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國欣
他喝醉了,昏迷不醒,叫著“媽”。
我永遠(yuǎn)記得這個場景,一輩子,甚至來世也會記得。人說死前守在身邊的兒女才是真兒女,他死的時候,我在他身邊。最后一刻,成年的人拉開了我,怕我被他咽下的最后一口在人世氣的樣子嚇著。
那時候我十歲,或許還更小一些。
我不會照料他,不懂得如何照料,沒有去找醫(yī)生,村子太小,我甚至不知道醫(yī)生還活在書本之外的世界。我只有十歲,有自己的煩惱和操心的事情,我甚至不愿意給他端一碗他要喝的水。雖然最后我端了。
小孩子是不會相信大人們會突然死掉的,我也一樣。直到多年之后我仍然不信,以為他會推門回來。我的戀人,我未告別就離開的戀人,在我偶爾想起他查詢他信息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死掉了,就在我想起來的那幾天。而那時候,我還克制著不要給他發(fā)任何一個短信。一個人,我給不了那么多,便只有徹底離去、斷念。我以為這是一種祝福,雖然殘忍,但徹底,可是最后卻遺憾于未曾來得及的道別。
面對醉酒和死亡,我一直缺乏經(jīng)驗……我只有十歲,有無盡的煩惱,學(xué)校的孩子們、玩具、吃食、衣服等,可是那是個對以后的生活還充滿信心的年齡,還有想法和希望。難道不是嗎?
不過,總而言之,我在他身邊,看著他死去。以后的歲月,我還兩次看到過這樣突然而至的死。大學(xué)時,我經(jīng)過一個下坡的花壇,那花壇里面有噴泉,每年辭舊迎新時節(jié),噴泉就會開放,女孩子們就會穿著花裙子拍照。一個年輕人,騎著摩托沖出了校門,急速下坡,忽然之間就飛起來了,躍進(jìn)了池子。救護(hù)車來過之后,直接來了火葬場的車子。那是個帥氣的年輕人,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有一個一歲多的小孩。另外一次,是我在郵局的旁邊,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面孔黝黑,忽然倒地,口鼻出血,而我當(dāng)時忙著取以供我生活的稿費(fèi)。這發(fā)生在一個我孤立無援的大都市,如同提前布置的我的死亡場景一樣,讓我預(yù)習(xí)、排練,從眼睛到靈魂。那之后我常常設(shè)想這樣的死亡。獨(dú)自一人在完全陌生的地方倒下去。我很清楚自身的命運(yùn)。他死掉之后,我迫不及待地蓄積力氣,在可能的年齡,逃出了那個村莊,一去不復(fù)返。他的眼睛大睜著看向我,一動不動,在此之前,腿腳有過一些抽搐。開始我十歲,后來我二十歲,最后,面對這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我二十五六歲。
我第一次看著他死去,一個人在我眼前不再顫動,離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二十年。而在這二十年中間,我一直認(rèn)為他是頹唐失敗的??墒窃谶^了二十年之后,我才認(rèn)識到,他的一生不光是成功甚至是美好的,雖然看起來很瘋狂很不得志。十八歲出門遠(yuǎn)行(我如他);三十歲身陷囹圄;三十八歲出來;四十歲開始勾搭剛成年的漂亮的女高中畢業(yè)生,生兒育女,看起來有點(diǎn)遲了,人生難于展開了,他卻不斷生,補(bǔ)救生命一般,一連串地生,三個;及至他五十三歲死去,雖然早了一點(diǎn),可是他把大多人經(jīng)歷的沒有經(jīng)歷的都幾乎經(jīng)歷遍了。一個人生下來,安然無恙直到壽終正寢,其實也是非??蓱z的。所以他的一生是成功且美好的。而這樣的認(rèn)識,居然需要二十年。
