髹漆之美
——從工藝技法角度淺談《髹飾錄》之雕鏤門漆器

李娜

（景德鎮(zhèn)陶瓷大學，江西 景德鎮(zhèn) 333000）

河姆渡遺址考古人員發(fā)現，河姆渡遺址中曾出土一件瓜棱狀斂口圓足木碗，該器物表面呈現出薄薄的一層朱紅色，且朱紅色涂料剝落嚴重，只顯露出微微的光澤，后經鑒定，該涂料為生漆。這是我國迄今所知最早的一件漆器。由此可知中國制造并使用漆工藝的歷史可以追溯到距今約7000 多年的河姆渡新石器時代[1]。漆工藝源遠流長，約在西漢時期傳入日本與琉球群島、朝鮮半島還有東南亞等地[2]。正是因為漆工藝的廣泛傳播，因而不僅為漆文化的發(fā)展做出突出貢獻，更是有利于世界文化的傳承。

所謂漆器，是以漆髹涂于器物表面的器具?！捌崞鳌边@一名詞最早見于《漢書·禹貢傳》，書中說到“三工官官費五千萬”，如淳作著：“《地理志》河內懷、署郡成都、廣漢皆有工官。工官主作漆物者也。[3]”意思就是說在《漢書·禹貢傳》中記載的“三工官”在《地理志》中有更加詳盡的解釋，這就是河內懷、署郡成都、廣漢三個地方的三個管理手工業(yè)的官職，他們是主要從事漆器生產的人。

漆樹，屬傘形目漆樹科，分布范圍較廣，國內外皆有種植培育。其木材堅實，作為一種天然涂料、油料和木材兼用樹種，被視為中國最古老的經濟樹種之一。漆樹因其生漆中含有豐富的漆酸，會引起皮膚過敏，嚴重時會導致皮膚潰爛，治療不及時會有生命危險，被稱為“會咬人的樹”。從漆樹上割取出來的一種呈乳灰色的汁液，是一種天然樹脂涂料，叫做生漆，或稱大漆、天然漆。中國古代用漆涂以器物表面并配以紋飾，此稱之為“髹飾”。王世襄先生在《髹飾錄解說》中對“髹飾”二字進行詳細考證：“髹”音本，本?，今通作髤，或作髹[4]?！镑埏棥倍郑钤绯霈F于《周禮·春官·巾車》：“駝車、藿蔽，然?髹飾?！鳖亷煿抛ⅲ骸耙云崞嵛镏^之髹?！薄帮棥庇屑y飾之意。髹飾過的器物堅固耐用，具有防腐、耐酸、抗熱的性能，加工后發(fā)出美麗的光澤，再繪以紋飾，兼具實用和審美的雙重特征。

1 漆工專著《髹飾錄》

我國第一部關于漆器的專著《漆經》是由五代時期朱遵度撰寫。此書主要講述了漆和漆工藝的概況，只可惜該書早已失傳，后人無緣一睹其風采?，F今所能見到的唯一一部古代漆工專著，是明人黃成撰寫，揚明注釋的《髹飾錄》。本書分為乾集和坤集兩個部分，共十八章一百八十六條。乾集主要是關于漆原料、工具以及制作方法和漆工的禁忌；坤集則主要講述漆器的分類及各個品種形態(tài)。書中所記內容豐富且多樣，極為典型地反應了我國古代手工造物的獨到思想、天人合一的哲學觀、敏求的工匠精神。

關于其作者黃成，揚明在為黃成的《髹飾錄》所作序中說到：新安黃平沙稱一時名匠，復精明古今之髹法，曾著《髹飾錄》二卷，而文質不適者，陰陽失位者，各色不應者，都不載焉，足以為法[5]。這句話中提到了黃成的籍貫——新安（號“平沙”），以及對黃成髹技的稱頌。此外，歷史上關于黃成的記載極少，尤其是揚明，除了從《髹飾錄》序中可知他來自浙江嘉興西塘外，史書上便再無與其相關記載。

