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爾曼·麥爾維爾
赫爾曼·麥爾維爾是著名美國作家,有“美國的莎士比亞”之譽。麥爾維爾最著名的長篇小說當屬《白鯨》。而他另一部十分重要的著作,長篇小說《騙子的化裝表演》 (The Confidence-Man: His Masquerade)至今還沒有翻譯成中文,這是麥爾維爾生前最后一部公開發(fā)表的長篇小說。不少批評家給予它高度評價,例如論者約翰·施羅德(John W. Shroeder)認為,《騙子的化裝表演》與《白鯨》各有千秋,但顯然高于麥爾維爾創(chuàng)作的其他長篇作品。故事講述了一個手段高明的騙子,在“忠誠號”客輪上多次改裝易容、大肆行騙的故事。書中有眾多“戲中戲”,層層嵌套,卻也相對獨立完整。這是一部意旨深遠的象征主義小說,也是一部“雙重書寫”加“密寫”的諷世之書,對此,美國學者做了大量研究,發(fā)表了眾多相關論文和專著。
翻譯《騙子的化裝表演》一書,譯者主要依據(jù)美國諾頓出版社的英文版本。特此節(jié)選第26、27章先期在《作品》發(fā)表。這兩章,是兩個騙子在聊天。騙子查理·諾布爾,向自己的同行,自稱“世界漫游者”的弗蘭克,講述了一個所謂“印第安人憎恨者”莫多克上校的故事。
——譯者按
第26章
憎恨印第安人的形而上學,所依據(jù)的觀點,顯然不像盧梭那么袒護野蠻人。
“霍爾法官慣用如下開場白:‘邊地居民對印第安人的憎恨一直是值得討論的話題。我們認為,在邊疆地區(qū)早期,這種激情還容易解釋。然而,印第安人的掠殺舉動在它一度盛行的地區(qū)已幾乎銷聲匿跡,博愛者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對印第安人的憎恨并未隨之終止。他們想知道,為什么邊地居民看待印第安人,仍像陪審團看待兇殺犯一樣,或像捕獵者看待山貓一樣。在他們的認識里,憐憫絕非智慧,休戰(zhàn)純屬枉然,所以印第安人一定得死絕。
“‘這奇怪的觀念,法官會繼續(xù)說,‘即使詳加解釋,也難以讓所有人都徹底搞清楚。不過你若試圖搞清楚,必須去學習,又或者,邊地居民的言行舉止,你已不再陌生,已了然于胸,如同許多人知道印第安部落的風俗習慣,要么從歷史中得來,要么從生活經(jīng)驗中得來。
“‘邊地居民與世隔絕。他們深思熟慮。他們強壯而淳樸。他們性子沖動,可能給人不講原則的印象。無論你怎么說吧,他們按自己的意愿行動,不大喜歡聽別人的忠告,更愛自己尋找答案,弄明白事事物物的原因。處于困境時,他們幾乎四顧無援,唯有指望自己,始終只能夠依靠自己。這份自力更生雖很孤獨,某種程度上卻支撐著他們自主判斷。不是說他們自認為絕對正確。太多隨之而來的失誤證明,實際情況正好相反。但他們覺得,大自然將靈活機敏賜予了負鼠,同樣也賜予了人類。在那些天生天養(yǎng)的大自然同伴面前,與生俱來的靈活機敏是他們最好的依仗。倘若兩者之中有一條不正確,比如負鼠踩上了捕獸夾,比如邊地人闖入了敵手的埋伏圈,那么他們不得不吞下惡果,卻無須自責。與負鼠的情況相仿,邊地人的本能遠勝于規(guī)訓。像負鼠一樣,邊地人也是生命的奇觀,是上帝獨一無二的作品。然而,應當承認,他們可沒什么虔誠奉主之心,頂多鞠個躬,點個頭,如果單膝下跪,那是要瞄準開槍,或者要撿火石。