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源
一
朱元璋建立明朝,對臣屬極不信任,于是封建諸子,鎮(zhèn)守各地。結(jié)果死后不久,即發(fā)生靖難之變,燕王朱棣起兵奪權(quán),登上大位,是為永樂皇帝。朱棣以自身之經(jīng)歷,對諸藩極是警惕,于是強化中央集權(quán),剝奪藩王自治權(quán)力,“分封而不錫土,列爵而不臨民,食祿而不治事”(《清史稿·卷二一五》)。各藩王皆不得干預(yù)地方軍政事務(wù)、結(jié)交地方官員,亦不得擅離封地,“但食租衣稅而已,錢谷刑名各有所司,一概不得問也”(《豫變紀略》)。
成化二年,憲宗皇帝朱見深封其弟朱見沛為徽王,藩府設(shè)在鈞州(今禹州)。是年七月,敕命少監(jiān)孫振貴奉璽書來建王府。見沛雖封,但仍居京師,并未之國,直到成化十七年方到鈞州就藩。(據(jù)《明史·英宗諸子傳》、《明史·地理志》。民國《禹縣志·疆域志》謂“成化十三年封徽藩于此,十六年建藩府”,皆誤。)
藩王府內(nèi)的編制與官員任命例由上憲負責,王府無權(quán)自置官吏。但徽王府承奉司卻越權(quán)行事,自己任命了官員。此事被舉報到河南左布政使徐恪那里。明代道統(tǒng)力量強大,遵奉道統(tǒng)的文官集團對皇權(quán)勢力從不客氣,倘若與道統(tǒng)理念不合,連皇帝也敢反對,而且普遍是硬骨頭不怕死。徐恪聽聞徽王違制,根本不管他是何身份,立即下令強行革除?;胀跤X得被地方官欺負了,委屈萬分,向皇帝哥哥上書告狀。成化皇帝是清明之主,不但沒有包庇弟弟,反而將他申飭一頓,告誡他王府私置官吏不合制度,徐恪照章行事,并無過錯,
成化皇帝的批評令徽王朱見沛冷靜許多,開始重新審視藩王與皇帝的關(guān)系,以及帝國宗藩制度的深意,對藩王在藩的行為規(guī)范和權(quán)力邊界也有了清醒的理解和認知,從此之后深自收斂,直到正德元年去世,都沒再鬧出過惹人非議的事。他死之后,朝廷賜謚為“莊”,故又稱為“徽莊王”。
徽莊王正妃無子,由庶長子朱祐樘繼承爵位,成為徽二代。朱祐樘對鈞州頗有貢獻,在方志上很受推崇。嘉靖四年,朱祐樘薨,謚曰“簡”,其子朱厚爝襲爵,是為徽三代。
朱厚爝是杰出的音樂家,尤擅撫琴,著有一部《風宣玄品》,為琴學經(jīng)典之作。與所有藝術(shù)家一樣,朱厚爝將藝術(shù)之道上升為做人之道,聲稱“琴者,禁也,禁邪歸正,以和人心”。圣賢之狀,令人傾倒。然而與彈琴和著述相比,朱王爺更擅長說一套做一套,接人待物以自私為本,心既不和,身也不正,甚至驕縱府吏,干犯王法。王府中有個琴工,恃寵自大,竟然跟知州陳吉干起來。陳吉還沒找朱厚爝這個主子算賬,朱厚爝卻先上書世宗嘉靖皇帝,參了陳吉一本。朱厚爝圣眷正隆,他說什么就是什么,嘉靖一道諭旨,將陳吉逮入詔獄。都御史駱昂、御史王三聘上書直言,為陳吉辯冤。嘉靖大怒,將駱昂廷杖至死,陳吉、王三聘皆流放戍邊。士大夫們本來就對藩王沒好感,此時更是群情激憤,皆謂徽王怙恩恃寵,不公不直。
嘉靖皇帝是個爭議帝王,譽者謂之英雄之主,毀者謂之昏聵之君。有明一代,有兩個帝王與文官集團關(guān)系最緊張,一個是萬歷,另一個便是嘉靖。萬歷是消極反抗,以不上朝的方式表達對文官的反感;嘉靖則是嚴厲打擊,動輒雷霆萬鈞,以期摧折文官的犯上之心。在嘉靖統(tǒng)治期間,“海內(nèi)賢士大夫被斥者眾”(《明史·周延傳》)。犯顏死諫的官員,往往會被他視為賣直沽名,更是討厭,因此收拾起來毫不手軟。至于官員講的有沒有理,暫且不管,先把態(tài)度端正了再說。駱昂、王三聘、陳吉等人明知皇帝寵愛徽王,仍然跟徽王過不去,豈不是故意與皇帝為難?指責徽王不法,就是指責皇帝昏庸,如此狂妄,豈能輕饒?