據《髹飾錄》所載，在我國漢代時漆器制作便已達到相當高的水平，不僅制作工藝精巧，且樣式種類繁多。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一定時代藝術的發(fā)展總是和該時代的經濟水平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正是因為漢代政局穩(wěn)定，經濟繁榮，以及商業(yè)和手工業(yè)貿易的迅速發(fā)展，因而也為漆器制造業(yè)的發(fā)展提供了一定的經濟基礎和社會條件。漢代寬所著《鹽棋論·散不足》中記載：“一杯棬用百人之力、一屏風就萬人之功”“一文杯得銅十杯”。這句話主要講漆器的制作耗費工時，制作一個漆杯子要用百多人的氣力，制作一個屏風就要花費上萬工時，制作一個漆杯相當于十個銅杯的工時。漆藝術的制作耗時耗力，成本的投入、人工的投入，自然也增加了漆器的藝術價值和審美價值。尤其是漢代的漆藝文化，是我國藝術長河中的一顆璀璨明珠，更是屹立于世界文化之林。漢代漆器制作精巧，色彩鮮艷，種類繁多，以飲食器最受人推崇。漢代的漆器制作之所以達到鼎盛繁榮，與漢代長期穩(wěn)定的政局，經濟的繁榮，手工業(yè)和商業(yè)的發(fā)展密切相關。其主要原因是漢代的漆器制造業(yè)內部有明確和細致的分工。在漢初漆器上有“素”“上”“包”“告”（造）等字樣的截技。細致的分工使漆器制作更加專業(yè)化，技術更加嫻熟，從而制作出來的漆器精美絕倫。

2 雕鏤門漆器

2.1 剔犀

2.1.1 剔犀漆器制作過程

在我國北方稱之為“云雕”，在日本稱為屈輪，是漆器雕刻的一種技法。因其刻制的圖案多由回旋生動、流轉自如的云紋組成，故稱云雕。

其做法是用毛刷在胎體上有規(guī)律地交替涂抹黑紅兩色的大漆100-200 層，再用剔刀在漆面上雕刻出各式圖案，刀口斷面露出黑紅兩色漆，該兩色漆層肌理與犀牛角橫斷面層層環(huán)繞的肌理效果極其相似，故得名“剔犀”。由此可見剔犀工藝并不復雜，但必須完全以純手工的形式表現出來，小到一枚隨處可見的棋子，大到一方簡單實用的圓桌，都印證了“無器不髹”這一說法。

熬漆是所有漆器制作工序的第一步，剔犀工藝也不列外。從漆樹上采下的漆呈乳白色，為了避免漆液與空氣接觸氧化成黑褐色，因此通常將割下的漆液保存在密封的口袋中。通過高溫和不斷攪拌的方法去除生漆中的水分和雜質，使大漆快速氧化，同時增加漆的韌性，使其在后期剔刻時不易開裂。熬漆是件熬人的事，這樣的攪拌一旦開始就要堅持數天，每天10 小時以上，每年采購的生漆由于氣候、季節(jié)、生長環(huán)境的不同，熬制的時間與火候都必須由人操作，憑借經驗何時撤火，何時完成，一刻都不能離開。在民間有這么一種說法“百里千刀一斤漆”“一年采漆，三年養(yǎng)樹”，這說明漆的來之不易。熬好的大漆在地下室靜置一晚，便開始用細密的紗布進行反復多次的過濾，最終得到絲滑如綢緞一般的大漆。

剔犀漆器制作所選用的木胎必須是上等的好木料，以性質穩(wěn)定的楊木和榆木最佳。

裱灰，髹漆過程。這也是剔犀漆器制作中最“靠天吃飯”的工序，目的是讓制好的木胎更加堅固與漆層之間不開裂、不脫胎。第一步是在裱布，把過濾好的生漆均勻地涂抹在覆蓋了夏布的木胎上。這是上百次髹漆的第一層。之后，使用磚瓦灰與生漆調和，再次反復涂抹打磨，使胎體堅固細膩，稱為灰胎。磚瓦灰經過上百年的風化，與大漆調和后細膩如脂，粘稠均勻。要想使灰胎平整均勻就要靠打磨來完成，這是一項艱苦而枯燥的工作，卻絲毫不能馬虎，打磨時要用力均勻，否則磨出來的灰胎表面會凹凸不平?；姨サ馁|量對其后續(xù)髹漆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一旦灰胎出現問題，必須全部刮掉，重新來過。再接著，將裱好的灰胎放在地下室（或者蔭房）經過數日的陰干打磨，便開始髹漆。

制好漆胎以后就開始打圖畫樣，剔犀工藝與其他工藝有所不同。剔犀圖樣沒有圖紙和草稿，一切都在漆胎上直接描繪。每件漆器紋飾都有所不同，不同的器型，繪制的紋樣也各不相同。哪怕是看似一模一樣的器型，也會因手工的誤差顯得不那么相似。醇厚拙樸的器型，適合元代圓潤流暢的如意云紋；方正規(guī)則的器型，適合明清銳利繁復的卷草紋。除了一些常見的紋飾之外，細節(jié)部分就交給手藝人天馬行空的想象了。