由于少有伙伴,長年獨處,他們經(jīng)得起末日審判,因為一個人死后可能直面的最嚴苛考驗,便是堅毅地忍受孤獨。但邊地居民并不僅僅安于獨處,很多情形下他們甚至渴望獨處。十英里外的炊煙也會刺激他們進一步遠離同類,深入荒野之中。莫非他們覺得,不論人是好是壞,都跟自己不相干?榮耀、美麗、善良,對他們來說,皆無關痛癢?好比人類的出現(xiàn)驚走鳥雀,那些家伙的反應也近似鳥雀?不管怎樣吧,邊地居民的本性中尚有纖細之處。他們看上去好像全身毛茸茸的奧森,如設得蘭海豹一般——粗硬的剛毛下面隱藏著柔軟皮膚。
“‘雖然邊地人相當粗野,可他們之于美利堅,恰似統(tǒng)率大軍征服世界的亞歷山大之于東方君主。無論這個國家的財富或實力增長到何種水平,它永遠追隨著他們的腳步。他們是開路先鋒,不辭艱辛,保障著后來者的安全。他們的業(yè)績,足可比肩領著族人出埃及的摩西,或與征伐高盧的尤利安皇帝等量齊觀,那位元首親臨戰(zhàn)陣,櫛風沐雨,身在步兵團、騎兵團的前列,日復一日穿梭于風沙水火之間。移民的大潮再怎么洶涌,都無法將邊地人吞沒,他們一貫是領頭羊,猶如波利尼西亞人在海洋上乘風破浪。
“‘所以,盡管整個一生不斷遷徙,他們與大自然始終保持著幾乎不變的關系,與大自然的造物,包括美洲豹和印第安人,同樣如此。不無可能,在眾多生靈之中,上述兩者跟和平大會的宗旨聯(lián)系更為密切,但是,邊地人應有資格提出一些實用的建議。
“‘邊地居民的孩子不得不循著父輩的方式生活,這樣的生活方式關涉人性,更關涉印第安部族。我們說最好不要為了省心省力而掩蓋事實,理當清楚明白地告訴孩子,什么是印第安人,該如何看待印第安人。不過,假使你滿懷善意,將印第安人歸為友好大家庭的成員,設法讓不了解他們的民眾認同這支在自己土地上孤獨跋涉、前路漫漫的部族,如果真那么做,你可能不僅淺薄,還很殘忍。類似看法至少是邊地人教導兒孫的準則。因此,通常情況下,年輕的邊地人吸收知識時,他們的校長幾乎從不傳授什么森林的古老編年史,只講述印第安人撒謊、盜竊、欺詐、邪惡、陽奉陰違、背信棄義、傷天害理、嗜血兇暴的歷史,這些歷史雖出自莽莽林野,卻差不多像《紐蓋特記事》或《歐洲年鑒》一樣,充滿了惡行罪狀。往小伙子們腦袋里灌輸?shù)?,正是諸如此類印第安人的故事和傳說?!坝酌鐝澢?,則樹木歪斜?!眳捲饔〉诎踩说谋灸馨殡S著是非感、善惡感在邊地居民的心中生長。他們毫不費勁地知道,對待兄弟應當友愛,而對待印第安人應當仇恨。
“‘以上全是事實,法官會說,‘假如你想教化邊地居民,務必先搞清楚狀況。若一個人那樣看待另一個人,那樣理直氣壯地敵視整個種族,委實可怕。不過,可怕歸可怕,會不會令我們驚詫呢?我們驚詫于某人憎恨一個族群,只不過因為他相信,那個族群應算作紅種人,你說這跟園子里生活的昆蟲一身綠皮有什么不同?該種族在邊疆的名稱是“記住你終有一死”,它身負千般罵名,要么是理當送進摩亞門森的盜馬賊,要么是紐約暴徒式的兇手,要么是奧地利人一樣的撕毀協(xié)議者,要么是發(fā)射毒箭的帕爾默,要么是合法殺人犯和杰弗里斯,那個大法官以暴戾的、近乎鬧劇的審訊,讓無辜男女凄慘地走上絞刑臺,又或者,把他們比作甜言蜜語的猶太惡棍,擅長欺騙并襲劫昏頭昏腦的陌生人,斃其性命,再將死亡歸因于曼尼托,他們的神靈。
