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雨昕 羅地生 馬作鵬
頒獎辭
最先出發(fā),最快抵達。為危難的鄉(xiāng)親奉上最好的年華,欠身體一臺手術,欠妻子一個告別,欠父母一次團圓。洪水洶涌,你是浪尖上的逆行者;大雨過后,你是天空中燦爛的霞。
陳陸的脖頸后面長了顆瘤子,有雞蛋一般大小,已經(jīng)化膿、發(fā)痛。他本打算動手術把它切掉。
陳陸和父親說要回家吃火鍋,一大早陳立山便出門去買材料。陳陸因忙于防汛,已有近一個月沒有回家。
陳陸的辦公桌上擺著一輛消防車模型,那是他給孩子準備的禮物。
2020年7月18日早上8點半,廬江縣消防救援大隊接到盛橋鎮(zhèn)汛情告急的電話,陳陸帶隊前往救援。
手術又被耽擱。這顆瘤子是2016年體檢時發(fā)現(xiàn)的,原本只是個小鼓包,2019年4月忽然長大,醫(yī)生建議陳陸動手術。陳陸推說工作忙,不肯去。吃了兩個月中藥,鼓包消了下去。直到病情復發(fā),瘤子化膿,陳陸才決定要手術。
得知汛情嚴重,陳立山給陳陸發(fā)微信,說抗洪形勢非常嚴峻,讓他“最近就不要回來了”。那時陳陸已帶隊到盛橋鎮(zhèn)開展群眾轉移疏散工作。
而那輛消防車模型,成了陳陸留給兒子最后的紀念。
猝不及防的“滾水壩”
2020年7月19日凌晨1點,接警得知廬城鎮(zhèn)內發(fā)生內澇,陳陸與隊員們馬不停蹄地趕去,疏散群眾至早上7點。而后前往石頭鎮(zhèn)同心村和郭河鎮(zhèn)進行人員疏散。
2020年7月20日凌晨,陳陸回到大隊,已有30多小時未合眼。
洪水很臟,摻雜著糞水、動物尸體、工業(yè)用料等穢物。陳陸在水里泡了近兩天,身體開始出現(xiàn)反應。當晚他在大隊辦公室坐著,對指導員邵將說,自己的身體很不舒服,膝蓋疼得難受。邵將發(fā)現(xiàn)他膝蓋紅腫,便勸他明天稍作休整。
陳陸不同意,邵將拗不過,只好替他買藥、涂藥、敷冰袋。
2020年7月22日,安徽省廬江縣石大圩突然漫堤潰口,周邊4個行政村全部被淹,群眾被洪水圍困,亟待救援。
“我今年78歲了,第一次見到這么大的洪水?!边B河村村民許咸來說,潰口后,他在防洪堤上等待救援,只見水位越漲越高。危急時刻,陳陸帶隊趕來,將他和另一名村民運送至安全地帶。
許咸來和另一名村民是第一批被救上岸的。然而,就在陳陸率隊開展第二次救援的過程中,意外發(fā)生了。
在連河村村委會附近,水位落差突然從40多厘米猛漲到3米多,救援隊遭遇了最容易發(fā)生傷亡事故的險情——“滾水壩”。
“掉頭、快掉頭!”千鈞一發(fā)之際,陳陸連聲吼道。話音剛落,陳陸乘坐的橡皮艇猛然側翻,艇上5人全部落水。合肥市藍天救援隊隊長蘇琴乘坐第三艘救援艇,她的救援攝像裝備拍下了這一幕。
“聽到他喊掉頭,我們立刻掉頭?!碧K琴說,正是陳陸打了頭陣,提前預警,后面的搜救艇才躲開了危險區(qū)域,避免了翻艇的悲劇。
由于當時洪水流速快,水面下情況復雜,參與搜救的5艘救援艇排成一列前進?!瓣愱懙拇蝗痪头氯チ耍覀兛吹揭院罅⒓吹纛^避險,‘滾水壩的落差有3米多,我們只能迂回到水位落差小的地方才能繼續(xù)前進。”
“落水前,教導員讓后面的救援艇快掉頭。船快翻了的時候,他還喊我的名字讓我小心。”劫后余生的消防救援隊員常青回憶起他落水的瞬間,非常沉痛。
常青說,救援艇翻船后自己被卷入水中。當時洪水中一片渾濁,他還出現(xiàn)肺中嗆水嘔吐。搏斗了20分鐘后,常青逐漸體力不支被卷入水中,失去了掙扎能力,萬幸,他在撒手被卷入水中后從下游浮了上來。
另一位消防救援隊員李俊杰說,“我落水后努力保持清醒,教導員(陳陸)和王松我都看到了,可浪太大,就被激流卷進去了?!?/p>
“教導員在落水后嗆了水,他臉色發(fā)白。我倆在落水后還對視了一眼,但誰也沒能開口?!崩羁〗芑貞浀?。
陳陸、王松被洪水吞沒后,堅持沒多久的李俊杰也逐漸體力耗盡,被卷入水中。
