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佳佳
程運付為何走紅?網(wǎng)絡流量聚焦,會怎樣改寫他的個人命運,以及一個落后村莊的歷史走向?
你或許更熟悉程運付的另一個名字,拉面哥。關于他,那則最廣為流傳的故事是,他賣了15年拉面,3元一碗,從未漲價。
大多數(shù)關于他的報道,都在呈現(xiàn)土味網(wǎng)紅主播聚集成群的奇觀。似乎沒有人在意3元一碗的拉面在這個時代意味著什么。人們對于程運付的追逐,是從眾,更是某種意義上的反叛。
在一個物欲膨脹、人心疏離的世界,在互聯(lián)網(wǎng)的流量紅利,和單一價值取向的驅動下,程運付和他生長的小村莊,被偶然又必然地點亮,但在榮光到來的同時,他們還得承受多方利益博弈帶來的撕扯。
程運付說他揉的面比機器揉的面更香。
把面粉倒在大石缸里,往里加山泉水,和勻以后用手使勁揣,等面厚得像棉被一樣,雙手握成拳頭,一拳拳往面里鑿,是力氣活兒。面要是揉不開,就容易坨,喝起來不滑溜。
回到2009年,程運付才開始拉面不久,遇到些問題,和好的面提不住,一拉就往下滑,像水一樣,往鍋里一放,全斷掉。
那時候,費縣縣城有個有名的拉面師傅叫李莊儒,程運付向他拜師,學了兩個月拉面。
李莊儒告訴他,一年里各個時節(jié),面不一樣。春秋時節(jié),面和好就成型,夏天氣溫高,和好的面放兩三個小時,就酸了,做不了拉面,要往面里加鹽,冬天氣溫低,面發(fā)緊,要用溫水泡。
程運付來拜師學藝的兩個月里,李莊儒沒有收他學費,還租房子給他住。
3月12日,李莊儒告訴南風窗記者,之所以幫程運付,是因為自己2003年到費縣的時候,全身上下只有18個鋼镚,他能體諒窮苦人的處境,所以對于徒弟,他能幫的肯定會幫。
誰都知道程運付家窮。1999年,他媽媽生病,借了10000多元外債。2004年,他結婚又借了些錢,給了媳婦1100元彩禮,對方又返了600元回來,電視機也是媳婦娘家人買的。他說債務像山一樣越壘越高,15000多元的外債,花了10年才還清。
2020年底,快手主播“我的農(nóng)村夢”把鏡頭對準程運付,問他,現(xiàn)在住的房子是自己蓋的嗎?他收斂起笑容,低下頭擺弄手上的面團,只是擺頭。
他的拉面攤子維持著全家的生計,但自從開始賣拉面以來的15年里,他的面3元一碗,從未漲價,一碗6兩多,用他嬸嬸許春云的話來說,“能讓人吃得飽飽兒的”。
“你這樣掙得到錢嗎?”前來拍攝的主播這樣問他。
他說來趕大集的老頭老太太都干苦力,不是做買賣,“老百姓錢來得沒有這么容易”。他想讓所有人都喝得起他做的手工拉面。別人家賣面要四五元一碗,但他覺得哪怕漲1元錢都不好意思。
房子是哥哥程運明的,程運付一家人一直借住在那里。兒子今年16歲,他想給孩子蓋一棟兩層小樓,預計要花30萬元。他給自己算了一筆賬,想要蓋小樓,他得做30萬碗拉面。
