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秋
立夏前,天氣已燥熱。綠得漫無邊際的楊樹林里,蟬聲響起,像初成長的蟬,試探自己的嗓音,膽怯、急促,帶著些驚喜。這樣的蟬聲沒那么尖利,實在無傷大雅。但對燠熱的天氣來說,幾聲車鳴都令人精神崩潰,再有蟬聲悠長,不免更添幾分煩躁。人不如意時,隨你什么物件、什么聲音都顯得多余。
還好,只熱幾天又轉(zhuǎn)涼了,楊樹林下涼爽得很,一色的翡翠綠,讓天色變得多義了。那幾聲試探的蟬聲,并未得到更多蟬的應(yīng)和,像是知道時節(jié)早了,還不到它們的出場時候,幾聲過后悄然息聲。這個樹林除張揚的綠色密布和幾朵努力不退場的月季外,便只有我們像人間的大螻蟻,埋頭把平日不肯啟動的行動變得如同機器,勤勉、機械。也是知道,再過不久就不再有這么爽快、利落的天氣了,暑氣密不透風(fēng),你的心不能痛快地舒展,你的每一絲呼吸都滯重不堪。這個時候即使綠色濃重得像一鍋攪不動的糖稀,那熱也依然努力地穿透葉片的根根經(jīng)絡(luò),囂張地附著在裸著和未裸著的肌膚,同時滲透到身體里的每個細胞。那種熱不息不休。這個時候的蟬聲便要鋪天蓋地唱起來,即使在城市密布的建筑群里,只要有樹的地方便不絕于耳,令人無處逃避,其囂張之勢只能在聽聞之后以常態(tài)視之并接納。一種生物的存在,凸顯的是生態(tài)的多樣化,與它們共存才能共生,沒有規(guī)定一個環(huán)境只是人類的。不要說蟬與蟬聲,就是任何事物都有存在的道理。
蟬也有它們的敵人,而且對于這樣的敵人,就如同我們對它們無可奈何一樣,它們也是無可奈何的。這不是天敵互存互生的關(guān)系,而是后來的衍生。
我們每天去散步的地方,是一片被開拓出來的場地。早些時應(yīng)該是村莊吧,后來村莊遷了,地上冒出另外模樣的建筑,新的建筑節(jié)約空間,留出一片空地來,種樹、鋪草、養(yǎng)花,很快綠蔭如蓋,成了城市里最具活力的裝飾之一。沒兩年栽種的樹張開了,躥長的速度驚人,好像不驚人就對不起這偌大的一塊地,對不起對這片地抱有的期冀和熱望。這塊地變成了林地,緊挨著西四環(huán),茂密的林蔭吞噬著從四環(huán)的某一路段洶涌而來的塵囂和喧嘩。一塊林地并不絢爛,最是普通的樣子,像素顏的女子,自然清新。我們這些尋常百姓,不喜繁華卻親近素樸,便在每日黃昏來臨之際,換一身寬松些的衣衫,在林地中或走或跑或停留。偶爾還有人舉著一根長鞭,貌似很有功夫地左摔右劈,在空中摔出切割旁人神經(jīng)的銳利聲響。時不時也有退休的老人拎來音響,端著麥克風(fēng),一腔美聲唱著風(fēng)格相近的紅色歌曲,再就是《我真的好想再活五百年》了。在劈出的幾處空地上坐會兒,看看天邊的云彩,擦身而過的人,聽聽風(fēng)吹柳葉的嘩嘩聲。風(fēng)也穿過層層的楊樹、楸樹、李樹、桃樹,還有幾種灌木,在空處穿梭——那空處,也不盡然都是空,有零星的幾排鐵質(zhì)座椅,還有一個昂然挺立說不出什么造型又有著什么作用的鐵塑。一個休閑、鍛煉的地方。
