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巍 王 勇 郭本禹
未完結的本能:郭任遠與中國本能論戰(zhàn)
陳 巍王 勇郭本禹
(紹興文理學院心理學系; 大腦、心智與教育研究中心, 浙江 紹興 312000) (南京師范大學心理學院, 南京 210097)
受到達爾文生物進化論的深刻影響, “本能”這一概念在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逐漸成為人類和動物心理學的核心議題。年輕的中國發(fā)展心理生物學家郭任遠在美國心理學界掀起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反本能運動。返回中國后, 他持續(xù)闡發(fā)其激進行為主義思想, 推動了“中國現(xiàn)代心理學史上三場爭論之一”的本能論戰(zhàn)。這場爭論不僅促使艾偉、潘菽、高覺敷等心理學家紛紛參與, 還吸引了周建人、李石岑等公共知識分子的目光。郭任遠的理論主張與實驗工作, 橋接起了本能爭論的中國與世界戰(zhàn)場, 并激蕩起諸多積極、消極與混合反應。論戰(zhàn)加速了本能的心理學研究在方法論上從“扶手椅”邁向“實驗室”, 也深陷混淆發(fā)育解釋與進化解釋的歷史圈套。雖然郭任遠及其推動的中國本能論戰(zhàn)并沒有實現(xiàn)對本能心理學的“完結”, 但卻揭示出語義和信仰在科學研究中的認識論價值。這種理論滲透的意識形態(tài)最終確立起郭氏在行為科學史上獨特的學術地位, 并為本能演變成“未完結”的、開放的科學問題提供動力。
郭任遠, 本能, 反本能運動, 行為主義, 遺傳
“1922年, 心理學家Robert M. Yerkes向尚在加州大學求學的中國心理學研究生郭任遠坦承:‘舊的本能概念在當今生物學中肯定沒有用處, 其他許多起源于哲學或自然歷史的概念也是如此’。‘很不幸, 現(xiàn)在的許多心理學概念仍然是從Aristotle那里繼承來的’, 郭任遠在幾天后回復道, ‘我認為實驗工作是治療心理學中形而上學思維的唯一方法……這是我否定本能的主要原因……本能的概念……是非實證的, 因此我認為它是實驗心理學中的一塊絆腳石’”。
——Cravens, 1978, pp. 191–192
自Aristotle以來, 本能(instinct)概念一直是心理學思想史上的重大問題。從Heraclitus到Stoics, 再到Aquinas及Descartes, 本能作為與理性(rational)相對的概念, 基于超自然的哲學及神學體系, 成就了有靈魂的人與無理智的動物的二分法(man-brute dichotomy)。19世紀中葉, 在皇皇巨著《物種起源》()中, Darwin (1859)給出了后來廣為流傳的本能概念:“我們需要經(jīng)驗去完成一個行為。然而, 當這一行為可以被一個動物完成, 尤其是被沒有任何經(jīng)驗的非常年幼的動物所完成, 并且, 當該行為可以被很多個體以同樣方式完成, 同時它們并不清楚執(zhí)行這一行為的目的是什么的時候, 那么, 這類行為通常被稱為本能的(instinctive)” (p. 207)。受Darwin進化論思想的影響, 本能在人類行為上的重要性引起了心理學家的注意。美國心理學之父、機能主義創(chuàng)始人William James在19世紀90年代開始將本能與人的行為相結合, 認為相較于低級動物, 人類“似乎過著一種能選擇、會猶豫、有理性的生活, 這不是因為他沒有本能, 而恰恰相反, 是由于他有那么多的本能以至于它們相互障礙了對方的道路” (1890b, p. 573)。James (1890a)認為, “本能通常被界定為能以某種方式行動的能力, 以產(chǎn)生一定的結果。雖然這種能力不能預見其結果, 行動也沒有經(jīng)過先前的教育” (p. 383)。在這一基礎上, James進一步把諸如“模仿” “競爭” “恐懼” “同情” “建設性” “社交性和害羞性” “愛情” “父母之愛”等都歸入本能的范疇。
作為James的追隨者, McDougall拓展了前者認為的本能可以解釋的行為領域范圍, 并將更復雜的社會行為根植于個人的本能心理之中。McDougall認為, 本能不能僅僅被理解為復雜的反射動作, 應該從認知(cognitive)、情感(affective)、意動(conative)三個方面去說明。在其著作《社會心理學導論》中, McDougall (1908)把本能定義為:“一種遺傳的或先天的身心傾向(psycho-physical disposition), 有了這個傾向, 我們才能去感知和注意某一類客體, 在感知這樣的客體時體驗著某種特殊性質(zhì)的情緒激動, 以及做出有關它的某種特殊形式的動作, 或至少體驗著做這種動作的意動” (p. 29)。在McDougall眼中, 反射僅僅是一種生理作用, 而本能已經(jīng)有了永存的神經(jīng)基礎。這神經(jīng)基礎由遺傳而來, 是一種本有的或遺傳的心理兼生理的素質(zhì)。這種立場凸顯了內(nèi)在的或遺傳傾向的重要性——“這些傾向是一切思想和行動的根本來源和原動力” (McDougall, 1908, p. 26)。
基于上述背景, 在20世紀的前20年中本能這一概念儼然成為人文社會科學研究的新熱潮。心理學家和社會學家開始迅速采納一種動力學或者達爾文主義(Darwinism)的社會行為問題研究方法, 并將本能的概念擴展到政治學、社會學、經(jīng)濟學、宗教學等領域, 到處都充滿著人類行為(包括社會行為)的本能清單。其中, McDougall (1908)列了11種本能; Angell (1908)列了17種本能; Woodworth (1921)列了110種本能。幾乎所有的人類行為都被理論學家用本能這個神奇的工具——單詞魔術(word magic)肆意套用(Holt, 1931)。然而, 本能的危機并未得到緩解, 本能概念甚至被擴展到自我矛盾的程度。例如, 當個體與朋友同處時, 這種行為被解釋為受到集群本能的驅動; 如果他獨處, 則又被理解為受到孤獨本能的驅動。
幾乎同一時期, 行為主義作為“唯一徹底而合乎邏輯的機能主義” (Watson, 1914, p. 9), 試圖將原有的機能主義推向極端, 并剔除掉所有殘余的思辨痕跡。正如Angell (1913)所預想的, 如果取消意識范疇的存在, 以客觀地描述動物和人的行為來替代, 將對心理學十分有益。彼時, 來自中國的青年學者郭任遠繼承了華生行為主義的主張, 成為一名激進的行為主義者。他極力主張從有關人類及動物行為的解釋中清除掉全部本能的概念, 成為最堅定的反本能論者之一。
