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文宜：相愛相殺的夫妻也可以成為彼此的療愈師

賈方方

采訪對象

謝文宜，家庭研究博士，現(xiàn)任臺北市實踐大學家庭研究與兒童發(fā)展學系教授、實踐大學執(zhí)行董事、臺北華人心理治療研究發(fā)展基金會咨商心理師、中國臺灣心理治療學會監(jiān)事、臺灣輔導與咨商學會常務理事及伴侶婚姻與家庭研究委員會組長等;研究領(lǐng)域主要聚焦于親密關(guān)系相關(guān)研究，專長為婚姻與家族治療及訓練、個人自我探索與成長、婚前準備、夫妻成長等相關(guān)議題。

心理標簽

當我們在婚姻里感到不舒服甚至痛苦時，不要急著指責伴侶或急于離開，因為這很可能是最適合療愈你童年創(chuàng)傷的時刻。以此為契機，實現(xiàn)自我療愈，收獲婚姻幸福。

有不少個案來找我咨詢時，正處在婚姻的危急時刻。有的發(fā)現(xiàn)自己無可救藥地喜歡上了其他異性，有的則已經(jīng)發(fā)生了外遇。

治療中，我發(fā)現(xiàn)這些人有著共同的特征，也有著同樣的困惑：他們對伴侶并沒有太多不滿，也知道外遇的對象并沒有更好，但就是忍不住會被那些異性吸引。那么，這中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外遇：深陷致命吸引力

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先分享一個很有代表性的個案。

黃先生有著眾人羨慕的幸?；橐觯瑓s外遇了。大家很不理解，尤其是看了黃先生的外遇對象，都覺得和他的太太沒得比。太太美麗大方，成熟穩(wěn)重，而外遇對象長相平平，還特別有脾氣，會罵他，跟他鬧，還常常跟他作對。

其實，黃先生自己也很不解。他知道外遇對象有很多問題，太過情緒化，常常無理取鬧，讓他備受折磨?？伤褪菚椴蛔越乇晃?guī)讉€外遇對象都是這種類型。

為什么明知會受傷，還是會陷進去呢？因為熟悉。人們在潛意識里會尋找熟悉的形象和感覺，這會讓我們感覺很安全。但我們卻忽略了，熟悉的東西也會帶來傷害。就像我們最熟悉的人是父母，最熟悉的感覺是父母的愛。然而，由于各種原因，父母難免也會有意或無意地以愛之名傷害孩子。

雖然受過很多傷，但人都是渴望成長和成熟的。什么是成長？療愈創(chuàng)傷，獲得新生。怎么療愈呢？我們傾向于找到一個有類似特質(zhì)（給我們帶來創(chuàng)傷的人的特質(zhì)）的人，希望這一次，能夠創(chuàng)造一個完全不一樣的經(jīng)驗。

了解到這一點，我們再回過頭來看黃先生的故事。隨著咨詢的深入，我發(fā)現(xiàn)，黃先生的外遇對象和他的媽媽很像—情緒化，經(jīng)常又哭又鬧，把家里鬧得天翻地覆，這是他最受不了他媽媽的地方。當他遇見一個知書達理、從不生氣的女人，雖然沒有怦然心動，但他知道，和她結(jié)婚肯定不會太差。

事實也的確如此。結(jié)婚后，兩個人從不吵架，是別人眼中的模范夫妻。可是，他總覺得缺了點什么。結(jié)婚久了，激情退去很正常，我讓他回想一下兩個人曾經(jīng)的熱戀狀態(tài)。他想了半天告訴我，自己好像和太太沒有過熱戀期，只是覺得她是個好人，娶了她應該會幸福。

