此間蕩來蕩去，最后還是 男人讓出了陣地，往后退了幾步，黛 吉這才看清楚，男人穿著黑色袍子， 頭上戴著紅色流蘇的頭飾，乍看之下 似是漩渦之下的紅色瀑布，傾瀉在側(cè) 臉。黛吉對血色的天性嗜好，本能地 做出齜牙兇猛的樣子，事實上它缺乏 可以去攻擊一個人的經(jīng)驗，或者說沒 有制勝的把握，其實它嚇得肝顫，只 是假裝做出很厲害的樣子。他連連后 退幾步，雙眼死死地盯著黛吉，仿佛 那雙眼是一張網(wǎng)，網(wǎng)住了黛吉。

黛吉要是叫兩聲，在近處覓食的 老母一定會第一時間沖過來。每當危 急時刻，那軟塌塌的聲色仿佛不是來 自自己的喉嚨，它也仿佛羞于發(fā)如此 軟綿的聲音。黛吉同樣也死盯著他， 怕他做出什么違約的事情，雖然偶爾也會發(fā)生有損和諧的意外事件，但那 也是少數(shù)，不足為立據(jù)。

黛吉始終待在原地看他敏捷地翻 過林立的巖石和灌木叢，很快消失在 谷中。

黛吉并沒有把一個膽怯的過路人 或者好奇的觀光客當成入侵者，它也 不想搬遷到更遠的山上。山頂?shù)娘L太 大，吹得它雙眼酸澀，雪太厚，腳掌 凍得發(fā)紫又發(fā)癢，更重要的是食物不 足，有上一餐沒下一頓地整天晃悠。 晃悠累了，就很沒有品位地隨處打瞌 睡，像是進入老年的弱勢群體，只有 天知道這日子里逝去的那些波瀾。

慢慢的，從遠處窺探似的朝它們 張望的人絡(luò)繹不斷，那激動失語的樣 子，像是發(fā)現(xiàn)了自己后院里走失很久 的珍寶。他們小心翼翼地做出拜倒在 它們英姿下的崇拜模樣，舊時光里的 敵對看似都變成了遠逝的噩夢。

痛感消失的久了，膽子就肥了起 來。山里的牛羊已不再是它們的禁區(qū) 之物，每當大吃一餐后機靈地逃離現(xiàn) 場，試圖嫁禍給笨重的棕熊或狡猾的 豺狼，藏在巖石和樹叢中觀察。人們 像是徹底放下屠刀的屠夫，只差從山 崖縱躍而下卻向上飛升的美好景象。 人們不再為損失的財產(chǎn)而暴怒或以暴 制暴。時不時地還關(guān)心它們會不會饑 餓這樣的事，這令大貓們有些摸不著 頭腦，這幸福來得太突然。老豹子都 說這可能是一種陰謀，等它們徹底放 松警惕，就會消滅殆盡為快。新生代都覺得，這是時代進步、和諧共處的 一種誠意。即便這是一種冒險，也愿 意待在溫暖的舒適區(qū)域。老的說老話， 說時間在刮記憶的角質(zhì)層。小的根據(jù) 自身的需求在重塑新的東西。比如黛 吉對外界充滿了鮮活的誘惑力，像著 了魔一樣。

那花斑黑白的老母已經(jīng)管不住黛 吉的足跡，它可以獨自穿越整座山 谷，東南西北地闖蕩。除了覓食，它 想看到更多沒看過的世界。每當說到 世界，貓頭鷹總是嘲笑它。說它這座 山谷都沒有出過，何談世界。黛吉說 貓頭鷹連白天都沒看過，還有什么資 格質(zhì)疑它黃金一樣的夢想。覺得貓頭 鷹被夜幕的眼界限制了自己的想象， 狹隘得從沒有停止對它的質(zhì)疑。貓頭 鷹輕蔑地哼了一聲，在古柏樹的巢穴 里，吸吮月光傾灑的陰涼光芒，偶爾 發(fā)出咕咕的陰森氣息，時常令黛吉脊 背發(fā)涼，但它們依舊共享著夜幕下那 空曠的寂靜。

