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析《文心雕龍·論說》

陳茜月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46）

一、《文心雕龍·論說》的主要內(nèi)容與行文脈絡(luò)

《文心雕龍》自《明詩》至《書記》的二十篇為文體論，分別論述了詩歌、辭賦、論說、書信等三十多種體裁的作品?！墩撜f》作為其中的重要篇章，值得我們細致深入地分析理解并加以運用。

所謂“原始以表末，釋名以章義，選文以定篇，敷理以舉統(tǒng)”，便是劉勰在論述文體時的寫作思路。敘述文體源流、解釋名稱性質(zhì)、評述經(jīng)典作品、指陳體制特色和規(guī)格要求，這四個部分一脈相承，將文體的基本內(nèi)容敘述得清晰而詳盡。

《論說》全篇在保持以上敘述原則的基礎(chǔ)之上，可分為兩大部分，分別闡述論、說兩種文體在名義、性質(zhì)、淵源等方面的概況。

在“論”部分，劉勰將其特點概括為“專精一理”，即就某一問題進行深入探討。他對傅嘏、王粲、嵇康等人的玄學論文持贊美肯定的態(tài)度，隨后又將諸多論文劃分成幾個層次并闡明其評判高下的標準。論的體制特色和寫作要求，應(yīng)當是“義貴圓通，辭忌枝碎”，能夠析理嚴密、辨明是非。末尾附論經(jīng)書的注釋，主張解經(jīng)應(yīng)當“要約明暢”。

在“說”部分，劉勰首先提出“說”即喜悅，說辭是為了讓人喜悅，但過分討人歡心必定虛偽。戰(zhàn)國時期，辯士推進了說辭的興盛，至漢代大一統(tǒng)恢復，辯說開始逐漸衰落。而說辭除了口頭陳說而后被載入史冊之外，尚有書面形式的上書一類。劉勰以伊尹、呂尚、燭之武、子貢等人為例，說明切中要務(wù)、順時適事的說辭對國家命運的重要作用。在寫作要求上，說辭必須做到“時利而義貞”，能夠同時推動國家和個人的發(fā)展。

最后，劉勰指出了論、說兩種文體的不同之處。論的內(nèi)容更為深廣，在論文中，作者敏銳的文思得以馳騁四方；而巧妙恰當?shù)恼f辭則如箭中靶，能夠在瞬息之間阻止或鼓勵對方，快速地達到預(yù)期效果。

二、論

（一）論的來源

圣哲闡明常理的書叫作經(jīng)，闡發(fā)經(jīng)書敘說道理的叫作論。正因為論的存在，圣人的思想和智慧才得以盡量準確地傳達給后世而不至于喪失。

在《論語》以前，經(jīng)書尚無以“論”字為篇名或書名的。這部書之所以稱為《論語》，是因為執(zhí)筆者為孔門弟子，他們將孔子語錄加以轉(zhuǎn)述和追錄，因此謙虛地不稱為經(jīng)，只稱為論。先秦諸子散文，包括政論、史論、學術(shù)論文等，便成了論的來源。

（二）論的性質(zhì)

“論者，倫也，倫理無爽，則圣意不墜?！边@里的“倫”是條理的意思。綜合各種說法，精密地研究某一道理，講述道理時富有條理而不出錯，這便是論的定義。論下還可細分出陳述政事的議、說，解釋經(jīng)書的傳、注，辨述歷史的贊、評，評論文章的序、引八個分支。

（三）經(jīng)典作品評述

劉勰以歷史發(fā)展順序為軸，分別對各個時期的典型論文進行了評述。

自論產(chǎn)生以后，到漢宣帝召集儒生談?wù)撐褰?jīng)，漢章帝聚集大臣講論經(jīng)典，逐漸確立了論的正宗體制，即闡述圣人的思想，貫通經(jīng)書的道理。到班彪的《王命論》，莊尤的《三將軍論》，熟練地運用了史論的體裁。曹魏開始建立霸業(yè)之時，政術(shù)兼用名、法二家之術(shù)，傅嘏、王粲等人的論文能精練地考核名實之理。正始時期文治政策的進一步發(fā)展，大大加強了提倡學術(shù)的社會風氣，開始興起有關(guān)玄學的論述。

劉勰提出了傅嘏的《才性論》、王粲的《去伐論》、嵇康的《聲無哀樂論》、夏侯玄的《本無論》、王弼的《易略論》、何晏的《道德》二論等作品，認為它們是論中的杰作，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獨立創(chuàng)見，論述精密。這體現(xiàn)了劉勰重視理論探索、重視辯論的精神。這些作品在他看來，是最為杰出優(yōu)秀的。

接著他又舉出了李康的《運命論》、陸機的《辨亡論》，指出這兩篇論文雖不及上述作品那樣突出，卻也是論中的好作品。到東晉時期，只有玄學為人們所熱衷，但大多數(shù)作品都只是引申前人的論點。像張衡的《譏世論》、孔融的《孝廉論》、曹植的《辨道論》等作品，則是“言不持正，論如其已”。由此，劉勰將自己所了解的論文劃分成了不同的層次高下，具體詳實地向讀者闡釋了論文寫作的要義。