“我被‘滾水壩吸到水底,在漩渦里轉了一圈。那水底都是各種被沖來的垃圾雜物。當時我心想自己逃不出去了,好在家里還有一個弟弟,父母不至于以后無人贍養(yǎng)……”
說起體力耗盡卷入洪水中的絕望和無助,李俊杰的眼淚沖了出來。
李俊杰與常青一樣,都被洪水沖到下游后浮到了水面。緊接著兩人相互扶持,抓住了一根下游的電線桿,被搜救直升機發(fā)現(xiàn)后被救上岸。
消防救援隊員李順是救援艇上的第三個幸存者。他在落水后墜入“滾水壩”底,通過暗流沖了出來。
“我漂了20多分鐘后看到他們(常青和李俊杰)浮出水面。但我一直沒等到教導員……”李順說。
早在翻船之前,陳陸已經(jīng)和隊員們連續(xù)奮戰(zhàn)了96小時,出警411次,疏散轉移群眾2665人。由于長時間泡在水里,陳陸的膝蓋乃至全身都開始浮腫,雙腿腫得褲子都脫不下來,疼痛難忍。戰(zhàn)友們紛紛勸他休息,他卻搖搖頭說:“我熟悉情況,群眾還等著我們呢?!?/p>
自己的事他從不上心
2019年年底,陳陸用的還是翻蓋手機,屏幕特別小,犧牲前不久才換了部大屏的華為。
回家休息時陳陸通常只換上裝,下身仍著制服褲、隊鞋。在家睡覺,脫下來的衣服往床邊的地上一放。妻子王璇怪他邋遢,他笑嘻嘻地說:“不好意思,習慣了?!边@是消防工作養(yǎng)成的習慣,為的是聽到警鈴,隨時可以穿衣出發(fā)。
陳陸2005年加入消防隊伍,2008年汶川地震,他作為先遣部隊前往救援。道路不通,只能背著六七十斤的裝備徒步前往震中。陳陸行進得有些慢,當時的合肥市經(jīng)開區(qū)消防大隊大隊長龔壯志很生氣,呵斥了他。
龔壯志至今仍記得那一幕,陳陸撩起褲腿,露出滿腿的水泡——個個有大拇指甲蓋那么大。等到達震中時,水泡全被磨破了,血流了一褲管。陳陸說是小傷,不肯休息,仍繼續(xù)參與救援。
2013年,陳陸在合肥市消防支隊紀??迫慰崎L,這是他15年消防生涯中唯一的機關經(jīng)歷。2015年,他主動請調至廬江縣消防救援大隊。朋友劉書虎多次勸他調回機關,他不樂意,說自己只喜歡帶兵,“覺得基層更有意思”。他抽煙也是這個脾氣,只抽味道大的皖煙,口味淡的外煙不碰,因為“覺得沒勁兒”。
合肥市消防救援支隊支隊長王勁峰說,支隊把陳陸派到了廬江大隊擔任政治教導員,雖然那兒火災形勢嚴峻復雜,但派陳陸去,“放心”。
2007年入伍的曹健,是廬城消防救援站一班班長。他至今還記得陳陸上任時的情景。“當時,教導員和時任大隊長坐車來到大隊。還沒下車,他們就接到了警情。教導員立即掉頭,趕赴事故現(xiàn)場?!?/p>
剛上任的陳陸,面對的是大隊裝備器材老舊、營房住宿條件差、隊員衣服晾不干等問題。摸清情況后,陳陸立志要讓大隊舊貌換新顏。
“教導員一來就說他有三個愿望:第一,提高政府專職隊員的工資待遇;第二,改進裝備;第三,在湯池鎮(zhèn)、同大鎮(zhèn)、龍橋鎮(zhèn)建消防站?!狈戒J說,在陳陸的積極爭取下,政府專職消防員的工資水平大大提升。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老舊的裝備嚴重制約了滅火救援工作,陳陸對此心急如焚?!爱敃r教導員來的時候,大隊在裝備這一塊幾乎是空缺?!狈戒J說,陳陸積極與相關部門協(xié)調,為大隊爭取到了6輛底盤是進口的水罐消防車,還采購了2個消防機器人,“現(xiàn)在隊里有24輛消防車,裝備短板基本補齊了”。
轉制后,針對隊員結婚、孩子上學等問題,陳陸積極爭取幫助解決,消除了隊員們的后顧之憂。2019年,陳陸經(jīng)與有關部門協(xié)調溝通,備勤公寓樓開始動工建設。
住宿解決了,隊員留下了。可5年來,陳陸依然睡在辦公室小隔間的小床上。他說,睡在辦公室不僅便于出警,也便于隨時幫隊員們解決問題。
總是沖鋒在前的陳陸,遇到名和利時卻總是往后退。
翻開陳陸的簡歷,會發(fā)現(xiàn)陳陸獲得了很多榮譽。但實際上,陳陸能獲得的榮譽遠不止于此。2008年的雪災、震災后,隊里開會討論記功,要替陳陸報三等功,被陳陸推辭了,說自己已經(jīng)是干部,不如把立功機會讓給隊員,“對他們的發(fā)展有幫助”。