這樣挺好,夕陽正沉落,酷熱還在,卻不再火一般熾烈,黃昏靜謐、恬淡,水一樣漫溢開來。趁著天色未黑,蟬聲商量好了似的,迭次而來。再不是試探式的羞怯、膽小和謹(jǐn)慎,雖不過幾日之隔,卻已經(jīng)是成年的蟬了,音域宏闊,中氣十足,一旦開足馬力,聲嘶力竭,一副不竭不休的氣勢。人與蟬聲,相處久了,彼此無奈,只能彼此接納,沒有蟬聲的夏天,就像沒有冰棱的冬天,其實都是有缺憾的。這么一想,蟬慢慢也就變成林地的一部分。有,不嫌喧鬧;缺了,也不就單純地清凈了。
忽然某天,多出一個男人。這個男人每年夏天都會有一段時間在林地蟬聲密集的地方出現(xiàn)。林地是開放式的,往來這里的人很多,每天遇到的和每天新加入的人并無界限。這忽然多出來的男人,原本也并不被記住,他的樣貌或是服飾,在這個不需要語言互動的地方被無限制地忽略著。之所以記住他的存在,是他與在這里閑步、快走,與跳舞或唱歌的所有人都不一樣,他像是一個職業(yè)化的來者,每次都挎著一個布袋,手執(zhí)一根細長竹竿,在蟬聲最嘹亮的樹下立定。一會兒,聽到清亮的一聲蟬鳴忽地嘶啞起來,像折斷的枝杈,撕裂的毛糙,尾端帶著波浪形的振顫,是掙扎,也是不甘,而后嘶鳴聲收緊、停歇。像是感受到這突如其來斷裂的嘶鳴帶來的不安氣息,周圍枝頭上的蟬聲也先后噤聲。這一片聲息中的空白,如同黑夜里的一束光暈,黑白分明而又含混。
是的,這個男人是來捕蟬的。捕蟬是不是可以成為一個職業(yè),我暫不知曉。男人對蟬的偏好和捕捉的機敏與靈巧倒有著職業(yè)化的熟練,他只要待定了哪棵樹,一伸竿便必定能聽到蟬聲嘶鳴的掙扎與振蕩。通常也就半個多小時吧,男人的收獲便滿了,掩著的布袋像個移動的喇叭。雖說蟬聲起伏不定,但那些被折了翅的蟬,它們拼盡一生似乎只是為了鳴叫,所以即使身陷囹圄,即使已無翅再展,本來短暫的生命更有著一眼可看的盡頭,也仍不肯放棄對生命的嘹亮和高亢的追求。
可惜蟬的一生只有無休無止、單調(diào)重復(fù)的歌聲。而男人對此并不理會,他甚至對于旁人的好奇都漠然視之,一心捕蟬似乎也成了此刻他人生自帶的光環(huán)。
起初,我把男人的捕蟬視為一種游戲,像許多人兒時玩過的一樣。我也捕過蟬。那時年少,還在鄉(xiāng)下的老家,父母在外地工作,我們兄妹和奶奶一起生活。少年總有大把大把的時間不知道用來做什么,除了爬樹爬竹子也跟著摔紙炮、摔泥炮、推鐵圈、翻跟斗。南方有漫長的夏季,夏季里有漫長的午后,村里許多人都習(xí)慣在竹林里放置竹床午休,整個村莊都是靜謐的。我們在村莊每一條小巷里奔跑,滿頭大汗、一身泥垢也不覺得難受,跑累了往樹下一躺。其實樹下也不涼快,樹蔭總在移動,蟬叫得撕心裂肺,不得停歇的我們便又打起了蟬的主意。粘蟬是要做些準(zhǔn)備的,尋一根粗壯些的桃竹,削平每個竹節(jié),桃竹的細端用更軟、更細的竹枝彎個圈綁上,然后四下去每一幢房屋的檐下尋蛛網(wǎng)。那會兒的蛛網(wǎng)真多啊,尤其是剛結(jié)出來的,不僅鮮亮可人,黏性還強。把竹圈纏繞上厚厚一層蛛網(wǎng),簡直密不透風(fēng)。舉著這樣的蛛網(wǎng),到每一棵有聲音的樹下,找準(zhǔn)蟬趴的位置,快速粘上去。機敏些的蟬,在蛛網(wǎng)帶著風(fēng)聲撲過去時,已經(jīng)感覺到危險,一張翅撲棱棱飛走;不那么靈巧的蟬,過于沉湎于鳴叫中,連張翅的動作都沒能完全打開,就被粘上了。我們粘蟬,純粹是無事可干的消遣,粘住的蟬,翅翼是殘敗的,就是放飛掉也身不由己,只能在干烈的陽光下,一邊斷續(xù)嘶鳴,一邊被曬成標(biāo)本了。
