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開華
秋末,家鄉(xiāng)的氣候已經(jīng)微寒,高空有些慘白,只有西邊山的邊緣處有幾段綾綢似的云在相互交織著,與西斜的太陽作伴。就在這個時間段,我又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家鄉(xiāng)。
“嘎吱”一聲,我推開老屋的木質(zhì)大門,大步走進院內(nèi)。在土筑墻中央的木門框旁,坐著一位老人,一縷柔軟的陽光照在她卷曲著的身上,她的雙眼無神地向外張望。這不是一幅珍藏的油畫,也不是一張發(fā)黃的照片,是我八十六歲的母親在期盼。
“媽,我們回來看您了?!蔽覇局呓砗笳局业钠拮?。
母親轉(zhuǎn)過頭來,驚訝地打量著我說:“你們回來啦?”
“嗯,我們回來了?!?/p>
一絲微笑從她臉頰掠過又很快消失,只留下歲月涂抹在她臉上鍋巴般的瘢痕,還有縱橫交錯的“溝溝壑壑”。
她雙手用力撐在雙膝上,欲站起來迎接我們,但失敗了。我趕緊去攙扶,并抓住了她的雙手,當(dāng)我把她慢慢扶起來的時候,“咯噔”一聲,我的心緊縮了,感覺攙扶的是一棵即將倒地的老梨樹,我甚至認(rèn)為她已經(jīng)不是我的母親了。因為在我的印象里,母親一直是高大、健壯的!我抑制不住鼻子的酸楚,只好強忍著淚水,把頭低了下去。在我的攙扶下,母親慢慢朝前挪動了腳步,顫顫巍巍地牽引著我們走進老屋。這老屋建于七十年代初,很是簡陋,兩榀木屋架,土筑的墻,青色的瓦屋面;三間屋中,兩邊為臥室,中間是堂屋。在我們那,堂屋是最重要的家庭活動場所,除了接待親朋好友外,還是日常祭祀先祖的地方。大多家庭會在房屋中央擺一張“神桌子”,桌子的中間放一香爐,旁邊擺一些糖果、糕點、酒水什么的,用來祭奠先祖。我家“神桌子”上沒有糖果、酒水之類,卻擺滿了各色鮮花(當(dāng)然,也有枯萎了的),香爐里插滿了燒過香后剩下的竹簽;母親說,花是她采來插上的?!吧褡雷印鄙戏降膲χ醒胭N著毛主席像,旁邊掛著我父親的遺像,他已經(jīng)離開我們二十年了。看到他遺像里微笑的表情,我淚流滿面。
妻子進堂屋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先祖敬香,然后雙手合十,并在口里念“請先祖護佑我們?nèi)胰诵腋0部怠⒛昴觑L(fēng)調(diào)雨順”等祈求語。母親卻在墻角翻箱倒柜,說是要找梨子給我們吃。找了好大一會,她才在一小紙箱里找到。她拿出一個似乎捂了很長時間的、皮微黃的、表面油光錚亮的大雪梨(我們家鄉(xiāng)的老品種,稱其為老雪梨)來,連連說:“找到了,找到了!”那高興的樣子,像個孩童。
母親不停地用手掌擦著雪梨表面的紙屑,還用嘴噗噗地吹著,唯恐上面有塵埃。她把雪梨朝我遞了過來,我說不用了,您留著吃吧。她“哼”了一聲后,接著說:“這是我特意藏著留給你們的,不然,早被別人吃了?!闭f完,一副很生氣的樣子!看到她這樣,我只好伸出雙手去接,當(dāng)我又一次觸摸到她那雙冷得如冰,粗糙得像樹皮,硬得像鋼鐵的手時,心里又一次緊縮了。它讓我想起別人贊美母親的美文:“我的母親有苗條的身材,有纖纖的細手,還有一雙明亮的大眼睛;她那粉嫩的臉蛋上,一直掛著甜美的笑容……”可是,唯有我的母親,從我有記憶起,就滿臉是斑點,手是粗糙的,但她的腰是直的,眼睛是干凈、清澈的,她那雙大腳,越了村子周邊所有崇山峻嶺,趟過了村子周邊的所有河流、溝壑,將我們八個兄妹撫育成人!