他今年39歲,卻生了一張老成的臉,下頜角寬,曬得黑黑的。人家跟他聊天時,大多數(shù)時候他都愛笑,露出一口白牙,眼尾全是褶皺。但也???。很難想象這樣一個高個子的北方男人,為何會有那樣纖細敏感的內心。
“老百姓錢來得沒有這么容易?!彼胱屗腥硕己鹊闷鹚龅氖止だ?。別人家賣面要四五元一碗,但他覺得哪怕漲1元錢都不好意思。
人家問他,“為什么你要感謝那些來喝拉面的嬸嬸們?”他的眼睛躲開鏡頭,停頓了好幾秒,然后吸著鼻子說,“沒有他們幫忙,我們不可能干起來。”
或者問他,“拉面賣3元一碗,你的妻子支持你嗎?”他說妻子支持,沒兩句話又哽咽住,接著說,人這一生坎坷不易,走在路上,多虧她背后支持自己。
2月23日,程運付人生的拐點出現(xiàn),從安徽蕭縣趕來的年輕女孩彭佳佳,為他拍了兩條47秒鐘的視頻。一夜之間,彭佳佳的抖音賬號收獲了超過50萬名粉絲,以及1.6億視頻點擊量,“拉面哥”的名字躥紅網(wǎng)絡。
在彭佳佳出現(xiàn)之前,已經(jīng)有主播拍過以程運付為主角的一系列視頻,“拉面哥”的外號,也并不是由彭佳佳起的。但直到這天,一個普通老百姓的命運才真正被改寫。
在那兩個視頻里,程運付與往常一樣講:“我把錢看得比較淡,把人情看得比較重?!钡砑鸭迅嬖V南風窗記者,她拍的視頻與眾不同的地方在于,程運付在視頻里還說,“劉德華是我的偶像”,以及,“不管你是什么地方的,你只要來到我們山東,就是一家人”。
后來,在程運付家鄉(xiāng),來拍程運付的抖音主播李安全對南風窗記者說,一則短視頻發(fā)布以后,會首先進入同城的小流量池,在小流量池里受歡迎的視頻,會更容易被推送到全國的大流量池內。
“同城的話,必須要宣傳當?shù)睾每桶?,我是山東人的話,我看到了也點贊,贊一上去,播放量自然就上去了。”
當程運付身上善良、單純、好客的特質,與一整個重視地緣聯(lián)結的省份勾連起來,順利進入算法推薦的快車道時,故事就開始發(fā)生。
程運付走紅以后,全國各地的游客和主播擁向他家鄉(xiāng)的小村莊,將通往他家的兩公里路堵得水泄不通。一開始,程運付還會照常把攤子拉到大集上去賣面,后來人實在太多,他索性就在家門口支起面爐子。
3月陽光豐沛的午后,程運付的表大爺坐在高高的山頭上,正抽著煙,俯瞰著人群,那是過往80年人生中從未出現(xiàn)過的景象。成千上萬人,正為一人而來。
在山東省臨沂市費縣,車順著241省道向東南方向開,窗外的道路兩旁,枝丫光禿的楊樹不斷向后退。向北拐進下梁公路,在一大片灰白的低矮樓房和荒蕪土地之間,出現(xiàn)一個懸吊著十多個綢布紅燈籠的入口。
記者還在入口時,抖音主播潘亮就打來電話:“你在哪?快來盟主這兒,我在光明頂?shù)饶??!?/p>
程運付走紅半個月以后,短視頻平臺開始對他限流,任何關于“拉面哥”的關鍵詞都會被屏蔽,主播們小心翼翼繞過那些詞語。直播的時候,為了告訴觀眾自己在拉面哥家門前,女主播說:“知道我在哪兒嗎?拉哥,面面!懂了嗎?”