“‘即便那樣,相較于印第安部族的真實面貌,他們給邊地居民留下的印象要深刻得多。于是乎,善良人興許會認為,大伙冤枉了他們。的確如此。印第安人自己也這么認為,并且全體一致這么認為。實際上,印第安部族不同意邊地居民對他們的看法。有些人覺得,邊地居民發(fā)自內心的憎惡之情,其中一個原因是他們被貼上了義憤的標簽,而他們也將此義憤掛在嘴邊,相信它絕非虛假。但關于這個問題,或者任何問題,印第安部族是不是應獲準為自己作證,最高法院有必要回答,為什么要把他們的證詞排除在外。無論如何,當我們看到一名印第安人真正皈依基督教(誠然,這樣的例子尚屬少見,不過有時候,整個部落會在名義上沐浴圣光),他便不再隱藏已經(jīng)啟蒙的信念,即自己的種族在本質上是完全敗壞的。而且,他同樣認識到,邊地人對此最壞的看法,離真實也并不那么遙遠。另一方面,那些無比堅持印第安美德、慈愛的紅種人可能恰恰是部族當中最聲名狼藉的盜馬賊和戰(zhàn)斧手。至少在這一點上,邊地居民所言不虛。他們了解印第安人的本性,正如他們知道自己了解那樣,邊地居民還認為,他們對印第安人某種程度的自我欺騙絕不陌生,這類自我欺騙相當管用,就像躲入灌木叢欺騙另一個人那么管用。然而印第安人的理論與實踐差異明顯,極度矛盾,以至于邊地居民為解釋它們,必須假設當一名手執(zhí)戰(zhàn)斧的紅種人提出其種族的仁愛觀念,他只是在說一個狡猾計策的某些環(huán)節(jié),將它運用于戰(zhàn)爭、狩獵,以及日常活動之中,往往非常奏效。
“進一步闡述邊地居民對野蠻人的深刻憎惡時,法官覺得,談論這個話題之前,思考一下森林地區(qū)的歷史和傳統(tǒng)所產(chǎn)生的種種效應,或許不無裨益。法官舉了個例子,故事與萊特家族和韋弗家族的定居點有關,他們是來自弗吉尼亞的七位堂兄弟,陸續(xù)攜家人遷移,最終在血腥之地肯塔基落腳。‘他們強壯、勇敢。但不同于那個年代的許多拓荒者,他們無意為沖突而沖突。肥沃的處女地以其強大的誘惑力,將這兩個家族一點一點吸引到他們孤零零的居住地,在不斷西進的過程中,他們沒有遭到印第安人的劫掠,堪稱絕無僅有。可是,辟建家園時,情況急轉直下。附近一個日漸衰敗的部落反復襲擾他們,攻擊他們,繼而又大舉侵犯他們。襲擾導致谷物和牲畜的損失,攻擊讓他們丟了兩條人命,其余大難不死的成員也個個受傷流血。幸存的五兄弟真心想妥協(xié),與莫克摩霍克酋長休戰(zhàn)談判。這么做是因為印第安人的襲擊令他們沒法好好過日子。豈料,莫克摩霍克居然迅速改變了敵對態(tài)度,讓五兄弟備受鼓舞,頗為激動。那個酋長原本很兇殘,幾乎像凱撒·博爾吉亞一樣棄信違義,此時卻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扔掉了斧子,抽起了煙斗,要使情誼永存。這份情誼不僅僅是消除了敵意的情誼,更是親切友好、積極主動、關系熟絡的情誼。
“‘不過,那個酋長今日的表現(xiàn),沒有讓拓荒者全然忘記他往日的作為。所以,縱使這個印第安人改弦易轍的影響挺大,五兄弟對他仍有疑慮,不愿與之訂立盟約。他們還商定,雖然印第安部落和白人定居點理應友好交流,互相來往,但任何情況下,兄弟五個絕不能一起走進酋長的帳篷。原因在于,盡管他們不覺得酋長全然是虛情假意,可萬一他果真如此,很可能會對他們不利,那么就必須防著點兒。要避免五兄弟被同時干掉,這不只是出于照顧家人的考慮,也是出于報復的考慮。然而,莫克摩霍克精于奉承,知道如何讓你高興,過了一陣子終于贏得五兄弟的信任,成功邀請他們一塊兒參加熊肉盛宴,并使出詭計將他們弄死。多年以后,在五兄弟及其家人的骨灰上,莫克摩霍克被一名光榮的獵手逮住了,后者斥責他背信棄義,這個酋長譏笑道:“背信棄義?軟弱無力!是他們先打破了彼此的約定,五人同來。他們先違反約定,信任了莫克摩霍克?!?/p>
