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忠縣方言中的古語成分小考

馬鳳娟

內(nèi)容摘要：重慶方言屬于西南官話，雖然受普通話影響較大，但是我們可以從其方言的詞語系統(tǒng)，看出很多古代語言的痕跡。本文擬從本地的一部分口語詞匯，考察其語義來源與發(fā)展，發(fā)現(xiàn)很多詞語與古代漢語有緊密聯(lián)系，并且這些詞語并非僅通用于一時一地。這些詞比如：過于、害病、活泛、盡夠、想頭、揚塵、夜壺、巴、革、刉。

關(guān)鍵詞：重慶方言 古語成分 小考

黃侃曾說過：“固知三古遺言，散存方國?？脊耪Z者，不能不驗之于今;考今語者，不能不原之于古?！狈窖允钦Z言的活化石，方言經(jīng)過勞動人民一代一代的流傳，其中雖然也受到共同語的影響，但是很多方言中很多慣常用法還是得以保存下來。在經(jīng)過一代一代流傳，我們很難從今天的普通話去窺探過去的語言。但是我們卻可以從各地的方言中了解到古代語言的一些面貌。重慶方言屬于西南官話，廣義上的重慶話，指居住在重慶市區(qū)和各區(qū)縣的人民的方言。但重慶的某些區(qū)縣的方言與重慶主城的語言還存在一定的差異，如萬州話、豐都話、江津話。本文主要以筆者的家鄉(xiāng)忠縣方言為主要研究對象，探究忠縣方言中所保留的古代漢語的痕跡。

一.過于

忠縣話中“過于”表示“過分”，相當于一個形容詞。如：

1.“這件衣服花得太過于噠，你穿起不合適”;

2.“你莫太過于噠！”。

在忠縣話中“過于”和“過分”同義，受普通話的影響，“過于”一詞用得越來越少，但是也是極具方言色彩的。在古代漢語中已有“過于”的用例，如：

3.“本在五味，陰之五宮，傷在五味。是故味過于酸，肝氣以津，脾氣乃絕。味過于咸，大骨氣勞，短肌，心氣抑。味過于甘，心氣喘滿，色黑，腎氣不衡。味過于苦，脾氣不濡，胃氣乃厚。味過于辛，筋脈沮弛，精神乃央。是故謹和五味，骨正筋柔，氣血以流，腠理以密，如是，則骨氣以精，謹?shù)廊绶?，長有天命?！保ā饵S帝內(nèi)經(jīng)·素問·生氣通天論篇第三》）;

4.“夫萬物凡事過于大，末不反本者，殊迷不解，故更反本也。 《太平經(jīng)·卷三十五·別貧富法第四十一》

5.“若縱而不反，如狐之涉水而濡其首，則過于自信，而失其義矣?！薄吨芤妆玖x》第二卷

6.“司徒鄭真公，每在方鎮(zhèn)，崇樹公家，陳設(shè)器用，無不精備。至于宴犒之事，未嘗刻薄。而居常奉身，過于儉素”?！兑蛟掍洝ぺw璘》

在上面的例子中“過于”是表示“太”的意思，是一個表示程度的副詞。

“過于”在古代文獻中有一個發(fā)展演變的過程。《說文解字·辵部》：“過，度也。從辵，咼聲”本義為邊走邊量度。而“于”較多的則用作一個介詞?！斑^”由本義引申指：行走，經(jīng)過。過于最開始的用法也是指“行走，經(jīng)過”，“于”引介“經(jīng)過的地點，”如：

1.“異日，君過于康莊，聞寧戚歌，止車而聽之，則賢人之風也，舉以為大田?！薄蛾套哟呵铩ぞ淼谒摹?nèi)篇問下》;“過”由“經(jīng)過”又引申指“超過”，“于”引介受事，如：

2.“詩、書述殷中宗、高宗，皆列大雅，少康功美過于二宗，其為大雅明矣?！薄度龂尽の簳ぞ硭摹?/p>

3.“孔子之通，智過于萇弘，勇服于孟賁，足躡效菟，力招城關(guān)，能亦多矣。”《淮南子·主術(shù)訓》;