后來,大家索性用暗語來指稱,“盟主”就是拉面哥程運付,他的家在小路盡頭的山坡上,主播們說那個地方是“光明頂”,或者叫作“好漢坡”。
車流綿延幾公里,挪不動道,只能徒步往前。
村口一截水管爆了,兩位大娘拿著鏟子,要把水管上的土翻起來。向她們問路,大娘滿頭汗,笑得瞇起眼睛,說從這里向內走4里路,就是程運付的家。她們說,之前有8輛免費的擺渡車,后來送去年審了,只剩下一些收費的三輪,5元錢一個人。“姑娘,你要記得跟他講價,4塊錢也行?!?/p>
也有一些大爺騎著三輪車免費擺渡來客,后來一問才知道,電動車是品牌商送的,要他們立個牌子在車上:XX電動車,助力拉面哥。
這里是馬蹄河村,70歲的老村長王恩彬在村口指揮交通,一把白喇叭掛在路旁的楊樹上,反復播放著王恩彬扯著嗓子錄的一段話,混著濃重的臨沂口音:“戴好口罩,為了疫情防控,戴好口罩。沒有口罩的,上這個地方領個口罩。免費發(fā)放,免費發(fā)放?!?/p>
王恩彬說,程運付火了之后,老百姓連夜把路拓寬,村里前前后后開辟了八九個停車場。網(wǎng)上有人謠傳說這里的停車位每個收費50元,他們著急得在村口立上大字牌,寫上,好客山東人,免費停車場。
用來做停車場的土地是從老百姓那兒臨時征用的。開始還好說,后來天上好雨一落,老百姓鬧著把地要回去,到清明了,得下種子。于是村里沒剩些什么可以停車的地方,王恩彬天天安個板凳坐在村口,勸那些闖進來的車全掉頭出去。
往前走,狹窄的土路上豎著根電桿,掛著5G通信的廣告牌,這時候人們才會注意到,在這個人頭攢聚的邊遠村莊,網(wǎng)絡運行的速度比在城市中心更快。
負責當?shù)赝ㄐ旁O備維護的徐明生告訴南風窗記者,前來直播的人多起來以后,主播們嚷嚷著網(wǎng)絡信號太差,他于是把情況往上匯報。
電信的應急通訊車先開過來,緊接著,聯(lián)通和移動也來了。在這里建立一個小型的5G基站并不困難,從其他基站放一條光纜過來,通上電。只需要20多個人,一晚上就處理好。
程運付走紅半個月以后,短視頻平臺開始對他限流,任何關于“拉面哥”的關鍵詞都會被屏蔽,主播們小心翼翼繞過那些詞語。
一路上有各種小攤販,賣吃食、水果、小孩的玩具,可以騎馬、畫像、套大鵝換現(xiàn)金。
紅色的橫幅拉滿路兩旁的楊樹,婚介公司、賣火腿腸的、賣門的、賣別墅的,全在紅幅上“力挺拉面哥”。還有帶貨的主播在土墻涂上一大片藍色,寫著大字,“吃拉面,喝百事可樂”,藍色涂料黏在雨后濕潤的土地上。
有從河北邢臺清河縣趕來的一家人,舉著牌子尋求幫助,他們說,被當?shù)氐牡仄η终颊兀思叶略诩议T口來打人,各個部門上下推諉,“欺負得我沒辦法了”。
他們刷快手時看見全國各地的主播都來拍拉面哥,于是帶著老人,抱著小孩,從3月7日晚開始坐上火車,在硬座上一直捱到3月9日才到了這里。
還有親人被綁架殺害的女人,在光明頂上哭嚎,說犯罪團伙中的女人通過不斷生小孩來躲避服刑。而戴著紅袖章的人會勸他們離開這里,到更遠的地方去。
要走大概30分鐘,才能抵達光明頂,越接近這個地方越擁擠,舉著手機的人群把程運付的家層層包圍起來。門口圈出一塊空地,用一條破舊的紅布把人群和程運付以及他的家人分隔開來,像動物園里的某個展館。