“這時候,法官會停下來,舉著手,轉動著眼珠子,以莊嚴的聲音呼喊道:‘陰險的計謀,血腥的貪欲!那個酋長的聰明才智只不過讓他變得越發(fā)兇狠毒辣。
"他再度停下來,隨后開始模擬想象中一名邊地人與一位提問者之間的對話:
“‘可是,難不成所有印第安人都像莫克摩霍克一樣?——事實證明,并非所有印第安人都如此,不過,他們至少隱含著作惡的萌芽。這是印第安人的天性。“印第安人的血液在我體內流淌?!被煅獛砹宋kU?!〉诎踩司蜎]有善良的嗎?——有,但善良的印第安人幾乎全是懶蛋,而且據(jù)說很蠢。反正這樣子的酋長少之又少。酋長選自紅種人之中的活躍分子,其智慧得到公認。因此,善良的印第安人地位不高,影響也相應有限。更何況善良的印第安人可能被迫做一些壞事。所以“要當心印第安人,無論他們善良不善良”,丹尼爾·布恩講過,他自己的兒子就死在他們手上?!欢y道邊地人全都吃過印第安人的苦頭,或多或少?——并不是這樣?!敲丛谀承┣闆r下,他們好歹也善待過一部分邊地居民,沒錯吧?——沒錯,但我們之中極少有誰會如此自高自大,或如此自私自利,以至于依據(jù)他未受印第安人摧殘的幸運,去駁斥遭遇過不幸的絕大部分同伴,畢竟一般來說,他對印第安人肯定存著好感。如果他不顧主流意見,可能要受到懷疑,受到指斥。
“‘簡言之,照霍爾法官的說法,‘若完全信任邊地居民,正確認識他們對印第安人的敵意,那么你應該明白,這份敵意既可以源于他們各自的經(jīng)歷,也可以源于旁人的感染,或者是兩者共同作用所致。誠然,邊地居民很少見過整個家庭被印第安人剝掉頭皮或打傷打殘,受害者通常要么是一名家庭成員,要么是一位親友。所以說,某個,或某兩三個印第安人善待邊地居民,作用究竟何在?邊地人會認為,他怕我。假設我沒拿槍,讓他有機可乘,結果將是怎樣?或者,假設我沒拿槍,我如何知道,為了防患于未然,他是不是暗中在做兩手準備?——應付圖謀不軌,可以給靈魂對癥下藥,這跟應付疾病時給身體對癥下藥一樣。
“你當然明白,不是說邊地人確實講過那些話,只是霍爾法官借以表達他心中所想。接下來他會如此總結道:‘所謂“友善的印第安人”極其罕見。這也挺好,因為一個“友善的印第安人”變作敵手,乃是世間最殘忍的事情。怯懦的朋友亦即勇悍的寇仇。
“‘然而,我們討論的這種激情往往被認為是某個群體的激情。當一名邊地人原已分有這群體的激情,再加上他自己的激情,我們便得到他激情的總額,它進而構成了——如果確實構成了什么——超群絕倫的印第安人憎恨者。
“霍爾法官將超群絕倫的印第安人憎恨者定義為,‘某君在兒童或少年階段,吃著娘奶,愛著紅種人,心腸還沒有變硬,恰恰這時候,他聽說一位親友受到了侵害,或遭遇了后果差不多的禍事。他冥思苦索,深陷孤獨,不可自拔,意識如彌漫的水霧從四面八方朝核心收攏,凝聚為風暴云,于是,源自另一些災難的散亂思想融合成統(tǒng)一集中的思想,它們不斷同化,又不斷膨脹。最終,他考慮妥當,拿定了主意。這位激憤已極的漢尼拔發(fā)誓,其憎恨猶如旋渦,那個邪惡種族的分支躲得再遠,也難逃它強大的吸力,休想安生度日。接下來,他宣布自己將拋開俗務。他懷揣西班牙修道士的嚴苛精神,同親友告別。