打圖畫樣完成以后，便可以在有圖樣的漆胎上進行剔刻。漆器的風格呈現和手藝人自身的性格特征有著極大的關系。手藝人的不同性格、不同心情、不同的剔刻刀法，決定了漆器最終呈現的樣貌，它永遠無法實現機器制造的精準，卻擁有了手藝人賦予器物的獨特性靈。剔刻完成后，漆器表面看起來略顯粗糙，仿佛擱置許久的器物一般，紋路模糊不清。在經過不間斷反復細致地打磨后，煥發(fā)出新的生機。而這種反復的打磨，要用從粗到細的砂紙，直到器物表面細膩光滑，紋路清晰可見，明艷動人。打磨完成后用瓦灰和面粉推光，之后用棉花蘸取少量清油（即食用油）用柔軟的指肚進行快速推光，最隱蔽的角落也不放過?？此坪唵蔚膭幼鳎瑓s著實要費一把力氣和功夫，隨著時間推移，漆器會逐漸褪去烏澀。要想使漆器變得愈發(fā)鮮艷透亮，這就要把器物交給時間，幾年、幾十年、甚至上百年。

2.1.2 “烏間朱線”效果

剔犀工藝最早出現于唐代，歷經唐、宋、元、明、清，至元代達到極盛。元代杰出的髹漆匠師張成最善剔犀，雕刻精美。但在這一時期體系作品極少，國內僅存張成的剔犀云紋盒和剔犀云紋圓盤，元代剔犀作品紋飾簡單質樸，具有粗狂豪放、剛勁有力的特點。剔犀漆器的制作因耗時較長、工藝復雜、價格昂貴，只流傳于宮廷貴胄等上流社會，民間百姓見之極少，清朝末年皇室衰敗，剔犀技藝也隨著工匠的流失而徹底“失蹤”。

“髹”在字典里有兩種解釋：一種作動詞，專指用漆涂在器物上。一種作名詞，專指黑紅兩種漆料。剔犀云紋溝槽內的條紋正是黑紅兩色大漆反復疊加百余層的產物，根據不同的器型，黑紅漆層的厚度也有所不同。以張成的剔犀云紋盒為例，該盒漆層厚度大約8 毫米，每層漆不過0.04 毫米，每40 層黑漆間間隔10 層紅漆，四黑四紅，200 次髹漆方能得到這樣“烏間朱線”的曼妙紋理?！盀酢敝傅氖谴笃岚局坪蟪尸F的黑褐色，在反復髹涂百層后，漆器整體看起來是烏黑一片，這種黑褐色會隨著時間的流逝緩慢氧化，變得愈發(fā)透亮澄凈。而“朱”則是使用了一種名叫“銀朱”的紅色顏料與大漆調和而成。其色彩濃艷，經久不褪，與廣泛流行的剔紅相比，剔犀漆器同屬雕漆，色彩卻更加古樸，題材單一，以線條簡練流暢的云紋、卷草紋、劍紋為主。使用的毛刷會隨著層數的增加逐漸從馬刷變成發(fā)刷（人的發(fā)絲制成的刷子）。這樣的刷子韌性極好，刷過的痕跡也很快流平均勻，這般重重講究，全是為了防止剔刻面線條粗細不均，破壞整體結構。

2.2 剔紅

2.2.1 剔紅漆器

據明代漆工黃成所著《髹飾錄》記載：“剔紅，即雕紅漆也。從屬《髹飾錄》中的雕鏤門。髹層之厚薄、朱色之明暗，雕鏤之精粗，亦有巧拙。唐制多印刻板平錦朱色，雕法古拙可賞，復有陷地黃錦者[6]?！边@句話主要描述了唐代雕漆的基本特征，圖案和錦紋裝飾處在同一平面，不分上下層次，由于雕刻技法不夠成熟，不能準確地掌握雕刻的深度。

“紅”就是指漆器的顏色，“剔”則源于此道工序，剔可稱之為起，就是把漆器雕刻當中不需要的部分剔除掉，而只留下圖案紋樣等有用的部位，在坯體上留下簡單立體、高低起伏、凹凸不平的漆面，剔紅的制作周期漫長，工藝環(huán)節(jié)繁雜。

剔紅是中國傳統漆器中別具特色的一個種類，工藝精美，因其高昂的時間成本造就了別具一格的藝術表現力。明永樂年間剔紅牡丹紋圓盒，以1287 萬元人民幣拍出，是迄今為止漆器作品拍賣最高價格。剔紅工藝始于宋元，明永樂宣德年間最為成熟，產量相對較大，造型多以盤、盒為主，裝飾圖樣遵循傳統，山水、人物、花鳥都有涉及。這一時期的剔紅產品髹漆肥厚，刀法講究藏鋒，打磨精細，紋飾渾厚圓潤。