他是我的西北地圖,是我最初的源頭。
我曾經(jīng)在一個冬天的早上拿到過我的檔案,撕開,放入一些東西,合上,就如封棺一樣。我再也沒有見過我的檔案袋。這十年,我曾經(jīng)陷入一場大眾叫囂的災(zāi)難,又僥幸脫逃,而這整個過程,我并不知道是為什么。我一直好奇我的檔案有沒有這一筆,而關(guān)于他,又寫下些什么。一場我所不在場的事件,曾經(jīng)可能讓我整個人生覆滅。不過,我僥幸不在場,走過。
對于人事紛爭我一直遠(yuǎn)避,永遠(yuǎn)是極端的個人主義者。螞蟻需要結(jié)盟,我不是。我不是交響樂的合奏者。
他死了,我聽人們的話,哭他,哭出聲。人們說我是他的種子,是他在大地上的枝丫,而他就如檔案袋一樣,記載了我的出處,遙遠(yuǎn)的彼岸,萬千蟲子涌向一個管道,我搶先通過了。在這場爭斗里,大多數(shù)蟲子死掉了,只有我活了下來。這場殺戮短暫而兇險,而我整個是忘記的,就如他的死徹底把我忘記掉一樣。
哭過他之后,這二十年我近乎是忘記他的。一個同樣五十多歲的人的出現(xiàn),剃光了頭發(fā),和尚一樣,對我噓寒問暖,讓我忽然想起他的五十歲、五十一歲、五十二歲,接著而至的五十三歲。
那時候我很小,可是我們交談,我們散步,我們喝酒(他讓我偶爾喝一小口一小口,白酒,直接導(dǎo)致多年之后我也嗜酒),我們分享書籍。我還記得他看的最后一本書是《龍山四友》,一本武俠小說,有一個虎女,總是習(xí)慣于騎兩只老虎,也有旖旎的愛情。我忘記了,書本里似乎沒有樸實的肉欲,連愛欲也不是樸實的,忽遠(yuǎn)忽近,像是故意制造寫作的材料。很多字我不認(rèn)識。我囫圇吞棗地跟著他讀過一些書,這本書亦如此。
這些都是我的個人記憶檔案。當(dāng)我接觸別人寫著我的真實檔案的時候,我想撕掉它,那是個冬天的早晨。這可怕的繩索之物,似乎會活得比我更年長,讓我起了毀滅之意。那時候我已經(jīng)有這模糊的意識,它將隱藏,某種力量將支撐它,有可能傷害到我……但是最后我什么都沒有做,該拿掉的一年的記錄,也沒有拿掉。我所說的是恥辱的二〇〇五年,我人生的轉(zhuǎn)折??墒俏也]有拿掉。我合棺一樣地合上了檔案袋,用嘴舔舐著唾液。多年以后,我和兄長以及表弟合上舅舅的墓蓋,用的是同一雙手。就那時候的手,舅舅醬色的鼻子和嘴唇蒸騰著紫色的霧氣,在七月的艷陽下已經(jīng)塌陷,雖然旁邊擱著隆隆發(fā)聲的制冷劑;同一雙眼睛,看著他咽下人世最后一口氣的眼睛。
他就埋在我從小就生長的那個村莊。這個村莊有所小學(xué),現(xiàn)在廢棄了,雜草和著的白粉墻上寫著政策標(biāo)語,這些都是屬于所有人的平常事物,就如他的死一樣,是小村莊生老病死正常循環(huán)的一部分,只在我心中投下石子,二十年來巨波蕩漾。
有多少次,我想象他如果知道我戀愛的樣子,會有怎樣的狂暴反應(yīng)。而我很早就從他的死亡里明白,絕對不要依賴任何人,就是你的父親,也會以猝不及防的死亡拋棄你,就是你自己,也是以今日拋棄昨日。
我接受任何突然而至,不斷擺脫依賴,盡量不形成任何習(xí)慣,不受成規(guī)的制約和影響。
多年之后,他唯一在世的弟弟,我所說的唯一,是說他的父母已經(jīng)都過世了,他在世上的兄弟,也僅僅留下一個,另一個和他間隔一月去世。在一個寒冷的下午,他這個弟弟我的叔叔蜷著身子對我說:“夏天里死掉了十幾只羊?!倍@時候,他正拿著針給一個感冒的羊放血。旁邊臥著一只山羊,四肢攤開,突然倒地成為這樣的。其他的一只正以穩(wěn)健的步伐從突巖上往下跳。他是否會想起已經(jīng)成為灰塵的兩個哥哥?