徽王朱厚爝與嘉靖皇帝朱厚熜平輩,但關(guān)系已疏,不似徽一代時與成化皇帝的手足之親。嘉靖之所以親幸這位熱愛音樂的遠房藩親,是因朱厚爝投其所好,討取了他的歡心。嘉靖崇信道教,癡迷于神仙丹房之術(shù),希求長生不老。一些道士因此獲寵,比如陶仲文和邵元節(jié),身為宗教人士,竟然先后被封為吏部尚書,領(lǐng)一品俸祿,陶仲文更被加封為少保、少傅、少師?!耙蝗思骖I(lǐng)三孤,終明之世,惟仲文而已”(《明史·陶仲文傳》)。
朱厚爝不僅精通彈琴,還精通搞關(guān)系,百般討好陶仲文。老神仙對他的意圖洞若觀火,看在黃白之物分上,頗在嘉靖皇帝面前替他美言。朱厚爝以是得寵。如今朱厚爝惹了眾怒,被士大夫們痛恨,忐忑不安,深恐有朝一日圣眷冷淡,士大夫們不會放過自己,遂不惜血本求助陶仲文,希望鞏固皇帝的恩寵。老神仙收人錢財,替人消災(zāi),在嘉靖面前極言徽王忠君體國,敬奉道學,頗有修仙的資質(zhì)。嘉靖大悅,賜給他一個道號,叫做“太清輔元宣化真人”,并賜金印一枚。
朱厚爝雖則品行有虧,但卻無他大惡,因此得以在嘉靖皇帝的庇護下落個善終,頂著音樂家的光環(huán)名留青史。朝廷賜謚曰“恭”,故又稱徽恭王。次子朱載埨襲爵,是為徽四代。
二
朱載埨生長深宮,不學無術(shù),為人強橫,私生活也極不檢點,是典型的紈袴公子。他沒有遺傳到乃父的藝術(shù)才華,卻把投機鉆營、阿諛取寵的本領(lǐng)發(fā)揚光大。當上徽四代后,他進一步鞏固了與陶仲文的傳統(tǒng)關(guān)系,自稱熱愛道法,每日修煉精勤?;实凼迨搴苄牢?,特準其佩帶賜給他父親的那顆真人金印。
載埨覺得這樣還不夠,皇帝叔叔既然癡迷練丹,最好能搞到丹藥進獻,恩寵方可長盛不衰。于是廣求方士與高人,尋覓煉丹之方。南陽有個方士,名梁高輔,自稱懷有仙方,以之煉丹服食,可以延年益壽,因聞徽王招賢納士,特來投效。載埨大喜。這方子原料眾多,主要藥材有兩種,一為梅子,一為含真餅。此梅子非樹上所結(jié)的梅子,而是用女癸(處女經(jīng)血)煉成的一種東西。含真餅亦非糕餅,而是初生嬰兒口中所含之血,且必須在嬰兒開嗓啼哭之前取出,一旦啼哭便已無效。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正常人看到往往會感覺不適,丹房術(shù)士們卻極是迷戀,認為有靈氣,可以致長生,真是奇怪腦袋長出來的奇怪邏輯。嘉靖在宮中煉丹,也有這兩樣東西。他用的女癸,是從小宮女身上采集,為使女癸清潔,命令宮女只準吃桑葉飲清露。梅子和含真餅是煉丹通用之物,除此之外,梁高輔的方子想必另有秘密。丹藥煉成后,載埨通過陶仲文的關(guān)系,派梁高輔入宮進獻給嘉靖。嘉靖服用之后,居然感覺不錯,龍心大悅,封梁高輔為通妙散人,留宮聽用,另封載埨為清微翊教輔化忠孝真人,并賜金印。