母親又拿出一個梨子遞給妻子,妻子沒吃,把它緊緊地捧在手心里。我卻抱著啃著、咀嚼著、吮吸著。這是多么熟悉,多么甜蜜的味道呀,只是我們離開家鄉(xiāng)太久,忘得太多!
母親一直用有些遲滯的眼神盯著我吃梨,直到我把它全部吃完,她才笑了?;蛟S,在她眼里,我還是個小孩,一直沒有長大。
妻子放下梨,依著母親坐下,并抓住她的雙手問道:“媽,您還認(rèn)得我嗎?”
“認(rèn)得嘛,你是我家討來的媳婦!”
“那您認(rèn)得他嗎?”妻指著我問道。
“他呀,怎么不認(rèn)得,他是我兒子嘛!”
“那他叫什么名字呢?”妻子繼續(xù)問。
“他嘛——”說完,母親從頭到腳把我看了個遍,然后說:“名字我是想不起來咯,不過,他是我兒子,是我親生的,怎么不認(rèn)得!”突然間,我們仨都停止了說話,空氣似乎變得凝重起來。我仔細端詳著母親,她老人家已經(jīng)完全不是我心目中的形象了。在我的印象中,母親一米六三的個頭是高大的、她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做事風(fēng)格是剛毅的、勇猛的。如今,她老了,萎縮了,像村頭那棵歪歪斜斜的老梨樹、像我兒時快要燒盡燃油時的那盞煤油燈。
過了一會,母親好像又想起了什么,有點慌張地走進內(nèi)屋,我也跟著走了進去。只見她又在桌底、床邊、墻角等地方翻來翻去。我問她找什么?她說找一塊臘肉,是專門為我們藏著的,等我們回來才能煮吃。但找了半天還是沒找到。我說找不到就算了,臘肉吃了易上火,我們不喜歡吃!
找不到臘肉,母親有點沮喪地回到堂屋。嘴里還在不停地嘮叨:“那是一塊最好的臘肉,不肥不瘦,肯定很香?!?/p>
當(dāng)我聽到“最好的臘肉、肯定很香”這些話語時,已經(jīng)消失了幾十年的場景突然出現(xiàn)了:那是六十年代末的冬夜,我和妹妹在火塘邊烤著火,母親則用火鉗夾著鄰居大嬸送的那塊巴掌般大的臘肉往火苗上燒,頓時,在高溫的作用下,油滴在火里發(fā)出“滋滋”的聲響;緊接著,臘肉的香味摻雜著濃濃的煙熏味在整個廚房彌漫開來,饞得我口水直流。
母親把燒完的臘肉放在熱水里浸泡了一會,洗凈后又把它放進大茶罐(一種燒制的土罐)里,然后,擺在靠近火炭的地方慢慢煨著。隨著溫度的升高,茶罐里的冷水漸漸變成了熱水、開水,最后化成了臘肉湯,并在茶罐里不停地翻滾,那臘肉的香味也就隨著上升的熱氣在不停地升騰、彌漫……
我們就這樣在火塘邊圍坐著,被火溫暖著。大約過了一個多小時,母親催促我們睡覺去。就在這個時候,妹妹突然伸手對母親說:“媽媽,我要吃肉!”
“這是煮給你爹補身子的!”母親說完,便在妹妹的小手上拍了一下,妹妹傷心地哭著跑出了門外。
我問母親:“那些人不是讓爹休息幾天、不挨批了嗎?”
“他們說的話簡直就是在放屁,今晚又被他們拉出去批了?!蹦赣H憤怒地說。
“那要批到什么時候呀!”