人聲鼎沸。一位自稱“軍哥”的先生在直播時,晚禱般嘀咕著,他在說,智慧的人,善于抓住機會,抓住人生的每次機會,你的人生才會精彩,“所以說,認識軍哥,這就是你人生的機會”。
有位山東本地的男主播,大聲地跟觀眾辯論:“他比那些一線的網(wǎng)紅要高尚得多,拉面哥是英雄,你們用《新華字典》查一下英雄的意義,不要逼逼賴賴的啊。”
還有一部分人,他們舉著牌子站在最靠近程運付的位置,牌子上全印著他們丟失的孩子的臉。那些人抿著嘴唇,不笑,不講話。
而南風窗記者站在層層人群之外,擠不進去,只有爬上光明頂,才遠遠望見程運付的側臉。
在馬蹄河,最能吸引孩子注意力的,是一種彩色的小雞,商販把小雞染成紫色、綠色、粉色,10元可以買走5只,嘰嘰喳喳,裝進籠子,讓孩子們提在手上。
最能吸引大人注意力的,是主播。在程運付家四周,有些以主播為中心圍攏起來的人群,記者路過時,曾看見一群人中間有個皮膚黝黑、頭頂霜白的男人,在扭動身體,在他身旁有個長頭發(fā)的人不斷地甩著腦袋。
主播潘亮指著那個男人說,“嘿,你看,奧巴馬?!?/p>
“迪拜王子”也出現(xiàn)在這里。兩年前,流浪大師沈巍走紅時,“迪拜王子”就曾經(jīng)前往上海,他和一位穿著軍綠色大衣的先生搭檔,說要向沈巍請教垃圾分類的方法。他的搭檔捧著本書,在脖子上掛一塊紙板,寫著“垃圾分類,拯救人類”。而他聲稱自己剛從中東趕來。
一路上有各種小攤販,賣吃食、水果、小孩的玩具,可以騎馬、畫像、套大鵝換現(xiàn)金。紅色的橫幅拉滿路兩旁的楊樹,婚介公司、賣火腿腸的、賣門的、賣別墅的,全在紅幅上“力挺拉面哥”。
他罩著一件白袍,頭上裹著白底花格子頭巾,用黑繩纏住頭頂,再盤一圈金鏈子,即使在夜里,也要把墨鏡架在鼻梁上。
這套裝扮由他精心設計?;^巾是他費了好大勁才從網(wǎng)上買到的,大多數(shù)頭巾都是白色,他嫌丑,原本他還想穿東北的大花棉襖,但是爛大街了,所以穿上白袍。
對于主播而言,人設相當重要,花頭巾只是一種手段,“迪拜王子”的目的是提高自己的辨識度。在這里,已經(jīng)有孫悟空、豬八戒、牛魔王、太上老君,“光是濟公,現(xiàn)場都有5個了”。
“我看過非誠勿擾,有個人就是這個裝扮,我一看這個,給人一種很拽的感覺。你往現(xiàn)場一站,人家都以為你是中東來的?!?/p>
南風窗記者和“迪拜王子”聊天時,“奧巴馬”也走上前來。他說自己今年40多歲,從河南來,曾經(jīng)接受過《錢江日報》采訪,他在采訪中叮囑中國人在外不要賭博。這件事情無從查證,但他自己相當確信。
白天,他在人群中扭動身軀,晚上,他站在這里說,他和“迪拜王子”是大國總統(tǒng)的形象,只會站在一旁鼓掌,跟那些跳舞的人不一樣,不能“掉范兒”。他說自己在這里,一方面是為了宣揚中國友善和平的形象,另一方面,是想通過網(wǎng)絡改變自己的生活?!熬W(wǎng)絡玩得好的話,一年掙個二三百萬,是吧?人家是個人,我們也是個人,對吧?”