我在那塊土地的生存,就是如此。成千上萬的人默默無聞,黃土地上生來黃土地上埋,牧羊人、乞討者、農(nóng)民將就著在柴草做就的房子里活著,他們的一生和放養(yǎng)的羊群一樣,幾乎沒有思想。夏天里燃起甘草,冬天里點(diǎn)起爐火,春秋的死也都屬于灰燼和塵埃,平庸無奇。他的死和一只羊一樣,突然地倒下了,是個早春的正月。四五月墳頭已經(jīng)長滿青青草,地方上叫做則檬的一種調(diào)飲小草,在他的墳塋上恣肆地生長著,村人們揪著,一簇一簇,笑著……
他死了,成了我活在表格里的父親,我寫著這樣的文字:
時至今日,對于表格我仍然恐懼,這最初的源頭,我逐漸上升到父親。
在我童年之后的所有表格里,家庭成員欄目,我都要一次次作出解釋。
液體流動,我畫下父親的命運(yùn),似乎我在掌握著父親的一生。短短的波紋、苦澀的懊悔、微微的尷尬,像一種懸賞,一個人藏在那起伏的山巒里,人們需要猜測他,才可以捕捉他。可是,有誰需要具體地知道他嗎?知道他的名字、他的年齡,知道他的職業(yè)、他所在的地方。
我被要求在幾個方框內(nèi)寫下父親,將他關(guān)押進(jìn)在那個空格里,然后忘記。
一次次,越來越厭煩。
后來,索性“父親欄目”那一行下面,成了空白,波紋也沒有了。我不再畫下那歪歪扭扭的波紋,不再將陰間的父親拘押,他應(yīng)該有他的自由。我的童年遺物,一條波浪線,就此不見了。
我根本無法猜想,設(shè)置空間的人,為什么對一個成年人做這些要求。他們無法領(lǐng)悟那些令人痛苦的回憶,不只是一個表格,至少不僅僅是……
我父親從一個波浪線里脫逃了,仿佛他從來沒有存在過。但那陰影存在著,從黑暗的深處伸出觸角,我仍然沿著它的山脈行走。一條隱藏了的波浪線。
有時候,僅僅是一只不斷爬動的蟲子,一個渺茫的意念。夏日傍晚忽然的閃電,我都會覺得這是解開攪擾著我生活事件網(wǎng)的秘密鑰匙,我不想遺漏任何遺跡。我希望深深了解這些突閃的念頭的意義,深含恐懼,卻又無能有所作為。那四方格子里困在波浪線里的我的父親,總能發(fā)出敲擊木板的聲音,木門會被推開,他會從黃土里起來。從十歲到三十歲,這樣的念頭經(jīng)常閃現(xiàn),我的父親走出了那間木房子,也走出了那些方格子,從波紋里,走掉了。
血液秘密地找到自己的出路,時隔二十年,在空白的方格里,我一次次與父親照面,就像流浪了很多個世紀(jì),父親一次次回到這些線性空間里,延宕著我唾手可得的歡樂時刻,我們在表格里尷尬地重聚,然后再遠(yuǎn)離。
現(xiàn)在,父親成了一堆青草,過很多年,也許會成為一畦菜圃。那時候,我也肯定早就成了一堆碧綠的植物。血緣的交流就是如此神秘,我沿著父親留在土地上的足印不斷奔跑。
表格不會長久存在,波浪線也是。它們沒有自己的記憶,而只有父親,長久地活著,活在想象的城堡里,是青苔也是枯葉,以天象的方式,抵抗著物理時間的消亡。
…………
他叫劉云,我的父親,肉身逃逸,飄到一片云朵上去了,打散又重聚的云朵,一整個天空。
我想起你,我的西北檔案,想起連續(xù)不斷的冬天里刮過西北高原的風(fēng),以及那匍匐著不愿前進(jìn)的沙子。我想更平穩(wěn)地、不急不緩地去寫下這些,把你再一次寫進(jìn)沙子,埋于沙漠,讓你流轉(zhuǎn)到云朵,一次又一次。我知道我還是太過急匆匆,毫不穩(wěn)重,甚至含著虛榮,我必須去掉這些,揚(yáng)起羊鏟,深挖泥土,尋找你在沙漠里深埋的模樣,尋找我的前身。
責(zé)任編輯? ?丘曉蘭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