所以，當一個和媽媽有著相同特質(zhì)的人出現(xiàn)后，他被深深地吸引，但又被這個特質(zhì)折磨，因為這就是小時候媽媽帶給他的痛苦感覺。外遇關(guān)系并不像婚姻關(guān)系那樣穩(wěn)定，更不被認可，加上他自身沒有覺察，所以很難走到“創(chuàng)造一個完全不一樣的經(jīng)驗”這個階段。怎么辦？就像小時候逃離媽媽一樣，逃離這段外遇關(guān)系。一次次被吸引，又一次次逃離，所以，我常常把這種吸引力叫作致命吸引力。

我?guī)椭S先生看到小時候的痛苦，了解到自己為什么會被這樣的女性所吸引，然后帶著他將外遇對象讓他覺得很痛苦的部分，放回到最原始的地方，也就是他跟媽媽之間的關(guān)系，在那里做一些療愈。最終，他選擇了回歸家庭，并和太太一起接受婚姻咨詢。

其實，太太有很多委屈，也會對丈夫感到不滿，只是從來不敢表達，黃先生也因此感覺不到她內(nèi)在的渴望。后來，太太開始學著更多地表達自己的內(nèi)心，不再壓抑生氣和不滿。當他們變得平等的時候，婚姻也漸漸變好了。

療愈：創(chuàng)造不一樣的體驗

看到這兒，一定有人很好奇，對自己有致命吸引力的人是什么樣？那個人是現(xiàn)在的伴侶嗎？接下來，我?guī)Т蠹易鲆粋€簡單的心理測驗，大家可以根據(jù)自己小時候的情況作答，我會在每個問題后面附上我的答案供各位參考。

問題一：小時候你最喜歡爸爸和媽媽的特質(zhì)是什么？（答案被記作A）

我喜歡爸爸很有學識很自信。

問題二：小時候你最討厭爸爸和媽媽的特質(zhì)是什么？（答案被記作B）

我最討厭爸爸媽媽不在我身邊。小時候，他們?nèi)饬魧W，把我寄養(yǎng)在外公家。我感覺自己被遺棄了，一個人很孤單。我常常想，是不是自己不夠乖不夠好，所以才被留下來？是不是只要我變得足夠好，他們就會把我?guī)ё撸?/p>

問題三：小時候你一直想要得到的是什么？（答案被記作C）

我一直想要得到爸爸媽媽的陪伴和肯定。

問題四：小時候遇到挫折時，你會怎么回應？（答案被記作D）

陷入自憐，我會覺得自己是最可憐的孩子，就是因為爸爸媽媽不在身邊，他們才這樣欺負我。

問題五：想到一些小時候美好的回憶，你的感覺是怎樣的？（答案被記作E）

想到爸爸媽媽在身邊的時光，我會覺得很開心很滿足。

做完測試后，我們將答案嵌入這樣一個句式—我一直在尋找一個B這樣的伴侶，他最好是A，能夠給我C，并讓我感覺到E，但我常常因為D使自己得不到理想的親密關(guān)系。

這個句式剛好回應了前面提到的“尋找熟悉的形象/感覺”。小時候爸爸媽媽的形象以及我們感受到的一些東西，不管是好的還是不好的，都會給我們一種很熟悉的感覺。這些熟悉的感覺，很多是我們在意識層面就能夠感受到的。比如爸爸很幽默，常常逗你笑。當碰到一個具有幽默特質(zhì)的人，你就很容易被吸引。我們還會期待對方給自己一些爸爸媽媽沒有給到的肯定/陪伴等，還要讓自己感覺到一些很喜歡的感覺，比如開心/滿足等。

可是，我們怎么可能一直在尋找一個具備B特質(zhì)，也就是那些負面特質(zhì)的伴侶呢？很少有人會刻意去尋找這樣的人，因為理智告訴我們，這些特質(zhì)會給我們帶來痛苦。這就涉及潛意識層面的問題。就像被家暴的人會說，我這輩子決不會找打人的伴侶?？墒?，有些東西實在太強烈。他最終找的好像不會打人，但相處久了發(fā)現(xiàn)也是有暴力傾向的。未必一定表現(xiàn)為暴力行為，可能對方一個充滿怒氣的眼神就會讓他感到很害怕，馬上回到小時候生怕被爸爸打的恐懼感。潛意識里，他希望可以和有著同樣特質(zhì)的人創(chuàng)造不一樣的體驗，療愈過去的創(chuàng)傷。