應當承認,這樣的告別往往比臨終訣別更令人難忘。最后他來到了原始森林。在那里,只要他還活著,就會推進他冷靜、隱忍的計劃,實施他深謀遠慮、不可更改、孤單寂寥的復仇行動。他永遠在悄然追蹤。他沉穩(wěn)、鎮(zhèn)定、耐心。他依賴直覺。他東嗅嗅西聞聞,儼然一位穿長靴的涅墨西斯。定居點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偶然提起他時,老伙伴們眼中含淚,但從不去找他,也從不呼喚他。他們知道,他不打算回來。日月如梭?;⑵ぐ俸祥_了又謝。嬰孩降生,在母親的臂彎下蹣跚學步。然而印第安人憎恨者仿佛已回歸其永恒的家園,“恐怖”正是他的墓志銘。
“這時候,霍爾法官難免動容,他會再次停頓,不過很快又接著往下說:‘很明顯,嚴格來講,任何一位超群絕倫的印第安人憎恨者均無傳記存世,我們了解他比了解一條箭魚,比了解諸如此類的大洋生物,又或者——這更是難以想象——比了解某一個死人還要少。超群絕倫的印第安人憎恨者,其生涯猶如一艘迷航的輪船,有著無從探知的命運。毋庸置疑,令你我驚駭?shù)氖虑榘l(fā)生了,斷然發(fā)生了,但因為種種根本性力量的作用,它們注定無法大白于天下。
“‘不過,對好奇男女而言,很幸運,世間尚有平庸無能的印第安人憎恨者。這些家伙的意志不及他們的頭腦那么堅毅,家庭生活的溫馨誘惑也常常讓他們脫離格外艱辛的追蹤,好比時不時逃入塵俗的苦修士,又好比長年航海的水手,并不曾忘記自己的妻子兒女還住在某一個草木蔥蘢的港灣里。他們與皈依天主教的塞內加爾人一樣,頂不住禁欲少食之苦。
“霍爾法官一貫的看法是,印第安人憎恨者置身于極度孤寂之中,深受這孤寂的可怕影響,卻從未稍懈,違背誓言。法官將向您講述,印第安人憎恨者游蕩數(shù)月之后,譫妄癥會突然發(fā)作。他急不可耐地第一次抽煙,即使明知它是印第安人的玩意兒,他自稱迷路的獵手,把槍交給了蠻族,他內心充滿了仁愛,情感十分充沛,請求印第安人允許他留下來,住上一陣子,增進雙方的美好友誼。這一連串舉動如此癲狂,那些最熟悉印第安部落的人士可能最清楚其下場是什么。大體來說,霍爾法官有不少強力、充足的理由堅持認為,在百折不撓地自我克制方面,尚無任何職業(yè)能與超群絕倫的印第安人憎恨者相比。極而言之,他相信這樣的靈魂舉世罕見。
“至于平庸無能的印第安人憎恨者,盡管他們開小差的行為損害其人格之完整,但不應忘記,恰恰得益于他們的虛弱,你我才有可能構想——無論這一構想多么不充分——印第安人憎恨者的圓滿形式究竟是什么樣子?!?/p>
“等一等,”世界漫游者禮貌地插話道,“請讓我給煙桿再填上些煙草?!?/p>
他完事后,陌生漢子便接著往下講——
第27章
略談某人可疑的道德,然而,即便如此,他仍應獲得那位著名英國道德家的敬重,后者自稱喜歡優(yōu)秀的憎恨者。
“剛才談了那么多,全部只是故事的鋪墊。像您一樣,霍爾法官煙癮很重,他給每一個友伴點上雪茄,再給自己點上一根,隨即離開座椅,以最莊重的語氣說道:‘諸位,讓我們?yōu)榧s翰·莫多克上校抽上一根吧。他站在深邃的靜寂無言和更加深邃的沉思默想之中,接連吞云吐霧,然后,霍爾法官坐回自己的椅子上,繼續(xù)先前的講述如下:
“‘盡管約翰·莫多克上校不是一名超群絕倫的印第安人憎恨者,他仍對紅種人深懷某種感情,并充分展現(xiàn)這種情感,以此向自己的往昔歲月致敬。