1920年秋季, 尚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上大學三年級的郭任遠在該校教育科的教育心理學研究所的課程研討會上遞交了一篇名為《取消心理學上的本能說》()的學期報告(term report) (郭任遠, 1933), 批評的鋒芒直指當時心理學界權威、哈佛大學心理學系主任McDougall。該文章隨后投稿到美國《哲學雜志》并于1921年秋季刊出, 旋即在美國心理學界“引發(fā)了一場烈焰風暴(firestorm), 使得著名心理學家們紛紛為了辯護而回應” (Ludden, 2020, p. 108)。McDougall (1921)專門在《變態(tài)和社會心理學雜志》發(fā)表了一篇長達48頁的文章《社會心理學中的本能的使用與誤用》對此進行回應, 并將郭任遠描繪成“超華生” (Out-Watsons Mr. Watson)的行為主義者——“郭先生是最激進、最合乎邏輯的否認者。他否認所有的本能, 不僅是人類的本能, 還包括所有動物的本能, 因此他發(fā)動了反對本能的運動, 直到演繹過程的邏輯終結” (p. 298)。郭文掀起了1921~1922年美國心理學界的反本能運動(The anti-instinct movement) (郭任遠, 1924; Lashley, 1938; Oppenheim, 1938; Logan & Johnston, 2007; Murphy, 2013;Johnston, 2015; Hogan, 2017; Honeycutt, 2019)浪潮, 其蕩起的漣漪一直持續(xù)了十余年, McDougall、Waston、Dunlop、Tolman、Woodworth、Lashley、Holt、Gesell等一眾后來的心理學巨擘也卷入了這場爭論。
事實上, 在郭任遠1923年完成博士論文并回國赴母校復旦大學任教之際, 他對行為主義心理學不遺余力地宣揚, 在國內(nèi)學界同樣也引發(fā)了一場關于“本能”問題的大爭論, 并成為“中國現(xiàn)代心理學史上三場論戰(zhàn)之一” (張耀翔, 1983; 燕國材, 1998; 車文博, 2004)。這場爭論的影響也持續(xù)了十余年, 不僅吸引了艾偉、高覺敷、潘菽、郭一岑等心理學者的關注, 同時還引發(fā)了周建人、李石岑等公共知識分子與社會活動家的討論。本文在系統(tǒng)溯源與梳理相關史料的基礎上, 旨在回答如下問題:郭任遠的理論主張與實驗工作是如何橋接起本能爭論的中國與世界戰(zhàn)場?由此引發(fā)的中國反本能運動, 都存在哪些不同的立場與聲音?作為國際反本能運動的“中國戰(zhàn)場”, 它又對本能概念、理論、研究方法乃至范式改變產(chǎn)生了怎樣的影響?
在郭任遠的科學生涯之中, “本能”這一概念占據(jù)了舉足輕重的位置。從在美期間發(fā)表的《取消心理學上的本能說》(1921)與《我們的本能是怎樣獲得的》(1922), 再到回國后相繼在復旦和浙大時期發(fā)表的《無遺傳的心理學》(1924)和《心理學中反遺傳運動的最終結果》(1929), 郭任遠對于本能的評判趨向激進。郭任遠將其歸因于中國——這片未經(jīng)科學開發(fā)的“處女地”
, 給予年輕學者無限的學術自由。早在美國期間, 郭任遠就萌生了在實驗室里追溯行為發(fā)展起源的念頭, 這卻為美國心理學界保守勢力所不屑。于是, 懷揣著在實驗室中解決本能爭論問題的志向, 郭任遠回國后在貧瘠卻又充滿野性的中國科學土壤中展開批評性反思和系列實驗工作, 以驗證其反本能的主張。正如郭任遠(1940)后來回憶的那樣:“自一九二四至一九二六年間, 對于這些不徹底的地方幡然覺悟, ……在當時我就已覺悟到, 要從理論上改造心理學, 結果必至于失敗; 若要從實驗方面下功夫, 那非從生物學入手不可?!?(p. 1507)。其中, 在復旦大學任教的經(jīng)歷對于郭任遠的反本能主張推進意義非凡——“不但是我的思想變遷的很厲害, 而且是我近十年來研究工作的實際的準備時期。其實, 在這時期內(nèi), 我的思想不但有變化, 而且很有進步, 同時實際準備的工作又把后來實驗室的研究打下很好的基礎” (郭任遠, 1940, p. 1507)。這些雖醞釀自美國, 但踐行于中國本土的工作, 不僅成就了郭任遠, 使之成為“斗志昂揚的環(huán)境主義者” (ardent environmentalist) (Carroll, 2017, p. 77)和“激進行為主義者” (Richards, 2018), 也成為了中國本能論戰(zhàn)的導火索和最重要的組成部分。在郭任遠看來, 本能是一個“完結的心理學”概念(finished psychology)——即用科學的“遺傳”一詞替代了萬能的“神明”, 是“懶惰”的概念。本能的存在, 是一切實驗心理學尤其是發(fā)生的心理學發(fā)展的巨大障礙, 否認本能的主要動機就在于要把心理學從“扶手椅上的玄想” (armchair speculation)中解放出來(Kuo, 1922)。
郭任遠在美國期間最初的想法對本能有破壞和建設兩方面意見。破壞的方面是指, 他論證了常識意義上的的本能, 并非一種遺傳傾向, 而為后天或習慣傾向, 即在一定情形下面發(fā)生一定的動作。例如, 當新生的嬰兒受到外界刺激時常表現(xiàn)出許多紛亂的動作。如果某項動作得到滿意的結果, 那么以后在相同的情景中必然會重復演習這個動作, 逐漸形成習慣; 反之, 該動作便不再出現(xiàn)。郭任遠進一步指出, 所謂道德、良知都不過是在各種社會因素相互影響下形成的習慣傾向。另外, 郭任遠引述Woodworth有關成人的行動常受到內(nèi)部動機約束的觀點, 認為所謂的內(nèi)部動機并不是突然出現(xiàn)在軀體內(nèi)的, 而是必然有自身的發(fā)展和歷史, 即軀體和環(huán)境間相互作用的結果(Kuo, 1921)。
對于判斷本能的兩個最重要標準“普遍性” (universality)和“不學而能” (unlearnedness), 郭任遠認為這并不能作為遺傳的證據(jù), 用于區(qū)分本能和習慣是說不過去的(郭任遠, 1924)。針對新的反應的產(chǎn)生, 郭任遠以Spalding的囚鳥能飛實驗為例, 提出4個判斷原則:(1)機能組織的成熟與否。鳥之所以一放出籠子就能飛, 是因為與飛行相關的組織系統(tǒng)成熟; (2)練習程度。組成新反應的成分動作需要預先充分地聯(lián)系過、組織過; (3)學習。學習的全程序大半致力于練習成分動作和拆散抵觸新反應的習慣; (4)環(huán)境的影響。只有滿足環(huán)境條件, 再加上前三種原則都具備時, 新的動作才得以產(chǎn)生(Kuo, 1922)。