顯見這個男人與我們兒時揮著蛛網(wǎng)粘蟬不一樣,因為他每個夏天都來,夏天的每個傍晚幾乎都會來。奇怪的是,每天捕蟬,總也不見蟬聲減少,可見蟬的繁殖力是很強的。男人捕蟬,多數(shù)是為了吃吧。知道蟬還能吃是成年之后的事了,可油炸,可燒烤,還有更原始的,拿泥裹了,直接扔到火里去燒。我沒吃過蟬,是對這種非常態(tài)的吃物有種天然的怵,再怎樣香酥心里還是有膈應(yīng)的??磥磉@種沒什么天敵的昆蟲,唯有人才是它的劫數(shù)——總歸沒什么生物能逃脫人刁鉆的腹欲。
男人很專心,我們的駐足觀望并不影響他對蟬聲的辨別與觀察,他動作迅疾、敏捷,一旦鎖定目標(biāo),竹竿已經(jīng)瞬間攀緣而上,絕無拖泥帶水、猶豫遲緩。那么高大的楊樹,那么纖細的竹竿,這強直與細弱之間,如何在極短的時間之內(nèi)完成蟬的依附轉(zhuǎn)移?我很納悶。曾很細致地觀察過他的竹竿,并未見纏結(jié)著蛛網(wǎng)的圓環(huán),何況在城里,蛛網(wǎng)也是稀罕物,尤其是新鮮的、彈性十足的蛛網(wǎng)。竹竿的頂頭,倒是有個球狀體,好像有東西團在上面,我猜想那一小團便是粘蟬的利器了。后來才知道,那一團不明物,確實是粘蟬的東西,我們想不到那是膠皮手套,被點著融化在竿頭。男人從不與人說些什么,他只是行動敏捷地從這棵樹下騰挪到另一棵樹下,他騰挪迅速,完全沒有身形的笨拙感。但是對于粘蟬的膠,在問詢的時候,他并不隱瞞,這不是高科技需要保密的東西,他也不擔(dān)心我們可能借用他的方法去捕獲蟬——捕蟬之事實在不是很大眾化的事。由于燒過的膠皮并不能保持太久的柔軟性和黏度,所以男人在粘蟬前,會用打火機把膠皮重新烤一下。這或者也是他動作迅敏的原因之一吧,他要在融化的膠皮重新變得生硬之前把蟬粘住。在林地,男人大概是唯一一個無視這個場地休閑、鍛煉功效的人,他此時的身份是獵人——這樣的詞似乎更有力量感,雖然他獵的只是拇指大小的蟬,但也是獵殺生命。男人挎在身上的布袋里,擠滿了斷斷續(xù)續(xù)的蟬聲,短促、凌亂而絕望。那些被折翼的蟬,擁堆一處,再無傲嬌之氣,殘喘茍活,等候著越來越臨近的生命終點。
日復(fù)一日的捕捉,蟬聲依舊鋪天蓋地。偶爾,也會有某個黃昏看不見男人的身影,這時候的蟬聲如同波浪,一浪緊著一浪,滾滾而來。意識到蟬聲的躁煩,便忍不住期望那個在枝枝丫丫間躥躍的身影,至少,那會讓其中某棵樹上的蟬聲短暫地消停一會兒。雖只是一會兒,卻也是聲音的縫隙,有著與視覺空白相同的靜謐。到第二天,在差不多的時間里,看到如期而至的男人,挎著帆布袋,舉著細長的竹竿,像是松了一口氣。但一看男人行云流水的動作,蟬被粘住瞬間發(fā)出斷裂的嘶鳴,反倒心生不忍,又不覺得蟬聲擾人了。夏天嘛,總該有夏天的模樣,除了酷熱、濃蔭、盛草,蟬聲也必不可缺,像一塊完整的拼圖,再無場景、顏色,質(zhì)地粗糙,也不能少了哪一塊,完整才有最適意的視覺效果。蟬自橫空出世,便注定來日無多,它們拼盡力量的鳴叫,也許僅僅是為短短兩周的生命高歌,它們不愿讓出世之前漫長無為的等待最后換來的是無聲無息。只是它們耐得了由卵到蟲、由蟲到蟬蛻變過程的無盡黑暗,卻不能享盡比歷經(jīng)的黑暗更為短促的光明。
人與蟬,并非天敵,但人,到底成功地把自己變成了蟬的天敵。
責(zé)任編輯? ?寧炳南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