不爭功名是廬江縣冶父山鎮(zhèn)魏崗村村黨支部書記章傳友對陳陸的定義?!八麖牟慌c人多說救援的艱險。”章傳友說,“在汶川救援時,他腳底被鋼筋穿透?;貋砦覀儐査仍慕?jīng)過,他只簡單說了一句,‘差點回不來了?!?/p>
2020年清明節(jié),廬江縣東顧山發(fā)生山火。在家休息的陳陸來不及換上作戰(zhàn)服,穿著襯衣就趕赴火災現(xiàn)場。熾熱的火炭從領口落入前胸后背,他的身上被燙起了泡,衣服被燙出了好幾個窟窿。
“陳陸告訴我,他愿意在一線成長、鍛煉。他始終扎實干事、努力工作、帶領隊伍沖鋒陷陣,而對自己個人名利看得卻很淡?!蓖鮿欧暹@樣評價自己的兵。
曾和陳陸在消防隊中隊同事多年的徐長青統(tǒng)計,按陳陸的工作經(jīng)歷,“至少記三四次功是沒問題的?!睂嶋H上,直到犧牲,他身上未記過一次功。
“制服”是一家人的信仰
“小金倫!”“到!”
家庭教育總在無聲中影響著孩子。每當問起小金倫長大后的志向,他總說想當警察、消防員,小小的孩子常常對著鏡子練習敬禮。
以前,夫妻倆經(jīng)常跟小金倫說,軍人聽到自己名字時,都會答“到”,而不能說“哎”?,F(xiàn)在只要王璇叫小金倫的名字,聽到的回答都是洪亮清晰的“到”,就像爸爸一樣。
其實,陳陸也傳承著父母的堅守?!拔业暮⒆硬粻奚?,就會有別人的孩子犧牲?!标愱懙哪赣H陸紅說,“我們的兒子應該沖在前面,不能讓他手下的兵出一點差錯。”
母親最了解兒子:“陳陸說他就是救人的,看到救人就要沖?!?/p>
陳陸的父親認為,自己的孩子不沖在一線,難道讓別人的孩子沖在前面嗎?干消防就意味著奉獻和犧牲,陳陸一直銘記在心。
陳陸出生在一個軍人家庭,父親是第一代安徽邊防軍人,見證了安徽邊防從剛剛組建的一無所有,到如今的快速發(fā)展。外公也是抗美援朝的老兵。母親和姨夫退休前在公安系統(tǒng)工作。這讓“制服”成了一家人的主色調?!瓣愱懺跈C關大院長大,耳濡目染之下,自幼就想從軍。”陳陸的父親說。
小時候,陳陸經(jīng)常聽外公講部隊的故事,不禁心生向往。2001年,陳陸如愿以償穿上了軍裝,加入了消防部隊。
陳陸是廬江消防大隊的一名指揮員,妻子王璇是合肥出入境邊防檢查站后勤處助理員?;馂?、危險化學品泄漏、交通事故、建筑坍塌、重大安全生產(chǎn)事故和群眾遇險事件,地震、地質災害、森林草原火災等自然災害,消防隊員始終在人民群眾最需要的時候沖鋒在前,救民于水火,助民于危難,給人民以力量。而作為消防隊員的妻子,對消防職業(yè)的危險和繁忙有著更切身的體會。由于工作特殊,結婚九年來,她和陳陸從未在一起過除夕。
妻子即將臨盆、陣痛入產(chǎn)房時,恰巧廬江一廠房失火,陳陸在執(zhí)勤一線指揮無法抽身。
因為工作繁忙,陳陸與孩子相處的時間有限。為了讓他多帶孩子出去玩,王璇給他辦了一張海洋公園的年卡,但這張卡卻只在辦卡當天用了一次。
說起這件事,王璇淚流不止,她心疼孩子更心疼陳陸:“每次他走的時候寶寶在里面哭,他就在外面掉眼淚。他總覺得陪伴孩子太少,等孩子不哭了,他自己掉一會兒眼淚才走?!?/p>
陳陸每兩周回家一次,兒子分不清哪個星期他會回來,每到周五就會問:“爸爸這周能不能回來?”雖然當時兒子只有3歲,但一看到消防車,就會喊“爸爸、爸爸”。
“軍人,意味著奉獻和犧牲。一切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他的犧牲,是為了人民的利益?!标惲⑸揭琅f保持著軍人的那份堅強,只是在回憶自己的兒子時無聲地抹著眼淚。
“我們要把孫子培養(yǎng)好,像他爸爸一樣,做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陳立山說。
“陳陸,我會好好把孩子帶大,特別特別好地帶大。”王璇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