有了皇帝的恩寵,朱載埨更加囂張跋扈,欺男霸女,不在話下。斗雞走馬之外,他還酷愛運動,蹴得一腳好鞠。又熱衷打獵,曾率王府衛(wèi)兵捉到一只老虎,在府中建苑子養(yǎng)起來。無賴惡少年與亡命徒投入他的門下,官府便不敢過問。朱載埨還愛做一件事:拿彈弓打知州頭上的烏紗帽,遇到知州出衙辦差,便追逐彈射,以為大樂。有任知州比較倔強,不愿聽他擺布,他發(fā)起火,幾乎將知州打死。御史上表彈劾徽王無狀,請求嘉靖處罰。嘉靖老毛病再次發(fā)作,疑心御史包庇地方官,不但不問朱載埨之罪,反而廷杖伺候,將御史痛打一頓。
圣上如此曲護,朱載埨若不壞得更徹底一些,簡直對不住浩蕩皇恩。于是鈞州人遭殃了。朱載埨指使手下到處尋找良田美宅,占為己有。他要在王府后苑建造池塘臺榭,以竹管架設(shè)水渠從潁河取水,渠樁所至,不管是誰家的田宅,都得拆房讓地,否則便是一頓打,或者將田宅搶去。王府庫官王章看不過眼,忠心進諫,被他大杖打死,從此再無人敢勸他一句。手下那些無賴同樣囂張,橫行州里無惡不作。他們不學無術(shù),卻很喜歡戲弄讀書人和士紳君子,一旦在街上遇到,必要大肆羞辱,以至于讀書人和正派士紳都不敢出門上街。
幾乎所有權(quán)貴惡少為非作歹的故事,都少不了強搶民女的情節(jié),朱載埨也不例外。遇到稍有姿色的女子,便不由分說搶進宮,充當婢女。宮婢小有過失,即以大杖打死,將尸體丟入火中焚燒;或者將人丟進籠子里,讓虎豹活生生吃掉;又或者鎖入鐵棺內(nèi),架火上烤死。婢女慘叫之聲響徹市街,行人聞而落淚。
鈞州有個叫耿安的,家有小女初長成,因為漂亮,招來災(zāi)難,被朱載埨搶進宮去,強行非禮。小姑娘不通人事,驚恐不已,反抗得厲害。朱載埨反復(fù)不能得手,一怒之下將她丟入虎籠,讓老虎吃了。耿安痛失愛女,悲憤欲絕,豁出去要替女兒報仇。地方官視朱載埨如虎狼,以至于鈞州知州成為苦差,在任只是混日子,盼望著盡快調(diào)走,遠離這個是非之地。朱載埨不找他們麻煩便已謝天謝地,他們豈敢招惹徽王爺?耿安在地方上喊冤無果,便進京去告御狀。耿安區(qū)區(qū)一草民,試圖在昏聵之主面前扳倒得寵的王爺,在時人看來,無異是白日做夢,搞不好自己的命也要搭進去。但是耿安很幸運,到京之后,遇到了一個做京官的老鄉(xiāng)。
三
這個老鄉(xiāng)叫黨以平。黨以平,字守衡,正德九年進士,官至右副都御史,為人鯁直,不畏權(quán)勢。朱厚爝在世時,黨以平曾推薦了一個叫張鼎文的寒士,去王府做家教。朱載埨襲爵后,亦曾羞辱張鼎文。張憤恚辭去,將徽府罪惡悉數(shù)告知黨以平。黨以平以是盡知徽藩之事,久欲彈劾載埨,只是擔心一擊不中,反被所噬,所以暫時隱忍。他對耿安的遭遇深感同情,但他深知,嘉靖并不是個愛民如子的皇帝,奸殺民女、禍害百姓的罪名并不足以觸動他的心腸,要激怒他,就得找個狠一點的罪名。而在皇權(quán)社會,最狠的罪名無過于謀反,這是任何一個皇帝都絕不容忍的事。黨以平恰好得到一個情報:朱載埨曾經(jīng)私出封地,與王府校尉楊懋德潛往鳳陽,參觀太祖皇帝龍興之地;又曾假扮商人,溜到南京游玩,還跑到秦淮河去嫖宿。按照帝國宗藩制度,藩王不得擅自離開封地,也不準與其他藩王來往,沒有皇帝允許擅入兩京,亦按謀反論處。況且朱載埨還跑到鳳陽觀訪太祖故地,更是犯了大忌,便說他心存覬覦,圖謀不軌,也不為過。黨以平教耿安不要只告朱載埨奸殺民女,還得揭發(fā)朱載埨意圖謀反,以揭發(fā)謀反為主,狀告奸殺為輔。
