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林
楊絳在《名人傳》的序言里說,羅曼·羅蘭認為在這個腐朽的社會上,鄙俗的環(huán)境里,稍有理想而不甘于庸庸碌碌的人,日常都在和周圍的壓力抗爭。但他們彼此間隔,不能互相呼應(yīng),互相安慰和支援。他要向一切為真理、為正義奮斗的志士發(fā)一聲喊:“我們在斗爭中不是孤軍!”他要打破時代的間隔和國界的間隔——當然,他也泯滅了階級的間隔,號召“英雄”們汲取前輩“英雄”的勇力,結(jié)成一支共同奮斗的隊伍。
羅曼·羅蘭在他寫的傳記《貝多芬傳》中,將貝多芬塑造成一個英雄。
貝多芬是這樣一個不幸而堅強的人:在青年時期就開始耳聾。對于一個以音樂為生命的人,還有什么比這更不幸的呢?在好幾年中他瞞著人家,避免與人見面,獨自守著這可怕的秘密,獨自承擔著這漫長的酷刑。一直到后來終于隱瞞不住了。
在傳記中,就有這樣的描述。
耳朵完全聾了。丟開耳聾不談,他的健康也一天不如一天。從一八一六年十月起,他患著重傷風(fēng)。一八一七年夏天,醫(yī)生說他是肺病。一八一七至一八年間的冬季,他老是為這場所謂的肺病擔心著。一八二〇至二一年間他患著劇烈的關(guān)節(jié)炎。一八二一年患黃熱病。一八二三年又患結(jié)膜炎。從一八一五年秋天起,他和人們只有筆上的往還。最早的談話手冊是一八一六年的。值得注意的是,同年起他的音樂作風(fēng)改變了,貝多芬的談話冊,共有一萬多頁的手寫稿,今日全部保存于柏林國家圖書館。一九二三年諾爾開始印行他一八一九年三月至一八二〇年三月的談話冊,可惜以后未曾續(xù)印。關(guān)于一八二二年《菲岱里奧》預(yù)奏會的經(jīng)過,有申德勒的一段慘痛的記述可按。
“貝多芬要求親自指揮最后一次的預(yù)奏……從第一幕的二部唱起,顯而易見他全沒聽見臺上的歌唱。他把樂曲的進行延緩很多;當樂隊跟著他的指揮棒進行時,臺上的歌手自顧自地匆匆向前。結(jié)果是全局都紊亂了。經(jīng)常的,樂隊指揮烏姆勞夫不說明什么理由,提議休息一會,和歌唱者交換了幾句說話之后,大家重新開始。同樣的紊亂又發(fā)生了。不得不再休息一次。在貝多芬指揮之下,無疑是干不下去的了;但怎樣使他懂得呢?沒有一個人有心腸對他說:‘走罷,可憐蟲,你不能指揮了。貝多芬不安起來,騷動之余,東張西望,想從不同的臉上猜出癥結(jié)所在:可是大家都默不作聲。他突然用命令的口吻呼喚我。我走近時,他把談話手冊授給我,示意我寫。我便寫著:‘懇求您勿再繼續(xù),等回去再告訴您理由。于是他一躍下臺;對我嚷道:‘快走!他一口氣跑回家里去;進去,一動不動地倒在便榻上,雙手捧著他的臉;他這樣一直到晚飯時分。用餐時他一言不發(fā),保持著最深刻的痛苦的表情。晚飯以后,當我想告別時,他留著我,表示不愿獨自在家。等到我們分手的辰光,他要我陪著去看醫(yī)生,以耳科出名的……在我和貝多芬的全部交誼中,沒有一天可和這十一月里致命的一天相比。他心坎里受了傷,至死不曾忘記這可怕的一幕的印象。”申德勒從一八一四年起就和貝多芬來往,但到一八一九以后方始成為他的密友。貝多芬不肯輕易與之結(jié)交,最初對他表示高傲輕蔑的態(tài)度。