“就讓他們批吧,反正我們也習(xí)慣了?!蹦赣H邊說邊彎腰往茶罐里加水。透過火塘里火的亮光,我看見了母親滿臉的淚水。那是委屈的、傷心的、痛苦的眼淚!
第二天,在我們吃早飯時,發(fā)現(xiàn)兄妹們的碗里都分別放著切好的臘肉。母親說,你們的爹根本沒舍得吃,只是喝了兩碗湯。
那是我今生吃過的最香的臘肉。幾十年來,無論是從市場或是其他地方挑選的臘肉,不管怎么精心燉煮,加進多少佐料,我都始終吃不出那種味道。
有些往事,有些情景,只要一回想,就會令人斷腸。我只好收回了思緒,把目光投向母親。
我久久地凝視著她,然后說:“媽,您今年已經(jīng)八十六歲了,在我們村也算是高壽老人了?!?/p>
“你說啥子?什么八十六,我今年才二十二歲!”說罷,擺出一副十分自信的樣子。聽她這么說,我和妻哭笑不得。難怪和她一起生活的弟弟說她已經(jīng)昏頭了,逢人都這樣說。我想,為什么逢人就講她才二十二歲呢?或許,那時是她最美的青春年華。當(dāng)然,我還沒出生,所以,不知道母親美成啥模樣。不過,四十歲左右的她,我似乎有了些許印象,不是說她長得美不美,而是對我的嚴(yán)厲方面。在我們那里,六七歲除了要去上學(xué),父母還會教你做簡單的家務(wù),比如說燒火做飯,掃地洗衣。我是八歲多才去上小學(xué)一年級的,那時,在母親的教導(dǎo)下,我已經(jīng)學(xué)會了做許多家務(wù)活,首先學(xué)會的是煮羅鍋飯。當(dāng)時,母親會細心地教怎樣舀米、淘米;煮羅鍋飯最重要的是要掌握好水的用量,只有控制好了用水,才能使煮出來的飯既不干又不稀。為了做到這一點,母親手把手地教我,她先在淘過的米里,用食指測量一下加水尺度,然后再拉過我的小食指去量,并一再叮嚀要記住水到指頭的位置。學(xué)煮羅鍋飯還是容易的,但學(xué)煮甑子飯就有點難了,我只能勉強看到母親的操作,自己卻是一籌莫展,因為灶臺太高,使不上力??吹竭@樣的情況,母親就會搬來草墩讓我站在上面操作。這樣一來,在母親的教導(dǎo)下,我十歲左右就學(xué)會做飯、洗衣、喂豬等家務(wù)活。到了十二三歲,凡周末和假期,母親就帶著我外出掙工分。那時的農(nóng)村,集體勞動計酬方式是工分制,工分越高,年底的分紅就越高。剛開始是計時工分制,以作業(yè)組為單位,我母親就是某組的作業(yè)組長,這個組在她的帶領(lǐng)下,起早貪黑,總是能提前并且超額完成生產(chǎn)隊下達的各項生產(chǎn)任務(wù)。后來的分配形式又改成了計件工分制,這樣,作業(yè)組就在生產(chǎn)隊里悄然消失了,形成以個人和家庭為單位的計件生產(chǎn)方式,這種方式,提高了勞動積極性,提高了生產(chǎn)效率。在生產(chǎn)隊里便涌現(xiàn)出男、女“大力士”。我母親不是“大力士”,但她是最快的,比如上山抓松毛(落地的松針)集肥,別人一天抓一趟,她至少兩趟。最后,她的數(shù)量總能超過“大力士”。記得有個大嬸曾這樣問她:“我們一天跑一趟都累得夠嗆,你卻要跑兩趟,不累嗎?”母親笑著說:“你只用供養(yǎng)四張嘴,我要供養(yǎng)七張嘴呢!”當(dāng)然,她那笑是苦澀的。
說到抓松毛,又讓我想起了往事。
一個寒冷的周末,母親把我從睡夢中喚醒,叫我跟她去小金山(一座離村很遠的山)抓松毛,我推開門,發(fā)現(xiàn)天還沒亮,便怨聲說:“天還沒亮呢,路都看不清,這么早去干嘛?”