在否定舊式心理學中本能說的同時, 郭任遠提出了自己的建設性意見, 即用“反應單位” (units of reaction)的概念替代本能來解釋人類行為的發(fā)生。郭任遠將新生的或出生不久的嬰兒身體上每部分的肌肉運動稱之為反應單位, 例如打噴嚏、哈欠等。從生理角度看, 這些反應單位各有不同的復雜神經(jīng)聯(lián)合, 即使所包含的肌肉及神經(jīng)弧(neural arcs)的數(shù)目也各有不同。從心理的行為方面來講, 新生兒幾乎沒有可以稱為適應環(huán)境的動作, 即反應單位是無目的(non-teleological)的或非適應的(non- adoptive)。然而, 反應單位構成新生兒個體反應系統(tǒng)的原料, 各種簡單或復雜的行為都由此發(fā)展而來(Kuo, 1922)。在此基礎上, 郭任遠進一步提出了反應單位的發(fā)展機制。他認為, 這種動作的最大特點是具有可塑性和組合的多樣性, 它們可以根據(jù)環(huán)境的需要組合或重組成有用的習慣。因此, 實驗的發(fā)生心理學(experimental genetic psychology)的研究必須從探討這些凌亂無序的動作入手, 追蹤它們怎樣由環(huán)境的要求而整合或重組為各種反應系統(tǒng)。郭任遠相信, “研究新生個體中反應單位的性質(zhì)及其因環(huán)境和有機體間的相互關系所整合的歷程是解鎖人性奧秘的鑰匙” (Kuo, 1922, p. 353), 這也為郭任遠回國后開展鳥類胚胎的行為發(fā)育研究埋下了伏筆(Rose, 2020)。
雖然遺傳一直是心理學中最重要的概念之一, 但在郭任遠看來, 心理學家總是把解釋不了的心理與行為問題都歸于遺傳或本能, 阻礙了實驗心理生理學和發(fā)展心理學的進步。例如, 貓有相同的捕鼠特性, 人們便將捕鼠作為貓的本能, 作為全體貓類共有的普遍特性。但這些是無法借助“扶手椅上的雜談” (armchair variety)去回答的, 而是必須放到實驗室去解決的(Kuo, 1929)。1924~1928年郭任遠在上海進行“貓鼠同籠, 天下大同”的實驗
, 這是中國反本能運動的核心工作, 也是郭任遠把本能作為“一個實驗事實的問題”的具體實踐。郭任遠的研究將貓與鼠放置于不同的實驗環(huán)境中, 觀測貓對鼠采取何種行為。實驗證據(jù)表明, 在隔離環(huán)境下?lián)嵊男∝? 20只貓有11只(55%)不會殺鼠, 不存在貓殺鼠的普遍性行為; 相反, 在4個月大之前, 在殺鼠環(huán)境中長大的18只小貓(超過85%)會殺鼠, 這類鼠往往見過它們的母親或其它貓殺鼠, 即不存在不學而能的行為(Kuo, 1930)。因此, “普遍性” (universality)和“不學而能” (unlearnedness)這兩個標準被實驗證明不能用來判斷遺傳行為的存在。正如Waston和他的嬰兒們一樣, 郭任遠深信貓也可以“通過訓練從而學會捉老鼠、愛老鼠、恨老鼠、怕老鼠, 或者跟老鼠一起玩?!?(Kuo, 1930, p. 34)。
受這項實驗工作的影響, 郭任遠愈發(fā)認為之前放棄心理學中本能的嘗試是半途而廢的, 是不徹底的(Kuo, 1929)。在此基礎上, 郭任遠詳細舉證了否認心理學或行為學上的遺傳的主要理由。首先, 郭任遠贊成Child的遺傳主張, 即遺傳是一個根本的反應系統(tǒng), 不是無數(shù)的性質(zhì)不同而占有一定空間的部位的物質(zhì)或實體(substances or entities) (Child, 1915)。郭任遠(1933)認為, 可以遺傳的只是一種可能性, 一種物質(zhì), 一種反應系統(tǒng), 一種傾向:“實在的是不遺傳的, 遺傳的不是實在的。形態(tài)是刺激和反應相互作用的結晶, 而遺傳的可能性就是借刺激和反應相互作用過程而變成實在的。但是, 像這樣的‘遺傳現(xiàn)象’在行為學上又有什么作用呢?” (p. 292)。從行為學的定義看, 行為是刺激喚起反應, 有刺激才有反應, 拋開刺激就沒有行為可言。知道一個有機體的構造、其行為的歷史和眼前的刺激, 就可以判斷它此時應該有什么行為及行為對將來的影響, 不再需要遺傳的概念。其次, 與孟德爾學派(Mendelian)主張的機體形態(tài)學上的遺傳不同, 心理遺傳(mental inheritance)概念沒有一個客觀的衡量標準。所謂遺傳與本能的分類只不過是舊有的官能心理學的分類, 兩者的名詞術語基本相同。自進化論提出后, 心理學家們想當然地認為生物學上既然有身體上的遺傳也必然有心理或精神上的遺傳, 這實質(zhì)上是一種典型的心身二元論。此外, 假使遺傳行為都有固定的生理變化, 現(xiàn)在的細胞學和胚胎學也不能斷定它是不是得自遺傳。最后, 郭任遠(1924)試圖為心理學討論遺傳問題樹立起一個價值標準, 即, 停止一切空泛的理論爭論, 專注基于科學證據(jù)的發(fā)掘——“我主張心理學上的遺傳問題僅能從實驗方面去研究; 心理學中遺傳的概念, 必須是一種在心理實驗室中所證明的, 或可證明的事實, 至少必須對于實驗室程序是一種有價值的假設; 離開了實驗的觀點, 我承認我無力討論這個問題” (pp. 428–429)。
圖1 中國本能論戰(zhàn)的各方立場
注:在這場本能論戰(zhàn)中, 參與論戰(zhàn)的部分學者由于觀點與其他學者不同(或相似), 在自己的文章中提及對方觀點并對其展開批判(或聲援)。圖中, 圓球的大小則表示該學者與其他學者觀點的互動程度。具體而言, 箭頭發(fā)起端以及箭頭朝向端分別代表觀點提出者和被提及者(他們可能是觀點批判者與被批判對象、觀點聲援者與被聲援對象)。
20世紀20年代初, 伴著新文化運動的大潮與科學心理學的傳播, 郭任遠的文章陸續(xù)被翻譯并在中國報刊面世, 一石激起千層浪。中國知識界圍繞“本能的定義” “本能存在與否” “本能能否遺傳” “本能與遺傳、環(huán)境的關系”展開了充滿火藥味的論戰(zhàn), 論戰(zhàn)以《民鐸雜志》、《東方雜志》等為陣地, 各方立場及其辯論概可如圖1所示。
郭任遠反本能主張最早受到的批判來自于《民鐸雜志》的撰稿人嚴既澄在1923年發(fā)表的文章《非本能論之批評》。這篇文章對郭任遠反本能主張的破壞方面的理論和建設方面的提議逐一進行了抨擊, 力圖說明本能說應當保存。在嚴既澄看來, 無論是Spalding的鳥飛實驗, 還是Scott關于歌鳥之于環(huán)境影響的實驗, 在一系列新反應的產(chǎn)生過程中, 成熟的反應機構只是動作的工具, 環(huán)境也僅是挑撥動作的刺激品。更重要的是一種內(nèi)在的、遺傳的, 能使一切后來的重要的活動從中組成的傾向與能力, 即動作之源泉(Spring to Action)。至于郭任遠提出的“反應單位”, 嚴既澄則認為其與本能的定義一樣, 只是換一個名詞而已。郭任遠所謂的行為學只是美國功利主義背景下的產(chǎn)物。作為對嚴既澄本能主張的呼應與補充, 王瑞岐在1924年寫給李石岑的信中提到郭任遠的“反應單位”被嚴既澄痛快駁倒。王瑞岐強調(diào), 絕對地信任和極端地擯斥本能都行不通, 只會多一些無謂的爭持。面對郭任遠的無遺傳心理學主張, 王瑞岐(1924)質(zhì)疑道:“形貌可以遺傳, 難道行性便不可以遺傳嗎?” (p. 2)。借助生活中羊羔撞奶的例子, 他認為:“雖然是同樣的器官, 處于不一樣的環(huán)境中, 仍然會顯示出同樣的有目的的本能動作” (1924, p. 1)。在曾是郭任遠復旦時期同事的許逢熙(1936)看來, 郭任遠所謂的身體構造的功用(function of the structure of body)是遺傳的、非本能的, 是由構造而來的主張, 實屬好笑。根據(jù)他的理解, 胚胎的染色體包含定質(zhì)子(determinats), 因此, 即使在未出孵化的胚胎之中, 胚胎的動作也是由遺傳所致。