天理從來難昭彰,多行不義也未必會自斃。但朱載埨的好運,似乎也真的到頭了,不僅被嫉惡如仇的黨以平盯上,一個老朋友也開始拆他的臺。這個老朋友便是通妙散人梁高輔。梁高輔攀上皇帝,自然不再把舊主看在眼里,對朱載埨逐漸冷淡,愛搭不理。朱載埨非常惱火。他當初之所以叫梁高輔去獻藥,而沒有自己去,一來是藩王不能出封地,不敢當著皇帝的面違制,二來他修道是假,萬一皇帝要跟他聊道術(shù),馬上就會穿幫。不料想?yún)s成全了梁高輔這只白眼狼。嘉靖把丹藥吃完,要繼續(xù)吃,梁高輔想起朱載埨那兒還有,便向他討要。朱載埨沒好氣,生硬地拒絕,轉(zhuǎn)而將丹藥送給陶仲文。梁高輔懷恨在心,有事沒事就在嘉靖面前透露一些朱載埨的事跡,包括私出封地去鳳陽。嘉靖很是驚愕,但朱載埨已經(jīng)在他心目中建立起乖覺印象,兼之知道梁高輔對朱載埨不滿,講這些話難說不是報私仇,因此并未認真處罰朱載埨,只是將以前所賜的金印收回,算是一個小小的警告。然而朱載埨卻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依舊為所欲為,結(jié)果碰到了一個不怕死的耿安。耿安在黨以平教導下告御狀,揭發(fā)徽王荼毒百姓,意圖謀反。嘉靖皇帝聽到“謀反”二字,想起不久前梁高輔的話,頓時警惕起來,派遣御史前往河南,與河南巡撫潘恩一起調(diào)查此案。
案子落到潘恩手里,朱載埨就在劫難逃了。潘恩,字子仁,江南上海人,嘉靖二年進士。在擢任河南巡撫之前,潘恩曾做過鈞州知州。那時的徽王還是音樂家朱厚爝,他自己雖無大過,親幸之人卻已驕橫不法,尤其是陳吉事件后,他們更加張狂,官府亦莫敢制。潘恩卻不縱容他們,嚴行約束,無所寬貸。朱厚爝也怕再鬧出事情,徹底激怒天下士大夫,沒敢拿潘恩怎樣。鈞州人感其恩德,“為建祠,配公孫僑(子產(chǎn))、黃霸”(《明史·潘恩傳》)。史書里的描述多少有些美化,試想,以朱載埨小王爺之沒人性不講理,怎么可能老老實實被他約束?即使他果真約束住了朱載埨,想必也沒少吃他的苦頭。此時嘉靖皇帝要辦朱載埨,潘恩公仇私恨一齊涌上心頭,辦起案來雷厲風行,很快收集到朱載埨無數(shù)罪狀,將案子辦成了鐵案。作為官場老手,他與黨以平一樣深知皇帝最恨什么,因此在卷宗里詳細記錄了朱載埨擅離封地、潛游南京和鳳陽之事,并在行文上巧妙處理,給嘉靖皇帝留下了巨大的遐想空間。
權(quán)貴在皇帝面前一旦失寵,欺壓百姓的罪行就變得不可容忍。嘉靖皇帝看過報告,勃然大怒,立即下詔廢掉朱載埨徽王之位,禁錮于王府內(nèi),等候進一步調(diào)查。詔書一到,朱載埨魂飛天外,手足無措,惶惶不可終日,問左右自己會判什么罪。左右勸慰:
“王無恐。王,國之懿親也,幸不加刑戮,或廢處金墉耳?!保ㄉ鄞髽I(yè)《禹州志》)