黛吉無拘束地穿越山谷就等于在闖 它的世界。那只瘸腿的巖羊出現(xiàn)在眼前 時，黛吉已沒有了進食的欲望，因為它 把前兩天獵到的一只盤羊剩余的肉骨剛 放進胃里，它的身體此刻是鼓囊囊的， 懶得做速跑或用力的事。它不像饑餓的 棕熊，看到什么就想抓什么，不僅常常 失手，而且很沒原則的賴皮樣，惹人厭。 人們手里的一塊石頭或是一根木棍，定 是用來對付棕熊的。狼比棕熊聰明得多， 在黛吉的地盤上總會小心謹慎地夾著尾巴尋找自己的出路，互不侵犯是它們默 認的協(xié)議。

巖羊臨死的乖戾氣息，也沒能引 起黛吉的食欲。但因習(xí)慣使然，無法 裝作看不見。黛吉走近巖羊時，巖羊 立馬癱在地上，就像牛拉的屎，褐色 一坨，盤旋在它周圍的都是些低能的 飛蟲，黛吉并不想跟它們一樣。

巖羊的舉動也仿佛是對黛吉速度 的某種蔑視。黛吉有些惱怒，問巖羊 為什么不跑，巖羊說它的腿從紅色巖 石間穿過時受傷，跑不了，就不跑。 黛吉無趣地看了看巖羊，說巖羊若有 什么有趣的事講，就放過它。巖羊說 有個故事可講，抬頭看到黛吉那黑白 分明的雙眼，它們像是一種界限，生 與死，或是事件的兩面。黛吉以雪豹 的高貴血統(tǒng)向它保證，若講得好就給 它一條生路。

黛吉蹲在離巖羊兩米遠的灌木叢 里，吃得太飽，身體就犯困，它想最 好不要被巖羊講的故事給忽悠，萬一 睡著就很尷尬。往前挪了挪，想挪到 風口，讓風吹散腦袋里成團的困意。 這個舉動卻把巖羊嚇得兩瞳孔放白光， 脖子豎成山里的小石柱一樣。黛吉立 即又做了一次保證。

巖羊開始講故事。據(jù)說，在這山 林里曾經(jīng)有一個半人半神的王，人長 的怪，做事也古怪。他的頭上長著綠 油油的頭發(fā)，說是從山神處要來的綠 松石 ;身上穿著紅艷艷的衣服 ;說是 從水神處要來的紅珊瑚，腳踏七彩靴子，說是從天神處要來的彩虹。他的 怪誕和張狂也惹怒了格薩爾王。格薩 爾王化作太陽，想用太陽的火焰把他 化為灰。他很機靈，就把自己化作了 青草。還說如果你化作狂風，那我就 化作雨露，如果你化作利劍，我就化 作瀑布。格薩爾王對他的無賴樣，有 些不知所措，就讓他的大將神箭手丹 瑪去射他。他一看到丹瑪就嚇得忘了 神變。丹瑪一箭射穿了他的大腿，他 拖著受傷的腿一路跑，跑得滿地是血。 巖羊說，你看看周圍，這一片山林遍 布的紅色巖石，是被它的血所染。黛 吉問巖羊，古怪的王死了沒有？巖羊 只是淡淡地看了看自己受傷的腿，表 情淡漠。說不知道，還說可能是放掉 了吧！格薩爾王那么一個仁慈的王。

黛吉也覺得應(yīng)該是放了，不然哪 有機會暈染那么一大片巖石，他一定 是拖著瘸腿跑遍了整個山林。再看看 那些石峰、石柱、陡崖、石墻，紅艷 艷的。想想覺得很有意思。黛吉對巖 羊履行了承諾，叫巖羊下次最好不要 跟它狹路相逢。