另外, 心理學家伍子車(1923)針鋒相對地發(fā)表了題為《保存心理學上的本能說》的文章以回擊郭任遠的《取消心理學上的本能說》。伍子車將本能定義為天賦的行為(即不學而能), 有意識的和有堅持的傾向, 比反射更加復雜, 并伴有延緩的反應。針對郭任遠所謂的本能并非遺傳的傾向而為后天的習慣的主張, 伍子車同樣以Spalding的鳥飛實驗質(zhì)疑郭任遠忽視內(nèi)部傾向的驅使作用。繼伍子車之后, 趙演用更系統(tǒng)的心理學理論來維護本能的地位。從《民鐸雜志》上發(fā)表《本能即反射乎?》一文以反駁劉真如的本能即反射的主張(趙演, 1924), 到出版系統(tǒng)性著作《本能論》(上卷) (趙演, 1927), 發(fā)現(xiàn)本能的區(qū)別研究有悖于進化論的觀點, 趙演對本能的研究是相當深入的。趙演批評郭任遠在忽視遺傳存在的同時, 又需借反應傾向來替代解釋這一錯誤舉動。趙演(1927)認為本能“是由相當?shù)拇碳に鸬囊环N先天的反應, 包含一串連續(xù)的反應, 當此連續(xù)的諸反應之最后的反應未發(fā)出之前, 便使有機體有一種反應傾向; 其初次發(fā)表之時, 并無以前的經(jīng)驗之知道, 但因有機體之進化階級之差異, 有時卻需智慧的努力” (p. 152)。
作為策動心理學(hormic psychology)的中國傳人, 潘淵
繼承了McDougall將本能認作知情意三者綜合作用的主張。對于郭任遠否認本能存在的主張, 潘淵(1936-3-30)在《大公報》發(fā)文指出:“吾人觀察生物所表現(xiàn)之原始活動……固表示一定方向, 且各有目的可推測, 則心理學上本能之名稱, 即使可改, 其實質(zhì)用不得而否認”。在一片甚囂塵上的質(zhì)疑聲中, 也有相當數(shù)量的心理學家、教育家及社會學家站出來肯定了郭任遠的反本能主張, 贊譽郭任遠為“反本能運動及心理學革命之健將” (邱鶴, 1931)。這其中, 剛從華盛頓大學心理學系留學歸國的樊際昌反應最為積極和友善。樊際昌(1924)認為, 本能說只是心理學中的一個假設, 在事實上是毫無根據(jù)的。一切行為是個體身上發(fā)生并和它周圍環(huán)境共同作用的結果。肌體上的特質(zhì)遺傳, 不能算作行為遺傳的佐證。與郭任遠提出的產(chǎn)生新反應的4個原則相呼應, 樊際昌針對“社會本能”的發(fā)生提出了4項必需條件:(1)兒童的身體:器官的構造和作用是類似的; (2)兒童所處環(huán)境(即能使個體發(fā)生行為的刺激)相同; (3)對于許多普通的刺激, 個體常得到同樣的訓練, 因此養(yǎng)成相同的行為; (4)這種訓練的效用, 須依賴(a)個體身上器官成熟的程度, (b)其它連帶的習慣是否已經(jīng)形成。有了這些條件, 社會科學就不需要本能這種說法了。與樊際昌的主張相似, 郭任遠的學生黃維榮(1925)也主張將本能作為一個假設存在, 他認為相信本能是烏有的才是科學的心理學的起點。
1923年5月, 正在復旦心理學院就讀的胡寄南發(fā)表《評非本能論》一文以回應嚴既澄對老師郭任遠主張的批評。胡寄南(1923)認為, 嚴既澄的批評不僅沒有實驗的證據(jù), 而且其觀點又多引用Geiger的錯誤觀點, 因而毫無價值。胡寄南繼承郭任遠的反本能主張, 重申其研究立場, 即停止一切關于本能及其他遺傳行為的文字戰(zhàn)爭, 竭力用事實實驗證明, 從而建立一個相當嚴肅的實驗的發(fā)生心理學。對科學方法的認同也使得潘菽走進了支持者陣營。潘菽(1933)認為行為主義者對本能的發(fā)難, 并不是因為行為主義本身, 而是因為他們所采用的方法所得的一種結果, “本能的終于要拋棄也不過是一例。誰應用了科學的火炬——就是誰詳細研究了行為的發(fā)展過程——便就誰會發(fā)覺到‘本能’所包含的錯誤” (p. 25)。趙演的《本能論》(上卷)僅僅是邏輯上的解答, “并非是關于本能的研究的報告, 乃是本能學說的批評” (潘菽, 1928, p. 84), 像本能這種含糊的名詞概念是經(jīng)不起追究的。至于“是否是遺傳”這一問題, 潘菽的回答與樊際昌相似:這是對生物學名詞的濫用——“遺傳”一詞僅限于生物學方面, 可以遺傳的只是行為的生理基礎, 行為本身是無法遺傳的(潘菽, 1928)。
值得注意的是, 論戰(zhàn)中也有來自教育學、社會學的學者對郭任遠的主張給予積極的響應。陸寶鑫(1926)在《心理學上的本能究竟怎樣》一文中批評本能概念過于廣泛, 以至于凡是不能解決的問題就用“本能”二字解決。邱鶴(1931)稱贊郭任遠對本能攻擊的所有論點“以實驗為證據(jù),對于一般本能的瘡疤,指摘盡凈” (p. 186)。對于趙演等維護本能的主張, 邱鶴(1931)則認為他們雖然詞令頗巧, 但是始終沒法舉出反本能的謬誤之處, “所謂祗能招架, 未能反攻也” (p. 186)。
除了正面和負面的激烈意見之外, 對反本能的評價也夾雜著許多混合反應。這些學者可以進一步被劃分為混合反應1和混合反應2。其中, 混合反應1中的學者直接參與這場本能大論戰(zhàn), 在他們的觀點中既有對郭任遠反本能主張的支持部分, 也有反對的成分。本文根據(jù)認同郭任遠反本能主張及其激進行為主義立場的程度高低對這部分學者進行劃分。而混合反應2中的學者對本能有自己的觀點, 但在這場論戰(zhàn)當中持觀望態(tài)度, 沒有明確表示支持或反對。該部分學者可根據(jù)與郭任遠反本能主張的一致性程度進行劃分。