大王與皇帝是至親,不會殺你,最多把你關(guān)起來而已。金墉,即金墉城,位于洛陽城西北,魏晉時期,被廢的帝王都幽禁于此,后世因以指代囚禁帝王的地方。朱載埨覺得有理,稍稍感到安心。但也有人故意嚇他,騙他說:
“皇上行事,高深莫測,哪里是能猜得到的?而且皇上用法嚴酷,大王的罪太大,罄竹難書,皇上非常憤怒,說你是大不道,按律應(yīng)烹。錦衣衛(wèi)早晚就到,逮大王去受烹刑。”
載埨此時已經(jīng)完全沒有主意,被這番話嚇壞了,天天站在樓上往外張望,看有沒有錦衣衛(wèi)來。終于有一天,嘉靖派來查案的司禮少監(jiān)會同巡撫登門了。朱載埨在樓上望見司禮少監(jiān)的紅板車,以為是來抓自己去受烹,肝膽俱裂,立即自縊而死。妃子們和左右親信自料也難逃一死,紛紛自縊,前后達五十余人。
朱載埨死后,徽藩被廢,朱載埨的子女也被遷至開封,由周王嚴加管教。朱載埨生前最愛欺負讀書人,敗亡之后,知州邱嶅重修學宮,缺少建材,便把徽王府拆了,拿去給縣學造房舍,也算是報應(yīng)。
明制,親王爵位由嫡長子繼承,其他王子則例封為郡王。因此,在鈞州還生活著許多郡王,而以徽王為主體和中心。朱載埨自殺,徽藩廢撤,其他郡王卻并未受到牽連,依舊生活在鈞州,只是行動受到嚴格限制,出城不得超過三里。明朝末年,李自成轉(zhuǎn)戰(zhàn)河南。分巡大梁道李乘云以兵少難為,與知州和士紳商議,建議由民間出人,郡王出錢,大家齊心協(xié)力共克時艱。民間紛然贊成,十七家郡王卻沒一個響應(yīng)。不久之后,李自城攻破州城,十七個郡王或殺或虜,無一逃脫,錢財也被洗劫一空。
四
滿清乾隆九年,邵大業(yè)出任禹州知州,主持編修《禹州志》。寫到載埨之禍,邵氏頗是感喟,嘆道:“入不離宦官宮妾之手,出不聞師保弼直之言,此載埨之所以敗也?!?/p>
在邵氏看來,載埨之禍,完全是教育失敗的結(jié)果。此論誠然不謬。然而古今中外,以亂法作惡而致敗亡的權(quán)貴不知凡幾,且因其家境優(yōu)裕,絕大多數(shù)都接受過良好教育,知書達禮,明習經(jīng)訓,但卻仍然不能阻止他們作奸犯科,欺壓良善。而在這些人當中,受教育最好、也最全面的,無疑是帝王子孫,尤其是太子,整個帝國最優(yōu)秀的教育家都在圍著他打轉(zhuǎn),教育他一人。然而稽諸史冊,真正賢明的太子寥寥可數(shù),反而是乖張狂謬者不勝枚舉。西晉皇朝的太子司馬遹即是鮮活例證,而司馬家那些殘忍嗜血、視生民如草芥的藩王們,更是無比生動的注腳。
因此,載埨們的根本問題,不在于教育,而在于他們手中的權(quán)力和資源。在人治時代,律法永遠從屬于權(quán)力,堅硬的司法遇到更硬的權(quán)力,無不溫馴地化成繞指柔。既然在權(quán)力的庇護下做了壞事也沒事,那為什么不做?難道為所欲為不開心嗎?欺男霸女不快活嗎?是即載埨們之所以肆其惡也。換作一個無權(quán)無勢的貧賤子弟,偷只雞就投入大牢坐三年,看他還如何作惡?