“約翰·莫多克的母親結過三次婚,印第安人的戰(zhàn)斧讓她三次守寡。三位丈夫都是拓荒者,她陪伴他們在莽莽原野上漫游,總是身處邊疆。她領著九個孩子,好歹住進了一座林間小屋,后來又前往溫森斯,加入一支隊伍,準備遷移至伊利諾伊的新辟區(qū)。那時候伊利諾伊東部沒有殖民點,但在西部,在密西西比河畔,靠近卡斯卡斯基亞河口一帶,有幾個法國人的古老村子。這些村子周邊很清靜,景色優(yōu)美,簡直是一處新阿卡迪亞,莫多克夫人的同伴們想去那兒落腳,定居在葡萄藤環(huán)繞的地界。他們從沃巴什乘船,打算順流而下,進入俄亥俄河,再從俄亥俄河進入密西西比河,再北上奔赴目的地。起初一切順利,直到遇上了密西西比河的巨塔巖。他們不得不拋錨登岸,拽著船繞過急流。誰知一伙埋伏在此的印第安人突然沖出,幾乎把他們砍殺殆盡。除了莫多克,寡婦和孩子們全數(shù)死于非命,當時他身在五十英里外,跟隨著另一支隊伍。
“‘莫多克剛剛成年,就這么孤零零一個人留在了世上,舉目無親。換成別人很可能沉湎于哀痛,而這小伙子還想著復仇。他的神經(jīng)堪比電線:敏感,卻也強健如鋼。他個性沉靜,既不會氣得滿臉赤紅,也不會嚇得面色慘白。據(jù)說,噩耗抵達時,他正坐在河邊一株鐵杉下,吃著充當晚餐的鹿肉。他聽到家人的死訊,沒有停止進食,但咀嚼的動作緩慢、刻意,他咀嚼著荒野上獵獲的獸肉和荒野上傳來的消息,仿佛將它們一塊兒嚼爛,可以讓他意志更為堅決。那頓晚餐吃完,他已變作一名印第安人憎恨者。他站起來,拿上自己的武器,說服一些友伴共同行動,立刻去搜尋罪犯。那些兇手組成了搶劫團伙,是一群來自各個部落的叛離者,即使在印第安人當中也堪稱不法之徒。倉促間,他沒能找到下手的機會,于是解散了隊伍,謝過朋友,讓他們繼續(xù)前進,說將來某一天還會請求他們援助。他獨自在荒野里待了一年多,跟蹤那幫印第安人。有一回,他認為良機到來了——時值隆冬,野蠻人安營扎寨,顯然要待很久——于是再度召集舊友,直奔仇敵而去??蓪Ψ绞盏剿平娘L聲,提前跑掉了,他們如此驚惶,以至于只來得及帶走武器,其余物件統(tǒng)統(tǒng)棄之不顧。整個冬天,類似景象又出現(xiàn)了兩次。第二年,莫多克率領一支四十天內服從他指揮的隊伍,到處搜尋仇敵。最后的時刻降臨了。密西西比河畔,莫多克和同伴一路潛行,在微紅發(fā)暗的黃昏發(fā)現(xiàn)了那幫殺人犯,他們正涉水前往一座榛莽叢生的河心島,到它上面宿營更安全些。莫多克的復仇意志在曠野中流蕩,猶如伊甸園傳來的呼喚聲,令他們擔驚受怕。白人一直等到深夜,才拖著一條滿載槍械彈藥的木筏,泅渡登島。上岸后,莫多克割斷了印第安人那幾只獨木舟的系繩,讓它們跟自己的木筏一同順水漂走。他下定決心,既不允許敵方逃脫,也不允許己方敗退。結果白人大獲全勝。三名印第安人跳河求生。莫多克的隊伍毫無折損。
“‘三個兇手撿回了性命。他知道這些人的名字和長相。往后的三年時間里,他們陸續(xù)栽在莫多克手上。他們全死了。但這遠遠不夠。莫多克從未公開宣揚,殺印第安人是其愛好,不過如此而已。他體格強壯,罕有匹敵;他槍法神準,無人可及;一對一決斗,他戰(zhàn)無不勝。他是狡猾的叢林大師,擅長在常人難以活命的惡劣環(huán)境下生存。他還精通各種追蹤手段,能一連數(shù)周,甚至數(shù)月,在森林中尾隨你而不被察覺。落單的印第安人遇到他,必死無疑。殺戮事件一發(fā)生,他就暗中跟著兇手,等待時機來一次突襲,如果自己的行蹤暴露,他會憑借高超的本領將對方甩掉。