在混合反應1中認同郭任遠反本能主張以及激進行為主義立場程度較高的, 大多數(shù)都是心理學家、教育學家, 也有部分文學家與生物學家。其中, 認同程度最高的是文學家劉真如。劉真如(1925)贊成郭任遠、樊際昌等人反本能的主張, 認為本能概念是阻撓學術進步的障礙物。但是, 劉真如(1924)認為本能是一種行為, 就是平常所謂的反射, 一切行為發(fā)生的經(jīng)過都是體制、遺傳、學習這三種因素在所適的情境或環(huán)境中得到的。這與伍子車本能觀點存在根本差異, 同時也是劉真如質(zhì)疑郭任遠、嚴既澄忽略生理構造作用的理論依據(jù)。有趣的是, 1924年劉真如在寫給李石岑的信中認同周建人以生物體制為基礎的遺傳觀點, 但是在1925年《本能問題之管見》一文中, 又認為只有形體上的遺傳, 習得的特征(acquired character)如性格、習慣等是不能遺傳的。顯然, 在這場論戰(zhàn)中劉真如對于遺傳的觀點發(fā)生了改變。張栗原(1935)則主張行為主義的機械論的本能觀, 即本能是有生理根據(jù)的, 而不是抽象的不可實驗的精神之物。本能不僅有先天的遺傳性, 而且后天的獲得性也是可以遺傳的。周建人(1924)也提出了類似的混合主張。盡管他贊同郭任遠提出的本能是由生物個體和環(huán)境交涉的結果的觀點, 但在遺傳問題上, 周建人認為郭任遠因細胞內(nèi)沒有本能模型而否認本能能夠遺傳的理由太過牽強。周建人相信, 本能動作與生物體制相連, 既然體制是遺傳的, 那么本能也應是遺傳的。
此外, 在混合反應1中比較具有代表性的人物是高覺敷。高覺敷(1981)在其晚年的自傳當中這樣描述郭任遠在本能問題上的主張:“我雖然不同意他的極端的行為主義, 但是他對McDougall的批評使我受到很大的啟發(fā)。他認為研究行為, 必須追究它的來歷, 否則如果把一切行為都溯源于本能, 就會步官能心理學的后塵, 走向‘完結了的心理學’。他的這個論點是有說服力的” (p. 309)。在對本能的理解上, 高覺敷主張“反應模型說”, 即本能是復合的反射或反應的模型。同樣, 高覺敷援引Spalding的鳥飛實驗和Scott關于歌鳥之于環(huán)境影響的實驗來強調(diào)器官、神經(jīng)網(wǎng)絡的成熟以及環(huán)境學習與本能動作的密切關系(高卓, 1926)。李增揚(1926)對郭任遠的實驗主張極其推崇, 但他認為郭任遠取消本能說的理由不夠充足, 無法從根本上推翻本能說。艾偉(1934)在重估郭任遠的雞胚胎實驗中意識到發(fā)生法的重要性, 并主張用發(fā)生的方法研究兒童出生以后的動作發(fā)展史。艾偉承認本能爭論毫無意義, 其研究目的僅僅是為了區(qū)分動作的不學而能, 這與郭任遠的主張有質(zhì)的差異。
值得注意的是, 在這場本能的論戰(zhàn)中, 《民鐸雜志》編輯、哲學家李石岑是唯一一位站在宏觀科學歷史發(fā)展的角度來看待本能問題的學者。李石岑(1924)既反對郭任遠的廢棄論, 也不同意嚴既澄的保存主張, “竊以為處今日科學之地位, 其保存本能論者與廢棄本能論者, 實陷于同一之幼稚” (p. 2)。在李石岑看來, 本能存在與否的問題應該予以擱置, 因為欲廢本能必須先考慮這種歷史事實, 即生理學、遺傳學、發(fā)生學都還有相當大的問題有待解決, 僅靠心理學是沒有辦法解決本能存廢問題的。因此, 相對其他學者而言, 雖然李石岑參與論戰(zhàn), 但他的主張是最為中立的。
混合反應2的代表是以郭一岑為代表的一批學者。其中, 陸志韋的觀點與郭任遠的主張一致性程度最高。陸志韋(1921)認為, 人作為復雜的機體, 除了和動物一樣受到物質(zhì)環(huán)境、同類環(huán)境的影響, 還會受到文化環(huán)境的影響; 而人的本能則是受到身體內(nèi)部的發(fā)育和環(huán)境的勢力兩方面影響。杜佐周(1926)在《本能與習慣》一文中指出本能是一種自然的趨向, 不學而能。郭一岑從辯證唯物主義的眼光審視“本能” (閻書昌, 2015), 將本能定義為“基于祖先獲得的新性質(zhì)而構成的物質(zhì)基礎, 遺傳來的適應的機能” (郭一岑, 1937, P. 135)。
相比于國際反本能運動, 中國本能論戰(zhàn)在學理層面的爭論還不充分。正如郭任遠(1924)所說, “歸國以來, 見國內(nèi)的學者, 對于這個問題也有些興趣的表示, 雖然一般批評我的主張的人尚未十分曉得這個戰(zhàn)爭的中心點, 對于其中的原委也未十分明了,但是他們這種興趣的表現(xiàn), 和他們的批評的態(tài)度, 是一種很好的現(xiàn)象” (p. H1)。但毋庸置疑的是, 作為世界反本能運動的自然延伸, 中國本能論戰(zhàn)激發(fā)了本能的認識論轉向以及科研的實踐創(chuàng)新, 對本能爭論的前沿問題產(chǎn)生回響, 也遺留下歷史的局限。最終, 由郭任遠推動的中國本能論戰(zhàn)促使本能概念、理論和研究方法改變, 極大地推動本能的心理學范式變革。
應當承認, 自Wilhelm Wundt創(chuàng)建現(xiàn)代心理學以來, 心理學雖然擺脫哲學成為獨立學科, 但其依靠主觀內(nèi)省法建立的意識心理學一直飽受詬病。例如, Waston指出內(nèi)省法阻礙了嚴格的實驗結果復查, 而實驗才是實現(xiàn)真正解決科學問題的唯一手段, 要得到精確的結論就應憑借客觀實驗的方法(Boakes, 1984)。
作為這場論戰(zhàn)的焦點性人物, 郭任遠逐漸認識到自己當時關于廢棄“習慣”, 廢棄“目的論”, 以及廢棄心理學上其他一切的名詞及觀念等一系列主張依然是空想空談, 無論思想怎樣進步, 理論怎樣新穎, 也依舊擺脫不了哲學家的老把戲(郭任遠, 1940)。至于論戰(zhàn)中各方列舉出的佐證本能的各種證據(jù), 他們的解釋要么對實驗的細節(jié)不甚了解, 以至于牽強附會地使用這些證據(jù), 要么直接訴諸于生活經(jīng)驗。例如, 嚴既澄(1923)就曾以貓之捕鼠作為論據(jù)來證明“遺傳的本能”的存在, “我自己雖然未曾拿一只貓來試驗過, 然而我家養(yǎng)貓多了, 據(jù)我回憶所報告, 我們的確有過好幾只從未受過社會的影響而極會捕鼠的貓” (p. 1)。相較之下, 回國后的郭任遠無論是倡導行為學, 對本能、目的論、活力論等的持續(xù)圍剿與攻擊, 還是對于貓鼠同籠實驗與鳥胚胎發(fā)育的系統(tǒng)的實驗研究, 根本目的就是“在排斥反科學的心理學, 不使非科學的謠言重污心理學之名, 是在努力做一種清道的功夫, 把心理學抬進自然科學——生物科學——之門, 完全用科學的方法來研究它” (黃維榮, 1928, p. 1)。