“過于”還表示“對……有過錯、失誤”，“于”引介失誤之處，或者失誤的對象。如：

4.“有善于前，有過于后，不為虧法?！薄渡叹龝さ谒木怼?/p>

不管是表示“經(jīng)過”、“超過”，還是表示“對……有過錯、失誤”，“過于”都還不是一個詞，只是一個短語。當“過”表示“超過”，“于”沒有引介“超過”的對象，而是后面跟形容詞，這時“于”的語法意義也進一步虛化，整個短語的意義主要由“過”承擔，由“超過”引申出表程度的用法。如“是故味過于酸，肝氣以津，脾氣乃絕?！薄饵S帝內(nèi)經(jīng)·素問》，“然過于審慎，所上表奏，懼有誤失，必讀之數(shù)十遍，仍令官屬再三披省”《舊唐書·皇甫無逸》，這里的“過于”則表示程度深的，過分的、太。當“過于”可以受程度副詞修飾時，“過于”則由副詞過度到虛詞。忠縣話中“過于”中“于”只起湊足音節(jié)的作用。后面可以不跟形容詞。

二.害病

忠縣話中“害病”指生病：

1.“年紀大噠，只要不害病就好?！边@個詞在古代文獻中已有用例：

2.“高太尉罵道：賊配軍，你既害病，如何來得？《水滸傳·第二回》“害病”為什么又可以表示“生病”呢？這還得從“害”的詞義演變?nèi)胧?，“害”《說文·宀》：“害，傷也。從宀，從口，從丯（表示創(chuàng)傷），會家里口角相傷之意”本義指“損傷”引申指“災禍，禍患”這個意思經(jīng)常與“患”互訓，如《淮南子·修務》“時多疾病毒傷之害”，高誘注：害，患也。《經(jīng)義述聞·大戴禮上·躬行忠信》“仁義在己，而不害不知”王引之按：害者，患也。《孟子·離婁上》“人在患，在好為人師”，《呂氏春秋·重己》“此陰陽不適之患”《貴生》“惡為君之患也”高誘注：患，害也?！抖Y記·樂記》“論倫無患”鄭玄注：患，害也。“患”本指憂慮擔心，后作引申指“生病”。由于“害”和“患”可以互譯，所以“害”也引申出“患”的意思，表示“生病”。雖然“患病”和“害病”都表示“生病”的意思，在現(xiàn)代漢語中它們有不同的分工。“患病”一般用于書面語中，而“害

病”一般只出現(xiàn)于口語中，且一般用于西南地區(qū)的方言中。

三.活泛

忠縣話中“活泛”有兩個意思，一是指動作靈便：人老了，手腳都不太活泛了。二是機靈、靈活：他這話說得很活泛，別個抓不到把柄?！逼鋵崱盎罘骸币辉~古代早已有之?！端疂G傳》第七回：“智深正使得活泛，只見墻外一個官人看見，喝彩道：‘端的使得好！?！庇帧缎咽酪鼍墏鳌返谑兀骸八瓦@差不多五十兩銀子己你，指望你到官兒跟前，說句美言，反倒證得死板板的，有點兒活泛氣兒哩！ ”周立波《山鄉(xiāng)巨變》上一“走江湖的，心里活泛，嘴巴又快，又熱鬧?！笨梢姟盎罘骸贝蠖嗍窃诳谡Z材料中用得多，所以能夠在地區(qū)方言中流傳至今。

四.盡

“盡”一詞不管是單獨使用還是作為語素使用都是忠縣話中比較常見的。在重慶話中其有三個義項：一是盡可能，力求達到最大限度：“衣服盡布做大些”;二是任憑，“盡你說，反正我不聽。”;三是表示;老是、總是、一直：“盡念啥子嘛，煩得很。”查閱資料我們可以知道“盡”的古字為“盡”，《說文·皿部》;“盡，器中空也。從皿，.聲。”本義為器皿中空。引申指“完，竭?！边M一步引申則可以表示，“全部拿出，竭力做到?！保骸耙匀羲鶠榍笕羲M心力而為之，后必有災?！薄睹献印R桓晉文之事》。讀作三聲時，常寫作“儘”，表示“任，隨?！蔽ㄓ新浼t不禁，儘教飛舞出宮墻?！保ㄋ巍の溲堋秾m詞》）“作寒作暑無處避，開花落花儘他意?！保ㄋ巍钊f里《夜聞風聲》）。還可以做副詞，表示“總，老是?！比纾骸氨M道思歸樂，應多離別愁?！保ㄌ啤侨凇队旰舐勊細w樂二首》）。由這個義項，就可以引申出“一直”，表示持續(xù)的意思：“這幾天盡刮風?！薄氨M”的這些義項，雖然在現(xiàn)代漢語中很少見了，但是還保留在方言中。