他也戴著墨鏡,背挺得筆直,雙手交疊放在身前,微微昂著下巴,他身上有酒氣,白色襯衣領口爬滿汗?jié)n和塵土。他要記者給他們拍張照片:“拍幾張照片,你好寫文章:‘我們在山東費縣見到了兩位國際人物?!?/p>
在這里,每位主播都得找到屬于自己的道路。南風窗記者是在老村長王恩彬身邊見到抖音主播李安全的,和他同行的兄弟原本有20多萬粉絲,來到這里以后,因為平臺限流,那位兄弟發(fā)現(xiàn)直播的觀看人數(shù)甚至不如從前,于是掉頭離開了。
李安全說服自己,要轉變思維,因此他留下來,專門拍攝老村長王恩彬的日常。十天下來,他新開的賬號增加了6000名粉絲,收獲了超過25萬次點贊。
他在馬蹄河的直播似乎很得章法,不斷地總結平臺導流的規(guī)律。
“要垂直拍攝”,意思是要一直把畫面主體放在同一個人身上,這樣才能被算法準確識別。另一個促使播放量上漲的因素是,“藍天白云”,讓藍天白云成為視頻的背景,畫面的素材才更完整,也更加正能量。
規(guī)則早就暗中敲定。李安全知道,有些紅線是必須要繞過的,不能做危險動作,不能搞軟色情,甚至不能抽煙,“如果誰在那兒直播抽煙的話,立馬就給你警告了”。
從表面看,背著紅書包的大姐王一朵似乎沒有他們那樣機敏,為門做銷售宣傳的工作人員給她發(fā)了一頂紅帽子,她把帽子扣在頭上,帽檐歪向一邊,舉著手機直播,嘴里念念有詞地,繞著山坡一陣亂走。
在李莊儒的認知中,誰是程運付的師父,是個相當嚴肅的問題。同樣,誰捧紅了程運付,對于主播們來說,也是個嚴肅的問題。
“小哥哥小姐姐們,來給主播點點贊啊,點到5000個贊,我就回到那個C位上去,跟面哥零距離接觸。那就是我的位置,我一去,那些人就給我自動讓開,你們相不相信?”
王一朵說自己是70后,老家在內蒙古赤峰,為了做生意,20年里都常住在江蘇鎮(zhèn)江。平臺限流,她在這里直播沒有多少人看,但她站在光明頂上看別的主播唱歌時,渾身也透露出一種怡然的神氣。
和鎮(zhèn)江不同,臨沂的氣質更接近她的老家赤峰,炒菜時葷的素的一鍋亂燉,不像南方那樣小巧精致。坐在路邊喝水的時候,撿垃圾的大爺會問她,“姑娘你餓不餓?餓的話我給你弄碗面去?!彼像R蹄河的小攤去吃水餃,10元吃20個,吃完以后,叔叔們還要問,“你吃飽了嗎?”
她望著記者的眼睛,激動地說:“我們在鎮(zhèn)江的時候,到什么酒店去吃飯,從來沒有老板問我們,你吃飽了沒有?!?h3>師父、墻畫、雨夜合約
3月初,有人給李莊儒發(fā)了幾條視頻,在視頻里,人們說程運付的二叔才是程運付的授業(yè)恩師。其實那是一場誤會,但李莊儒氣得上頭,在3月4日連發(fā)了3條視頻澄清此事。“竟然有人敢冒充拉面哥的師父?”
在那之前3天,程運付曾回到李莊儒的拉面館。他坐在小板凳上跟李莊儒聊天,雙腿并攏,把手夾在腿間,整個人縮成一團。李莊儒問他,“為什么這么多年,你不聯(lián)系我,你上費縣,也不上我這兒來?”程運付說,自己混得不好,沒臉見師父。
二叔“冒充”師父的事情發(fā)生以后,李莊儒接連打了好多電話給程運付,想讓他出面發(fā)個視頻澄清,說清楚自己的師父是誰。程運付始終沒有行動,他接受《人物》采訪時說:“我火是我的人品火,不是拉面火,他為什么要打電話讓我澄清?”