據《中國美術史》記載：黃成，字大成。隆慶中，新安之平沙人。其剔紅匹敵果園廠，其花果人物，刀法以圓潤晴朗見稱[7]。這句話是說在隆慶中期，民間漆工黃成制作的剔紅漆器可以和果園廠相媲美，說明黃成的技巧可謂相當稱善。

2.2.2 “夾纻法”

剔紅漆器的坯體有一種特殊的制作方法，即脫胎，又叫夾纻法。其歷史可以追溯到戰(zhàn)國時期。所謂纻，就是苧麻纖維制成的布。在胎體上裱之前要先糊6-8 道紙并刮一道灰，方可裱布。糊紙起模胎跟布之間的分隔作用。糊紙、刮灰、裱布每道工序需要干燥定型至少二十四個小時，如此往復三次，坯體才能成型。隨后先用刀在坯體上開一個口子，然后用竹簽沿縫隙緩慢插入，使布坯與模子分離，將開口的布坯小心地脫下取出，重新縫合，成為一個完整的坯體。此時的坯體樸素，甚至丑陋至極，但也是從這一刻起，它將開始步入層層浸染的蛻變歷程。漆器就是漆來漆去的造化，從剔這一環(huán)節(jié)開始，乃至整個雕刻過程都是漆去的減法，這其中用來標定加減量化的尺度以及如何加減的法則，就是設計和畫樣。一件剔紅漆器，作品設計是它的靈魂，每個元素是它的骨架，精雕即塑造血肉的過程。在經過精雕以后需要進一步修飾出坯，出坯是在鏟地后通過整體宏觀的調整，進一步豐富構圖的工序。

剔紅漆器的打磨材料種類較多，除了傳統的砂紙以外，揚州剔紅還有另一種古老且非常獨特的打磨方式。在砂紙出現之前，剔紅匠人一直使用一種植物來完成這道工序——銼草，又叫節(jié)節(jié)草，是一種和蘆葦習性相近的植物。銼草的最大特點是一沾水就會變得干澀，甚至刺手，而剔紅工匠們就利用它的這一特點，在剔紅上垂直地銼，進行打磨，這種垂直于剔紅表面、自上而下的方法可以一定程度地深入到紋路中，而不會損傷剔紅的陽文，與現代的砂紙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初步打磨完成后，可使用羊肝石深入打磨剔紅的肌理，即使是最小的細節(jié)之處，也可以面面俱到。

2.2.3 “北雄南秀”風格

據《史記·貨殖列傳》記載，至少在西漢時期之前，中國就開始大面積培育漆樹用于采漆制作漆器，湖南生漆被源源不斷運往揚州，大部分是為了給剔紅制作提供原料。歷史上，揚州剔紅在一定程度上承襲蘇州的雕刻工藝，但揚州的漆器最終青出于藍，稱為一門指尖上的絕活兒。時至明朝初期，明成祖朱棣在北京果園廠建漆器作坊，將漆器剔紅工藝中心從南方轉移到北方，由此派生了雕漆南北兩派的格局。受明清兩朝均建都北京的影響，以北京為代表的北派剔紅傳承與發(fā)展了皇室宮廷工藝，雕刻技法多以浮雕、鏤空雕、立體圓雕為主。其特點表現為：線條挺勁，有厚重感。而以揚州為代表的南派采用純雕漆工藝，線條柔和多變，雕刻技法多樣，將淺雕、圓雕、浮雕、鏤空雕、透雕等多種技法綜合使用，令觀者賞心悅目、嘆為觀止。南北方風格迥異，現實了北雄南秀的文化形態(tài)，這些細微的差別從設計畫樣上就初見端倪了。

4 結語

中國漆藝文化源遠流長，發(fā)展至今，仍以其獨特的藝術魅力屹立于中華文化之林。漆器的各個方面在明清時期達到巔峰，對后人研究漆器制作及漆藝鑒賞有很大的影響?！恩埏椾洝愤@一理論專著的誕生，具有極高的學術價值，在中國工藝美術史上的價值是不可估量的，書中所描述的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值得現代手工藝人學習。當代的漆器藝術家們，仿效《髹飾錄》所記載的漆工藝的傳統制作方法和明清時代漆工藝的種類，了解歷史，繼承傳統，并創(chuàng)造出反應時代精神的新漆器。