在忠縣方言中“盡”還可以組成詞語，如盡倒、盡夠、盡都等，其中我們發(fā)現(xiàn)，“盡夠”表示“足夠”在古代漢語中也有不少用例。比如《英雄兒女傳》“十三妹道：“方才留的那一包碎的，盡夠我同母親過冬的了?！薄澳茄啾遍e人早輕輕兒的把位舅太太放在中間，這文章盡夠著了，不必是這等呆寫?！痹偃纾骸耙话賯€是不能，況且骨牌名沒有這許多，曲牌名是盡夠，不如去了這骨牌名換個別樣，或者湊得成百數(shù)?！保ā镀坊▽氳b》）“每人頭上手上，足有萬把銀子珠寶金器，已經(jīng)盡夠，何必再由家里往外拿呢。”（《官場現(xiàn)形記》）這些詞語雖然沒有保留在現(xiàn)代漢語普通話中，但是在方言中卻很好的保存下來了。

五.想頭

在忠縣方言中“頭”作為詞綴，運用的非常普遍，“頭”可以作名詞詞綴，如石頭、饅頭、骨頭，可以作方位詞詞綴，如上頭、下頭、里頭、外頭，可以作形容詞詞綴，如甜頭、苦頭、老頭，同時也可以作動詞詞綴，如賺頭、想頭、念頭。在忠縣方言中“想頭”可以表示好想法，也可以表示盼頭。如：

1.“這些娃兒供大了就一個個成家立業(yè)，遠走高飛了，當大人的簡直沒啥想頭?！边@里“想頭”表示“盼頭”。

在古代漢語中想頭可以表示想法，如：

2.“沈小霞分付聞氏道∶“耐心坐坐，若轉(zhuǎn)得快時，便是沒想頭了?！保ā渡蛐∠枷鄷鰩煴怼罚┛梢员硎鞠敕ǎ饕?，如：

3“誰知你方才和我說的話全是大道理，正和我的想頭一樣。 ”（《紅樓夢》第三四回）還可以表示文藝作品上的立意，如：

4.“作詩有學釀蜜法者，要在想頭別爾。”（謝榛《四溟詩話》卷四）。重慶話中的“想頭”主要是“盼頭”的意思。

六.揚塵

忠縣話中“揚塵”表示附掛在屋頂、墻壁等處的積塵?！皳P塵”一詞，古已有之，但是其意義有一定的區(qū)別，但是也有一定的聯(lián)系?！皳P塵”最初并不是一個詞，而只是一個短語，指大風揚起塵土，如“時暴風揚塵，百姓感傷。使者夜持棺往葬之”（《史記·外戚世家第十九》）、“飄風起兮揚塵埃?！保ā冻o·九思第十七》）、“白日晝黑，揚塵沙也?！保憛ⅰ堕L城賦》），這些例子中“揚塵”都還不是一個詞。唐宋以后逐漸凝固為一個動賓詞語，如：“根境俱亡絕朕兆。山崩海竭灑揚塵。蕩盡寒灰始為妙?！保ㄋ巍斗陉枱o德禪師語錄》）。又如：“灑過數(shù)日，必留一日勿灑，止令童子輕輕用帚，不致?lián)P塵，是數(shù)日所積者一朝去之，則水土交相為用，而不交相為害矣。”（《閑情偶寄·灑掃》）?！皳P塵”又可以引申比喻戰(zhàn)爭。如：“京城儻有變，可為朕河上一揚塵?！保ā侗笔贰ぞ砣弧じ咴蕚鳌罚┑皳P塵”一詞在現(xiàn)代漢語普通話中已經(jīng)不見用例了，只遺留在部分方言中。在忠縣方言中，“揚塵”是一個名詞，如“過年過節(jié)都要打揚塵”，其意義范圍有所縮小，只指高處的積塵。

七.夜壺

夜壺，是過去男人在冬天夜晚接小便的器具。“夜壺”是中國西南地區(qū)的對于此器具的一個俗語。同時，夜壺也是男人侮辱女人的一句粗話。但在現(xiàn)代生活中，我們已經(jīng)不會用到夜壺。所以“夜壺”一詞逐漸的消退，但是在忠縣話中仍然留存。在一些偏遠地區(qū)的農(nóng)村仍然會用到夜壺。同時在忠縣話中“夜壺”也可以用來罵人。如：“你算那把夜壺，敢關(guān)我的事兒?！彼浴耙箟亍币辉~雜重慶方言中仍然使用。