李莊儒說,他并不知道程運付的家庭有哪些困難,也不知道他為什么要賣3元一碗的拉面不漲價,在程運付走紅之前的12年時間里,李莊儒也并未聯(lián)系過他。
但如今,頻繁聯(lián)系似乎變得必要起來,3月4日,他和程運付通了電話。講了什么?他不肯告知。但是,“反正我有錄音。你不認我可以,但你不能胡亂認師父”。
在李莊儒的認知中,誰是程運付的師父,是個相當嚴肅的問題。同樣,誰捧紅了程運付,對于主播們來說,也是個嚴肅的問題。
從濟南趕來的徐凡傳媒有限公司,在程運付家附近的土墻上畫了好幾幅畫,火車、牛、老虎山,還有程運付的畫像。
那幅人像中,程運付在拉面,他的旁邊是一片金黃色的云彩。但潘亮指著云彩讓記者看背后的痕跡,他說,在這個位置,原本有一幅彭佳佳的畫像。
彭佳佳的同伴何遠告訴記者,3月11日那天,他看見那些人正在為程運付畫墻畫,于是走過去對他們說,“可以把佳佳畫上去”。對方很爽快地答應了,因為大家都認為,沒有彭佳佳,就沒有程運付的走紅。
但為什么又涂掉了?徐凡傳媒有限公司的負責人在電話中對記者說,畫好那幅畫的第二天早上,就有“官方的人”找到他們,讓他們把彭佳佳涂掉?!八麄冋f,這個畫,佳佳畫上去不合適?!?blockquote> 3月13日,抖音和快手都派人來到馬蹄河,“各自出1500萬讓拉面哥簽約,拉面哥一家都沒簽”。
2月23日以后,彭佳佳又到程運付家拍了好多次視頻。3月14日,她再次從安徽蕭縣趕來,舉著手機一路直播,身后跟著一大串人,他們興奮地叫嚷著,說佳佳來了。圍堵在程運付家門前的人群自動為彭佳佳讓開一條路,但她在門口等了好幾分鐘,才有人來把門打開。
那天晚上離開的時候,何遠咕噥著,說程運付現(xiàn)在有點飄了,不再那么感激他們,反而是有種“你們怎么又來了”的感覺。
但他們的內心已經(jīng)出現(xiàn)一種堅定的信念?!昂貌蝗菀装阉幕鹆耸前桑课覀冇匈Y格享受這個流量帶來的一些東西,不能拍火之后就拍拍屁股走了,讓別人來接我們的盤。這是我種的果樹。對吧?”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認為,果樹是彭佳佳種下的。3月5日,快手主播“我的農(nóng)村夢”發(fā)布視頻,他想要證明,從2020年10月23日開始,他就拍攝了許多關于程運付的視頻素材。
程運付的哥哥程運明記得,2月25日那天,下著雨的夜里,有人把程運付帶去了臨沂,程運付說是去買車,不讓哥哥跟著。但就是在那個晚上,程運付和別人簽下一份三方合作協(xié)議,約定運營“拉面哥”賬號的收益分成,程運付占50%,乙方與丙方各占25%。
李莊儒告訴南風窗記者,與程運付簽訂合約的其中一方,就是“我的農(nóng)村夢”賬號運營者。但這一信息無從核實,截至發(fā)稿,這位主播仍然沒有回復南風窗的采訪請求。
想要參與利益分食的,還有兩大短視頻平臺。多位主播告訴記者,抖音會屏蔽一切關于程運付的話題和視頻,而快手也漸漸開始對此加以限制。
一個潛在的規(guī)則是,炙手可熱的網(wǎng)絡紅人只能歸屬兩家平臺的其中之一。在村長王恩彬身邊跟拍了十天的李安全告訴記者,3月13日,抖音和快手都派人來到馬蹄河,“各自出1500萬讓拉面哥簽約,拉面哥一家都沒簽”。
在費縣,土是沙土,三分之二的沙,三分之一的土。楊樹是人目力所及之處能看到最多的樹,遍布山頭,灰茸茸的連成片,這種樹木好存活,砍下來可以制成板材。這樣的土地,能種蘋果、杏、桃、板栗。板栗,是馬蹄河村民重要的收入來源。
程運付的嬸嬸許春云指著遠處的山說,山上沒路,車上不去。在馬蹄河,板栗成熟后要靠人力用擔子從山上挑下來,或者用布袋扛下來。
種地很多時候并不掙錢,甚至要賠本,但賠本還是得種,要是不耕耘,好地就會荒掉。犁地的時候,不是每家都有牛,得把犁子套在人的肩膀上去翻土。大雨一落,泥石全往下滾。
程運付火起來了,許春云想到這事,首先問記者:“你說咱這兒的路能修好嗎?”