為了貫徹上述主張, 郭任遠盡可能排除干擾, 在烽燹動蕩、人心不安的歲月中, 游走于上海、杭州、南京、重慶等地, 充分利用有限的實驗室條件開展了一系列頗具方法論創(chuàng)新的動物行為學實驗, 主要包括貓鼠合作、雞胚胎發(fā)育、魚類與犬類搏斗行為等。這些在中國本土開展的研究不僅為當時心理學躋身自然科學殿堂贏得了不可忽視的聲譽, 也為世界反本能運動輸出了科學證據(jù), 開辟出全新的議題。汪敬熙(1933)在《中國心理學的將來》一文中指出, 中國心理學可走的路途可分為理論的及實用的研究兩方面, “郭任遠先生正在研究的鳥類胚胎的行為發(fā)展, 就是一條有希望的路” (p. 15)。20世紀50年代, 郭任遠在復旦時期培養(yǎng)的第一個研究生——蔡樂生(Tsai Loh Seng)也憑借貓鼠實驗在世界行為科學界名噪一時, 甚至獲得1951年諾貝爾和平獎提名。受郭任遠工作的啟迪, 蔡氏所做的實驗發(fā)現(xiàn)日常被視為天敵的貓鼠可以在行為訓練下共同完成一件工作(Tsai, 1963)。該發(fā)現(xiàn)不僅為郭任遠與McDougall早年的爭論提供了證據(jù)(梁辰庚, 2019), 而且給予任何好戰(zhàn)本能的理論, 無論是McDougall提出的兇惡本能, 還是Tolman認為的搏斗本能, 一個致命的打擊(Montagu, 1955)。胚胎生物學家童第周(2002)在回憶錄中寫道:“他(郭任遠)在心理學上有一個突出的貢獻, 就是打破了風行一時的‘動物本能說’……他用一系列試驗(指貓鼠同籠實驗), 推翻了唯心主義的‘本能說’ ……通過這個試驗, 使我聯(lián)想到, 一切都要通過實驗, 通過實驗才能打破前人的學說” (pp. 6–7)。作為對這種意識形態(tài)的回報, 郭任遠的工作顯示了極強的生命力與前瞻性, 也為當代發(fā)展科學(developmental science)的諸多領域提供了新的視角。
隨著20世紀50年代遺傳學研究的進步, 在判斷某個物種的性狀或行為是不是“本能”方面, 西方科學界開始重新審視以往討論中經(jīng)常涉及的兩種標準:一是該物種的所有個體都具有這個性狀(即普遍性); 二是在性狀發(fā)育過程中, 環(huán)境因素是否起了作用。幾乎所有的性狀, 都不符合第二個標準(任何性狀的發(fā)育都需要環(huán)境因素的參與)。即, 由生物變異和自然選擇驅動引起的, 為了適應環(huán)境的變化, 那些無法產(chǎn)生這個性狀或行為的個體在進化過程中被淘汰了(例如, 貓的捕鼠行為具有普遍性, 缺少捕鼠能力的貓被進化所淘汰)。因為個體所面對的自然環(huán)境通常不會有很大改變, 所以遺傳上相似的個體便會發(fā)育出目標性狀。若人為使個體環(huán)境發(fā)生改變(如實驗條件下), 那么行為或性狀的產(chǎn)生也會發(fā)生變化。此時, 在實驗室中的該物種個體可能并未表現(xiàn)出所謂的“本能”性狀, 這并不奇怪。但并不能因此說這個性狀不是“本能”, 如果本能是按照第一個標準來判斷的話。這意味著普遍性標準本身就存在不確定性:即便事實上觀察到的某物種所有個體都具有某個性狀, 但只要環(huán)境有變化(不同的性狀產(chǎn)生變化所需的環(huán)境變化程度可能也不同)就會產(chǎn)生反例。這意味著在郭任遠開展的貓鼠同籠實驗中, 雖然貓的捕鼠行為并不存在普遍性, 但不能由此否認貓具有捕鼠的本能。事實上, 在反本能運動的爭論中, 雙方混淆了兩種解釋路徑:發(fā)育解釋和進化解釋(Mayr, 1961)。對一個性狀或行為的產(chǎn)生主要包括兩類疑問。一是為什么是這些個體, 而不是其他個體表現(xiàn)出這個性狀或行為?如前所述, 這實際牽涉到了一個有關進化的問題, 可以用Darwin的自然選擇進化論來解釋。二是這個性狀或行為是如何在發(fā)育過程中一步一步實現(xiàn)的?這是一個有關發(fā)育的問題。理解人類如何發(fā)展, 以及發(fā)展過程中這些性狀和行為的差異是如何產(chǎn)生的。同時, 這并不妨礙我們尋找一個有關這個性狀和行為為何產(chǎn)生的具體機制的解釋, 從而進一步探究基因和環(huán)境因素對個體性狀差異的影響。
對此, 站在混合反應1一側的張栗原(1935)的回答是, “生物之所以有種的變化是由于適應環(huán)境, 即具有可塑性的機體隨環(huán)境的改變而改變。但若不能保守, 傳之子孫, 只及身而失其已變形態(tài), 那就沒有進化可言。所以適應是取得新性質(zhì), 遺傳是保守新性質(zhì)。如果否認了遺傳就無異于否認了進化” (p. 157)。這顯然與郭任遠試圖從有機體行為發(fā)育出發(fā)反對本能的初衷并不一致。當然, 郭任遠在《無遺傳的心理學》中對于遺傳概念的取消同樣存在混淆發(fā)育與進化的問題。1967年, 在郭任遠生前出版的最后一本科學著作《行為發(fā)展的動力:漸成論的視角》中充分反映了他對上述問題的反思。該書的題目本身就揭示了郭心理學思想的最終走向。漸成論(epigenesis)是一門考慮環(huán)境對生理信息影響的科學, 它認識到生物和遺傳因素在決定有機體的行為反應中起著關鍵作用。雖然郭任遠稱他“非常猶豫”地使用了“漸成論”這個詞, 甚至在本書的開場白中, 郭任遠承認自己不再是“一個試圖用環(huán)境來解釋一切的環(huán)境主義者” (Kuo, 1967, p. xi)。相反, 他的意圖是提供一個“對最激進的華生行為主義的修訂……通過消除其早期的缺點” (Kuo, 1967, p. viii)。他甚至承認, 這些缺點有許多都不是別人而恰恰是他自己造成的
。今天, 盡管DNA被視為是先天遺傳的重要組成部分, 但它自身無法創(chuàng)造出新的行為特征。因此, 機體的反應不是由基因決定的, 不能預先設定, 與先天無關; 相反, 它們每一代都受到一系列復雜的物理和化學狀態(tài)的影響。個體的經(jīng)驗和生態(tài)環(huán)境共同組成了所謂的個體遺傳生態(tài)位(ontogenetic niche)是與親代基因一起遺傳的, 這個概念將徹底顛覆先天與后天的二分法。
如果遵循時代精神說的立場, 雖然Cravens在《進化論的凱旋:美國科學家與遺傳?環(huán)境之爭》一書中對20世紀初美國反本能運動命運做出的終極審判似乎有些言過其實, “事實上, 本能的爭論幾乎在1922年1月就結束了, 只持續(xù)了不到6年。1917年以前, 很難找到質(zhì)疑本能理論的心理學家, 到1922年, 幾乎是找不到幾個心理學家仍然接受人類本能理論作為科學解釋的合法范疇” (Cravens, 1978, p. 191)。然而中國的反本能運動終究也未能擺脫宿命。不過, 對于郭任遠而言, 反本能運動畢竟只是自己學術生涯的開端。作為溝通中國與世界反本能運動的橋梁, 郭任遠的學術思想和科學工作的真正意義或許在于一種永不妥協(xié)的個人主義和懷疑精神。正如他在未曾正式出版的《一個中國科學家的直白》()