黛吉自己轉(zhuǎn)悠到接近黃昏。山林 被夕陽染成了金色，那些多嘴的鳥雀 就在柏樹冠上，嘰嘰喳喳叫個不停， 還有只赤狐嘴里叼著鼠兔快速翻過了 山坡。它覺得赤狐也是被那個怪人的 血染成了赤紅，鼠兔當時應(yīng)該躲在洞 里，才免于染色。越想越覺得有意思， 就坐在斷崖式的石峰上。突然一只金 黃色斑點的雪豹緩緩向它走來，黛吉一時愣在那兒，胸腔里的血在沸騰， 面孔發(fā)燙，即便毛發(fā)被風擼得就像從 月光中發(fā)出的絲絲涼意，也沒能止住 它美妙的胡思亂想，一種極致的愉悅 感傳遍了全身。所謂極致的愉悅就是， 比如每天在頭頂撲騰招惹它的野鳥， 突然折斷翅膀，掉到它的嘴里，又比 如發(fā)癢的后背，突然不輕不重的爪子 給它撓癢癢。黛吉不由自主地變得柔 軟了起來，立馬笑臉相迎，卻不知說 什么好。金錢豹面無表情，說黛吉占 了它的觀景臺。黛吉說以后我們一起 看風景，樂滋滋地看著金錢豹。金錢 豹卻驚訝地瞥了黛吉一眼，仿佛黛吉 說了什么見不得貓的事。金錢豹冷冷 地說，以后最好不要出現(xiàn)在它的眼前。 還說它們不一樣，就像太陽和月亮， 不能通行，只有繞行。黛吉知道把自 己當成了月亮，漸漸的讓自己澎湃的 心也緩了下來，就像萬物在每個夜里 的模樣。黛吉固執(zhí)地坐在原地，說金 錢豹只是毛色發(fā)黃而已，卻把自己當 成了金子，還說它的傲慢就是巖石的 質(zhì)地，對它剛剛生出的仰慕也成了掉 落在巖石上的鳥蛋。金錢豹做出生氣 齜牙的架勢，黛吉迅速地揚長而去。

黛吉到另一座山頭去找它的伙伴。 它們毛色相同，愛好相同，更重要的 是說好長大后一起去闖大江大河的源 頭。太陽暖洋洋，山頭金黃一片。黛 吉的思緒又飛到山下的石柱上，形狀 怪異，顏色鮮紅。突然一個身影的跳 動，把黛吉嚇了一跳?；锇檎f黛吉太膽小，一驚一乍的像只不經(jīng)事的小兔。 黛吉不服氣，就跟它纏在一起嬉笑打 鬧，整座山頭都是它們的歡聲笑語。

黛吉對周圍的任何動靜時刻保持 著高度警惕，像是生來就帶著的一種 緊張意識，而伙伴那過于樂觀的安全 感仿佛來自它小時候的經(jīng)歷。

伙伴有一次受重傷被牧人救治， 等它回歸山林時，黛吉都不想認它。 不僅打獵時心不在焉，還磨掉了小時 候的雄心，連齜牙的樣子都可笑至極， 像只家養(yǎng)的貓。不過在山野里的時間 久了，變得像樣了一些。只是它們對 事情總有一些不同的看法。比如偶爾 在山頭看到放牧的牧人，伙伴總會呆 呆地看半天，也不說在想什么。牧人 也奇怪，總是抬頭遙望，在尋找著什么。 伙伴從沒露過臉，像只害羞的小花貓。 黛吉讓它走到他的視線之內(nèi)，讓他看 一眼，只一眼?；锇檎f看多了就會滋 生出貪心，像那些隨風飛舞的種子， 一落地就會蔓延到整個山谷?；锇榭?是偷偷地看一眼，然后就隱藏在崖石 下或悄然離去。

黛吉覺得想做的事得盡早去做， 下一個秋天能不能看到落葉是一個重 大問題。這個思考，并不是自己想出 來的。黛吉被幾只蚊子氣得兩眼放紅 光，卻拿不出任何辦法。最惱人的對 手不是比自己強大的實物，而是弱小 似無的一種存在。它被氣得亂轉(zhuǎn)齜牙， 蝴蝶落在樹枝上，把這一切盡收眼底。

蝴蝶作為黛吉最特殊的朋友，就跟黛吉說。過幾天它們就會像從沒存 在過一樣從你周圍消失，你又何必急 著跳自己的腳，再怎么跳，地也不會 早點收走它們。又指向那些開始失色 的鮮花，過不了幾天它們也都陸續(xù)掉 落，我在其中盡情炫舞，因為雪花不 會給我披上暖棉襖。時間有限，我只 夠炫自己的精彩。