八.巴

在現(xiàn)代漢語中“巴”常用的義項主要是“盼望”以及表示“干燥后凝結(jié)粘著的東西?！比纾哄伆?、鹽巴、泥巴等。在重慶方言中“巴”的使用頻率比較高，辭書中共收錄了六個義項，

1.靠近：貼近：巴窗子邊放個書桌，好看書寫字;他不敢出去，只好巴著門縫往外看。

2.粘貼：把獎狀巴在墻上。

3.靠：幺兒個巴在爸爸背上睡著了。

4.切合：這篇文章有點兒不巴題;你看這篇作文巴都巴不到題。

5.沿著：巴河邊走，一個鐘頭就可以到家。

6.親近：你對娃兒好，娃兒才巴你。

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忠縣話中“巴”的中心義項是“靠近，貼近”，其他義項都是由這個義項引申發(fā)展而來。而“巴”的這個義項早在古代文獻中已有用例。

“巴”古代傳說中的一種大蛇。《說文·巴部》：“巴，蟲也?；蛟皇诚笊摺Ｏ笮?。它還可以表示古族名;國名。其族主要分布在今川東、鄂西一帶。傳說周以前居今甘肅南部。在宋以前的文獻中，我們發(fā)現(xiàn)“巴”多指地名。宋元以后，“巴”開始有“靠近;貼近”的意思，元，王曄的《桃花女第一折》：“天色已晚，又遇著風雨，前不巴村，后不著店，怎生是好？”后來這個義項多用于口語中，《紅樓夢》第九九回：“我只到是誰，巴著窗戶眼兒一瞧，原來抱妹妹坐在炕沿上?！敝小鞍汀币脖硎究拷?貼近的意思。由于東西（尤其是食物）“靠近”就容易粘住，所以引申出“粘，黏”的意思，如：“《中國諺語資料·一般諺語》：“人笨怪刀笨，飯巴怪筲箕”，在方言中又引申出“粘人，親近”的意思。如果存了不好的心思或者希望靠他人得到好處而靠近他人，粘住他人，就引申出“巴結(jié);博取;營求”的意思，如：石德玉《曲江詞》第四折：“為巴錢毒針多，被天公生折磨”。

九.革

忠縣方言表示改變，除掉、去掉：“我硬是要把你的壞毛病給革了。”《說文·革部》：“革，獸皮治去其毛，革更之。”即指獸皮去毛，加工。后又由“獸皮去毛”，加工引申為改變”。“失則革之”《左傳·襄公十四年》杜預注：“革，更也?！?，唐代玄應《一切經(jīng)音義》卷十四引《說文》：“革，更也?！薄队衿じ锊俊罚骸案?，改也?！薄兑住るs卦》：“革，去故也?！焙笥忠瓿觥俺?、去除”的意思：《楚辭·天問》“革孽夏民”蔣驥注“革，除也。”“革”在古代漢語中是一個可以表達完整意義的實詞，可以單獨表示改變、除掉、去掉，但是在現(xiàn)代漢語普通話中，“革”只是一個語素，要與別的語素搭配才能成詞。但是“革”表示改變、去除，卻可以在一些方言中單獨使用。

十.刉

忠縣方言中“刉”有兩個義項，一表示劃傷：手遭刉了一條口口。二表示切割：把繩子刉斷?！皠W”這個詞在現(xiàn)代漢語中雖然已經(jīng)沒有用例，但是古已有之，《說文·刀部》：“刉，劃傷也，從刀氣聲，一曰斷也?！庇帧吨芏Y·秋官·士師》：“凡刉珥，則奉犬牲。”鄭玄注：“釁禮之事，用牲，毛者曰刉，羽者曰衈?！币馑际歉钊∏莴F之血而行祭禮。割獸曰刉，割禽曰珥。

語言從古至今都在不斷的發(fā)展變化，變化最大的是詞匯、其次是語音、其次是語法。詞匯總是在語言變遷中最活躍的一個，一個詞語現(xiàn)在的意義和古代的意義可能相差十萬八千里。但同時語言的發(fā)展也是在繼承中得以發(fā)展的，我們代代流傳的方言中很多都很好的保留了古音古意，很多只有在古代漢語才有用法可以在方言中窺見端倪。方言是我們語言研究的活化石，對我們研究古代漢語的語音、語義、語法有很大的幫助。所以我們應重視對方言的研究與保護，發(fā)掘出方言的語言研究價值，才能使我們的方言得以長久的流傳下去。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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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重慶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