中談到的那樣:“當其他人開始對我的理論產(chǎn)生認真的興趣時, 我是時候炮制一些新的理論來取代舊的理論了……每一個優(yōu)秀的科學家都是無可救藥的懷疑論者, 甚至對自己的成就都非常懷疑” (p. 117)。因此, 百年心理學史的惰性無法阻止郭任遠邁向更為廣闊的動物行為學、胚胎學與發(fā)展科學的舞臺, 并為自己的研究在遙遠未來的行為科學史譜系上找到了準確的定位:“他(郭任遠)的遺產(chǎn)延伸到心理學中的現(xiàn)代‘系統(tǒng)’視角, 強調(diào)個人的發(fā)展是如何通過身體(解剖學和生理學)和背景因素的動態(tài)相互作用來確定的(而不是預先確定的)和倍增。因此, 雖然他自己在現(xiàn)代心理學史上可能被邊緣化了, 但他消除先天與后天的區(qū)別, 轉而建立一個有經(jīng)驗的發(fā)展框架的使命依然存在” (Honeycutt, 2011, p. 341)。已經(jīng)融入世紀心理學史的中國本能爭論或許只為二千多年來“先天與后天”這場永不消亡的辯論做了小小的注腳。然而, 事實證明, 一個世紀后的今天, 本能的概念并沒有因此而走向“完結”, 本能理論的存在也沒有驅使心理學研究淪為郭任遠所理解的“完結的心理學”。一個未完結的(unfinished)、開放的本能問題對于心理學的意義在于持續(xù)提醒我們:本能概念的復雜性決定了它不是關于本能的心理學能夠解決的。正如艾偉(1934)在當時指出的那樣, “主張遺傳說者或者主張環(huán)境說者的辯論及其項由……再辯論一番也不過是舊話重提, 得不到什么結果的。在現(xiàn)在關于這類的科學雖未有量足之進步, 而絕對主張遺傳說或者絕對主張環(huán)境說者恐怕沒有了罷。大致兩方爭辯之所在似為側重方面, 或者此二者中一方以遺傳為較重要, 而他方則以環(huán)境為較重要” (p. 55)。動物行為學與實驗心理學家Heyes (2019)則清晰地刻畫了在上述趨勢在心理學內(nèi)部轉變中的邏輯路徑:“專斷特權主導了二十世紀的行為科學。隨著鐘擺從本能理論(Kuo, 1922)轉向行為主義(Watson, 1930), 再通過古典行為學(Lorenz, 1965; Tinbergen, 1963)和社會生物學(Wilson, 1975), 重返進化心理學, 研究人員將注意力集中在先天, 然后是后天, 最后重新將基因置于方興未艾的地位” (p. 6)。
那么, 中國本能論戰(zhàn)為本能心理學研究的建設貢獻了什么?回答這個問題仍然需要重訪郭任遠以示鏡鑒。對于一個圍繞本能是否存在的純粹事實的收集者而言, 上述任何事實都有可能是有意義或無意義的, 但是對于一個有理論信仰指導下的探索者來說, 關于本能的每個事實都在一個整體的認識論圖景中被預設了特殊的位置。就反本能運動而言, 后一種探索的形式揭示出:“科學研究也需要意識形態(tài)的吸引。這種意識形態(tài)由環(huán)境論(environmentalism)提供——主要歸功于郭任遠和Waston——隨后緊密地與行為主義聯(lián)系在一起” (Boakes, 1984, p. 239)。這種理論滲透(theory- ladenness)的實驗科學進路成就了郭任遠的學術生涯:“他引領了一系列開創(chuàng)性的實驗支持其反先天主義的立場(anti-nativist position), 因此樹立起作為一名反對本能概念且堅持同感先天和后天交互作用實現(xiàn)發(fā)展的中國行為主義者的名望” (Ludden, 2020, p. 108)。最終, 郭任遠(1967)推動了發(fā)展生物心理學(developmental psychobiology)這一新興交叉學科的發(fā)展。郭任遠的學術遺產(chǎn)也被Gottlieb、Schneirla和Lehrman等學者所繼承, 從而為國際動物行為學與比較心理學開辟出一條整合神經(jīng)科學、胚胎學、生物化學、系統(tǒng)發(fā)生學的發(fā)展科學進路。作為“激進的科學哲學家和革新的實驗家” (Gottlieb, 1972, p. 1), 郭任遠的學術思想萌芽于國際論戰(zhàn), 踐行于中國本土, 中國的實驗室和世界心理學舞臺由此連接在了一起。由此, 這種進路重新賦予本能心理學以新的意義:“這并不是說郭任遠的著作或他的研究讓任何人都相信本能是不存在的——科學家和普通人一樣, 一開始便是信仰者或懷疑論者, 因此語義(semantics)和信仰(faith)似乎比實驗證據(jù)更重要。郭的后續(xù)研究和著作都清楚地表明, 發(fā)展性分析對于行為問題, 尤其是物種典型行為問題的重要性, 而這正是他在伯克利讀四年級時所寫并發(fā)表的第一篇論文所要達到的目標” (Gottlieb, 1972, p. 7)。
致謝:感謝佛羅里達國際大學心理學系Robert Lickliter博士提供了Robert Yerkes影響郭任遠學術立場的史料線索, 以及北京大學哲學系陸俏穎博士提醒我們注意到生物哲學中進化解釋與發(fā)育解釋的差異。對西門菲莎大學社會學和人類學系高志鵬博士、清華大學科學史系劉紅晉博士以及匿名審稿人提出的寶貴意見一并致謝, 特別鳴謝郭任遠先生的兒子Alex Kuo向我們提供了郭任遠先生的私人自傳以作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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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nfinished instinct: Zing-yang Kuo and the anti-instinct movement in China
CHEN Wei, WANG Yong, GUO Benyu
(Department of Psychology; Center for Brain, Mind and Education, Shaoxing University, Zhejiang, Shaoxing 312000, China) (School of Psychology, Nanjing Normal University, Jiangsu, Nanjing 210097, China)