而載埨們之所以敗亡,則在于他們的惡行超出了他們所掌握的權(quán)力的邊界。權(quán)力是分等級的,也是分場域的,律法也只在相應(yīng)的等級和場域之下才會柔軟變形,提供庇護。比如,縣令及其子弟作惡,只能在本縣得到律法庇護,一旦惡行超越縣令的權(quán)力所能達到的司法邊界,上級司法就硬邦邦地出現(xiàn)了,鄰縣司法也會毫不客氣地提出警告。所以,在歷史上,載埨們最終倒臺,往往是觸碰到了更大權(quán)貴的利益并引起反感,于是動用更大的權(quán)力予以教訓。
在人類歷史上,權(quán)力最早的出現(xiàn),是弱肉強食的結(jié)果,強者憑借他們的暴力或智力優(yōu)勢,而建立起對弱者的統(tǒng)治。隨著文明衍化,權(quán)力的形態(tài)和意義也與時演變,當國家出現(xiàn)后,權(quán)力遂成為統(tǒng)治的工具。它既是抽象的制度,又是具相的法司,更是國家意志的體現(xiàn)與等級體制的根基。國家是權(quán)力的總和,掌握了權(quán)力,也就掌控了國家。因此在專制時代,權(quán)力成為野心家們爭奪的對象,并最終被物化,歸統(tǒng)治者私有。統(tǒng)治者根據(jù)專制體系的權(quán)力規(guī)則,進行權(quán)力分配,構(gòu)筑權(quán)力等級,最終形成復(fù)雜而嚴密的權(quán)力秩序。
而統(tǒng)治者推行律法,最根本目的在于維護權(quán)力秩序,保障等級威嚴。載埨們鬧得太過,不管是試圖謀反,或是激起民變,無疑都會對帝國權(quán)力秩序的穩(wěn)定構(gòu)成威脅,所以必須嚴肅處理。至于小民,在帝國的社會分工里,小民就好比蟻群里的工蟻,存在的作用和意義就是供養(yǎng)權(quán)力體系里的各級權(quán)貴。如果小民被權(quán)貴禍害得太慘,必將破壞供養(yǎng)體系的正常運轉(zhuǎn),并危及權(quán)力秩序的穩(wěn)固,從而不符合帝國利益。因此,作為帝國的所有者,帝王往往并不樂見大規(guī)模踐踏小民的事件發(fā)生,一旦造成民怨并有失控的危險,便會立即拋棄肇事的權(quán)貴,以平息事端。如果天真地認為帝王制裁權(quán)貴是為了公平正義、天下蒼生,并且相信帝王愛子民勝過愛權(quán)貴,那就是表錯情會錯意,真?zhèn)€不把自己當外人了。倘若帝王真心愛護庶民,最好的辦法,無過于賦予庶民抗衡權(quán)貴的權(quán)力,使庶民被權(quán)貴傷害時可以經(jīng)由制度賦權(quán)而自保,而不必再去尋找青天大老爺,或者進京告御狀聽候圣裁。但是很顯然,帝國的權(quán)力秩序和體制規(guī)則絕不允許發(fā)生這樣的事。在帝國的體制設(shè)計里,庶民權(quán)益的理想邊界,是讓他們在最小的治理成本下,以最少的個人所得,為帝國的權(quán)貴統(tǒng)治提供最大的供養(yǎng)。
在這樣的體制規(guī)則下,宣稱“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就成為帝王維持權(quán)力秩序最便用的武器。它一方面提供了階級平等的幻覺,使小民對帝國的司法體系產(chǎn)生不切實際的期望,并對在體制內(nèi)解決問題心存僥幸,從而放棄鋌而走險。另一方面,又以萬民之主的姿態(tài)告誡權(quán)貴勢力,在帝王眼里,權(quán)貴與庶民并無不同,膽敢做出格的事,必將與庶民一樣受到懲罰。
然而悖論在于,帝國專制體制的公權(quán)私有,必然導致權(quán)貴們的公權(quán)私用,并因制度設(shè)計之便,大規(guī)模進行資源掠奪和交換。司法體系作為帝國權(quán)力的一極,也不能自外于這種公權(quán)私用和權(quán)力尋租。而庶民在以權(quán)力為戈矛的傷害面前,又沒有任何自保的能力,反過來又激勵了權(quán)貴更加肆無忌憚地作惡。于是,帝國的載埨們便源源不斷地出現(xiàn)了。而公權(quán)私有,又使權(quán)力得以通過制度保護而世代傳承,于是貴族永遠是貴族,庶民永遠是庶民,社會階層之間的流動通道日益被堵死,社會也隨之越來越失去活力,最終變成一潭看似波瀾不驚、卻可能吞噬一切的死水。
責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