之后黛吉也沒見到蝴蝶。天也開 始降雪。

很快整個山林白茫茫一片，能動 的都在尋找續(xù)命的食物。黛吉獨自行 動了許久，都沒找到可餐的活物。經(jīng) 過一座巖崖，崖上長著的柏樹冠像大 型的白傘，卻并沒有起到大傘的作用， 大雪給大地連一個縫都沒有留。

兩只緊縮在一起的白唇鹿挨著被 積雪覆蓋的柏樹，寒氣從它們的面孔 露出怪異的形狀，像幽靈一樣。人們 對雪豹有“山中幽靈”的稱呼。說它 們有晝伏夜出的習(xí)慣。黛吉覺得這只 是因為人們沒看到偽裝成巖石的它們 怎樣在大白天吸吮暖風中混雜的食物 氣息。以靜制動來混淆外界的視覺是 它們最拿手的手段，它們也樂此不疲 地玩得很過癮。但兩只鹿的出現(xiàn)，并 沒有給它帶來更多的輕松。有時因選 擇不當或注意力分散而失敗。失敗本 質(zhì)上是暫時性的失利，可是這樣的失 敗所帶給的陰影就像一座山峰一樣， 霧氣濃重，一座高聳的障礙物。黛吉 善于攀爬高山，也習(xí)于隱于林中，但 在族群里它并不是一只好獵手。有時被自己傲視的態(tài)度，使它陷入泥潭， 常有頭撞巖石的沖動。它得要找準時 機和目標，這是它從很多次的失敗中 吸取的經(jīng)驗。

黛吉整個身體遁隱在大雪中，關(guān) 閉耳朵。它很容易被一些聲音改變自 己的策略。太陽不急不慢地從對面的 山頂露出了紅臉，滿地閃出鉆石的光 芒。這白色的光芒使它有些恍惚。對 面的山上還有一座寺廟的遺址，在逆 光中像是活了過來，殘墻斷壁都有各 自醒目的形狀，仿佛都會做出不同的 動作，像那個吹螺的喇嘛，螺號聲長 著腿腳，行走在山林間，像那只展翅 的渡鴉，呱呱地飛到另一個地方，還 有那扇敞開的大門，像是剛從里頭走 出一大群喇嘛。這時就聽到近處的一 個對話。

老鹿在跟小鹿講。從前對面山上 有一座宏偉的寺廟，寺主是個很厲害 的活佛，他可以跟山神水神隨意溝通。 為了有助于寺廟的發(fā)展，就跟水神做 了朋友，說好相互幫助。從此他們彼此 的事業(yè)欣欣向榮。水神總用黑色針織物 裹著面孔，還跟活佛約定，做一生一世 的朋友，但不能看他的臉。時間過了很久， 他們的友誼就像金子一樣。有一天活佛 過于好奇，偷偷掀開水神裹面的黑色針 織物。當活佛看到一張猙獰的面目，嚇 得拿起一只靴子，甩在水神的臉上。水 神氣得立馬化作烏云飛到空中。他立誓， 此地再也沒有活佛和寺廟的立足之地。 活佛沒辦法，只好把寺廟搬遷到水神看不到的地方。黛吉聽得入神，差點說出， 活佛作為一個活佛不守約定，真沒意思。

老鹿還說，假如寺廟還在，小鹿 就可以看到它們一樣的銅像就立在金 頂上。說佛在菩提樹下初轉(zhuǎn)法輪時， 有兩只鹿蹲在佛跟前聽法，為了紀念 那樣吉祥的情景，每座寺廟里都能看 到兩只鹿的銅像。