Under the influence of Darwin’s theory of biological evolution, instinct gradually became a core issue in the fields of human and animal psychology in the late 19and early 20centuries, soon to be relegated to the realm of “magic.” At the height of its popularity, theorists interpreted almost all human behavior in relation to instinct. A young Chinese developmental psychobiologist, Zing-yang Kuo, adopted John B. Watson’s approach to behaviorism, strongly advocating for the complete removal of instinct from the interpretation of human and animal behaviors – an approach that started a massive anti-instinct movement in the field of psychology in the United States. After returning to China, Kuo continued to spread his knowledge of radical behaviorism among the intellectual elite, promoting the debate on instinct, “one of the three biggest debates in the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psychology.”
Kuo’s suggestion that the origin of behavioral development could be traced in a laboratory setting was scorned by conservative US researchers. Convinced that he could resolve the controversy surrounding instinct in the laboratory, and following critical reflection on the matter, Kuo performed a range of experiments in China to verify his anti-instinct claims. Ultimately viewed as the most important development in the Chinese anti-instinct movement, Kuo’s work bridged the gaps in global debates on instinct. Psychologists such as Wei Joseph Ai, Shuh Pan, and Juefu Gao all joined the movement, and it also attracted the interests of other public intellectuals, including Jianren Zhou and Shicen Li.
Centered on topics such as the existence of instinct, its definition, whether instincts are inherited, and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instincts, heredity, and environment, the heated discussion in China’s intellectual community surfaced positive, negative, and mixed reactions. While the Chinese anti-instinct movement did not develop extensive theories, there is no doubt that, as a natural extension of the international anti-instinct movement, it responded to the main contentions of the debate. While the Chinese movement expedited the methodological transmission of the psychological study of instinct from armchair to laboratory, it also confused the interpretation of development with that of evolution.
While Kuo and the anti-instinct movement failed to “complete” their study of the psychology of instinct, their work revealed the epistemological value of semantics and the scientific method. Moreover, as a bridge between the global and Chinese anti-instinct movements, Kuo’s academic thought and scientific work reflect his uncompromising spirit of individualism and skepticism, which finally secured him a unique position in the history of behavioral science, exposed him to the wider fields of ethology, embryology, and development science, and provided the impetus for the positioning of “instinct” as an “unfinished” and open scientific issue.
Zing-yang Kuo, instinct, anti-instinct movement, behaviorism, heredity
2020-08-31
* 浙江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新興交叉學科重大扶持項目(21XXJC05ZD)和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19ZDA043)資助
B84-09
郭本禹, Email: gbypro@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