“‘他積年累月這么干。后來,他多多少少回歸了那個地區(qū)那個時代的日常狀態(tài),只是大伙相信,印第安人一旦撞到他槍口上,約翰·莫多克必然痛下殺手?;蛟S他寧肯承擔犯過之罪,也絕對要避免疏忽之罪。
“‘認為莫多克天生殘忍,性情乖僻,因歷經(jīng)坎坷而樂于遠離世俗,法官會說,‘實在大錯特錯。恰恰相反,此人顯然是一個自我矛盾的范例。他很古怪,但與此同時,不可否認,幾乎所有印第安人憎恨者內心深處都藏有愛意。應該說他們比普通男子感情更豐富。以莫多克融入定居點生活的程度來看,他待人頗為友好。他并不是一個冷漠的丈夫,也不是一個冷漠的父親。盡管他經(jīng)常遠離家庭,卻時時刻刻惦念著它,支撐著它。他有時也十分愉快,會講個精彩的故事(然而從不吹噓自己),會唱首動聽的歌曲。他熱情好客,樂于幫助鄰居。傳聞說,他在暗地里行善,正如他在暗地里復仇一樣。莫多克的古銅色皮膚又迷人又滄桑,這樣的男子,總括來講,盡管有時候很嚴肅,但除了面對印第安人,他們在任何人跟前總是彬彬有禮而不失陽剛之氣。好一位穿莫卡辛鞋的紳士,廣獲欽敬和愛戴!實際上,沒人比他更受歡迎,下面要說到的事例即為證明。
“‘無論是與印第安人戰(zhàn)斗,還是與其他人戰(zhàn)斗,莫多克都無比神勇,這一點無可置疑。一八一二年戰(zhàn)爭期間,他是一名軍官,在沙場上大顯身手。該軼事恰恰表現(xiàn)了他的英雄氣概。赫爾在底特律令人生疑地投降之后不久,莫多克率領一隊騎兵,夜間行軍至一座小屋,便停下來休息到次日清晨。他們吃過晚飯,喂飽馬匹,分配了睡覺的地方,主人將最好的床鋪讓給上校,那是一張四腿支地的床鋪,其他人則要睡在地板上。莫多克感到不妥當,拒絕獨占床鋪,或者說他拒絕使用它。主人為了增大床鋪的誘惑力,告訴他有位將軍曾在上面睡過?!罢垎柺钦l?”上校問道?!昂諣枌④姟!薄澳悄蓜e生氣,”上??酆猛馓?,“真人不說假話,膽小鬼睡過的床,再舒服我也不沾?!庇谑撬x擇了勇者之床——冷冰冰的地板。
“‘有一段時間,上校是伊利諾伊地區(qū)自治會的成員,州政府成立之初,大伙要推舉他競選州長,他婉拒了。雖然他沒有透露拒絕的理由,不過,對于那些最了解上校的人士而言,所謂的理由不難猜測一二。莫多克一旦當上州長,也許在壓力之下,不得不與印第安部落締結友好條約,他可不想要這種東西。即使能避免此類狀況,他身為伊利諾伊州州長,趁著立法機構休會的空當,不時溜到外頭,在自己管轄的區(qū)域沖人開槍,這似乎不太合適。如果說擔任州長是巨大的榮譽,那么站在莫多克的立場,犧牲更加巨大。總之他意識到,做一名始終不渝的印第安人憎恨者,就必須拋開世俗的追求,舍棄榮譽和地位。而我們的宗教既然宣稱它們不過是夢幻泡影,無足輕重,因此,不論你怎樣看待仇恨印第安人的行為,僅從信仰的角度來評價,它并不缺少虔誠之心。”
敘述者停住了。他坐得太久,感到煩悶,于是站起來,整理自己亂糟糟的襯衣,同時抖了抖穿著皺巴巴褲子的雙腿,然后才總結道:“好,我說完了。記住,這既不是我自己的故事,也不是我自己的想法,它們屬于另一個人。至于您那位頂著浣熊皮的朋友,我敢打包票,假如霍爾法官在這兒,會說此人是個大而化之的莫多克上校,他們的激情太過分散,失之膚淺?!?/p>
責編:李京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