被互聯(lián)網(wǎng)選中的每個偏遠村落都可以稱之為幸運兒,如果程運付沒有成為“拉面哥”,以5G信號為標志的時代紅利,不知道要多久才會照拂到馬蹄河村。
此時,與“拉面哥”有關的一切事物似乎都變得紅火起來。
有個圓臉圓眼睛的女孩得到了關注,她皮膚白皙,笑起來露出虎牙,在村子里賣水餃,網(wǎng)友們叫她“水餃西施”,人們來吃水餃、直播、與她合影。她的臉上有種欣欣向榮的神情。
李安全也把王恩彬拍火了。他第一天來到馬蹄河,準備停車時,王恩彬正在維持秩序,招呼他,說小伙子把車停好啊,車門鎖好別忘了。李安全心里想,怎么會這么熱情?。颗e起手機就拍下了第一個視頻。
在他的鏡頭下,70歲的王恩彬是能踢正步的退伍軍人,是照顧著患有帕金森綜合征妻子的丈夫,是指揮老百姓拓寬道路的老村長,雖然頭發(fā)花白,但一跨腿就騎上摩托車揚長而去。
越來越多的人想來為王恩彬拍視頻,王恩彬揪住李安全,問他,“小李啊,你怎么搞的,咋這么多人跑來拍我?”
程運付摘下口罩,露出笑容,眼睛里散發(fā)著光芒。他站在高一級的臺階上,對我們說,要鎮(zhèn)里宣傳部的人領著我們來,他才能接受采訪,“現(xiàn)在我說了不算”。
還有賣水餃的六姐妹、賣豬肉湯的程程。主播潘亮還跑到高處的水庫去劃船,拉著女孩拍視頻,預言說下一個火起來的地方就是水庫,“到了五一假期,這里的人會更多”。
有從勝利油田退休后拍視頻玩的大叔,開始跟水庫周圍的人家談買房的事情,或者租下來也行,做民宿。房子的主人為一間屋子開價,每月800元。大叔合計著,一年只需花15000元,就可以把整個四合院租下來。
他說:“這里非常好談。這個地方的人非常單純,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p>
3月13日傍晚,太陽退去,氣溫漸漸涼下來的時候,程運付家的雞跳上了門框,一只接一只,撲棱著翅膀飛上了院里的樹,據(jù)說雞上樹是因為地面溫度過低,飛到樹上可以避寒。赤峰大姐王一朵看見了那一幕,轉過頭笑起來,打趣著說,看啊,一人得志,雞犬升天。
馬蹄河的路能修好嗎?答案很可能是肯定的。王恩彬告訴記者,上邊下了指示,今年,要把馬蹄河建成“美麗鄉(xiāng)村”,無論拉面哥紅還是不紅,“美麗鄉(xiāng)村”都得建。
“我們馬蹄河村,在臨沂地區(qū)是第一個的。歡迎你們,在我們建好之后再過來?!?/p>
一些改變也悄然發(fā)生在程運付身上。他和前來拜訪的人聊天時,不再是李莊儒面前那副縮成一團的模樣,他蹺起二郎腿,和人談笑風生。走紅之前,程運付拉面時,總穿著一身破舊的花棉襖,天氣冷的時候,頭上罩著個毛線帽。但現(xiàn)在不同了,他穿上一身白色的廚師服,頭頂上戴著微微聳起的花邊廚師帽。
南風窗記者一直在想,面對眾人的圍追堵截,成天被各式各樣的客人叨擾,程運付會很疲憊嗎?懷著歉意,記者進入他家,詢問能不能接受采訪。那是晚上6點,拉面攤早已收了進來,屋子里放著聲量不亞于院子外面的、鼓點強烈的音樂,人來人往,總有人想為他擋掉提問。
程運付摘下口罩,露出笑容,眼睛里散發(fā)著光芒。他站在高一級的臺階上,對我們說,要鎮(zhèn)里宣傳部的人領著我們來,他才能接受采訪,“現(xiàn)在我說了不算”。
那種神態(tài)并不是倨傲。記者只是感受到,“拉面哥”程運付以及他所在的這個小山村,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托了一下,然后抬起了頭來。
(應采訪對象要求,文中徐明生、王一朵、何遠、許春云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