兩年以后,一八二四年五月七日,他指揮著(或更準確地,像節(jié)目單上所注明的“參與指揮事宜”)《合唱交響曲》時,即《第九交響曲》。他全沒聽見全場一致的彩聲;他絲毫不曾覺察,直到一個女歌唱演員牽著他的手,讓他面對著群眾時,他才突然看見全場起立,揮舞著帽子,向他鼓掌。一個英國游歷家羅素,一八二五年時看見過他彈琴,說當他要表現(xiàn)柔和的時候,琴鍵不曾發(fā)聲,在這靜寂中看著他情緒激動的神氣,臉部和手指都抽搐起來,真是令人感動。
貝多芬寫信給友人說:“……我得過著凄涼的生活,避開我一切心愛的人,尤其是在這個如此可憐、如此自私的世界上!”“……我簡直痛苦難忍……我時常詛咒我的生命……我卻要和我的命運挑戰(zhàn),只要可能;但有些時候我竟是上帝最可憐的造物……隱忍!多傷心的棲留所!然而這是我惟一的出路!”他不希望朋友對他無謂的同情,不希望世界對他帶上有色的眼鏡。他是英雄,即使自己遭遇了不幸,也不允許自己以弱小的形象再度出現(xiàn)。
是這樣一個“唐突神靈、蔑視天地”的“反抗的化身”。有人則形容他是獨自生長在無人荒島上而突然被帶到歐洲文明社會來的人。他有所向往、追求,而且意識到自己的力量,從不顧及當時社會的習(xí)俗、秩序。他無所畏懼,不愿茍且,敢說,敢怒,敢哭,敢歌,一切發(fā)自自己的內(nèi)心。他是黑暗中的一道強光,死水中的一股波濤,市儈侏儒中的一個巨人。有時會因此受傷,但他從不在乎那些外人附和的批評。他是英雄,他不會隨波逐流,只要他認為什么是正確的,他便會反抗整個世界的錯誤,用生命去執(zhí)著。
他隱遁在自己的內(nèi)心生活里,和其余的人類隔絕著。他只有在自然中覓得些許安慰。特雷澤·布倫瑞克說:“自然是他唯一的知己。”它成為他的托庇所。一八一五年時認識他的查理·納德,說他從未見過一個人像他這樣的愛花木,云彩,自然……他似乎靠著自然生活。他愛好動物,非常憐憫它們。有名的史家弗里梅爾的母親,說她不由自主地對貝多芬懷有長時期的仇恨,因為貝多芬在她兒時把她要捕捉的蝴蝶用手帕趕開。貝多芬寫道:“世界上沒有一個人像我這樣的愛田野……我愛一株樹甚于愛一個人……”在維也納時,每天他沿著城墻繞一個圈子。在鄉(xiāng)間,從黎明到黑夜,他獨自在外散步,不戴帽子,冒著太陽,冒著風(fēng)雨。
在他的傳記里,他遭受到無數(shù)的苦難,但并沒有讓他放棄對音樂的信仰。
他的精神的騷亂在自然中獲得了一些安慰。他的居處永遠不舒服。在維也納三十五年,他遷居三十次。他為金錢的憂慮弄得困憊不堪。一八一八年時他寫道:“我差不多到了行乞的地步,而我還得裝做日常生活并不艱窘的神氣?!贝送馑终f:“作品第一〇〇六號的奏鳴曲是在緊急情況中寫的。要以工作來換取面包實在是一件苦事?!笔┎栒f他往往不能出門,為了靴子洞穿之故。他對出版商負著重債,而作品又賣不出錢?!禗調(diào)彌撒曲》發(fā)售預(yù)約時,只有七個預(yù)約者,其中沒有一個是音樂家。他全部美妙的奏鳴曲每曲都得花費他三個月的工作,只給他掙了三十至四十杜加。加利欽親王要他制作的四重奏(作品第一二七、一三〇、一三二號),也許是他作品中最深刻的,仿佛用血淚寫成的,結(jié)果是一文都不曾拿到。把貝多芬煎熬完的是,日常的窘?jīng)r,無窮盡的訟案:或是要人家履行津貼的諾言,或是為爭取侄兒的監(jiān)護權(quán),因為他的兄弟卡爾于一八一五年死于肺病,遺下一個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