（四）論的體制特色和寫作要求

論最重要的寫作要領(lǐng)是“義貴圓通，辭忌枝碎，必使心與理合，彌縫莫見其隙；辭共心密，敵人不知所乘”。也就是說，論述道理時務(wù)必全面通達，言辭切忌支離破碎。一方面，要使心中所想與實際道理相一致，兩者相合沒有縫隙；另一方面，又要使言辭與心中所想緊密吻合，使論敵無機可乘。寫作時，要透徹深入地論述具體問題，鉆研難處，追求道理?！笆且哉撊缥鲂?，貴能破理?！眲③恼J為，寫論就像劈柴，一定要順著紋理劈開。

他還提出了注釋是否可以算作論的問題。他認為，注釋是分散了的論體，雖夾雜在文中不像是論，但匯總起來和論是完全相同的。秦延君注《堯典》用了十多萬字，朱普解釋《尚書》用了三十萬字，因而通達之人厭其繁瑣，羞于從事章句之學。劉勰提出了一系列精簡準確、明白曉暢的注釋，將它們看作典范，如毛亨注《詩經(jīng)》、孔安國注《尚書》、鄭玄注《三禮》、王弼注《周易》。

三、說

（一）說的來源

劉勰將說的源頭追溯到上古大臣向君王進諫論說之辭，并將戰(zhàn)國游士的雄辯之辭都納入說體。他認為秦代李斯的《諫逐客書》、西漢鄒陽的《上吳王書》等是說體文的代表作。

（二）說的性質(zhì)

在古代，“說”通“悅”，因而說就是喜悅，說字從兌，《兌》卦按《易傳》的解釋是口舌言辭的意思，所以“說”的言辭要讓人喜悅。但過分討人喜悅必定虛偽，所以舜會因讒言過多而震驚，說應(yīng)該采取的是使人心悅誠服的說理方式。

（三）經(jīng)典事例評述

在“說”這部分中，劉勰列舉了大量事例來表現(xiàn)其發(fā)展演變的過程。伊尹向商湯談?wù)撆腼冋{(diào)味之事，以此比喻國家的治理，啟發(fā)了他并使殷朝得以興起；呂尚用釣魚的道理來啟發(fā)周文王治理好國家，從而使周朝振興；秦、晉圍鄭，燭之武前去說服秦穆公，使秦軍退去，保全了鄭國；齊國田常要伐魯，子貢前往齊國勸說而保全了魯國……到了戰(zhàn)國時代，各國爭雄，能言善辯之士更是多如云涌。劉勰用一系列的排比、夸張和比喻生動闡釋了說辭產(chǎn)生的巨大力量，“一人之辨，重于九鼎之寶，三寸之舌，強于百萬之師”。巧妙的說辭能夠以最儉省的人力、物力、財力達成預(yù)期效果，能夠使人受制于那精妙的辨術(shù)，而無須動用兵力。在這個時期，雄辯之士受到了極大的推崇和獎賞。蘇秦得以佩戴六國的相印，五個富饒的都城全封給了張儀一人。可到了漢朝，辯士們不再如此得志。酈食其為劉邦游說齊王，而因為韓信依然襲齊的緣故被誤解，劉邦怒而將其烹死；蒯通曾勸韓信叛漢但失敗，韓信被殺后，蒯通差點被劉邦烹殺。雖仍有陸賈、張釋之、杜欽、樓護等善辯之士，都不過是見風使舵，沒有人敢犯顏而發(fā)議論了。

范雎上書談疑難之事，李斯上書諫逐客之令，都能正確揣摩對方的心理，一開口便切中要務(wù)，看似觸犯了君王，但卻能取得成功。鄒陽勸說吳王、梁王，比喻巧妙而理由充足，所以雖然處境危險卻沒有遭殃；馮衍勸說鮑永、鄧禹，事情不急又文辭繁多，因而屢次游說卻常常失敗。說辭的重要性，便在這一系列正反事例中得以彰顯。

（四）說的體制特色和寫作要求

“凡說之樞要，必使時利而義貞；進有契于成務(wù)，退無阻于榮身。”劉勰認為，所有說辭的關(guān)鍵，在于時機有利、立意正確，要使說辭進能促成目的的達到，退無礙于顯揚自己。如果不是為欺騙敵人，那么必須講究忠誠與信實。披肝瀝膽地把誠心獻給主上，運用敏銳的文思來加強說辭，這是說的根本。

四、論、說二體的比較

論、說二體在很多方面都存在著不同之處。

從來源上看，論來自于諸子學術(shù)文章，說來自于戰(zhàn)國策士的游說之詞。

“詞深人天，致遠方寸。陰陽莫忒，鬼神靡遁。說爾飛鉗，呼吸沮勸。”從內(nèi)容上看，論的內(nèi)容深廣，包括人事和天道，能將作者的心思傳送至很遠的地方，揭示陰陽之道絲毫不差，鬼神也無處逃遁。說辭的內(nèi)容則取決于實際狀況和現(xiàn)實需要，如飛鉗般在瞬息之間阻止或鼓動對方，達成目的。