關(guān)于這一點，我深有體會。因為父母不在身邊（B），我對陪伴的渴望非常強烈。我也曾交往過一個男朋友，和爸爸一樣有學問（A），常常請假來陪我，能夠給我想要的陪伴（C），讓我感覺很開心（D）。我也很喜歡他，但如果你問我愛不愛他，愿不愿意跟他結(jié)婚，我是答不出來的。我總感覺，我們的關(guān)系里缺了點什么。

后來，我發(fā)現(xiàn)，會對我產(chǎn)生極大吸引力的都是忙到?jīng)]有什么時間給我的男人。而那個男朋友恰恰缺少了這個特質(zhì)，沒有辦法讓我有強烈的愛的感覺。雖然陪伴是我從小就渴望的，但真的要療愈這個傷口，我其實想要找的是一個不會在身邊的人，我希望從這樣的人身上得到?jīng)]有過的陪伴。

說真的，這個過程非常不美好。在關(guān)系的初期，我常常被勾出很多小時候的難過，比如他是不是不喜歡我？為什么我一個人會那么孤單？會不會我哪里做不好，他就會離開我？然后，我就會陷入自憐（E），覺得我好委屈，都是他害我這么傷心。我的回應也讓別人覺得，都是這個男的不好。我記得有一次他直接對我說：“為什么跟你在一起之后，我老覺得自己像個壞人??？”

后來，我去做了心理咨詢。當這種熟悉的痛苦再出現(xiàn)時，我就知道，小時候的那種感覺出現(xiàn)了。小時候，我不懂也沒有辦法，將責任推給了父母;長大后，或因為缺少情境，沒有機會去面對這份痛苦，或因為缺少覺察，一感到痛苦就怪伴侶?，F(xiàn)在，我要改變這種應對模式，拿回自己的責任。

轉(zhuǎn)變觀念—他確實很忙，不管我做什么，也無法改變這個事實;轉(zhuǎn)移注意力—他不在，我正好可以做自己的事，我也可以陪伴自己呀。這么做之后，他還是很忙，但因為有了療愈，他的忙碌不會再讓我感到不安。如果他真的過度忙碌，我也不再自怨自艾，而是勇敢表達出來：你最近真的太忙了，我覺得需要找個時間跟你聊聊。這時，他才意識到問題的存在，跟我說對不起，努力調(diào)整節(jié)奏。

我創(chuàng)造了不一樣的體驗，療愈了小時候的創(chuàng)傷，也找到了當下關(guān)系的出路。如今，我們在一起很多年了，關(guān)系也越來越好。

絕配：做彼此的療愈師

那么，小時候的創(chuàng)傷一定會在親密關(guān)系里展現(xiàn)嗎？不一定。有人是在外遇關(guān)系里，比如黃先生;也有很多人是在朋友、同事等關(guān)系里。只不過，在眾多關(guān)系中，親密關(guān)系是最適合進行療愈的。

爸爸媽媽是出生后第一份非常重要的親密關(guān)系，因為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們是沒有辦法脫離父母獨自生存的。在重要關(guān)系里受的傷，也就顯得特別痛。長大以后，伴侶關(guān)系是最親密最重要的親密關(guān)系，這個痛會表現(xiàn)得更直接，被勾出來的感覺跟小時候更接近，也能感覺得更清楚。

