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晶
吳門春水雪初融,簾外雨潺潺,遠眺滿山新綠,這是春的語言;
綠波碧草長堤色,盡薺麥青青,枝頭重現(xiàn)雀躍,這是春的呢喃。
向陽草木青,明媚春光暖,春天有太多景色,而最美的春天就藏在宋詞里。
翻開宋詞,包羅萬象的春天迎面而來,這里有“夜月一簾幽夢,春風(fēng)十里柔情”的悸動,也有“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的傷情,既有“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鮫綃透”的離愁,還有“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的豪情……在春天里,詞人們懷著迥然不同的心境,淺吟低唱著不同的春景。
簾外雨潺潺
宋詞里的春天,是戀樹濕花,是東流春水,是獨自莫憑欄。或許宋朝的春天是憂傷的,盡管也有“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的躍動,但更多的卻是“亂碧萋萋,雨后江天曉”的寂涼和冷清。宋詞里的春天也是濕漉漉的,一場春雨便能道盡淡淡的憂愁和無限的纏綿。這種憂傷讓春天突然安靜起來,讓片片飛花和萋萋芳草,都有了愁思。
“小雨纖纖風(fēng)細細”的春天里,蹁躚而來的蝴蝶翅膀混合著詞人的寸寸詩意和點點墨香,就成了春的書箋,輕輕蕩漾起一池碧浪。在宋詞里,能看見一點一點被真摯的情感浸潤著的春天,它是那樣真切,那樣讓人感慨萬千。
在一個細雨綿綿的春夜,詞帝李煜從夢中醒來,追憶起故國南唐的歲月,一晌貪歡后又陷入無限傷感,寫下了《浪淘沙·簾外雨潺潺》: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無心賞雨的李煜下筆如泣如訴、飽含血淚,在春雨里他和曾經(jīng)的繁華故國告別,卻不知自己也開啟了一個新的時代,一個屬于宋詞的時代。
同樣是在有雨的春季,蘇東坡卻將一腔愁思化作豪情,在沙湖道上偶遇大雨也不覺得狼狽,曠達的他寫下了著名的《定風(fēng)波·莫聽穿林打葉聲》: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fēng)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厥紫騺硎捝?,歸去,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p>
這時的蘇軾因身陷政治斗爭的漩渦而被貶黃州,屢遭挫折的他反而隨遇而安、越挫越勇,準(zhǔn)備在沙湖買田終老,過鄉(xiāng)村野夫的平淡一生,這份豪隋和胸襟怕是無人能及。
在春雨里,有人為故國傷懷,有人豪情萬丈,也有人細細訴說著閏閣心事。李清照在一個雨夜里飲酒賞花,醒來后帶著微醺的酒意寫下了《如夢令·昨夜雨疏風(fēng)驟》:
“昨夜雨疏風(fēng)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yīng)是綠肥紅瘦?!?/p>
一代才女李清照有著悠閑、風(fēng)雅的生活情調(diào),卻也有著閏中小女兒的嬌態(tài),她也會傷春感懷,也會傷花惜花,可這份心事就像她問的那樣,又有幾人知否?
一片春愁待酒澆
宋詞里的春天是細膩而多情的,它如霧般朦朧、如煙般婉轉(zhuǎn),讀一讀宋詞里的春天,那些柔軟情絲和纏綿意蘊便“才下眉頭,卻上心頭”,那是心底的思緒在春風(fēng)里被輕輕撩動的柔軟,是人與自然和諧的意蘊在生命里悄悄萌芽的律動。
宋詞里的春天是美到極致的春天,這種美帶著空靈與典雅,也帶著透入骨髓的痛與愁。“何以解憂,唯有杜康”,當(dāng)詞人濁酒一壺后,他們眼里的春天便穿越了時間的屏障,突然就從喧囂的紅塵中奔涌而來,讓人回到帶著淡淡憂傷和濃濃詩意的宋朝的春天。
人生在世,命運各有不同,有人歷經(jīng)坎坷,就有人時運亨通。晏殊與柳永一樣以婉約詞名留青史,柳永“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奉旨填詞,而晏殊卻在仕途上順風(fēng)順?biāo)?,官至宰相。在爛漫的春日里,柳永在悲憤“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時,晏殊路過了花草芳香的小徑,坐在亭臺上品嘗美酒,寫下
《浣溪沙·一曲新詞酒一杯》: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p>
晏殊寫詞詞藻華麗,是婉約派的大家,詞里只有閑趣輕愁,就算是借酒澆愁,也不憤世嫉俗,就像他人一樣風(fēng)雅不落俗。
人的悲歡并不相通,就像同是憂愁,有人只是閑愁,而有的人卻借酒消愁愁更愁。面對無限春光,“詩及樂府,至老不衰”的張先寫下了《天仙子·水調(diào)數(shù)聲持酒聽》:
“水調(diào)數(shù)聲持酒聽,午醉醒來愁未醒。送春春去幾時回?臨晚鏡,傷流景,往事后期空記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來花弄影。重重簾幕密遮燈,風(fēng)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yīng)滿徑。”
在宋代,詞是最流行的文學(xué)形式,一個詞人,可以僅憑一句妙手偶得而名揚四海,張先便是如此,“云破月來花弄影”“嬌柔賴起,簾幕卷花影”和“柔柳搖搖,墮輕絮無影”都是他的得意之作,更是千古傳誦的名旬,因此世人又稱他為“張三影”。
1276年的春天,元軍攻破臨安,南宋漸入尾聲,再也不復(fù)“煙柳畫橋,風(fēng)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的繁華,有著“宋末四大家”之稱的蔣捷在逃亡途中乘船經(jīng)過吳江,他無心欣賞艷麗的春景,而是滿懷亡國之愁,寫下了《一剪梅·舟過吳江》:
“一片春愁待酒澆。江上舟搖,樓上簾招。秋娘渡與泰娘橋,風(fēng)又飄飄,雨又蕭蕭。
何日歸家洗客袍?銀字笙調(diào),心字香燒。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山河破碎,春去人間,詞人已逝,宋詞漸行漸遠,留下了包羅萬象的春天和百轉(zhuǎn)千回的柔腸。
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一個不一樣的春天,而宋詞里的春天,盡管已經(jīng)與我們相隔了一千年的時光,但它詞賦里的優(yōu)雅和唯美,依舊讓我們癡迷,依舊讓我們沉醉。千年風(fēng)霜縱是無情,但詞人的感情在千年后依舊生動,若是春天沒有遇見宋詞,那么這個最動人的季節(jié)也將黯然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