從追求目標上看，論著重于議論經(jīng)典，用嚴密的理論分析來判斷是非、說明道理，更具理論高度。而說則側(cè)重于滿足現(xiàn)實需要，針對較為緊迫的實際問題，用具體的利害關(guān)系或生動形象的比喻來說服對方，使其心悅誠服地接受意見，而非針對某一類問題進行探討?？梢哉f，論著重于邏輯說理，而說著重于形象說理。

但劉勰既然已將它們分為兩種文體，卻又合于一篇，自然有其緣由。它們之間的界限并不是完全分明的，從根本上說，二者都是為了闡明某種道理或主張。它們相互影響交融，相輔相成，以至在后代文體中，論與說總稱為“論說文”，也稱為議論文、論辯文，成為中國古代數(shù)量最多、影響最大的主要文體類別之一。

“詳觀論體，條流多品：陳政，則與議說合契……”從該句中我可以發(fā)現(xiàn)，說本就是論的一個分支，二者有著重合的部分。

其次，論、說二體在成文中是互有交集的。論體少不了辯論，劉勰列出的論文大多有著策士游說的風格，文辭雄渾有力，這雖是論的顯著特點，卻也是說的基本方法。因而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說”歸屬于“論”，“論”則體現(xiàn)了“說”。二者在風格上匯合交融。

并且劉勰對論、說二體中文采和說理關(guān)系的規(guī)定具有一致性。它們都秉持著文采為說理服務(wù)的宗旨，最終目標是要闡明某種道理或主張，體現(xiàn)出一定的儒家正統(tǒng)觀念。劉勰并不否認論說文需要文采，但它不能蓋過說理。例如，適當?shù)男揶o手法可以使原本復雜的道理淺顯易懂，增強說理的效果，但如果手法運用得太多，則會適得其反。

在思想上，劉勰談到論時，提出“唯君子能通天下之志，安可以曲論哉！”可見他認為符合正道、忠于事實是論的基本寫作要領(lǐng)。在“說”部分，他認為說一定要立意正確，唯有對敵人可以欺騙，對主上務(wù)必講究忠誠與信實。這一原則既是論、說二體的一個共同特點，又是劉勰在本質(zhì)上對所有文體基本思想的規(guī)定，體現(xiàn)出他本人的寫作原則和思想傾向。

五、對后世寫作的啟示

《文心雕龍·論說》不僅詳細闡述了論、說兩種文體的基本問題，還融合了劉勰本人的寫作觀念，給后世寫作帶來啟示和借鑒。

首先，寫作論說文要“彌綸群言，研精一理”。也就是說，我們在論證某一道理前，先要盡可能地搜集相關(guān)材料和前人已有的說法，充分吸取前人的研究成果，在其中進行比對和思考，尋找能夠為己所用的部分。同時，也為自己的研究找到切入口，避免目標不明、思路混亂的盲目性。當這一工作完成以后，則要找到自己想要研究的點，精密深入地挖掘它，展開細致的論述。

其次，“喻巧而理至”。借助巧妙生動的比喻來闡釋道理，能夠使對方清楚地理解作者的意圖，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引人深思。有了它的存在，論說文在說清道理的同時也可以充滿趣味，不再刻板單調(diào)。

接著，“義貴圓通，辭忌枝碎”“心與理合，辭共心密”。論述道理時，言辭應(yīng)當全面通達、完整通順。寫作時，既要使心中所想與實際道理一致，不歪曲事實，又要使言辭與心中所想一致，達到形式與內(nèi)容的統(tǒng)一，以及“我手寫我心”的高超境界。這是對寫作技巧和人格修養(yǎng)的雙重要求，也是從古至今寫作者不懈的追求目標。

最后，“辯證然否”“師心獨見”，即對各種理論和觀點加以甄別，辨明是非對錯。當搜集了大量已有的研究成果并展開自己的研究之后，我們會對該學術(shù)領(lǐng)域有更為全面深入的了解。這時，就需要我們辨別其中的某些錯誤觀點并加以修正。正是通過這一途徑，各個學術(shù)領(lǐng)域的成就才能愈發(fā)突出，論文創(chuàng)作也才能真正達到有利于時代和社會的目的。同時，論文中要有獨到的看法和觀點，以及獨屬于自己的創(chuàng)新點，不能人云亦云。唯有如此，學術(shù)創(chuàng)新的理念和精神才能不斷地延續(xù)下去，各個學術(shù)領(lǐng)域也才能煥發(fā)出永不磨滅的光輝。

劉勰在《文心雕龍·論說》中提出的一些觀點不僅是古代論說文寫作的指南, 對于我們當今的文章撰寫亦具有普遍的指導意義。我們應(yīng)該學習和繼承其中的精華,本著古為今用的原則, 加以補充和修改，使之更加適用于當今時代的論文寫作，提升作品的思想高度和藝術(shù)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