在咨詢中，我就遇見過很多“絕配”，兩個人的傷痛都被對方勾了出來，這讓他們的相處面臨很大的挑戰(zhàn)，也讓他們成長得更迅速。

有一對夫妻相愛相殺，最大的沖突是，妻子一不高興，就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不管丈夫怎么懇求，她只說，你給我多點時間。丈夫說，好，我給你時間，但需要多久呢？妻子說我不知道，但就是需要一點時間。丈夫就一直在外面踱步，沒過多久又來找妻子。妻子受不了丈夫的咄咄逼人，丈夫也受不了妻子的不理不睬。

其實，他們相處的模式和各自小時候的經(jīng)驗非常相似，勾出了熟悉的痛苦。

丈夫說小時候每次做錯事，媽媽都會把他關(guān)到門外，說你這么不乖，就不要回來了。他就在門外哭，常?？薜洁従佣伎床幌氯チ?，把他領(lǐng)回自己家，媽媽才去找他。當妻子把自己關(guān)起來時，那種熟悉的焦慮、害怕就被勾了出來：天哪，她是不是不要我了？她是不是出來就要提離婚？

妻子說她的爸爸很暴力，常常追著她打。她無力還擊，只能躲到衣柜里，以為可以躲過一劫。可是好幾次，爸爸硬是把她拉出來繼續(xù)打。丈夫一直逼她趕快出來，勾出了她小時候躲在衣柜里的恐懼感。對她而言，她特別需要丈夫先離開一下，等她感覺安全了才敢出來。

你會發(fā)現(xiàn)，他們發(fā)生沖突時，就像兩個受傷的小孩子。慶幸的是，他們能夠一起來做咨詢，因為如果伴侶愿意的話，是可以實現(xiàn)互相療愈的。

比如這一次由丈夫來講他小時候的經(jīng)歷，甚至進入當年的那種痛苦里。在治療師的引導下，妻子變成理想的媽媽去安撫他，比如說你放心，我沒有要離開你，我是很愛你的;或是，對不起，讓你害怕了。第二次再換丈夫扮演妻子理想的父親。丈夫會知道，妻子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不表示不愛或要離開他，她只是需要一些安全感。妻子也明白，當丈夫催促時并不是要逼迫或傷害她，他只是想要關(guān)心她，害怕失去她。

當然，并不是每個人都會遇到絕配，也不是所有人都會接受心理咨詢，怎么辦呢？我們要學會自我療愈。你要相信，沒有誰比我們更了解自己最需要什么。

比如我害怕被遺棄，每次有同樣的感覺出現(xiàn)時，我就會想象內(nèi)在受傷的小孩，用手拍拍我的胸脯，好像在安撫小朋友一樣，說不要慌，你是很棒的孩子。那個人可能真的有很多事要忙，并不是不愛你。而且，不管他怎么樣，反正我最愛你了，永遠都不會離開你。有一段時間，我?guī)缀趺刻於荚诟莻€受傷的小孩講話。我發(fā)現(xiàn)，他真的在慢慢改變，他變了，我也就變了，變得不再那么害怕別人不喜歡我，活得更自在了。

有來訪者小時候遭遇家暴，每每想到那一幕，他就想象以現(xiàn)在大人的樣子跑進去把小時候的自己救出來，然后告訴他，你放心，我會一直在你旁邊保護你，不會讓任何人再欺負你。還有來訪者說小時候的自己好可憐，像個小大人，從沒有像個孩子一樣玩耍過。上個周末，他帶著小時候的自己去坐了纜車，特別開心。

當我們開始這樣陪伴受傷的自己時，就不必通過找一個有B特質(zhì)的人來療愈了。很有趣的是，即使是跟有B特質(zhì)的人在一起，當我們做了一些療愈之后，伴侶的特質(zhì)也跟著發(fā)生了變化。以前丈夫很兇，現(xiàn)在溫柔了很多;以前妻子很情緒化，現(xiàn)在穩(wěn)重了很多。你看，一個人的改變可以帶動兩個人互動模式的改變。

療愈的核心是自我療愈，即便伴侶可以提供幫助，終究需要我們自己來踐行，承擔自己的責任，療愈創(chuàng)傷，重獲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