“你沒看見大明月亮嗎?別磨了,趕緊跟我走!”母親吼道。我只好背起背架子(用于背東西的木質(zhì)架子)跟著母親高一腳、低一腳地朝小金山走去。不知翻過了幾座山,越過了幾道梁,在一個谷底,母親終于停住了腳步。她朝四周看了看,然后走向一片很大的松樹林。過了一會,聽見她興奮地高喊:“兒子,快過來,這里的松毛太多了!”等我過去時,她已經(jīng)彎著腰,用四齒耙(木制的,有四個齒的耙子)“唰唰唰”地在鋪滿松毛的地上抓了起來。在明亮的月光下,母親彎腰抓松毛的情景,成了我一生中看見過的最美剪影。母親一直在地上抓,我在一旁幫忙把抓好的松毛集中在一個平整處,大約過了半個多小時,抓到的松毛已經(jīng)堆得比我還高,母親說:“差不多了,不然,我倆就背不動了?!边@時,月亮慢慢下沉,天也漸漸亮了。
母親把一大一小背架子放平,又找來幾根木棍,把它們分別擺放在大小不一的背架子上做支架,然后把堆成小山丘似的松毛壓實成豆腐塊狀,便一塊塊放在背架子上捆好,抓松毛的工作就這樣結(jié)束了。
我們各自背起松毛,朝著山頂爬去。到了半山腰,我已經(jīng)實在爬不動了,只好懇請母親歇息。母親看著我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說:“你呀,還是缺乏勞動鍛煉!”我沒理她。如果平時,就是讓我空著手也爬不了這么高的山,走不了這么長的路。大約歇了五六分鐘,我們又開始爬行。
當(dāng)我們爬到坡頂歇息時,紅紅的太陽升起來了,金燦燦的光芒把大地照得暖暖的,感覺舒服極了。于是,我振作起精神,與母親一道大踏步地朝家的方向走去。大約走了一公里路,我的身體被勞累、饑餓、干渴侵蝕著,背著的松毛也越來越重了,我只好增加歇息的頻率。這樣一來,就和母親拉開了距離。母親邊走邊回頭張望,生怕我會跟丟似的。又走了一會,我走不動了,便一屁股坐了下去。看到我吃力的樣子,母親返了回來,在我旁邊放下背架子,然后把我的松毛卸了一捆放在上面,我看見她的頭發(fā)和衣服全被汗水濕透了。
減輕負重后,我感覺輕松了許多,步伐也就快了起來。又走了一段路,就到了一個丫口處,母親說:“再歇一會,接下來全是下坡路了,下完坡就到家了。”說罷,微笑從她滿是汗水的臉上露了出來。
這次歇的時間有點長,等我們身上的汗水全都干了才開始下坡。剛開始,我還感覺確實輕松,但走了一段后,感覺腿發(fā)酸、發(fā)軟、甚至抖個不停。母親見狀,叫我走慢點,多歇幾次。她也好像特別累了,歇息時,把身體仰靠在背架子上,眼睛半閉著,似睡非睡,汗水又浸濕了衣裳。
“媽,走吧,再耽擱,肚子會更餓了?!边@次是我提醒她。接著我們繼續(xù)下坡。又走了一段時間,我們終于站在了磅秤上。母親背來的松毛凈重量是一百三十六斤,我的是四十二斤。我們回家匆匆吃了點飯,母親又背起背架子上山了,這次她沒讓我去。
那年我十三歲。