小鹿問，這大雪天的，我們會不 會餓死？佛會不會給我們吃的？

老鹿看著被大雪覆蓋的山林。佛 給了我們整個山林，得自己去找。況 且每當大雪掐住我們頸脖時，人們陸 續(xù)不斷地給我們提供草料，這也是佛 的意思。

小鹿又問，會不會雪豹、棕熊或 狼來吃我們？

天這么冷，它們也在某個地方餓 著肚子不想活動吧。

黛吉聽到這些，有些猶豫，但還 是屏住呼吸，準備一口咬住其中誰的 脖子，鮮血染紅的雪地上冒著熱氣， 自己美美地吃一餐，想想就猛咽口水。 本來這事并不難，兩只鹿離它也不遠， 可說是快還是慢，一起身就滑了個四 腳朝天。積雪從樹上簌簌落下，弄得 它面目煞白，眼冒金星，丟盡了它的 花臉。沒等它挽回顏面或毀尸滅跡的 機會，兩只鹿嗖的一聲，速如飛箭， 從眼前去無影。對于黛吉來說，失策 和可笑的經(jīng)歷，已不再新鮮。

黛吉想到河的對面，或山的另一 邊去看看?？墒窃谶@長長的峽谷里雜曲河（瀾滄江）就像飄揚的紅色腰 帶，向遠方輸出山巖的骨質(zhì)。越走越 遠，越走越肥。如果無法穿越它的肥 碩，那就得到源頭去，像尋找一個生 命初期的小細胞，但黛吉的族人說， 這是一個冒險的舉動，而且每個源頭 都有各自的動物王國，作為搬遷戶去 另一個地方，需要時間去適應(yīng)或不適 應(yīng)，等到不適應(yīng)了就可能再也回不到 這座谷里。黛吉漸漸地也放棄了這個 想法。

黛吉被伙伴帶到一根石柱前，說 是生命之柱。一根向天聳立的紅色石 柱。說天地間沒有比繁衍生命更重要 的事。黛吉說它可能就是那個逃跑的 瘸腿怪人的器官，看他綠松石的頭發(fā) 漫山遍野，看他紅色的衣裳覆蓋山石， 看他的彩虹靴子經(jīng)常踩在雨后的河谷， 還有他流淌的血液，那紅色的江河奔 流不息，滋養(yǎng)萬物。黛吉說得正起勁， 突然天空烏云密布，雷聲閃電一涌而 來。它們躍身去找避雷的山洞。它們 看慣了雷的脾氣，動不動就劈點什么。 有時把一塊巖石劈成兩半，有時是一 棵樹或一大片花草。當劈一頭牦牛或一個人的時候，它就像是一個并不嫻 熟的廚師，焦味彌漫山谷，好些天都 得繞道而行。人們常常留下被雷劈的 牦牛，但它們最怕的是食物變熟，何 況變焦。只有豺狼熊見什么吃什么， 沒有一點要求。想到這，黛吉對它們 總是嗤之以鼻。

黛吉總覺得自己很是與眾不同，有 別于金錢豹的傲慢無禮，有別于豺狼熊 的陰險無賴，有別于那些易于抓捕的獵 物的愚笨無能，也有別于小于毛發(fā)的卑 微的弱小蚊蟲，還有假模假樣的赤狐或 假裝高深的貓頭鷹。它覺得在這座山谷 里，自己就是天就是地。只要它吼一聲， 誰都要縮頭收尾。雖然它從來不曾吼過。 它要把不符身份的聲音隱藏起來，它要 用昂首闊步的優(yōu)美曲線，無聲勝有聲地 側(cè)漏自己的王者之范。

黛吉的伙伴笑盈盈地湊近它，碰 頭蹭臉，全身的每一根毛發(fā)都用力地 在發(fā)出求愛的信號。黛吉又一次變得 柔軟了起來，像春的氣息給大地的肌 膚煥發(fā)出新的活力。它們要培育出更 多的后代，世世代代在這座山谷里生 生不息地生活下去。

那薩 又名那薩·索樣，藏族。曾獲第三屆蔡文姬文學(xué)獎、第八屆 詩探索·中國紅高粱詩歌獎、首屆師陀小說獎·優(yōu)秀作品獎、《貢嘎山》雜 志 2015 年度優(yōu)秀詩歌獎、第三屆唐蕃古道文學(xué)獎等。出版有詩集《一株 草的加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