在母親和村里人眼里,我是一個老實人,從來不跟人計較,所以,每逢節(jié)假日去參加村里勞動,長輩們都愿意帶著我,并手把手地教我一些勞動技能。隨著年齡一天天長大,我更得到村里人的信任。有兩位大伯,竟然跑去隊長處要求我晚上跟他們一起看守倉庫,而且,隊長同意每晚開給五個工分。這樣一來,可把母親高興壞了,我既能上學(xué)又能為家里掙工分,這種美差能不讓她高興嗎!于是,她逢人就夸我是他的寶貝兒子,是一只溫順的小綿羊。從那以后,母親沒過多的安排我做家務(wù),只是讓我放學(xué)回家后把晚飯做好就行了。盡管這樣,但一件令她意想不到的事還是發(fā)生了。一天下午放學(xué)后,我被同學(xué)們拽去玩排球,第一次接觸那玩意,感覺很新奇,比籃球柔軟、彈性好,玩起來就不想撒手。寶貴的時間在一次次擊球聲、同學(xué)們開心的笑聲中悄無聲息地溜走了,當(dāng)我回過神來趕回家做晚飯時,太陽快要落山了?;氐郊依铮野言罨瘘c燃,就把小半盆米放在灶臺上,當(dāng)我蹲下朝灶洞添柴時,家里唯一的那只紅公雞突然竄上灶臺,并把盛米的盆子翻個底朝天,還把白花花的大米撒在灶臺上,還有一些落到了灶旁邊的泥土里。那只公雞竟然還在灶臺上悠哉悠哉地啄起米來??吹竭@情景,我的氣不打一處來,我“呼”的一聲抓住雞腳,并把它重重地摔在地上。只見那雞先抽搐了一下,然后蹬了蹬腿,嘴里也流出一些血來,不一會就死了。這樣,著實把我嚇了一跳。我抱起死雞就急忙往菜園里跑,擔(dān)心挨母親打就把它丟進茅坑里,還用木棍把它戳向不易看到的地方。
處理完死雞,我忐忑不安地把撒在灶臺上的大米掃了起來,清潔后下鍋里,過了一會,母親回來了。她一進門就問我怎么才做飯,我說作業(yè)太多。但一直不敢抬頭看她。母親來到灶臺前,十分驚詫地問道:“怎么撒了這么多大米?”我說是被雞弄撒了的。于是,她先把灶臺上我沒有清理干凈的大米一粒粒撿進碗里,又蹲下把含有泥沙的也撿了起來,放到另一個碗里,還怨聲載道:“你瞧,這些怎么吃嘛,只能拿去喂雞,太可惜了!”說完“咕咕咕”地喚著走出門外。外面立刻傳來雞群爭食撲打翅膀的聲音。我把米飯放進了甑子里蒸著,便不停的往灶洞添柴火,灶火也就燒得越來越旺了。這時,母親卻十分慌張地跑進來問我:“那只大紅公雞呢?”我不敢回答她。于是,她環(huán)視四周,在門后發(fā)現(xiàn)了幾片雞毛和血跡。她撿起雞毛厲聲問我:“是不是被你打死了?”我點了點頭,還是不敢看她。
“你把死雞丟哪啦?”她繼續(xù)緊逼。
“茅坑里?!蔽逸p聲回答。聽到這里,她瘋了似的跑出門外,不大一會又跑了回來朝我的臉上就是一巴掌,并罵道:“回家晚了就算了、米撒了也算了、雞被打死還是算了,但為什么要把它丟進糞坑里,難道不能讓家人煮著吃嗎?……”母親的舉止讓我驚詫,她大字不識,為何有如此豐富的罵人詞語?
我忍著臉上的疼痛,傷心著,哭著跑到院子里。她仍是不依不饒地攆出來罵我,仍是用那種鄉(xiāng)村罵人的特殊語言。我實在忍無可忍,回敬了她一句:“你像一只母老虎!”
“你罵我什么呀?”母親朝我怒吼道。
“全村人都說你是一只母老虎!”我大聲說。
聽到這里,母親的情緒更加激動?!巴邸钡乜蘖似饋?。
“別人罵我是為了養(yǎng)活你們我干活比別人‘霸道’,他們是想欺負我,難道你也要欺負我嗎?!”說完,又撕心裂肺地哭了起來:“哇——我不想活了!”
我被嚇到了,趕緊朝屋外跑去。那晚我沒吃飯,在委屈中度過漫漫黑夜。
第二天醒來,我仍恨著母親,準(zhǔn)備吃點東西后盡快逃離。我來到廚房,看見灶臺上擺著一大碗雞蛋炒飯,心想,一定是爹為母親炒的。就在這時,爹走了進來說:“別看了,那是你媽炒給你的,趕快吃吧?!蔽掖袅⒘艘粫髮Φf:“我吃一半就行了,剩下的叫媽來吃?!?/p>
“你媽早就下田干活去了,以后不要老是跟她頂嘴,她太苦了!”
我用雙手端起那碗還在冒著熱氣的雞蛋炒飯,淚水大顆大顆地滾了下來,要知道,在那個年代,能吃飽肚子就很不容易了。
飯吃完了,可我的眼淚仍在不停地流,那是悔恨的淚水,歉疚的淚水。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傷害過母親。
按唯心論命相的說法,我的母親一輩子都是勞碌命。這是在村里偶遇一個算命先生說的,他還說我母親至少能活到八十歲。當(dāng)時,我母親聽了高興極了,對算命先生說:“等活到了八十歲,我要喝了一大碗油茶才去死?!边@么一說,逗得人群“哈哈”大笑。
如今她老人家已經(jīng)八十六歲,雖然有喝不完的油茶,吃不完的大米白面,穿不完的綾羅綢緞,享受不盡的休閑時光,可她仍然和從前一樣勤勞、樸實。兒女們買給她的衣服和鞋帽她從來都舍不得穿,哪怕是生了霉、長了蟲。幾年來,她還一直堅持上山砍柴火,砍來的柴火在院子四周堆得像小山丘一樣。雖然兒女們都勸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電氣化時代了,不再需要那么多柴火。可她就是聽不進去。還說上山砍柴能出一身汗,出了汗身體才舒服。還說沒有柴火就等于沒有了家。她已經(jīng)八十六歲了,還悄悄溜出去砍柴火。當(dāng)然,山上她已經(jīng)去不了啦,但她撿一些玉米稈,烤煙桿以及雜草之類的東西回來,害得弟弟要按時清理。我曾多次對她說,那些是垃圾,不要往家里背,當(dāng)心引起火災(zāi)。她卻跟我說:“那是我砍回來的最好的柴火!”說完,臉上露出非常自信的笑容。原來,上山砍柴是她一生最喜歡的勞動,把柴火堆得像山一樣高是她最終的企盼。
我又在母親身上凝視了許久,不禁自問:她為什么能夠忘記自己的實際年齡和衰老,把自己永遠定格在最美的二十二歲?她為什么能把砍柴火當(dāng)作一生中最快樂的勞動并且把它當(dāng)作財富來積累?其實,人的一生是非常簡單的,關(guān)鍵是你如何去看待!
離別母親的時候到了,擔(dān)心她難過,妻子悄悄地先我走了出去。當(dāng)我也轉(zhuǎn)身準(zhǔn)備離開時,被她叫住了:“兒子,你等等?!闭f完朝四周看看,確定沒其他人時,才從內(nèi)衣小兜里掏出一樣?xùn)|西來,然后湊近我的耳朵說:“聽說你做生意把錢虧完了,把這個拿去買點東西吃,千萬不要餓著!”說完,把一個紅布小袋塞進我的手里,然后轉(zhuǎn)身進了內(nèi)屋。
我慢慢打開留有母親身體余溫的紅色袋子,里面露出皺巴巴的二百元錢來,剎那間,我的眼淚唰唰唰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